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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史叙述中的新写实小说

2020-12-27耿丹青

安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池莉方方刘震云

耿丹青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在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过程中,20世纪80年代以后出现了许多新的文学浪潮。新写实小说作为当代文学发展过程中一个不可忽视的文学现象出现在许多版本文学史的叙述中,不同版本文学史对于新写实小说的产生、命名、基本特征、代表作家作品以及文学价值的叙述各有不同。本文拟对比黄修己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下卷》(1998)、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1999)、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1999)、孟繁华、程光炜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2009)以及严家炎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2010),对新写实小说进行整体观照。本文选取的文学史版本出版于1998年至2010年之间,通过对不同版本文学史的梳理,探寻新写实小说这一概念的发展流变。

一、新写实小说的产生与定义

由于编写时间和作者自身的文学史观不同,不同版本的文学史对于新写实小说的叙述有所差异。作为被叙述的文学史片段,新写实小说的产生与命名过程在不同作者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黄本论述了新写实小说的产生与市场经济、商品社会对文学的冲击有着密切的联系。原本作为精英话语的纯文学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脱离了自身固有的启蒙立场,文学不再是社会的中心。为了重新夺得话语权,作家们开始尝试从新的角度进行创作。黄本文学史将新写实小说“对市民价值观念的认同”看作是作家们回归民间的一种尝试。

洪本写到在文学与政治逐渐疏离、商品经济改变人们生活的同时,面对纯文学的边缘化,新写实小说是作家面向“文学自身”做出的新探索。陈本认为作为“文学创作现象”的新写实小说与“先锋小说”同时诞生于80年代中期,可以看作是一种“后寻根”现象,其着重描写“现实生活本身即生存过程”反映了曾被政治话语与精英话语遮蔽的来自民间的信息。孟本和严本对于新写实小说的叙述都由程光炜执笔,因此这两本文学史的表述是基本一致的。这两本文学史在述及新写实小说产生的历史背景时,除了论述商品经济对文学的冲击之外,还说到了新的“市民阶层”读者的出现与图书、杂志的发行、传播渠道的变化都是造成新写实小说热潮出现的重要因素。

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视野的扩大,虽然限于篇幅,孟本与严本没有对读者阶层与印刷工艺的具体作用展开详细论述,但其将读者与印刷工艺作为重要影响因素写入这两本文学史中,为研究新写实小说的产生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具有填补文学史疏漏的重要作用。

在论述到对新写实小说的命名时,这五本文学史都提到了在《钟山》杂志1989年举办的“新写实小说大联展”之前,新写实小说命名的乱象。这几本文学史引述了《钟山》编辑部的“新写实小说大联展·卷首语”,表现了作者对卷首语的看重与认同。

这五本文学史对新写实小说的定义有所不同。黄本并没有对新写实小说做出明确的定义,而是引述了一些评论家的观点,这些批评家称其为“‘我行我素’的文学现象”,并认为新写实小说开启了“后新时期文学”的阶段。洪本文学史则将新写实小说与先锋小说并置,认为它的出现是出于一些作家和批评家对“先锋小说”的不满,“既是一种对写作倾向的概括,也是批评家与文学杂志‘操作’形成的文学现象。”[1](P340)陈本也将其视为一种与先锋文学同时产生的‘后寻根’现象。孟本和严本的表述有着细微的不同,但总体论述相同,认为新写实小说从1988年延续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是“一个典型的跨越八九十年代的文学现象”也是“70年代末以来诸种小说‘流派’中持续时间最长的。”[2](P256)

虽然这几本文学史对于新写实小说的定义有些差异,但都认同新写实小说是时间上与先锋小说同时或稍晚一些出现的文学现象。通过对这几本文学史的对比,可以看出他们都是按照时间线索对文学现象进行梳理,对新写实小说的艺术特征与文学价值进行了论述,在代表作家及作品的选择上大体相同,但也有一定的区别。

