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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九愍》对《九章》、九体的发展

2020-12-27刘运好

关键词:屈子屈原抒情

刘运好 吴 强

(1.安徽师范大学 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安徽 芜湖 241000;2.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汉代文士模拟屈原《九章》,遂形成文学史上特殊的诗歌体式——“九体”。然而,陆云认为,汉代九体“多不祖宗原意,而自作一家说”(《与兄平原书》第一七书),遮蔽了屈子的精神境界和文体风格,故创作《九愍》以匡正之。内容上,《九愍》模仿《九章》,兼采《离骚》《渔父》。“祖宗原意”是《九愍》的创作原则,其序曰:“昔屈原放逐,而《离骚》之辞兴。自今及古,文雅之士,莫不以其情而玩其辞,而表意焉。遂厕作者之末,而述《九愍》。”[1]958披阅文情,玩味藻辞,以屈辞之意为宗,是士龙创作的出发点也是归宿点,故行文口吻,抒写情感,乃至于意象选取,一如屈原所作。但是,一线两点的结构、和而不同的立意、化壮为悲的风格,则又不同于《九章》。体裁上,《九愍》因袭汉代“九体”,兼采《九歌》,故将《九章》独立成篇的松散结构形式,改造为意象一致、意脉贯通、前后蝉联的完整组诗。但是,叙述主体统一,取象逻辑连贯,立意本乎屈辞,句式近于骚体,则又不同于汉代“九体”。得“九体”之形,取屈辞之神,袭故而生新,从而使《九愍》成为“九体”中最为圆熟的作品。

可惜,这篇在“九体”发展中具有重要意义的作品,却被古今学人所忽略。本文通过比较《九愍》与《九章》的差异,论述其特点,揭示其模拟中所呈现的鲜明的时代性和主体性;论汉代“九体”特点及其艺术之失,比较《九愍》和汉代“九体”的差异,彰显其文体学的意义,从而从文本、文体两个方面昭示《九愍》的文学史意义。

一、一线两点:《九愍》与《九章》结构之异

《九愍》的文学史意义,首先表现在《九愍》汲取了汉代“九体”的形制,兼采《九歌》,改变了《九章》松散的组诗文体形态,构建了不同于《九章》的“一线两点”的组诗艺术结构。

比较《九愍》与《九章》之结构,必须厘清两个问题:一是《九章》的文体形态;二是《九愍》的文体渊源。

《九章》分为九题,形式为组诗。然而,在文体形态上,究竟是屈子自觉创作且命名为《九章》的组诗,还是后人辑录屈子作品而命名的组诗?前人尚有不同看法,王逸《楚辞章句》和朱熹《楚辞集注》是其代表。二人都肯定《九章》创作于屈原放逐时期,但对《九章》文体形态的阐释则大不相同。王逸曰:“章者,著也,明也。言己所陈忠信之道,甚著明也。卒不见纳,委命自沉。楚人惜而哀之,世论其词,以相传焉。”[2]121认为“章”乃彰显昭明之意。屈子所以作《九章》乃是为了彰显“忠信之道”,希冀君主“见纳”。推原王逸本意,《九章》是屈子命名且自觉创作的完整组诗。然而朱熹却曰:“《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既放,思君念国,随事感触,辄形于声。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为一卷,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3]72非常明确指出《九章》乃“后人辑之”,既非屈子自觉创作的完整组诗,亦非屈子之所命名。稽之《九章》内容,朱熹的说法基本可信,因此为当代多数学者所采纳。

《九愍》虽也分为九题,形式亦为组诗,基本内容分拟《九章》,且兼采《离骚》《渔父》,但在文体形态上,《九愍》与《九章》有显著不同。按照朱熹说法,《九章》乃后人辑录的组诗,产生于不同时期,每章相对独立,整体上没有连贯的意脉;《九愍》是自觉创作的组诗,一气呵成,前后蝉联而下,意脉连贯。因此,《九愍》与《九章》的文本结构并不相同。《九愍》以屈原放逐直至自沉为叙事核心,分别从九个方面——追求修身进德,涉江所历所感,痛悼楚庙倾毁,决心殉节明志,故国之情郁结,终焉守志不渝,感慨世道衰微,上下求索不已,见招不得而自沉,描述了屈子放逐之后困厄窘迫的生存环境、迷离惝恍的厚重情感和坚贞不渝的执著追求,折射出楚国贤愚颠倒、政治黑暗的社会现实。显然,《九愍》这种完整组诗的文体形态,并非模拟《九章》。

那么,陆云《九愍》的文体形态究竟缘何产生?考其渊源则出自汉代“九体”,且兼采《九歌》。而“九体”之所以产生于汉代,显然与汉代赋家对《九章》文体形态的“误读性”认知有密切关系。汉人接受《九章》,始终视之为与《九歌》相同的具有“自足整体”意义的组诗。

虽然《九章》一名最早见于刘向《九叹·忧苦》:“叹《离骚》以扬意兮,犹未殚于《九章》。”刘向编纂《楚辞》也专门辑录《九章》组诗,但其名称却未必出自刘向。早于刘向的王褒已经创作《九怀》:“怀者,思也。言屈原虽见放逐,犹思念其君,忧国倾危而不能忘也。”[2]268-269篇数与《九章》相合,以《匡机》总写屈子忠贞之志,然后以《通路》《危俊》《昭世》《尊嘉》《蓄英》《思忠》《陶雍》, 反复抒写远游途中忧时伤世、忠君念国、修身正己、不忍自沉的怅惘无极之情,最后以《株昭》表达归隐之志。虽没有“祖宗原意,而自作一家说”,但其精神则意取《九章》,且兼及骚辞。其结构又模拟《九歌》,以“乱曰”收束,是一组意义贯通的完整组诗。这说明在王褒之时,《九章》已被视为组诗。以至于后来模拟《九章》者层出不穷,遂形成“九体”。

