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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宜修的婚姻情态与文学创作

2020-12-28

关键词:丈夫

宋 贤

(阜阳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阜阳236041)

沈宜修(1590—1635),字宛君,明末吴江人。自幼即承家教,“四五龄即过目成诵,瞻对如成人”[1]19,“夙通经史,搦管成章,逼真风雅”[2]。16岁时,沈宜修嫁于同邑叶绍袁为妻。两人共育有八子五女,个个皆有文采。沈宜修一生热爱文学创作,短短46载笔耕不缀,著有作品《鹂吹集》《梅花诗一百绝》《雪香吟》等,后由丈夫叶绍袁结辑在《午梦堂集》中流传于后世。流传作品有诗634 首,词190首,使沈宜修成为明末存词最多的闺秀词人。此外,沈宜修还搜集了当时闺媛作者的诗词以及唐宋时期的一些女子之作,编为《伊人思》集,这也是中国第一部女子为闺秀才媛辑撰的作品集。

叶家与沈家齐名,同为吴中望族。沈宜修和叶绍袁的结合虽是因为父母之命,但叶绍袁以出众的才华和平等相待的态度赢得了沈宜修的认同和爱慕,而沈宜修也凭借其逼人文才和贤淑德行获得了叶绍袁对她文才的爱重和人格的尊重。夫妻二人自婚后情意相得,志趣相投,互相吟咏,正如邹漪《启祯野乘·女仙传》称:“工部(叶绍袁)擅雕龙誉,宛君亦班蔡齐驱。”[3]相同的喜好志趣拉近了两人的身心距离,深化了彼此感情,使和谐美满的婚姻生活充满了诗情画意,也使沈宜修笔下的文学创作发生着变化。在此后的30 年间,出现在她诗词中的多是与她相濡以沫感情甚笃的丈夫,是夫妻倾注心血精心抚育的可爱聪慧儿女,是两人互相牵挂慷慨以助的亲友,这构成了她笔下独有的婚姻情态。沈宜修和叶绍袁平等和谐的婚姻为后人树立了典范榜样,而汇聚了她所有人生印记的诗词作品不仅是对过往岁月的永久记录,也是她自身文学价值的重要体现。

一、并蒂比肩夫妻情——相思与爱重

理想的婚姻是“自然实体和精神气质的契合与愉悦”[4],用这句话来形容沈宜修与丈夫叶绍袁的婚姻是十分贴切的。叶绍袁在为《午梦堂集》作序时曾言:“丈夫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而妇人亦有三焉,德也,才与色也,几昭昭乎鼎千古矣。”[5]表明了他对女子治学的开明态度,也可以从中看出他对妻子沈宜修的爱重深情。而因礼教和女性自身的限制,沈宜修对叶绍袁的感情表达就含蓄许多,她在生活中体贴丈夫,全力支持他求学入仕,理解他的抱负和作为,并把毕生都奉献给了这段婚姻和家庭,也演绎了一个有着德、才、色三不朽的传奇女性的一生。

莫洛亚说:“在真正幸福的婚姻中,友谊必得与爱情融合在一起。”[6]有沈宜修的才气与柔情和叶绍袁的宽容与体谅,加之两人共有的尊重和平等意识,才有了两人和谐的婚姻生活,这是建立在志同道合基础上的婚姻和爱情的统一。沈宜修出身吴江沈氏,书香世家,“幼无师承,从女辈问字,得一知十,遍通书史”[1]19-20,8岁“即能秉壶政,以礼肃下,闺门穆然”[7]275,16 岁嫁于同籍叶绍袁为妻,宜修容仪柔婉端方,孝事婆母,“拮据持家,恭勤自立,宽和御下,人乐春风,是称礼极中闱”[8],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完美”妻子让叶绍袁为之尊重和倾慕,两人互为酬唱,琴瑟和鸣,“伦则夫妇,契兼朋友”[9]257。

30年的婚姻,沈宜修与叶绍袁一直聚少离多,鸿雁传书以寄相思连接起了远隔千里的两颗心,也将他俩的婚姻和整个家庭紧紧连系在了一起,从此鸿雁传书就是他们分离日子里唯一的交流方式。其间,宜修所作诗词诠释着夫妻的相思眷念,浓情厚意。如《忆王孙》:

天涯随梦草青青,柳色遥遮长短亭。枝上黄鹂怨落英。远山横,不尽飞云自在行[10]178。

独守空闺的寂寞让人辗转反侧,沈宜修把对丈夫难言的思念融于笔端。首起第一句就是对虚幻梦境的描写,自己的梦魂随青青芳草飞到远方,欲与丈夫相见,可送别亭被遮,踪迹难寻。遥看柳色黄鹂,蓦然生出一股“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怅然,最后,也只得感叹“远山横,不尽飞云自在行”,她不明言与丈夫的见面之难,却直接将远山连绵不断地横亘在那里,又自怨不如天上的白云,能自由自在地飘向远方去追寻丈夫,对丈夫思念的凄苦已蕴含其中。思念之情占据她的心绪,即使在梦中也能梦到远行的丈夫,“风吹晓梦别关山,斜月人归窗影残。蝶怨蜂愁春意阑。隔雕栏,露湿飞花绿雨寒”[10]178,好梦已散,梦中的情景也已消散,只留下梦醒后的失望和无尽的惆怅。

思念与牵挂虽常涌现在笔尖心头,但沈宜修更是聪慧且善解人意的女子,离家在外的丈夫不仅需要叮咛嘱托,更需要鼓励。叶绍袁考场失意,沈宜修对丈夫总是勤加勉励,在《送仲韶北上(戊辰)》中,她“聊歌送君曲,且作无情游”[10]41,以宁静平和情绪抚慰丈夫漂泊远游的孤寂情怀。

桃叶秦淮几度秋,离魂长自系孤舟。而今莫再辜秋色,休使还教妾面羞[10]130。

这是送叶绍袁赶考时,沈宜修所赠的一首《甲子仲韶秋试金陵》。诗中不仅表达了妻子祝愿丈夫金榜题名的期盼,也流露出调皮的宽慰。丈夫离家求学已经几载,她虽待在家中却时常牵挂担忧,最后一句“休使还教妾面羞”,没有殷切沉重必须高中的急迫,语气娇嗔委婉,就像妻子与丈夫平日的戏言般,读之不禁令人会心一笑。叶绍袁赶考时的紧张焦虑,大约也在宛君的风趣调侃中消散了吧!宜修闺中思念丈夫书写闺情从不抱怨,即使和丈夫尺素传书,亦不做痴怨之态,极尽妻子的善解人意和本分。

崇祯三年(公元1630 年)十一月,叶绍袁奉旨允归终养。沈宜修与叶绍袁成婚后的第25 年,终于迎来了终日的相守。可以说,丈夫叶绍袁辞官归隐的最初两年是他们夫妻生活中最开心的日子。清朝文学家张潮曾云:“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11]用来描述这时的叶家生活,可谓至当。快乐的生活,最能激发人的诗兴,叶绍袁学古人写了《秋日村居》诗八首,沈宜修夫唱妇随也依其韵作了8首和诗,诗作中洋溢着喜悦,充满着对生活的热爱。其中第二首写道:

地是柴村僻,门临荻野开。远山堪入黛,曲水可浮杯。艳集秋裳色,香分楚佩来。简书帘不卷,卒岁聊优哉[10]65。

叶家隐居的是偏僻寻常村庄的柴门荜户,家门前就是大片野生的荻草,轻松的心情看什么都是畅快的,远处青黑色的山峦入目可亲,蜿蜒的小溪水也能来一场流觞曲水的唱和。漫卷诗书,聊赏秋景,生活化的诗情画意,细细读来,都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悠然自得。在诗题中就标明快乐的《喜雨》,诗中有“繁花鲜欲滴,细草嫩堪浮”[10]73,“农夫庆苗黍,霢霂正横流”[10]73之句,以愉悦的心情写出了雨后的景色,赞美自然的无私奉献。《竹枝词八首·其七》中的“乡村偏觉秋光美,艳逼芙蓉水底天”[10]149,将欢乐之情融入景中,真是一派活泼生动的怡然情致。

然而美景不常在,这段快乐如桃花源般的日子转眼成空。婆婆和子女的离世让沈宜修心碎神伤,缠绵病榻,又因次儿世偁与幼子的骤然逝去而再次呕血卧床,时至仲秋,她仍然沉浸于悲怆寂寥,忧虑纷扰的思绪中。如《七夕病中作》:

疏雨庭皋翠影流,回廊寂寂鸟声幽。江干水泛随堤绕,陇首云飞落日浮。病肺只堪高枕卧,悲秋那假断猿愁。天边灵匹年年会,试问何时却是休[10]99。

叶家此时已经家境贫苦,又遭大难,妻子在病中仍是郁郁。为了安慰宛君,叶绍袁作诗相赠,如《乙亥秋日赠妇贫病诗十首·其二》:

燕子怜人病也飞,紫花贫发旧荆扉。贫无仙乐成黄白,病有禅那证是非。好待病康须戒脑,漫随贫活莫生违。西风一夜贫窗雨,疏箔先应掩病帏[12]724-725。

沈宜修肺病严重,缠绵病榻,雨疏流影,寂静回廊只闻鸟声,愁目观景也只能是悲秋断愁肠,引得人无限哀叹。丈夫不忍她多思伤身,宽慰妻子那花鸟是为了她开怀才飞舞开放,只要宛君不忧虑多思,就算粗茶淡饭也虽苦犹甜,这相依相伴、同甘共苦的是历久弥坚的夫妻情。然而天命终归,宜修撒手人寰,独留叶绍袁黯然神伤,形影相吊。宛君缠绵病榻时,他曾为妻作《乙亥秋日赠妇贫病诗十首》,宛君亦作有《七夕病中作》《病中早秋》《贫病》,谁料这三首诗竟成了沈宜修的绝笔。他在《代答十章》里说:“内人并未及见,诗成妇死,摧怆如何,再用前韵,为悼亡之哭。”[12]730以寄托对亡妻缠绵深沉的哀思,还如《再续七言绝句一百首》是他对灵魂伴侣的满满思念,其一曰:“秋色那知人正苦,故飞红叶入愁觞。”[12]735只有妻子宛君最知他懂他,与他志趣共鸣,没有她相伴,纵使秋景红叶也是徒添愁绪,也难怪叶绍袁在宜修去世多年后仍感叹道:“我若获汝母之存,即苦犹堪消遣。”[13]伊人已逝,他无可奈何只能恨恨叹惋“自古佳人薄命多,如君命薄更无何”(《再续七言绝句·其二十七》);午夜梦回之际泪流涔涔,“梦半惊回漏点迟,灯花落尽泪痕滋”(《再续七言绝句·其二》);思念难耐之时,“开取遗箱和泪看”(《再续七言绝句·其二十九》);“检尽残笺数行泪,遗文应奏女相如”(《再续七言绝句·其三》),作为丈夫他伤其命薄,作为知己他更怜其文才。为了排遣思念,同时也是完成妻子的遗志,叶绍袁呕心沥血将妻子所著编辑入《午梦堂集》,集内的《秦斋怨》字字皆沁透着他对妻子的思念和哀恸。

叶仲韶与沈宛君琴瑟和谐30 年,即使经历了长久别离仍能心意相通,恩爱不亏。叶绍袁外出求学入仕及至宜修亡殁,这一世的生离死别,除妻子宜修外再无她人相伴,如此鸳鸯连理只得一心人的情深伉俪在古代社会传统的一夫一妻多妾制为主流的婚姻和家庭模式中当属凤毛麟角。宛君兰心蕙质,工于吟咏;仲韶珠莹玉秀,可称王谢风仪。真正身心相属的两人在文学性情上的共通所产生思想维度上的共鸣,是为高山流水般的旷世知音,无怪乎时人称赞“琼枝玉树,交相映带”[14]。并蒂比肩的夫妻情是其婚姻情态的核心内容,沈宜修30 年间的吟咏创作大多围绕此展开,而正是叶绍袁的爱重和支持成就了宜修的闺阁才情。

二、母仪舐犊慈母心——酬唱与伤悼

叶绍袁离家在外,短暂相聚后屡屡长离,独留沈宜修尽孝理家。自21 岁开始,两人的子女相继出生,宜修作为主母不仅要侍奉婆母,打理内宅,操心丈夫,更要抚育众多子女。她“生平钟情儿女,皆自为训诂”[1]20,且开明豁达,儿女每每至四五岁时,就亲自口授《楚辞》《毛诗》《琵琶行》等,叶绍袁也通过短暂相聚和书信往来参与对儿女的教育。在父母的关怀和悉心教导下,13个子女中,除幼子5岁夭折外,其余子女至长成,皆是文采出众,其中尤以长女叶纨纨,次女叶小纨,季女叶小鸾文才最盛。3 女中叶纨纨著《芳雪轩遗集》(又名《愁言》),叶小纨是我国戏曲史上第一位有作品流传的女戏剧家,著有《鸳鸯梦》,叶小鸾著《返生香》,第六子叶世倌后改名燮即明代著名诗论家、文学家,在清初文坛久负盛名,有《原诗》4卷传世。