二、艺术特征与文学价值

新写实小说能够进入众多版本文学史的视野中,就代表了其具备独特的艺术特质与文学价值。这几本文学史叙述的侧重点各有不同。

黄本总结新写实小说的艺术特征:“最明显的就是‘实录精神’、‘平民视野’和‘反英雄’。”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新写实小说家放弃‘刻画典型人物形象’的努力,转而‘把每个人都当做普通人’来描写。”[3](P196-197)洪本提出:新写实小说家关注平庸的俗世化现实,“注重写普通人(小人物)的日常琐碎生活,在这种生活中的烦恼、欲望,表现他们生存的艰难,个人的孤独、无助。”作家们采用“‘还原’生活的‘客观’的叙述方式。”“叙述者持较少介入故事的态度,较难看到叙述人的议论或直接的情感评价。”[1](P340-341)

陈本提到,新写实小说“还原生活本相”“在作品中表现生活的纯态事实。”作家故意采用相对客观的创作态度“清除观念形态(尤其是政治权力意识)对现实的遮蔽,消解强加在生活现象上的所谓‘本质’,以求复原出一个未经权力观念解释、加工处理过的生活的本来面貌。”在创作中“有意瓦解了文学的典型性,以近似冷漠的叙述态度来掩藏作者的主观倾向性。”“叙事方式在主体性方面显得比较冷漠暗淡,即所谓‘消解激情’的写作,也就是评论界所归纳的,新写实小说取消了作家的情感介入,以一种‘零度情感’来反映现实。”[5](307-309)

孟本和严本基本相同,提出新写实小说体现了“对当代文学‘反映现实’方式的反思。”新写实小说放弃了文学为政治服务,为政治起宣传、鼓动作用的创作原则,放弃了五四以来知识分子坚持的“批判、介入、干预生活的激进姿态”,强调还原生活本相,回到了平民化的写作立场。在艺术特征上,新写实小说采用法国新小说“零度状态”的叙事方式,按照“生活流”本来的线索展开;对人的生存状态进行“原生态”的呈现。作家为了达到这样的艺术效果,采用的是隐匿式的、缺席的方式来表现生活本来的面貌。

从上述所举文学史的叙述中可以看出,这些文学史的作者对于新写实小说艺术特征的叙述基本一致。新写实小说的描写对象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在叙述中尽量消解作者的情感,采用一种相对客观的叙述方式。除了黄本与洪本之外,陈本、孟本与严本都论及了新写实小说力图还原曾经被政治遮蔽的生活真相,将视野投向了那些“典型人物”之外的普通人。在20世纪50-70年代的文学创作中,普通人以及他们的生活是不被提及的,新写实小说对生活的还原,实际上填补了当代文学中普通人缺席的空白,也是作家力图摒弃政治话语,回到纯文学立场上的努力。从这几本文学史的叙述中可以看出新写实小说的文学价值。

黄本在论述新写实小说时提到了许多评论家不赞同的声音,这种对新写实小说的争议恰恰体现了它的独特之处。无论是将目光投射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还是对知识分子的嘲弄,都表现了新写实小说对先前的文学创作原则的反叛,文学开始深入普通民众的生活,逐渐成了一种平民化的消费品。洪本提到“‘新写实’作家的现实观和写作态度,使他们的创作切入过去‘写实’小说的‘盲区’”[1](P341)体现了他对这一文学现象的肯定。陈本提到:“可以说新写实小说的革新意义,首先就在于使生活现象本身成为写作的对象,作品不再去刻意追问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而关注于人的生存处境和生存方式,及生存中感性和生理层次上更为基本的人性内容,其中强烈体现出一种中国文学过去少有的生存意识。”[4](P307)从新写实小说中体现“生存意识”这一角度肯定了其价值。新写实小说“对于中国文学在90 年代的走向,特别是对于文学史上占主导地位的现实主义文学观念的消解,发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4](P309)孟本提到“‘新写实小说’是社会转轨过程中出现的必然现象”[5](P277)“是对五四以来人文思潮中带有激情和浪漫特征‘个性主义’意识的有意‘疏离’。”[5](P279)严本则充分肯定了新写实小说的文学价值。这五本文学史都将新写实小说放置在先锋小说与新历史小说之间,论述了它对先锋小说的超越与对新历史小说的影响,新写实小说承上启下的作用,也彰显了其文学价值。

