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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州本《文选》讳字形态考察*
——兼论其刊刻时间

2020-12-26佟亨智

山东图书馆学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李善孝宗国图

佟亨智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系,北京 102488)

在目前所知文献中,赣州州学本《文选》是现存最早的六臣注本《文选》,属于六臣注系统的“祖本”。它首次将此前以秀州本、广都裴氏本、明州本等为代表的五臣注在前,李善注在后的“六家注本”系统,调整为李善注在前,五臣注在后的“六臣注本”系统,属于《文选》版本系统中极具价值的一种版本。

而在《选》学版本学中,赣州本长期未能得到充分的重视。其一表现便是关于其具体刊刻情况至今仍存在一定空白与争论。以刊刻情况中最重要的刊刻时间来说,由于前贤多以为赣州本《文选》书后诸校勘人事迹无考,故推断刊刻时间时主要是根据若干刻工信息进行推证,多无法给出一个较为准确的判断。

通过考察避讳来判断古籍的刊刻时间是古籍鉴定中常用的方法。具体到宋本,陈垣先生曾说“宋人避讳之例最严”[1]153,避讳就成了判断宋本刊刻时间的重要依据。但在赣州本《文选》的避讳字问题上,各种书录著作的记载并不很一致。诸家所记大抵可分三类,各录数条代表性记载如下:

第一,仅记至北宋,而不及南宋讳字者如:

宋讳“殷”“敬”“竟”“征”“恒”皆缺笔。(陆心源《仪顾堂集》卷十九《宋板〈文选〉跋》[2]390)

宋讳“殷”“敬”“竟”“镜”“恒”“征”“让”“桓”字减笔。(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卷二十三[3])

第二,记至宋高宗“构”字者如:

以其避讳,则“弘”“竟”“让”“征”“敬”“贞”“玄”“桓”“殷”“构”皆缺其字画矣。(岛田翰《古文旧书考》卷二[4]221)

“弘”“竟”“让”“征”“敬”“贞”“玄”“桓”“殷”“构”等字缺笔。(森立之等《经籍访古志》[5]241)

大板大字。无刊刻年月,中缺“弘”“竟”“让”“征”“敬”“贞”“玄”“桓”“殷”“构”等字,盖南宋刻本。(杨守敬《日本访书志》卷一二[6]199)

第三,记至宋孝宗“慎”字者如:

宋讳玄、眩、阆、敬、惊、镜、竟、弘、殷、匡、耿、烜、恒、桢、贞、征、惩、顼、桓、构、媾、慎诸字缺末笔。……日本岛田翰氏古文旧书考谓……其所见宋讳止于构字,而此本则兼及慎字……则此本付梓当在孝宗以后。(台湾《国立故宫博物院宋本图录》[7]168-169)

分析三类记载可以看出,诸家所藏或经眼的赣州本《文选》,其版本有可能是有先后之分的。对于第一类记载,由于涉及的问题比较大,可能引发赣州本初刻于北宋的判断,且今传赣州本中似无不避高宗“构”字者,又从其所记讳字颇少来看,并不能排除陆心源、瞿镛等并未尽举讳字而只是稍作叙录的可能性,故在此暂不讨论。而后两类记载的分别,则直接影响到了很多学者对赣州本成书时间的初步判断。(2)另外需要说明的是,今所传赣州本似均避至“慎”字,故当今学界接受第三类记载者占大多数。

此处必须指出的是,单纯依据避讳至“慎”这一条信息,显然无法断定赣州本书版是否刊刻于孝宗时,最多只能判断出今传世各赣州本的刷印时间当在孝宗之时——即隆兴元年(1163)至淳熙十六年(1189)这二十七年之间,时间跨度颇大。因此长期以来,学者们在考证赣州本《文选》刊刻情况时,对于其避讳情况也常常避而不用甚或避而不谈。或只沿用书录著作所记简单一提,或简单认为避讳至“慎”字是后来修版补版所致,而从无对书中讳字形态加以仔细考察者。再加以赣州本刻工名重见之其他古籍前后跨度大,校者生平难考,这就使得赣州本的刊刻时间蒙上了一层迷雾,也产生了很多争论。

