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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梁启超翻译小说研究述评

2020-12-27

安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梁启超文学史理论

张 震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晚清民国时期,域外小说以翻译为主要形式输入,加速了中国传统文学、特别是传统小说脱胎换骨的变化。此其间梁启超起到了引领文学潮流的重要作用,正如李泽厚所断言,梁启超“不是思想家,而是宣传家”[1],他以理论与实践两相结合的方式将翻译小说、特别是翻译政治小说地位抬高,将文学放置在政治斗争、军事斗争之上,“编造了西方的文学神话”。[2]在其号召下,多种报纸杂志都打出“译著参半”的标识以招徕读者,翻译小说的数量和地位整体性提升,以至于出现了小说出版中译作大于著作的局面。统观晚清民国时期翻译文学与政治小说的整体脉络,梁启超的小说翻译无疑具有开山之地位。

随着社会与文化语境的不断变迁,数代学人立场各不相同,对于梁启超翻译作品的研究阐述也千姿百态,但总体来说,有关于梁启超文学翻译作品的研究仍旧处于学科边缘,专门研究的整体水平尚有待提高。以20世纪80年代为界,将梁启超小说翻译相关研究分为两个阶段,可较清晰地归纳出不同时期论者的相关研究成果。

一、 以“觉世”为唯一论调:梁启超的翻译活动与20世纪80年代之前的相关研究

鸦片战争后,我国出现第三次翻译高潮,以政治思想与文学作品为主要翻译对象。1897年严复、夏曾佑于《国闻报》发表《本馆附印说部缘起》,首次阐述小说转移“天下之人心风俗”[3]的巨大作用,文末提及将于报中采辑“译诸大瀛之外”的小说,意在“使民开化”。这大约是提倡小说翻译以及明确小说功效的最初宣告。

梁启超的翻译活动也始于1897年。1897年5月至7月间,梁启超于《时务报》撰写《变法通义》系列的《论学校七译书》,斩钉截铁地宣称“必以译书为强国第一义”[4],同时列举了有关译书的三个要求:“择当译之本”“定公译之例”“养能译之才”。1898年戊戌政变失败后,梁启超乘坐大岛号军舰赶往日本,于舰中偶然接触到日本政治小说《佳人奇遇》,开始尝试翻译;年末,他在《清议报》创刊号上发表《译印政治小说序》和《佳人奇遇》《译印政治小说序》,比《本馆附印说部缘起》更进一步,将政治活动的成败与小说直接相连,“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5](P21-22),而《佳人奇遇》则是此宣言的最初实践成果。1902年,梁启超创办《新小说》,于第一期同时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和《世界末日记》,前者将之前所鼓吹的政治小说扩大为整个小说体裁,声言“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5](P33-37),《世界末日记》则被标为“哲理小说”压阵。同年,梁启超于《新民丛报》发表《十五小豪杰》;于《新小说》发表《俄皇宫中之人鬼》,标为“语怪小说”。其后则再也没有翻译小说问世。

直到20世纪前20年,针对梁启超小说翻译的论述多是在场感极强的印象式点评,文学史意识和批评意识都较为淡薄。饶有趣味的是,首个评论似乎是梁启超亲自撰写的,1899年《清议报》中刊载《饮冰室自由书》,论及《佳人奇遇》为“其浸润于国民脑质,最有效力者”[5](P23),自与其本人改良政治浸润人心之创作期待相同。此外一个重要的评价文本来自于邱炜萲《小说与民智关系》(1901),他同样看重小说(尤其是政治小说)能“开吾民之智慧”[5](P30-31),而《佳人奇遇》则不仅与“政治界上新思想极有关涉”,行文“尤浅白易晓”,给予了较高评价。这类与译者自身定位相契合的评论事实上代表了时人对梁启超小说翻译的主要看法。

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学人对于梁启超小说翻译研究较少。此时期是中国新旧文学观念转型的关键时期,“五四”后,研究者开始尝试用西方传入的新的文学理论、文学观观照中国文学,在这一时期,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1922)是第一部旗帜鲜明以新文学为立场的文学史著作,因其以进化论视角将古今对立,讲述严复林纾翻译活动的同时,并没有注意到梁启超翻译理论与实践的重要地位;同样具有拓荒地位的鲁迅《中国小说史略》(1923)则完全没有提及翻译小说。具有相当学术话语权威的精英知识分子的探索方向,为大量文学史家所接受,因而在他们的文学史叙述中大多也都忽视了梁启超的小说翻译活动,如范烟桥《中国小说史》(1927)、陈子展《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1929)《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1930)、 赵怀琛《中国小说概论》(1934)、谭正璧《新编中国文学史》(1935)等文学史都没有注意到梁启超的翻译理论与实践。对晚清小说关注最多的阿英,在其《晚清小说史》(1935)第十四章“翻译小说”中,与胡适如出一辙地集中阐述了严复、林纾的翻译理论与翻译实绩,没有提及梁启超的小说翻译。