刘向编辑《楚辞》,且又“追念屈原忠信之节”而创作《九叹》:“叹者,伤也,息也。言屈原放在山泽,犹(忧)伤念君,叹息无已,所谓赞贤以辅志,骋词以曜德者也。”[2]282以《逢纷》总述生遭乱世,以《灵怀》交代遭谗见逐为转折,然后以《离世》《怨思》《远逝》《惜贤》《忧苦》《愍命》《思古》,反复抒写流放窘境、内心忧怨、周历天下,感慨贤不用世、故国难归、修德见逐,最后企冀追踪初古。每章皆以“叹曰”收束,类似音乐尾章之“乱曰”,形式统一,每章既具有独立性,又互相连接,形成一个意脉连贯的完整组诗。

刘向之后,王逸为《楚辞》作注,明确将《九章》视为组诗,而且还模拟《九章》创作《九思》。其序曰:“又以自屈原终没之后,忠臣介士游览学者读《离骚》《九章》之文,莫不怆然,心为悲感,高其节行,妙其丽雅。至刘向、王褒之徒,咸嘉其义,作赋骋辞,以赞其志。”[2]314《九思》以《逢尤》始,以《守志》终,凸显屈子生遭乱世,矢志不渝;中间《怨上》《疾世》《悯上》《遭厄》《悼乱》《伤时》《哀岁》,抒情虽反复凌乱,意义却前后映照;最后,以“乱曰”收束,显然也是一首严格意义的完整组诗。

显然,汉代赋家撇开了《九章》文本的生成形态,有意识地将《九章》作为一种“自足整体”,因此出现了系列模拟《九章》的作品,形成具有文体学意义上的“九体”。这直接影响了陆云《九愍》的文体形态。《九愍》内容上虽模拟《九章》兼及其他屈辞,文体上却又模拟汉代“九体”,且兼采《九歌》。因此,《九愍》与《九章》在结构上明显不同。

朱熹《楚辞辩证下》论《九章》曰:“此卷《惜诵》《涉江》《哀郢》诸篇,皆无一语以及自沉之事,而其词气雍容整暇,尚无以异于平日。……《离骚》《渔父》《怀沙》,虽有彭咸、江鱼、死不可让之说,然犹未有决然之计也,是以其词虽切而犹未失其常度。《抽思》以下,死期渐迫,至《惜往日》《悲回风》,则其身已临沅湘之渊,而命在晷刻矣。顾恐小人蔽君之罪,闇而不章,不得以为后世深切著明之戒,故忍死以毕其词焉。计其出于瞀乱烦惑之际,而其倾输罄竭,又不欲使吾长逝之后,冥漠之中,胸次介然有毫发之不尽,则固宜有不暇择其辞之精粗而悉吐之者矣。故原之作,其志之切而词之哀,盖未有甚于此数篇者。读者其深味之,真可为恸哭而流涕也。”[3]191他认为,《惜诵》《涉江》《哀郢》《怀沙》,虽有“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的自沉打算,但“犹未有决然之计”,情感与《离骚》《渔父》相近,文辞激切却不失常度;《抽思》《思美人》《惜往日》《悲回风》则是屈原自沉之前的作品,所以情感迷乱烦惑,无暇顾及语言锤炼,而淋漓尽致地抒写耿介之胸怀,故情志激切而措语沉痛。朱熹的论证基本符合《九章》内容、情感和风格变化的基本特点,因此为学界多数所接受。然而,朱熹并未论及《橘颂》,显然他不认为《橘颂》创作于流放时期。“从内容上看,《橘颂》当是屈原早年的作品。不仅是《九章》中最早的一篇,也是屈原所有作品中最早的一篇。”[4]606综合朱熹《楚辞辩证下》和今人研究,《九章》创作时间则可分为三个阶段:《橘颂》,青年时代;《惜诵》《涉江》《哀郢》《怀沙》,流放前期;《抽思》《思美人》《惜往日》《悲回风》,自沉之前。由于创作于不同时段,不可能存在自觉的结构意识和严密的内在逻辑。因此,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九章》都不可能是屈原有意识创作的完整组诗。

《九愍》则不同于《九章》。由于受汉代“九体”影响,陆云亦将《九章》视为组诗,故其《九愍》有自觉的结构意识和严密的内在逻辑。全诗以《修身》总起,《涉江》为线,《悲郢》转折;然后以《行吟》昭示殉节之志,《纡思》抒写郁结之情,《考志》彰显砥砺朗志,《感逝》痛惜世道衰微,《□征》描述上下求索;尾章《失题》写自沉汨罗,收束全篇。以屈原放逐为整体结构的叙事线索;以修身励志始,以自沉守志终;以眷念故国之情、痛悼现实黑暗、矢志追求理想贯穿始终,从而形成以叙事为一线、以明志抒情为两点的“一线两点”的内在逻辑结构。这种结构与《九章》明显不同。

补充说明的是,《九愍》文体形态虽然模拟“九体”,却又并非完全步趋“九体”,有继承亦有扬弃。在句式上,王褒《九怀》基本模拟《九歌》句式,每句句中带“兮”,一句一意;刘向《九叹》则模拟《九章》句式,前句句末带“兮”,两句成意;王逸《九思》句式虽模拟《九歌》,但前后两句,或句意独立,却又互相补充;或语意连贯,构成一个完整意群,这又使句意表达上,既不同于《九章》,也不同于《九歌》。《九愍》句式却基本不用“兮”,且以六言为主,有很浓的骈体意味;其中《涉江》《纡思》《感逝》篇末有“乱”,四言成句,两句成意,后句句末带“兮”,显然又接受了《九歌》“乱曰”的影响。故在句式体制上,《九愍》与汉代所形成的“九体”又有不同。