毋庸讳言,避讳确易受修版补版之误,在版本研究中多数时候只能作为辅助证据使用。但如果我们仔细对一部书中的讳字形态加以审视,对于真正弄清楚这部书的相关情况是有意义的。

本文拟以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宋元递修赣州本《文选》六十卷为底本,以国图藏宋元明递修赣州本《文选》六十卷(善本书号:12371)为参校本[9-10](3)此外,本文还参校了国图藏宋元递修本赣州本残卷(存42卷:1、4、5、8、9、13-15、17、18、22-25、28-35、40-48、50-60,似无善本书号)。经核验,国图藏诸本避讳情况与宫内厅基本一致,少量形态有细微区别者很可能是由于书板磨损或修板所致。对宫内厅藏本南宋讳字形态进行考察得出的结论,基本可以代表整个赣州本《文选》系统的情况。文中所举实例,多为与国图藏本对校过后确实之结论,如有特殊情况将另出注说明。,以“慎”字为核心,对赣州本《文选》的避讳(尤其是南宋讳字)问题作一深入考察,兼谈由其避讳问题而引发出的刊刻相关问题。

据宋绍定《礼部韵略》所附《淳熙重修文书式》载,宋孝宗讳字,除本名“眘”()字外,还有慎、、蜃、、、蜄、鈏、、鋠等九个嫌字需避。而在实际使用中,又以慎、蜃(4)经核检,宫内厅藏赣州本《文选》全书“蜃”字共23处(卷二3处,卷三4处,卷六2处,卷十一补钞3处,卷十二1处,卷十三1处,卷二十一1处,卷二十六1处,卷二十八1处,卷五十八6处),均不避。二字最为常见。

据宫内厅公布资料及笔者查证,宫内厅藏赣州本《文选》中南宋一朝的讳字有構、媾、搆、溝、篝、覯、韝、遘、彀、鷇、雊、慎等十二个(5)对于在南宋已成通例的赵宋祖及北宋讳字如轩、辕、玄、殷、弘、匡、胤、恒、祯、贞、惩、徵、让、桓等,与本文将要讨论的问题关系不大,故暂不讨论。。讳至“构”字(及其嫌名),表明此书刊刻当在南宋,当在高宗时或高宗后。而讳至“慎”字,意味着对孝宗赵眘之讳有所回避(6)“昚”字是“慎”字的古文,两字基本可被认定为同一个字,故“慎”字亦为孝宗正讳。;又,书中“惇”“敦”等字不讳,说明本书大概不会晚至光宗之时(7)阿部隆一在其《中国访书志》中主要根据刻工进行判断,认为赣州本很可能刊于光宗时,然从避讳情况来看,书中敦、惇等字均不避,故此说有待商榷。。

书中原刻版叶及补刻版叶中的正文、注文均有避讳至“慎”字者,但避讳并不严格。这种不严格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兹例述如下:

1 多有不避,且有时避时不避现象

1.1 有大量“慎”字并不避讳

据笔者统计,宫内厅藏赣州本《文选》全书“慎”字共306处,其中约有179处并不避讳(8)关于本文统计的讳字数目,有几点需要交代:1.书中有部分“慎”字仅在右边“真”字中缺一横,其余笔画均不缺。据刘复、李家瑞《宋元以来俗字谱》载,宋刊《古列女传》中便有两横写法的“慎”字,又与赣州本刊刻时间相近的明州本《文选》中亦有三横、两横“慎”字同时出现者,又本书中亦有其他字中的“真”时作两横时作三横之例。故本文考察时将此类仅缺一横的“慎”字视作通用俗字写法,等同于三横完备之“慎”字,而不计入避讳之列。2.宫内厅本有少量“慎”字有用墨笔补足部分缺失笔画之现象,观其墨色笔法,当是收藏者加日文训点时随手而为。此类后描者经与国图诸本对校,凡可辨识者均合并入未补笔前之类计算。3.此数目中含有5个补钞的“慎”字。4.本统计未区分宋原刻、补刻页。,不避讳之比例已接近百分之六十。这也与前文所述阿部隆一所记“慎”字不一定缺笔的情况相符。书中多有通卷不避“慎”字者,如卷十二(9处)、卷二十九(2处)、卷三十八(3处)、卷四十(4处)、卷四十八(6处)、卷五十一(5处)、卷五十五(7处)等通卷不避,另,卷四十六、卷五十二、卷五十九全卷仅有一处“慎”字,亦不避,但样本较小。与此相对,通卷均对“慎”字进行严格避讳的。只有卷二(2处)、卷八(3处)、卷十一(2处)、卷二十七(4处)、卷四十一(1处,且有笔画磨损的可能),这显然是一种不正常的情况。