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间,政治观点和阶级观念主导了整个文学史书写结构,著书者多以集体合写为主,就其主要观点,可划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将1949年之前的近代及民国时期的文学活动划为“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文学”,使文学-历史-政治三者并置,论及梁启超的政治主张及文学主张,没有关注到梁启超在翻译文学方面的成绩。另一类则关注到了梁启超的文学翻译行为,将梁启超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改良派的翻译活动视为其“政治活动的武器”“歌颂了资产阶级掠外性的冒险主义,抽象地宣扬同自然斗争来发展人的才能,宣扬人的力量”[6]。基本此时期的文学批评被一套统一的阶级话语理论裹挟,少有卓然不凡的新见解、新主张。

总体说来,20世纪80年代之前的梁启超小说翻译活动研究是比较单一且线性的,横空出世的“五四”话语及其之后的阶级话语陆续成为文坛主流,梁启超及其所隶属的资产阶级改良派早已退出话语权的争夺,与其相关的诸种研究渐渐成为边缘,自前文的历史梳理中我们自可以看出文学史著述一脉相承的话语传统。

另一方面,正如梁启超自己念念不忘以“觉世”为己任,文学史多以梁启超的翻译目的、社会效果为主要观察视角评述梁启超的翻译实绩,事实上正与梁启超的书写期待相一致。梁启超认为“学者以觉天下为己任”[7],仔细探察梁启超发表其翻译小说的时间点多与其政治宣言同时,某种意义上说,翻译小说于他只是鼓声助威的工具,因此,尽管整体上略有偏颇,上述文学史却也恰好与梁启超本人的声音同步。

二、 系统化与多样化:20世纪80年代至今的相关研究

20世纪80年代以来,梁启超的小说翻译研究逐渐被重视,进入新的发展阶段。这一时期西方文艺理论与批评方法不断引入,学界开始了新一轮的再研究与再批评,跨学科尝试也开始兴起,种种新视角、新方法极大地提高了研究水平。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对于梁启超翻译整体活动的再评价,袁锦翔《梁启超与翻译》(1984)大约是第一篇系统性整理梁启超翻译事业的论文,他分别从梁启超的翻译观点、翻译实绩以及翻译史研究三个方面着手,认为梁启超“作了不少工作,并有他独特的贡献”[8]。尽管尚有些历史遗留的语言风格存在,但论者已能够以较宽厚平和的历史眼光看待人物,显然开了个好头。而饶有趣味的是,张景华《翻译与文化转型——梁启超与胡适翻译思想的比较》(2006)则继承自80年代之前学者对梁启超翻译活动的评价范式,通过比较研究阐述出梁启超翻译小说的“强国”目的以及语言的“平易畅达”[9],翻新了20世纪80年代之前为数不多的相关研究成果。

此时期一个重要的研究特点是跨学科研究的加入。在百余篇研究论文中,有相当一部分论文来自于外语研究者,他们擅长将译文与原文作详细地比较研究,如王琛对《十五小豪杰》与《十五少年》的研究、王志松对《十五小豪杰》与“豪杰译”的研究、宋雪对《世界末日记》《俄皇宫中之人鬼》的研究等等都是此时期以语言为核心的研究方式进行文本细读的代表性成果。以文本对照为方法,一定意义上拓宽了单纯文学批评研究的路子,两相对比之下,译者对原文的改译可得到较清晰的梳理,但论者极易陷入微观搜求的桎梏中,就文本谈文本而未能脱离文字句段的狭小圈子,难有深层次的学术意义。偶有论者试图将接受理论、生态翻译学等理论作为造成译本与原本间差异的根本原因,结论依然失之过浅。