同时,这几本文学史也都提到了新写实小说自身的缺陷。黄本提到批评家对新写实小说的不满,认为他们写的是苟活者的生活,所谓的还原生活也是源于自身艺术技巧的欠缺。洪本认为新写实小说“会产生对现实把握的片段化和零散化。”陈本认为新写实小说“愈加呈现出低落的灰冷色调”“延伸出某些明显逃避现实生活的倾向。”孟本与严本提到新写实小说对某些题材与主题的重复使用。作品中“零度情感(严本为零度状态)的‘非价值’(严本中无‘非价值’)小说叙述”,缺乏了对现实的“形而上”的思考和批判,从而影响了其思想与审美价值。

从这些文学史对新写实小说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在新写实小说出现之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不再是被文学忽略的描写对象,新写实作家的平民化立场体现了在中国文学史发展过程中一直被遮蔽的民间的气息。新写实小说作为20世纪80年代文学发展过程中一个不可忽视的文学现象,虽然仍有缺陷但并不影响其具有的独特的文学价值。

三、代表作家、作品

这几本文学史对于新写实小说代表作家与作品的选择经历了一个由繁到简的过程。一开始池莉、方方、刘震云、叶兆言、苏童、范小青、王安忆等作家都被列为新写实小说家。随着时间推移、新写实的热潮退去,池莉的《烦恼人生》、方方的《风景》以及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刘恒的《狗日的粮食》《伏羲伏羲》等作家作品被确立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

黄本在论述作家作品时,首先对作家进行了极为简略的介绍,只说到了出生年、出生地与作品的发表时间,接下来就开始论述其代表作品。黄本首先论述池莉的《烦恼人生》,评价“小说‘生活流’的写法呈现出一种‘毛茸茸的原生态’”引起了许多读者的共鸣。其次是方方的《风景》,认为这本书是新写实小说的开山之作,富有现代主义色彩。最后是刘震云的《单位》《一地鸡毛》,认为其在反讽中带着同情的色彩。黄本文学史在整体论述的过程中,引用了许多评论者、批评家的评价,在一定程度上缺乏著者自己的声音。

洪本在第二十二章第四节《“新写实”小说家》中论述了池莉、方方、刘恒、刘震云这四位作家。洪本在简单的对这些作家进行叙述后,对作品进行了评价。池莉对于新写实小说有着自觉的创作意识,《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太阳出世》被称为“新写实三部曲”,并提及了池莉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文学转型。在论及方方时,洪本认为《风景》是方方写得最好的作品,相较于其他新写实作品而言“小说对城市底层卑微、残酷的生存状况的表现”更加复杂,也包含一定的“批判性”。[1](P345)刘恒的作品关注人类生存的基本欲望以及难以消解的宿命情绪,体现对现实政治以及文化心理的批判。刘震云追求“哲理深度”,以喜剧、嘲讽的方式揭露权力机制、欲望、人性的弱点的包裹下生活的荒诞与人的异化。洪本文学史语言简洁贴切,对于作品思想内涵的把控以及对这些作家的评述客观而精准。同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这些作家与作品之间具有的差异性,表明了新写实小说的是一个被建构的文学现象。

陈本文学史注重文本细读,他选取方方的《风景》以及刘震云的《一地鸡毛》作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品进行详细的解读,只是在前文简单提到了池莉的《烦恼人生》。陈本文学史对《风景》的评价极高,《风景》“不动声色地使生存的观念,或说是一种民间的价值取向非常实在地凸显出来。”“开拓出了一种写作的新空间,即处于社会底层的都市民间的生存世界。”“《风景》的文化意义正是在于使我们对生存本身恢复了应有的警醒与思考。”《风景》“是新写实小说中最贴近自然主义方式的作品”“在小说艺术上成功地增添了某种新质,从而使中国当代文学的艺术形态得到了新的丰富。”[4](P313)

陈本写到,刘震云在《一地鸡毛》中“真正写出了一个社会生存中人人都会认同又都会感到无奈的人间。”“《一地鸡毛》的叙述中除了冷静客观的写实风格之外,比较一般新写实小说而言,还隐约闪烁着一种尖锐的讽刺精神”《一地鸡毛》中用平淡的语调叙述出的“社会人生的大悲哀”令人绝望。“这篇小说对于知识分子立场艰难的保持,它活生生地勾画出人对现实无可抗争的处境,揭示出这处境的荒谬”[4](P316)这一点使其具有其他新写实小说不具备的“现实批判立场”。