又,书中正文不避、注文不避之处均不在少数,在此不再一一例举。

零散个别的未避讳之处或可视作刻工疏忽或元代修版补版等原因所致,但数量如此之多的慎字并未避讳,这显然不能用疏忽来解释。

1.2 多有时避时不避现象

考察赣州本《文选》每卷的避讳情况,我们还可以发现“慎”字的避讳与否毫无规律可言,一卷之中、一篇之中、一版之中都存在对“慎”字时避时不避的现象,且此现象出现并无规律,显得讳法很不严肃。

(1)一卷之中、一篇之中时避时不避

除前述通卷不避“慎”字的若干卷、通卷避“慎”字的数卷,又三十二、三十三、五十,三卷无“慎”字之外,赣州本《文选》其他卷对“慎”字的处理全部都是一卷之中时避时不避。在此基础上,由于《文选》每卷容量有限,故常有单篇作品中之“慎”字时避时不避之现象,此二点容易理解,无需赘言。

(2)一版之中(两个半页)时避时不避

一般来说,在没有修版的前提下,古籍中的一版(对开的两个半页)从头到尾都应当是同一位刻工所为,这就意味着在一版之中无论是字体、刀法或是刻字习惯等都应具有一定的稳定性,但仔细考察,书中“慎”字多有在同一版中时避时不避者,如:卷三十四枚乘《七发》:“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句,李善注:“……许慎《淮南子注》曰:装,束也……”,“慎”字缺末笔避。而同版下文“六驾蛟龙,附从太白”句,李善注:“许慎曰:冯迟、太白,河伯也”,此“慎”字则不避。又如卷四十二阮瑀《为曹公作书与孙权》:“且又百姓,国家之有,加怀区区,乐欲崇和。庶几明德,来见昭副,不劳而定,于孤益贵”句,刘良注:“言加意区区然以忧百姓庶几犹慎望明德……”,此“慎”字不避。而同版下文“以应诗人补衮之叹,而慎周易牵复之义”句中正文“慎”字缺末笔避。

如果我们再缩小视角进行审视,还可以发现,即使是在同一刻工所为的同一个半叶甚至同一句下的注释群中,“慎”字也存在正文避而注文不避、注文避而正文不避或注文中时避时不避等无规律现象。

(3)正文避而注文不避

卷三张衡《东京赋》:“敬慎威仪,示民不偷”句,正文“慎”字避。而薛综注文:“《毛诗》曰:敬慎威仪,视民不佻”之“慎”字不避。

卷五十四陆机《五等诸侯论》首句:“夫体国营治,先王所慎”(9)按赣州本以外其他版本“体国营治”多作“体国经野”。,正文“慎”字避,而此句注文:“善曰……汉书王嘉曰王者代天爵人,尤宜慎之”中“慎”字不避。又同页下句“创制垂基,思隆后叶”句注文:“善曰:《典引》曰:慎命以创制”(10)按其他版本“慎命”多作“顺命”。中之“慎”字亦不避。

卷五十七潘岳《马汧督诔》:“语曰:‘或戒其子,慎无为善。’言固可以若是,悲夫”句,正文“慎”字避。而此句注文:“善曰:《淮南子》曰:人有嫁其子而教之曰:尔行矣,慎无为善!……翰曰:语古人之言也。慎无为善,言敦为善而见嫉妒也。悲夫,痛伤之辞。”李善、李周翰注中各一处“慎”字,均不避。

(4)注文避而正文不避

卷五十六崔瑗《座右铭》:“慎言节饮食,知足胜不祥”句,正文“慎”字不避,而注文“善曰:《周易》曰:君子以慎言语,节饮食。《老子》曰:知足不辱。翰曰:君子慎言语,节饮食,祥善也。知足不辱,故胜不善也。”两家注文两处“慎”字均避。又,上文卷四十二阮瑀《为曹公作书与孙权》所举之例虽非出自同一注释群,但其亦为一版之中注文避而正文不避,亦可归于此类。