虽然叶绍袁不常居家,但儿女对父亲并不生疏,这得益于沈宜修平时的细心维系与情感传递。她将与儿女们相处的家常情景写成诗词寄予丈夫,生活小景俨然再现。如这首《浣溪沙·咏雪》:

潇洒幽窗彻夜明,飘飖散影积闲庭,谢庄衣上点盈盈。

唤女欲将呵手靧,呼儿捻取作茶烹,松风飒飒满帘生[10]192。

潇洒幽窗,飘飖散影,呼儿唤女,天伦之乐可见情浓,他们日常的家庭生活情趣和活泼气氛可见一斑。当叶绍袁看见这样一幅悠然自得、其乐融融的居家日常小景时,心中在为妻子的才能才情和儿女的可爱孝顺感到自豪的同时,也应该有种归心似箭般的念想吧!这样的生活何尝不是他所梦寐以求的呢?宜修《漫兴》一诗中又有“夜来秋气入庭皋,一枕藤床隐梦高。竹影渐看移日影,窗前稚子读《离骚》”[10]143之句,充满了生活美满,岁月静好的恬淡舒适。而丈夫每有家书寄回,沈宜修常聚众儿女,让他们了解父亲的近况,且寄诗与父亲唱和,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使得叶绍袁能够参与儿女的成长过程,加深他与子女的情感联系。如叶纨纨姐妹的《庚午秋父于京中寄诗归同母暨两妹赓作》《庚午秋父在都门寄诗同母暨两姊和韵》等诗都表达了对父亲“天涯客邸惟珍重,但愿加餐莫忆家”[15]的关怀,劝慰他“暂须宽慰莫思家”[16]。

沈宜修与叶绍袁相别千里尚且书信唱和,那么相聚的日子怎可无诗词助兴!叶绍袁辞官归隐后,时常发起互为酬唱的家庭雅集。崇祯四年(1631 年)八月以《秋日村居》为题的赓相唱和,宜修及三女纨纨、小纨、小鸾与世佺俱相和,各作诗8首。其中宜修所作8首中的“艳集秋裳色,香分楚佩来”[10]65和“物候惊薪粟,流光忆靧桃”[10]65之句令叶绍袁赞赏不已。前句说家人聚集在一起吟赏美盛秋景,芳香幽幽,心情轻松怡然,这就是归隐田园后的平淡真实;后句描写大自然的气候变化为人们带来的丰衣足食,时光流逝,他们还曾亲自摘来鲜桃清洗品尝,细细感受自然的馈赠,令人回味。父母都已有佳作,儿女遂也以此韵来和,如“风月逢秋美,村声入夜幽”(叶纨纨《秋日村居次父韵作》)、“敲砧新月夜,吹笛断云天”(叶小纨《秋日村居次父韵作》)、“竹梢梳白日,水面洗青山”(叶小鸾《秋日村居次父韵作》)等清词丽句。田园轻畅,妻贤子慧,家庭一派和睦,融融亲情。这样的活动不仅是沈、叶夫妇对子女的文学启蒙,也是家庭成员之间互相交流促进彼此感情的有效途径。

“悲莫悲兮生别离”,美满的家庭生活顷刻满目疮痍。三女小鸾在出嫁前五日忽然香消玉殒,长女纨纨也因哭妹于两月后离去。死别的阴影似乎萦绕在叶家不能散去,次子、婆母、幼子的接连离去终于让沈宜修心碎神伤。昔日的欢声笑语,诗词朗朗皆已不再,只留下思念儿女的母亲日夜垂泪。