概括地说,《九愍》祖宗《九章》,形式上二者皆为组诗。但是,《九章》是后人辑录屈子类似作品而形成的组诗,《九愍》是模仿屈辞精心结撰的组诗,文本的生成途径不同;《九章》各章创作于不同时期,《九愍》则创作于同一时期,文本的生成时空不同。因此,《九章》独立成篇,并无严密的内在情感结构;《九愍》前后蝉联,有严密的内在情感结构。唯因《九愍》创造了“一线两点”的结构,且篇幅短于《九章》,精于剪裁,结构细密,从而使《九愍》在“九体”艺术结构上具有鲜明的创新意义。

二、和而不同:《九愍》与《九章》取意之异

《九愍》的文学史意义,还表现在虽模拟《九章》,却在取意上自出机杼,立体而完整地呈现了屈子的悲壮人生,浸透着创作主体“萧条异代”的情感体验。虽然,《九愍》模拟《九章》,因屈子之情,“玩其辞而表意”,是士龙创作的自觉追求。然而,千秋异代,创作时空不同;妍蚩好恶,情感体验不同,必然形成《九愍》与《九章》不同的达意方式,使二者同异互见。和而不同,是《九愍》在取意上的特点。如果从立意、叙事、抒情上,比较《九愍》与《九章》,即可看出二者取意的不同点。

《九愍》立意,虽“祖宗原意”,因辞达情,然“意”生于士龙藉屈辞文本而生发的历史人物之想象,时空在同一个虚拟的平面上,创作心境前后一致,故条贯缕晰;虽分九题,唯在撷取屈子放逐、自沉的人生历程,集中篇幅描写屈子“思君念国,忧心罔极”,彰显其“忠信之道”“委命自沉”,主旨明确。而《九章》虽在发愤抒情,自明其志,然其“意”生于屈子不同的人生阶段,随着时空的转换,心境亦有不同,或情采芬芳,比类寓意,或情辞激切,郁结缠绕。因此,在整体上,《九愍》比《九章》所蕴含的意旨简约显豁。

所以,即使是《九愍》对应模拟《九章》的作品,二者取材的立足点也不相同。如《九愍·修身》从正面着笔,着力塑造屈子悲壮的形象——崇高、进取、赤诚、坦荡,如此杰出的人物,竟然遭遇“党朋淫以恶美,疾倾宫之扬娥。树椒兰于瑶圃,掩夜光于琼华。遘贞心以谁忒,毁玉质而蒙瑕”,因为馋人交构,流放荒裔,这是怎样的人生悲剧!《九愍》极力抒写屈子的覆国之痛,故国之思,砥砺朗志,殉节明志,缠绕郁结,实际上乃是从人生窘境和精神淬炼的两个方面,揭示屈子的悲剧人生,显然与《九章》不同。《九章·惜诵》“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从批判现实入手,对馋人交构,楚王造怒,充满愤激之情:“矰弋机而在上兮,罻罗张而在下。设张辟以娱君兮,愿侧身而无所。欲儃徊以干傺兮,恐重患而离尤。欲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汝何之?”前四句言“造怨于馋贼”,后四句言“造怨于人君”,描写其进退维谷的窘境,措辞危惧。所以,《修身》在人物塑造上揭示悲剧人生,而《惜诵》则在生存窘境上表现人生悲剧。

陆云立足于历史文本,观照人物悲剧,突出其“思君念国,忧心罔极”的精神世界;屈原立足点在于现实人生,观照生存窘境,表达其“独立不迁”“高飞远集”的理想追求。陆云在“祖宗原意”中,也投映着强烈的主体意识。所以陆云叙事,也与屈子不同。

《九愍》叙事,虽取于屈辞,事件必然与屈辞交错叠合。尤其是《涉江》《悲郢》及卒章《失题》,所涉及的主要事件均同于屈辞。但是,叙事方式不同,所融贯的情感取向也不相同。

首先,陆云叙事简约,重在抒情;屈原叙事繁复,情贯事中。《九愍·涉江》之浮鄂渚,背夏首,济南诏,则混合剪接屈子两次流放经历;《悲郢》唯在抒情,几乎没有涉及屈子流放路线。《九章》则有相对清晰的两次流放的不同路线。其《哀郢》描述了始发郢都、终至陵阳的首次流放路线;《涉江》之济江湘,乘鄂渚,发枉渚,宿辰阳,则描述了再次流放路线,“记叙了屈原从陵阳出发到达溆浦的行程”[4]466,在详尽的叙事中抒写悲愤。其次,陆云剪辑文本史料,渲染怀乡之情;屈原截取人生片段,凸显脱俗守志。《九愍·涉江》在描述屈子流放路线之后,却又截取《九章·抽思》梦回郢都的情节,抒写其故国情怀:“指明星以脉路,景即阴而无旅。随长川以问津,响修声而和予。听归音以自闻,践无迹以穷处。虽遘愍之既多,亦颠沛其何侮。仰众芳之遗情,希绝风之延伫。”独行月影之下,借助星光以辨别小路,循着长河而询问渡口,唯有江涛的回声,仿佛听到归去之音,自己却践行于荒无人迹之地。通过移植《抽思》的梦境描写而加以创造,描绘屈子迷离惝恍的精神幻觉,将其思乡之情描写得淋漓尽致。而颠沛流离中的自重,瞻仰先贤风范的持守,则又是屈子精神的灵魂。《九章·涉江》:“言己佩服殊异,抗志高远,国无人知之者,徘徊江之上,叹小人在位,而君子遇害也。”[2]132虽然,此章结尾也渲染投身荒裔的悲苦:“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其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徘徊于溆浦岸边,内心迷茫,不知所之。山高岭峻,树林杳深,飞雪浓云,晦暗蔽日,唯有猿狖与之相伴。山中岁月如此悲哀、孤寂,却仍然是“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坚守初心,不愿随俗浮沉,宁可困苦终身。“不忍去者,固屈子之本心,而此篇方道其隐遁之决,而通篇绝无一句留恋之意。”[5]166所以,开篇描写驾青虬,骖白螭,与重华游于仙境,餐以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离开朝廷这一是非之地,仿佛带着一份兴奋、一份决绝。《九章》所蕴含的这种情感取向,却被《九愍》彻底舍弃了。