(5)同一段注文下某注家避某注家不避

卷五十六陆倕《新刻漏铭》:“于是俯察旁罗,登台升库”句下,李善注“《左氏传》曰:公既视朔,遂登观台以望而书,礼也。又曰:宋卫陈郑皆火,梓慎登大庭之库以望之,曰:宋卫陈郑也”不避,而吕向注“……梓慎登大庭之库,库亦台属”之“慎”字则避。

(6)某注家注文中时避时不避

卷四十三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句下,刘良注:“……父子皆以谨慎著名,康言我遇事便发,不能忍慎如万石也……”两“慎”字同在一列小字中,而第一处“慎”字不避,第二处“慎”字避。

(7)音注不避

卷五十八王俭《褚渊碑文》:“虽无受脤岀车之庸,亦有甘寝秉羽之绩”句,“脤”字下以一“慎”字作直音注音,不避。这也是全书中唯一一处音注“慎”。

上述诸现象,很难说是誊写者、校对者或是刻工工作粗疏所致,其原因有三:

首先,如果只是某几处讳字偶有不避的话,或许可以用工作失误来解释,但如此大规模且无规律的不避或时避时不避现象实在难以解释。

其次,据赣州本《文选》每卷后所记的校对、校勘、覆校者来看,此书先后历经“三校”,参与者多为有一定学识的州学职事及有进士出身之选官,很难想象会产生上述不严谨的现象。

第三,赣州本《文选》属于地方官刻本(州学刻本)。一般说来,官刻书籍由于不为牟利,对时间、成本并不很重视。官府又能借职权之便调动大批有能力的人员及刻工参与工作,因此官刻书籍质量一般较有保障,避讳一般也较为谨严。而书中对于“慎”字的避讳实在谈不上谨严。

综上,大量“慎”字不避且常时避时不避应该并非失误疏漏所致,必定还有别的原因。

2 缺笔方式不统一

通览赣州本《文选》全书,我们可以发现,书中对于讳字的处理均使用缺笔法,即前人所记“缺其字画”“嫌名半字”——与讳字同音或近音的字缺笔。但前人各类著作所记均仅言其大要,最多也仅到此为止,从未有人对讳字具体形态加以考察。

前文我们站在“是否避讳”的角度谈了一些赣州本《文选》中“慎”字时避时不避的问题。而如果我们进一步将考察视角从“是否避讳”缩小到“避讳方式(形态)如何”,我们还会发现,宫内厅藏赣州本《文选》中,即使是那些避讳了的“慎”字,其缺笔方式也不一致,并无规律可循。

对于“慎”字,宋本中较常见的缺笔避讳方式是缺末笔或缺末两笔。而在赣州本《文选》中,“慎”字的缺笔主要出现在竖心旁“忄”右侧一点、右侧“真”字内部的三横、倒数第二笔撇及末笔捺四处位置,四处位置又彼此排列组合,进而产生了许多缺笔形式。

经统计,宫内厅本中明确可辨的缺笔方式约有十种(11)另有个别“慎”字宫内厅本、国图诸本均笔画缺失严重,以版面磨损可能性为大,故未单独进行分类统计。,以下每种各举一例:

(1)仅缺末笔(12)如前文所述,本文将仅缺一横的“慎”字视作通用俗字写法,等同于三横完备之“慎”字,故缺一横并缺末笔者并入此类。

卷二十五谢瞻《于安城答灵运》:“幸会果代耕,符守江南曲”句下,李善注:“许慎《淮南子》注曰:果,成也”之“慎”字。

(2)仅缺倒数第二笔

卷五十六潘岳《杨荆州诔》:“目睇毫末,心算无垠”句下,李善注:“《慎子》曰:离朱之明,察秋毫之末”之“慎”字。

(3)“真”字缺三横,其余均不缺

卷三十六王融《永明十一年策秀才文》:“故恤贫缓赋,省徭慎狱”句下,吕向注:“忧贫人,宽赋税,省繇役,慎刑狱”之“慎”字。

(4)“真”字缺三横,缺末笔

卷四左思《三都赋序》:“辩物居方,周易所慎”句,刘渊林注:“刘曰……周易曰:君子以慎辩物居方”之“慎”字,前一处正文“慎”字缺竖心旁右一点、“真”字中缺三横、缺末笔。而后一处注文“慎”字“真”字中缺三横、缺末笔,而竖心旁右一点不缺。