西风冽,竹声敲雨凄寒切。凄寒切,寸心百折,回肠千结。

瑶华早逗梨花雪,疏香人远愁难说。愁难说,旧时欢笑,而今泪血[10]202。

这首《忆秦娥·寒夜不寐忆亡女》展现出的是伤悼女儿的斑斑血泪。“寸心百折,回肠千结”,夸张的描写写出的却是并不夸张的伤女之痛。“旧时欢笑,而今泪血”,回忆今昔对比下的巨变反差让她辗转难安,彻夜难寐,潸然泪下,这是痛失骨肉的母亲的悲鸣。又有“春色三分,二分已过,算来总是愁难数。回肠催尽泪空流,芳魂渺渺知何处”[10]217,烂漫春景虚度,不能掩饰寸寸愁肠,行行清泪;“雪絮吟残,梨花梦杳,伤心千古。倚栏杆,只有芊绵芳草,碧丝难数”[10]229,自两女去世,宜修始终郁郁,心伤绵延,倚栏远望,目光恍惚远处,碧丝飘渺难数;“芸窗有泪供残简,绣阁无人对昔年。莫向樽前重剪烛,相看肠断各凄然”[10]95,次女小纨归宁,她不免又心生怆然,母女同坐回忆昔年言笑酬唱的场景,记忆有多快乐,而今就有加倍的痛苦默默品尝。承受丧子之痛的不仅是沈宜修,也有父亲叶绍袁,漫漫日夜,夫妻两人常坐在一起怀念逝去的孩子,不知不觉又泪满衣衫。如叶绍袁《夜坐同内人忆二亡女》写道:“酒后巾衫新涕泪,夜深风雨旧穷愁。挑灯共对西窗话,寒食年年恨几休。”[17]惨遭突变的叶家往日的欢声笑语不见踪影,寂寞春色,黯然秋景,燕子翻飞却闺楼空置,酒入愁肠勾人心事,夫妻深夜仍在声声念女,余恨绵绵不休。想当日小鸾猝然离世停放七天入殓时仍面色如雪,唇红如故,夫妻两人都认为女儿是被仙都邀去,这何尝不是父母爱恋之深切!沈宜修甚至在女儿手臂上写了“琼章”二字,希望母女能有再见的一天,但也只是寄托罢了。沈宜修悼儿伤女之作众多,却独没有悼念次子叶世偁的诗词,叶绍袁于《寒夜旅泊梦亡偁》诗后记载缘由,“内人《鹂吹集》中,独无哭偁诗。每欲握管,即哽噎懑塞,肝肠为断,不能作也”[12]760,连思念的话语都不能够起笔,未语泪先流,这是一位母亲痛失爱子的悲怆情怀。

儿女的离去让沈宜修黯然憔悴,为了更好的纪念女儿,她编撰《伊人思》,将长女、季女的作品加以整理录入其中,使之留存通晓后世。而在《伊人思》编撰过程中,沈宜修的眼光并不局限于两女,她由己及人,广泛关注早逝才女的作品留存,以及她所能搜集到的遗漏女性作品。她不以门第区分搜集作品,只要才情佳作者,皆可收录,最终69 人220 首作品被辑录其中,故而《伊人思》是中国女性为闺秀才媛辑撰的第一部作品集。更让人值得注意的是这部投入沈宜修巨大精力的作品集并不是完稿,最终叶绍袁将其整理编入《午梦堂全集》,而且他也将自己的悼女之言编入其中,《彤奁续些》《琼花镜》氤氲着深沉浓郁的父爱。

沈宜修出身于吴中望族,继承了优良的文化基因,从其对子女的教导中能看出叶家有别于传统家庭,即妇才教子。无论叶绍袁游学入仕还是奉旨允归,宜修皆能打造出一派开明融洽的家庭氛围,她甚至亲切呼小鸾“汝非我女,我小友也”[10]248,这其中宜修的才学胸襟能胜任抚育责任是最为重要的。舐犊情深的慈母情是其婚姻情境的重要内容,子女的加入与一次次的别离强烈拨动了母亲的心弦,激发了创作才情,深挚浓郁的醇厚亲情和痛失至爱的极度悲痛充溢而出!

三、手足情深亲友谊——哀思与仁义

沈宜修自幼与兄弟姐妹情感融洽,于亲人而言,她是牵挂胞弟、关心姐妹的长姐,是张倩倩表妹的知心好友。兄弟离家,长姐沈宜修牵肠挂肚,作《踏莎行》以寄情:

粉箨初成,蔷薇欲褪,断肠池草年年恨。东风忽把梦吹来,醒时添得千重闷。

驿路迢迢,离情寸寸,双鱼几度无真信。不如休想再相逢,此生拼却愁消尽[10]215。

弟弟沈自征北上谋求生计,数年不归,沈宜修思念胞弟甚切。因为君庸屡次相约归期却一直不归,她忽而梦归,醒后不胜悲感,血脉相连的手足却不得相见,怎能不恨?如《梦君庸》中“一别七经秋,愁思惟叹息”[10]41,姐弟相别七年无一次相聚的机会,只要想起就引来她阵阵叹息,“悠悠伤我怀,月落青林侧”[10]41-42,忧思牵挂缠绕心绪,梦醒时又是漫漫深夜。又如《忆君庸弟》《秋夜忆君晦弟》《春半忆弟》《和君晦》等都体现她的姐弟情深。因为母亲早逝,沈宜修早年寄养于张倩倩(沈宜修弟沈自征之妻)家。她与倩倩“弄雪吹花,嬉游燕笑,无不同之”[10]250,自幼相伴感情深厚。倩倩所生子女皆夭折,沈宜修与丈夫为了宽慰倩倩,还将出生六个月的季女小鸾交予她抚养。沈、张两人相互间的惦念和情谊从诗词中见得一二,如《仲春寄表妹张倩倩》两首:

满目愁看落日烟,归云空自托鱼笺。深情别后知多少,试向花前听杜鹃[10]128。

湖外青山别路长,闲题旧事尽堪伤。故园明月楼前柳,回首春风各断肠[10]128。

倩倩的婚姻生活不如意,宜修时常写信劝慰。眼前景色因思念而染哀色,落日归云起起伏伏。时光流转,她们各自有了家庭而相见不易,再不能如往日闺中般形影不离,回想儿时朝夕相处徒生怅然之感,也见出彼此思念之情深厚。再如《蝶恋花·和张倩倩思君庸作》云:“竹影萧森凄曲院。那管愁人,吹破西风面。一日柔肠千刻断,残灯结泪空成片”[10]220,她想象倩倩“一日柔肠千刻断”的黯然伤心情景,刻画出女子在闺中苦盼丈夫的无奈,深切表达了倩倩的思夫之情和她的思弟之情。

倩倩表妹婚后郁郁寡欢,长久的等待积郁成了闺中的幽怨和哀思,这损耗了她的花样年华,34岁便香消玉殒。倩倩的去世让沈宜修深受打击,如《哭表妹张倩倩》倾诉了故人逝去的哀痛:

北风吹黄埃,散漫悲萧索。玉骨堆荒丘,盛年灭幽壑。白杨映青山,华表空辽鹤。流水咽呜琴,屋梁惟月落。……残日草离离,野烟寒漠漠。裁诗写断肠,泉路如何托。总髻旧时游,言笑怳如昨。痛君君不闻,清风动帘幕。嗟嗟死别离,清泪空弹却。云黯日沉沉,高林喧鸟雀[10]40。

表妹死讯传来,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么年轻的生命已然离去,闺中密友竟与她阴阳两隔。回想幼时闺中一起度过言笑晏晏的欢乐时光,恍然昨日。现在伊人魂归黄泉,水声呜咽,寂寂清风吹动幕帘,余留泪眼对空长叹,也只是云黯日沉徒有鸟雀喧嚣渲染寂寥罢了。又如《忆旧游·感怀,思张倩倩表妹》流露出深情悼念和哀痛难抑。“叹无边景色,绿遍重杨,红褪蔷薇”,世事变化,光阴流转,只留下声声叹息,“怅旧恨惊心,闲愁蹙黛,带减罗衣”,思念日久人消瘦。“望何处”,依稀又看到了往日“杏花梢下,把红桃玉笛,风月初吹”,回看眼下,纵使思念纷纷,也只能化作一句“故人别后深怨,螺冷绛仙眉”[10]227。还如《怀表妹张倩倩》、《思张倩倩表妹》、《桃源忆故人·思倩倩表妹》等字字血泪,摧折心肝,寄托了对亲人的无限哀思。

沈宜修婚后不但与众亲友交往甚密,而且作为妻子,丈夫叶绍袁的朋友也是她所要关注的。叶家祖产传到叶绍袁时,因他不善经营且家庭贫困,只得变卖部分田产补贴家用,其友人更是窘困不能自给,宜修“即脱簪铒,鬻数十金予之”[7]276-277。她深知丈夫为人慷慨,遇事必侠义相助,在家境极为艰难的情况下给予援助,没有一丝怨怼之色。叶绍袁对此感到惭愧,对妻子承诺他日必定予她以翟冠翠翘,霞裾珠帔,宛君却笑着说:“我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且既委身于君,翟弗珩璜,分也,又何云报?”[7]277兼之宜修自己也常助人,“人有求者必应”,“不忍其饥寒死,然亦终不责其偿也”[7]278,如此善解人意,品德高尚的妻子怎能不得叶绍袁的爱重!沈宜修虽出身官宦世家,却“待人慈恕,持已平易,下御婢仆,必为霁容善语,即有纰缪,悉洞原其情之所在”[7]278,处世谦和,赏罚分明,可见她德行的难能可贵。她还为家中侍婢作词,如《蝶恋花·小婢寻香》:

巫女腰肢天与慧,浅发盈盈,碧嫩红栏蕙。满地莺声花落碎,春茸剪破难重缀。

蝴蝶寻飞香入袂,不道东风,拍断游丝脆。最是双眸秋水媚,可怜雨溅胭脂褪[10]220-221。

婢女寻香豆蔻年华,婀娜有致,楚楚如秋棠可怜,可叹她却在初长成时就突然离去,昔日那顾盼生姿的模样还在眼前闪现,沈宜修哀之,因此作词来纪念寻香,字里行间满含长辈的慈爱和怜惜。又如《清平乐·为侍女随春作》,写随春“长爱娇嗔人不识,水剪双眸欲滴”[10]203,只此一句随春天真活泼,可爱机灵的姿态已经跃然眼帘。在当时等级严格阶层分明的社会环境中,只有真正开明的家庭才有如此平等待人、宽厚处事的纯正家风,也正是沈宜修的仁义慷慨之举,在她去世后,“婢女哭于室,僮仆哭于庭,市贩哭于市,村妪、农父老哭于野,几于舂不相,巷不歌矣”[7]278,这何尝不是叶绍袁所说的女子三不朽之一的“德”行。

沈宜修天赋悲悯情怀,她的一生都在为至亲忙碌操劳,在和叶绍袁结为夫妻的三十年间上孝婆母,下教子女,更要照顾丈夫,为人处事妥帖稳当,即使委屈忧愁,眉目长蹙,也是独自忍默,她表现在别人眼中的女性形象永远是婉性柔情,宽厚旷达的。她与叶绍袁情投意合,“伉俪缔好,因情生爱”[9]255,就连慷慨助人的脾性都如此相似。宜修挚爱亲友,兼济绍袁友人和家中婢仆,乃至乡邻路人,手足情深的亲友谊是其婚姻情境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也为她的文学创作开辟了另一隅独立天地。他们夫妻相知相伴,礼教子女,挚爱亲友,宽以待人,共同营造了一个和谐清雅,其乐融融,诗词酬和而为人所艳羡称道的午梦堂。

四、结 语

从古至今,中国社会在不断发展演化的进程中逐渐形成了具有不同时代特色的婚姻模式。从原始的掠夺婚、买卖婚到封建的一夫一妻多妾制,再到现代的一夫一妻制,逐步完善的婚姻制度与家庭模式,却因不平等的社会对待而让婚姻关系衍生了无数院墙之内的闺怨恨语,然而也有死生契阔的相知相伴璀璨其间。

当代著名女作家赵淑侠说过,“婚姻关系是人际关系中影响最深远的一种”[18],夫妻相得最重要的是精神世界的沟通交流,这要求在文人的婚姻情境中,女性角色不仅是妻子,更是志同道合,情趣相投的知己。纵观前史,杜甫和杨氏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是家庭生活相互扶持的模范伴侣,但在文学的精神世界却不能产生共鸣;陆游和唐婉美满和谐,共览诗书,却敌不过母命礼教的阻拦遗恨分离;李清照和赵明诚诗词唱和,夫唱妇随,却不能相伴终老,最后人各离乱。如沈宜修与叶绍袁这般心相印情相知,相守到老,从一而终的文人夫妻几乎独一无二,这激发了沈宜修的创作才情,她典雅清丽的诗词使其成为午梦堂家族文人群体的中坚与领袖。《鹂吹集》这部代表她文学成就的作品集,使她在中国文学史中作为女性文人而占有一席之地,也有助于当代文人关于明末闺阁群体的研究和剖析。

沈宜修婚姻生活超过三分之二的时间都与丈夫两地分离,独守空闺,操持家务,这让一个渴望幸福美满的平凡女性倍感爱的煎熬。然相知相爱的灵魂伴侣与婚姻情境,却让家庭儿女,亲友僮仆都从中多多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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