由上可见,在叙事方式上,陆云化繁复为简约;在叙事内容上,则由片段而趋于整合。屈原意在凸显投身荒裔,必也守志不移;陆云意在渲染流放异乡,故国之情浓郁。显然,叙述同样的历史事件和人生经历,取材也有交错叠合,但是陆云通过叙事方式的改变,寄托着特殊的情感取向。

《九愍》抒情,取于屈辞,情感必然与屈辞近似。然而,化屈辞的用笔奇警为低沉凄迷,化屈原的壮士之歌为文人低吟,是陆云抒情的特点。所以士龙抒情,低徊哀婉,郁结缠绵,摇荡心旌;屈辞抒情,特立独行,惊世骇俗,耿介磊落。二者抑又不同。

比如,同写郢都覆亡,屈子首先关注的是楚国人民所遭受的苦难。而《九愍·悲郢》则渲染国破之后屈子之忧伤:“毁方城于秦川,投江汉于泥渭。悲彼黍之在郢,悼宗楚之莫饩。抚伤心以告哀,将斯情之孰慰?”以方城毁于秦川,江汉投于泥渭,比喻秦之灭楚。悲叹郢都宫室倾覆,伤悼楚国宗庙无祭;拊膺伤心而发之哀痛。在抒情上,糅合了刘向《九叹·思古》“念余邦之横陷兮,宗鬼神之无次。闵先嗣之中绝兮,心惶惑而自悲”。但是,士龙始终将郢都的覆亡和屈子的悲剧叠印在楚国的政治形势上。因为君主昏庸,宵小乱政,楚国政治黑暗,国势江河日下,才导致郢都沦陷,人民流离;才导致屈子忧心罔极,伤心欲绝。是乃因为士龙少年经历东吴后期的政治形势,与屈子近似;国亡赴洛后经历西晋中朝的政治形势,又与屈子近似。萧条异代,使士龙产生了近似屈子的生命律动和情感共鸣。然而,士龙始终以屈子的悲剧人生为观照点,始终沉浸于屈子不幸之中难以自拔,缺少屈子的执著理想和旷达襟怀,而屈子的这种理想与襟怀又时时照亮苦难人生,所以屈子抒情在凄寂之中往往透出一种孤高夐绝,迷离之中常常染有一抹生命亮色。如《九章·思美人》抒写怀念楚王,却因“媒绝路阻”,陈言无路,欲寄言浮云玄鸟、高辛神灵,皆不可得,故收涕痴望。年复一年,悲愤依然,但不改初心,不渝操守;虽前辙不遂,亦决然追求。而后笔锋一转,描写途中之春景:“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擥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初春白日,悠悠自在;行循江夏,乐以消忧。独行于丛林之中、水洲之上,采摘香草,叹惜不与古人同时,无人赏其芳草。在孤独忧伤中仍然闪烁着生命亮色。《九愍·考志》虽拟《思美人》,以终焉守志为核心,也有“将从风而卷舒,悲直矢之辞怀。贞朗志而玉折,厉劲心而兰摧”这类俊朗的语句,但就全章而言,低沉哀徊,缺少屈辞的生命亮色。

面对苦难人生,屈子时时表现出一种挣扎、超越,悲苦之中飞扬着生命的激情;士龙时时表现出一种低徊、沉溺,悲苦之中浸透着悲悯的情怀。这种对苦难人生的不同认知,除了胸襟气度的差异之外,与陆云亡国之余的特殊人生经历密切有关,同时也与西晋文人善于咀嚼一己之悲欢的工愁的审美倾向密切相关。

总的说来,《九愍》模拟屈辞,揭示了屈子高洁的情操,执着的追求,复杂的心态,郁结的情感,及其悲剧产生的原因,立体地塑造了一位悲剧色彩浓郁的历史人物形象。在对屈子的悲叹、悲悯、悲情的描述中,隐隐寄托着自己的情怀。较之屈辞,精于剪裁,结构绵密,是其长也;格局不大,境界偏狭,是其短也。然《行吟》之渔父,《□征》之飞升,《失题》之沉江等诸篇描写,或轻灵清澈,或境界高远,或文气畅达,究竟能够得屈辞的精髓。这显然与西晋文人柔顺应世的世俗人格,缺少任重道远的历史担当,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偏爱咀嚼一己之悲欢的创作格调,是密切相关的。唯因如此,使《九愍》的抒情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呈现了文学史发展的阶段性特征。