真正有突破意义的研究方向在于学界对列斐伏尔翻译操纵理论的引入。列斐伏尔的翻译操纵理论认为,翻译本身作为一种改写,这种改写是被“内因”和“外因”两种不同要素所控制的,“内因”即评论家、教师、翻译家等所追求的“诗学观念”(poetics),“外因”则是对翻译行为起控制和决定作用的“赞助人”(patronage)及其“意识形态”(ideology),这种自文本内外兼而谈之的研究范式显然拓宽了研究者的学术视野,而“内因(文学家及其诗学观念)在外因(赞助人及其意识形态)所制定的参数内起作用”[10],意识形态及赞助人占据主导地位的理论倾向给予研究者明确的研究导向,因此以“意识形态对翻译的操纵”为分析依据的研究论述层出迭现,论者多对译者的译本选择、增删改换的翻译策略以及译文的文体特点等进行分析,其理论思路是“翻译不可能发生在‘真空’中,它必然被烙上特定社会历史文化的烙印,受到特定历史条件中意识形态的操控”[11]。事实上,尽管当下学界运用翻译操纵理论对梁启超翻译小说进行研究的论文已经较为丰富,但由于其最终的研究指向总是落入“再次证明了理论的有效性”等话语的罗网中,对于理论的挖掘深度还远远不够。多数研究者来自于外语学院,对梁启超及其所处的时代背景了解不深,他们多明了梁启超“专欲发表区区政见”的理论主张,却往往不能将梁启超个人的“诗学观念”、梁启超自己所扮演的“赞助人”角色及其“意识形态”追求、社会整体的“意识形态”要求这四者的交互活学活用、辩证分析其中的统治性因素,梁启超的翻译实践本应是论文的研究对象,最终却成为理论的注脚,有削足适履之嫌。归根结底,列斐伏尔的翻译操纵理论可以说是启发建构了一种新型研究范式,这种研究范式本意上将文本的内部(诗学观念)和外部(赞助人及意识形态)因素都考虑进来,作为一种理论框架是系统的。需要注意的是理论翻越国别的话语环境时,须谨防不加节制套用概念所造成的“伪普遍性”[12],胡全章《梁启超与晚清文学翻译》(2020)论述梁启超作为“赞助人”的话语效力,发觉梁“左右风会、搅动风潮的巨大力量”[13],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对前述研究的纠偏。

文学史论著方面,经过一系列发展,在各类文学史专著中遍地开花,欧阳健《晚清小说史》(1997)、郭延礼《中国翻译文学概论》(1998)、连燕堂《二十世纪中国翻译文学史·近代卷》(2009)等都对梁启超进行专章叙述,梳理其翻译活动的同时,确定其在文学翻译乃至启蒙救亡过程中的历史贡献及先驱地位,提高了梁启超的学术史地位。

与过去相比,20世纪80年代以来梁启超小说翻译的相关研究呈现出系统化与多样化的态势,研究的方法、领域都在不断拓宽,对于文学批评而言,翻译操纵理论的引入客观上使相关学术研究的面相更为立体,但在理论结合实践的过程中怎样用西方理论更妥帖地分析中国文本,研究者应对这个问题付出更多的思索。对于文学史著作而言,文学史本身即要求“相对的稳定性和连续性”[14],在“影响的焦虑”下,史家依然要尽力保持一种“持重厚实”的学术品格,这就意味着文学史著作原发携带着相对滞后性的特征,因此,文学史中对于梁启超小说翻译的相关论述相比文学批评而言仍旧显得认识不足,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不管怎么说,梁启超的小说翻译活动这一研究对象的巨大学术价值,时至今日,显然还并未完全被学界认知。

三、 总结与启示

纵览以往针对梁启超小说翻译的相关研究,可清晰归纳出一条缓慢前进的学术研究脉络。迄今为止,有关于梁启超整体翻译活动的相关论文共约150篇左右,其中梁启超小说翻译的研究论文更是少之又少,取得了一定成绩的同时,也不难发觉其中存在的问题:当下的研究成果多是“新瓶装旧酒”,不论是理论不同、研究对象相同,还是研究对象不同、理论相同,研究思路、结论基本都同前辈学人所得一致,整体的学术轨迹呈现为回环往复的莫比乌斯环,并没有在先有的学术成果中更进一步。

根据上文的分析,可以得出两点启示:

一是西方的相关理论被介绍到中国以后,研究者应不断对其进行再解读和再阐释,以期使其成为足以透视中国文本的得力助手。特别是对于其中的重要概念、概念之间的层级关系等,更须明察。更为重要的是,专家学者应有相应的文化自觉,即将西方理论融入中国传统,考察中国内在的相关文化源流,以理论提升突破当前研究的“瓶颈”期。

二是对研究对象应当作更深入的了解。不论是“点”的研究还是“面”的研究,都逃不开“知人论世”的基本研究方法。梁启超本身是一位治学兴趣多样且多变的学人,同时也是“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群体最完满的典型代表”,研究梁启超的任意一块学术成果都须结合其身处的思想文化环境,避免侈谈文本本身。同时,梁启超1917年底脱离政界之前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为了其“觉世”事业服务,但具体到小说翻译领域,依旧以政治目的一叶障目并没有解决问题。如果我们把视野范围缩小、力度加深,则可挖掘出更精微的研究成果。互相借鉴、以小见大,是今后梁启超小说翻译研究应当秉持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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