通过陈本对《风景》和《一地鸡毛》的解读可以看出为何池莉会被他刻意遮蔽。池莉的新写实小说表现出她主要描述普通人庸常的生活本相,消解了生存的诗意。许多批评家认为池莉对市民生活的认同与对世俗生活的真实还原使其作品不具备能够深入挖掘的潜在价值,从陈本的论述中可以看出他是赞同这种观点的。

孟本单独列出一节将《一地鸡毛》《烦恼人生》《风景》并置。按照刘震云、池莉、方方的顺序对文本进行介绍。叙述上,先对作家做出整体评价,不仅将他们视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家,也论及这些作家后期的发展。孟本提及这些作家代表作品的影视化,显示了新媒介对于文学的影响,这是之前的文学史没有注意到的。孟本也以文本细读为主要方法,评价刘震云的《一地鸡毛》为“一片中国式的‘黑色幽默小说’”,刘震云“对底层人命运的关注”以及描写“他们被无形的世俗力量任意摆弄时的生活境遇”,体现了作家的机智与敏锐。在论及池莉的《烦恼人生》时,孟本充分肯定其价值,同时也提出“对不同类型的作家,应该有不同的‘评价’标准,而不应该将某一种标准放大,使其变成一种本质化的东西。”“显然,《烦恼人生》作为‘新写实’的代表作之一,其文本价值有进行‘细读’的必要。”[5](P284)方方“对人性弱点的剖析常常达到令人战栗的深度。另外,与一般的‘新写实’作品不同,她作品的视角是知识分子的,在处理题材时,有时显示出某种抽象的、哲学的气蕴。”孟本认为《风景》可以看作“一个微型的武汉‘市民史’。”方方对人生百态、人性题材采用的是“审丑”“审恶”的角度进行处理。“作品笼罩着一种超现实主义的氛围和荒诞、陌生的写作形式。”[5](P284-285)

严本与孟本的叙述内容基本一致,但是方方却不再被放置到新写实小说代表作家的行列里。严本将刘震云与池莉作为新写实小说“乡村与都市”两大题材的代表作家,对他们的文本进行详述,而将方方和刘恒放置在了20世纪80年代小说潮流中的其他作家里,与莫言、张承志以及余华并列。这一改变实际上体现了新写实小说这一概念的不稳定性,从前文孟本和严本对于新写实小说艺术特征的描述中可以看到,如果说新写实小说关注的是“还原生活”,对凡俗小人物平凡琐碎的生活表现出一定的同情,回到了“平民化的立场和写作姿态”上来,那么方方创作中的知识分子视角、以及“审丑”、“审恶”的题材处理方式与新写实小说的创作倾向是有明显的割裂的。从严本不再将方方视为新写实小说代表作家这一点可以看出,作者已经意识到了这种割裂,重新组织了章节结构。虽然依旧有所欠缺,但相较之下,严本文学史对前几本文学史已经有了一定的超越。

从以上这几本文学史的叙述中可以看到,池莉、方方、刘震云、刘恒等人虽被视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家,但他们的创作实际上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如果完全按照文学史对新写实小说艺术特征与创作倾向的概括为标准,那么新写实小说这一概念与其代表作品之间的裂隙是很明显的,新写实小说究竟属于何种文学思潮,它曾被视为自然主义、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等不同风格流派,评论家也做出不同界定,实际上反映了新写实小说这一概念的含糊不清,很难给新写实小说做出一个准确的定义。

四、结语

通过对五本文学史中新写实小说的产生与命名、艺术特征与文学价值以及代表作家、作品的叙述进行详细的梳理对比,可以看出这些文学史对于新写实小说基本面貌的描述大体上是相同的。新写实小说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纳入文学的视野中,实现了对先前文学作品及文学观念的超越,它作为中介连接了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小说与90年代的新历史小说,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证明了其独特的文学价值。作为被评论家与文学杂志联手打造的文学思潮,在热潮过去之后,虽然被写入文学史中,但新写实小说终究没有获得一个清晰的面貌。

由于与当下的文学发展离得太近,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沉淀,当代文学史的写作不免有些疏漏,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文学史观的转变,一些新的观点被吸收,文学史的写作也在逐渐完善。这几本文学史对新写实小说的叙述并没有一个完全准确的概念界定,但通过这几本当代文学史尤其是严本对于新写实小说的不断重构,新写实小说这一文学史片段叙述话语的转变,预示着中国当代文学史写作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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