三、化壮为悲:《九愍》与《九章》风格之异

《九愍》的文学史意义,也表现在鲜明的主体风格上。虽然《九愍》和《九章》都抒写屈子忧心罔极、愁绪无端的复杂情感,但是《九章》惊世骇俗,迥拔于尘世之外;《九愍》世俗人生,沉溺于人生苦难。因此,所叠映的艺术形象,《九章》是悲壮,《九愍》是悲剧;所呈现的情感境界,《九章》是沉雄,《九愍》是沉郁;所采用的表达艺术,《九章》是纵恣而飞扬,《九愍》是纵横而收敛。《九愍》所呈现的美学风格与《九章》亦不相同。

化悲壮为悲剧,呈现出不同于屈原文本的艺术形象。《九愍》和《九章》通过叙事、抒情,都叠映了屈原的艺术形象。但是《九愍》是悲剧,《九章》是悲壮,二者具有不同审美特质。《九愍》的开篇《修身》即对屈子形象展开正面描述:“裔皇圣之丰祐,膺万乘之多福。真龙晖以底载,启元辰而诞育。考度中以锡命,端嘉令而自肃。兰情馥以芬香,琼怀皎其如玉。希千载以遥想,昶远思而自怡。范方地而式矩,仪穹天而承规。结丹欵于璇玑,协朱诚于四时。咨中心之信修,佩日月以为旗。悲年岁之晩暮,殉修名而竞心。仰勋华之耿晖,咏三辟之遐音。”所描述的屈子,皇圣后裔,君主赐福,出身高贵;兰情芬芳,琼怀如玉,品质绝伦;仪天范地,追踪前圣,立志高远;系心君王,明善修名,坦荡忠贞;辅助楚王,遥想盛世,目标伟大;时不我待,修名正心,追求执著。这虽然与历史上的屈子形象也相当吻合,但是与屈原文本所呈现的诗人形象却有显著差异。那么,屈子《九章》是如何描绘自己形象的呢?“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涉江》);“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惜往日》);“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橘颂》)。在这一系列抒情中,所叠映的屈子形象超越尘俗,伟岸高洁;其理想昭明法度,继承先功;其个性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其襟怀深固一志,廓其无求。

比较《九愍》和《九章》所叠映的屈子形象,就可以看出:士龙所描述的屈子形象直接源自屈辞,历史人物形象也比较鲜明,但是用笔简约,缺少对屈子光霁日月形象的渲染,屈子的高大伟岸相对模糊;缺少对屈子横而不流性格的呈现,屈子的骨鲠狂狷退隐文后;缺少对屈子修明法度的描述,屈子的政治理想展示不足。那么,《九愍》落笔重点在哪儿?是屈子的悲剧。这在上文叙述《九愍》内容即可以清晰看出。比如,同写《涉江》,《九章》首先凸显脱俗、高大、光风霁月的伟岸形象,《九愍》则以“逢天怒而离纷,遘时咎于惟尘。……悲馋口之罔极,高离情于参辰”,极力渲染屈子的人生悲剧。如果说《九愍》和《九章》都呈现了屈子的人生悲剧,那么《九章》将人生悲剧化作岩浆,汹涌奔突,是悲壮;《九愍》将人生悲剧化作秋雨,弥漫沉滞,是悲剧。前者是壮士之悲,泣鬼神且能惊天地;后者是文士之悲,泣鬼神唯在动人心。化悲壮为悲剧,就完全改变了屈辞文本所呈现的艺术形象的审美品格。

化沉雄为沉郁,呈现出不同于屈辞文本的情感境界。《九愍》和《九章》所叠映的屈子形象,之所以有悲剧与悲壮的审美品格的差异,还与陆云所创造的情感境界不同于屈辞有关。《九愍》与《九章》都描述了屈子流放后孤独、凄寂、寥落、忧伤的郁积深厚之情,但是《九愍》始终着眼于屈子人生的悲剧、生存环境的恶劣,故情感境界沉郁——深厚而郁结;而《九章》始终立足于国家政治的盛衰、民生多艰的感喟,故情感境界沉雄——深厚而雄健。比如《九愍·悲郢》和《九章·哀郢》,都描写了写屈子在流放途中听到郢都被毁之后的心境。如《悲郢》开头:“厉操修于夙志,积沉毒于苦心。魂凭虚以飘荡,形息影于重阴。”虽曰砥砺操守,修持夙志,但更多则是渲染内心愁苦之郁结,魂灵飘荡之虚无,息影浓阴之冷寂。而《哀郢》开头:“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指斥皇天不公,描述郢都覆亡,所造成百姓的心灵震撼,以及流离失所的难堪情境,何其惊悚人心!一写屈子内心之悲苦,语言收敛,情深而调沉;一写屈子内心之愤激,语言犀利,情深而调扬。

特别是描写屈子自沉汨罗,《九章·悲回风》曰:“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之标颠。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倏忽而扪天。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依风穴以自息兮,忽倾寤以婵媛。冯昆仑以瞰雾兮,隐岷山以清江。惮涌湍之磕磕兮,听波声之汹汹。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心调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无适。”屈子想象在自沉汨罗之后,神魂所之,无所不适。登上峻极崖岸,飞升虹霓之颠,扪天门,吸清露,漱严霜;乘穴风而自息,忽侧身而醒悟;又飞过昆仑,俯视云雾之中的岷山清江,隐隐绰绰,唯有飞湍激流,惊悚心灵,波涛激荡,茫茫无边。吊介子,访伯夷,上下左右,何其快哉!何事人间之樊笼耶!自沉汨罗,不是生命之光的熄灭,而是生命精神的升扬;不是悲剧人生的结束,而是生命征程的启航,所描绘神灵的境界,何其壮哉!而《九愍·失题》曰:“想百年之促期,悲乐少而难多。修与短其足吝,曷久沉于汨罗。投澜漪而负石,涉清湘以怀沙。临恒流而自坠,蒙濬壑之隆波。接申胥于南江,侣彭咸于水沱。鼓层云以携手,仰接景而登遐。”悲叹人生短暂,且又乐少苦多,何必还吝惜生命之修短,而不“久沉于汨罗”?所以怀沙负石,纵身于湘水澜漪,自沉于长流波壑;友申胥而交游,侣彭咸以为伴,俯拍云层,仰接日影,与之同登仙境矣。屈辞在自沉之前,亦感叹时光流逝,抒写愁肠百结,但是“薠蘅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理想虽已毁灭,却绝不苟且偷生。而士龙人生苦短的悲叹,则是将汉晋士族的生命意识(1)可参阅刘运好:《悖论与消解:论汉晋士族生命意识之转向》,《浙江社会科学》2019年第2期。,嫁接到屈子的思维中,将壮士的慷慨悲歌,转化为士人的低徊曼吟;将屈辞想象自沉汨罗之后的沉雄,转化为凌云登遐的超然。这种转化,不仅表现了情感的差异,而且超然的背后恰恰折射了对现实的绝望,强化了生命的悲剧,使诗境染上更为沉郁的色调。同样,《行吟》以轻灵清澈的笔调,描述渔父高远的精神境界,反而更深化了屈子生命失落和悲剧人生,具有与《失题》近似的情感境界。

化纵恣为纵横,呈现出不同于屈辞文本的艺术表达。《九愍》和《九章》抒情皆将主体与社会、理想与失落、现实与想象错综缠绕,生动展现了屈子郁积深厚的情感境界。但是,《九愍》取舍于屈辞文本,审美对象复杂却单一,虽取象纵横而情感内敛;《九章》立足于现实人生,审美对象纷纭而变幻,故取象纵恣而神采飞扬。也就是说,陆云的艺术表达几乎全然不同于屈辞。

在艺术想象上,《九愍》取象纵横,并非全然步趋《九章》,亦杂采屈辞其他作品。如《九愍·行吟》:“步江潭以彷徉,频行吟而含瘁。遇渔父之戾止,兴谠言而来憇。虽怀芳而握瑜,惧惟尘之我秽。顾虚景而端形,矧同波于俱醉。迨伊人之逍遥,聊仰叶于林侧。怀达心以远寤,怡哀颜而表色。……若有言而未吐,忽弃予而凌波。挥龙榜以鼓汰,遗芬响而清歌。俟沧浪之濯缨,悲余寿之几何。愧褊心之叹渝,恨尔谒之莫和。捐江鱼之言志,营玄寝于汨罗。苟怀忠而死节,岂有生之足嘉。”屈子徙倚江潭,低吟憔悴,偶遇渔父,直言慰之:汝虽德行芬芳怀抱美玉,然忧惧小人谗言污之,何不顾影正形而同流俱醉?是人也,俯仰自得,悠然视物,通达悟远,容颜怡悦。欲有言而未言,忽而凌波而去;龙浆挥击水波,清歌余香袅袅。这位洞察明达、超然尘外的渔父形象,为《九章》所未有,乃截取《楚辞·渔父》;此章开头“登高山以遐望,悲悠处之淹流”,又模拟《悲回风》“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由此可见,《九愍》虽是模拟之作,却并不局限于单一的模拟对象,而是抓住特点,联想剪裁,自由抒写,此即“纵横”也。然而,虽是自由抒写,唯在联想剪裁,所以其想象是局限于历史文本的有限想象,虽“纵横”——奔放自如,却不能“纵恣”——纵情恣肆。屈子则不然。作为原创,可以平实地描写眼前之景,如《九章·怀沙》开头:“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眴兮杳杳,孔静幽默。郁结纡轸兮,离愍而长鞠。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写流放江南之风景,思乡不见之忧愁,心安志静之自慰,将眼前之景、心中之情,一一平实地展现在读者眼前。但是,《九章》更多作品却是描写“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之想象,如《思美人》:“思美人兮,揽涕而竚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高辛之灵晟兮,遭玄鸟而致诒。欲变节以从俗兮,媿易初而屈志。”思念楚王,伫立抆泪,然而媒人断绝,道路险阻,无由通其情志,繁重之冤无法表达,沉郁之志无从发舒。希望因浮云以寄言,遇云神而拒之;托飞鸟以致辞,归鸟高飞而不顾。虽帝喾、简狄神灵德隆,可以致辞通情,自己却生不逢时。生遭乱世昏君,欲变节从俗,却又愧对初心。开头八句,虽为写实,却采用香草美人之手法;接下八句,则心游万仞之上,情在千古之中,纵情恣肆,遨游于无限之时空。非唯“纵横”,实乃“纵恣”也。特别是上文所举,《九愍》和《九章》同沉汨罗之后的想象,这一差异更为明显。

此外,在文辞运用上,由于受不同主体的影响,《九愍》的语言含蓄内敛,潜气内转;《九章》的语言锋芒毕露,激荡回环。二者的语言风格也大不相同。如上文所举《行吟》,虽取意《渔父》,则将《渔父》“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的露才扬己,以及《怀沙》“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惟党人之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的批判锋芒,转化为“遇渔父之戾止,兴谠言而来憇”的简约叙述,及“愧褊心之叹渝,恨尔谒之莫和”的深沉叹息。

简言之,《九愍》抒情是收,《九章》抒情是放。因此,在艺术表达上,《九愍》含蓄吞吐,《九章》回环激荡。这种艺术表达显然也隐蔽着不同的主体心态和人生境遇。

总的说来,《九章》壮而犀利,《九愍》悲而婉曲,因此后人叹其“体弱”。宋晁无咎《变离骚序上》曰:“赋卑弱自植始。然植文于魏诸子中特出,而植好古,自汉而上遗文,皆一一规模之,《九愁》《九咏》倣楚词者也,然已繁促。呜呼!《离骚》自此益变矣。……陆云《九愍》之作,盖倣《九辨》而下,思而不贰,差近楚词,非若机之《叹逝》,止爱生而悲死,《文赋》止翰墨事而已。舍曰体弱,则其义亦可取也。”[6]9这一评论,固然深刻揭示魏晋“九体”由壮而悲、辞格卑弱的弊端,但是,一是混淆了宋玉《九辩》与屈辞的区别,《九愍》并非模仿《九辩》;二是忽略了魏晋以降,骚辞由言志向抒情的转化,由政治家之辞向文人之辞的转化。《九愍》美学风格的变化,既是时代审美风尚变化使然,也与陆云“文弱可爱”的个性、覆国亡家的悲剧人生密切相关。在时代与个人的叠合点上,呈现出鲜明的主体风格,使《九愍》在“九体”系列中占据重要地位。

四、袭故生新:《九愍》对“九体”之发展

《九愍》的文学史意义,尤其表现在对汉代“九体”的发展上。“九体”源生于楚辞。然而《九歌》十一篇,《九章》九篇,后来宋玉《九辩》止一篇,于是“九体”的起源问题,也就成为学界聚讼纷纭的话题。其实,《九歌》《九辩》取自古代曲名,这在《离骚》《天问》及《山海经》中皆有记载,本无特殊意义,仅作为音乐的符号性标题而已。后来,朱熹强将《九辩》分为九段,以凑足“九章”之数;后人又力辩《九歌》究竟是“实数”抑或“虚数”,这都是毫无意义的。《九章》则不同,并非屈子有意识而为之的组诗,而是汉人辑录屈原类似作品为一组,命名为《九章》。章为音乐之段落,《九章》原是合乐之歌,后有“乱曰”,即为明证。所以,后来之所谓“九体”有两种类型:一种本原于《九章》,确是“九章”,如上文所论之《九怀》《九叹》《九思》;二是本原于《九辩》,如曹植《九愁》《九咏》。虽同是以“九”名篇,《九愁》《九咏》文体因袭《九辩》,独立成篇,与《九章》形同质异。唯有《九怀》《九叹》《九思》之类,形制模拟《九章》,句式杂采《九歌》,内容糅合《离骚》,此后遂成定制。《九愍》意旨上以《九章》为本原,亦糅合屈辞其他作品;体制上以汉代“九体”为本原,又回归《九章》内容序列。因此,在“九体”发展中,《九愍》在文学史上具有特殊意义。

《九怀》《九叹》《九思》,形制模拟《九章》,内容博采屈辞,皆以屈子为歌咏对象,赞美其“放在山泽,犹(忧)伤念君”(《九叹》序)的家国情怀;同情其“委之污渎,遭世溷浊,莫之能识”(《九怀》序)的不幸遭遇;欣赏其“温雅”“藻采”(《九怀》序)的辞赋创作,故“作赋骋辞,以赞其志”(《九思》序)。[2]282、269、314也就是说,屈子的人格、操守、文章都成为汉代文人的追慕对象。然而,仔细考察汉人拟作,固然包含对屈子的仰慕,但是,或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或藻采敷衍,骋辞逞才,因此与屈辞的差异十分明显。全面评价汉代“九体”,并非本文任务。本文唯在通过比较,论述汉代“九体”之失,昭示《九愍》之得,彰显后者的文学史意义。汉代“九体”之失,简要言之,至少有三个方面:

在人称上,抒情主体的不断转换,造成了文气之“隔”,弱化了抒情强度。汉代“九体”,既模仿屈辞口吻,又不忍遮蔽自我——不时地从模仿中挣脱出来,直接抒情,这就造成抒情主体的不统一。如《九叹·逢纷》:“伊伯庸之末胄兮,谅皇直之屈原。云余肇祖于高阳兮,惟楚怀之婵连。原生受命于贞节兮,鸿永路有嘉名。齐名字于天地兮,并光明于列星。吸精粹而吐氛浊兮,横邪世而不取容。行叩诚而不阿兮,遂见排而逢谗。后听虚而黜实兮,不吾理而顺情。肠愤悁而含怒兮,志迁蹇而左倾。心戃慌其不我与兮,躬速速其不吾亲。”前两句言屈原乃伯庸后裔,有忠正之美德。三、四句言我与怀王俱以颛顼为远祖,是婵连之族亲。再八句言屈原受阴阳正气,体合大道,故有嘉名;其名与天地齐一,其人与星月同辉;吸天地精华,吐恶浊之气——品质高洁,然邪恶横行,不见容于世;行成于诚,不曲阿逢迎,终于遭馋见逐。后六句言君主听信谗佞空言,贬斥忠诚之实,不采纳我之忠言,却顺从谗佞之情,故内心忧愁愤怒,只得改变志意,向东远游。前两句和中间八句是第三人称,抒情主体是作者;三、四句和后六句是第一人称,抒情主体是屈子。如此交错地转换抒情主体,阻断了一往必达的文气,不仅违背了文本书写的逻辑原则,而且也缺少屈辞浑灏奔涌的气势。

在内容上,屈子精神的潜在抽换,造成了意义之“隔”,弱化了情感厚度。屈子缠绕的宗族情结和浓烈的政治激情,使其人生追求执著,甚至带有“九死未悔”的狂狷。然而汉代“九体”一面展示屈子的执著追求,一面又用道家思想抽换了屈子的人生激情。如《九怀·陶壅》:“览杳杳兮世惟,余惆怅兮何归。伤时俗兮溷乱,将奋翼兮高飞。驾八龙兮连蜷,建虹旌兮威夷。观中宇兮浩浩,纷翼翼兮上跻。浮溺水兮舒光,淹低佪兮京沚。屯余车兮索友,睹皇公兮问师。道莫贵兮归真,羡余术兮可夷。”哀伤世道昏暗,时俗混乱,惆怅不知归处,于是奋翅高飞。驾驭八龙悠悠前行,以虹霓为旗,逶迤曲折,仰观宇宙浩大,奋迅飞升;飘荡于弱水之上光芒闪烁,徘徊于高洲之旁息驾淹留;求友而不得,唯见天帝,咨询所师;我行法于“道”,返璞归真,天帝羡慕我道术已精而心生愉悦。所描述的,因哀伤世道,奋飞高举,上下求索,与屈辞所叠映的艺术形象是统一的;而“道莫贵兮归真,羡余术兮可夷”,赞赏“余”之归真守拙、无欲无为的道术纯粹,则背离了屈子一以贯之的执著与激情,造成了前后意义之“隔”。在抽换了屈辞生命精神的同时,也缺少屈辞的情感厚度。

在艺术上,“九体”意象的组合纷乱,造成了抒情之“隔”,弱化了感染力度。汉代文人复古宗经意识与求新求变追求,始终交错叠合。拟作的求新求变,既彰显个性,也难免破坏了原作的整体性。尤其是汉代“九体”的部分内容意象组合纷乱,缺少屈辞的连贯性。往往只注重意象罗列,而忽略了意象的逻辑连贯。如《九思·怨上》:“雷霆兮硠礚,雹霰兮霏霏。奔电兮光晃,凉风兮怆凄。鸟兽兮惊骇,相从兮宿栖。鸳鸯兮噰噰,狐狸兮徾徾。哀吾兮介特,独处兮罔依。”写惊雷硠硠,冰雹霏霏,奔电闪耀,凉风凄怆,符合南方深秋的特点;写鸟兽惊骇,相从奔向巢穴,亦符合惊雷冰雹下鸟兽惊惶之状。然而,惊雷冰雹之下鸳鸯何以仍然和鸣?鸳鸯和鸣与狐狸相随何能意象同现?显然背离了意象组合的逻辑原则,冲淡了“怨”情的抒发。再如《九思·伤时》:“惟昊天兮昭灵,阳气发兮清明。风习习兮和煖,百草萌兮华荣。堇荼茂兮扶疏,蘅芷雕兮莹嫇。愍贞良兮遇害,将夭折兮碎糜。”写夏日天光昭明,阳气清明,和风习习,百草繁荣,是一幅和谐清丽的画面。然而,描写堇荼(恶草)扶疏,固然无碍;蘅芷(香草)凋暗,则背离了景物季节生长的特点。前文为了凸显屈子之孤独无依,插入“鸳鸯兮噰噰”;此文为了凸显贞良之横遭夭折,插入“蘅芷雕兮莹嫇”,既破坏了写景的内在统一性,也破坏了书写的逻辑必然性。整体意象的组合纷乱,打乱了文本书写的内在逻辑,造成了抒情之“隔”,因此也缺少屈辞在回环跌宕中奔涌直下的艺术感染力。

汉代“九体”笔下的屈原形象,往往叠映着模拟者的身影,比如《九怀·陶雍》“悲九州兮靡君,抚轼叹兮作诗”,《九叹·逢纷》“遭纷逢凶,蹇离尤兮。垂文扬采,遗将来兮”,王褒、刘向所“叹”,实乃自己的遭际与理想。屈原一生并非追求空言垂世,而是一位充满激情的政治家,他的襟怀和理想非一般文人所能及;政治理想坠落后,虽也“发愤以抒情”,但屈辞不是艺术创作,而是生命书写,因此屈子之文,衣被词人,辞悬日月。这种血写的艺术与境界又非一般文人苦心孤诣的创作所能及,后人模拟,不啻乃小丘之与泰山。所以,汉代“九体”,体式上是“屈原式”,抒情上是“宋玉式”,主体上是“自我式”。抽去历史人物丰满的灵魂,或抓住几点,不及其余,而自由发挥;或“妙其丽雅” (《九思》序),“以裨其词”(《九怀》序),而逞辞摛藻,必然造成汉代“九体”与《九章》《离骚》在内容、意象和表达上的差异。所以,陆云批评他们“多不祖宗原意,而自作一家说”。

如上所述,《九愍》虽也和屈辞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在思想、内容和艺术上,始终与屈辞保持近似风格。叙述统一,取象连贯,立意本乎屈辞,句式近于骚体,体制上虽因袭汉代“九体”,却又回归屈辞文本,最大限度地真实呈现屈子的精神境界和文体风格,故虽“袭故”而“生新”;内容上虽因袭《九章》,却又综辑屈辞其他文本,最大限度地在模拟屈辞中表现出自己的创造和风格,故虽“袭故”亦“生新”,从而使《九愍》在“九体”中成为最为圆熟的作品。从严可均《全宋文》所辑张委《九愍》“映金箱之羽盖,鸣玉衡之鸾镳。望天路以振策,指万里于崇朝”之佚文,亦可见陆云《九愍》的文学影响。只可惜自宋代之后,逐渐淹没于历史尘埃之中。唯有在历史语境中,发掘“九体”的发展历程,比较《九愍》与汉代“九体”的艺术得失,方可昭示《九愍》的文学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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