(5)缺竖心右点,“真”字不缺横,而缺倒数第二笔

卷二十三王粲《赠士孙文始》:“慎尔所主,率由嘉则”句之“慎”字。

(6)缺竖心右点,“真”字不缺横,缺末笔

卷九班昭《东征赋》末句:“敬慎无怠,思嗛约兮。清静少欲,师公绰兮”之“慎”字(13)按国图藏宋元明递修本此字不避。。

(7)缺竖心右点,“真”字缺一横,不缺末笔

卷十一鲍照《芜城赋》:“是以板筑雉堞之殷,井干烽橹之勤”句,李善注:“……《淮南子》曰:大构架,兴宫室,鸡栖井干,许慎曰:皆屋构饬也”之“慎”字(14)按此“慎”字作“傎”,国图宋元明递修本同,或为错刻。。

(8)缺竖心右点、“真”字缺三横、缺倒数第二笔而不缺末笔

卷六左思《魏都赋》:“关石之所和钧,财赋之所厎慎”句,吕向注:“……财物贡赋之所致者,无失常者,亦慎也”之“慎”字(15)按此页国图诸本均为补钞。。

(9)缺竖心右点、“真”字缺三横、缺末笔

卷四十七袁宏《三国名臣序赞》:“岂无鹡鸰,固慎名器”句之“慎”字。

(10)缺竖心右点、“真”字缺三横、末两笔均缺

卷十九宋玉《神女赋》:“毛嫱鄣袂,不足程式”句下李善注:“《慎子》曰:毛嫱先施则天下之美妓也”之“慎”字。

在赣州本《文选》中,以上各种缺笔方式以第九种(缺竖心右点、“真”字缺三横、缺末笔)和第一种(仅缺末笔)最为常见。

又,上述不同缺笔方式多有在同一页同时出现者,姑举二例以证:

如卷一班固《西都赋》:“悬黎垂棘,夜光在焉”句下,李善注:“……许慎《淮南子》注曰:夜光之珠,有似明月,故曰明月也。高诱以随侯为明月。许慎以明月为夜光。”第一处“慎”字缺竖心旁右一点,“真”字中缺一横,不缺末笔。而第二处“慎”字缺竖心旁右一点,“真”字中缺三横,缺末笔。

又如卷四十四钟会《檄蜀文》:“布政垂惠而万邦协和,施德百蛮而肃慎致贡”句,正文“慎”字缺竖心右边一点、“真”字缺三横、缺倒数第二笔而不缺末笔。李善注:“……《大戴礼》:孔子曰:昔舜教通于四海之外,肃慎、北发、渠搜、氐、羌来服”中“慎”字不避,张铣注“……肃慎,国名……”中“慎”字则缺竖心旁右一点、“真”字中缺三横、缺末笔。

从以上所述各种缺笔方式及情况可以看出,赣州本《文选》对于“慎”字的缺笔方式种类繁多且无规律,又常有在同一版同一页出现不同缺笔方式的情况。

如前所述,在没有修版的情况下,古籍书板一版一般由一位刻工单独完成,这就意味着至少在这一整版上的刻字习惯应具有一定的稳定性,而赣州本《文选》有很多同版的“慎”字在避讳中展现出了不一致的缺笔方式,这显然是有悖常理的。

从另一个角度讲,某些字若在某书初刻成时即避讳,那么对于这些字的避讳(缺笔)方式一般都会较为统一。如书中“敬”“弘”“彀”“殷”“构”等字均很严格统一地采取缺笔(其中以缺末笔为多)的避讳方式。书中多有同一页上“慎”字不避而其他旧讳均缺笔避之例,可以为证。

太久远的旧讳与本文讨论问题关系不大,可以暂且不谈。然书中多有避讳至高宗“构”字(及其嫌名诸字)之页,而其上“慎”字不避,这种现象更难以解释(如前文第七种缺笔方式所举《芜城赋》之例中注文“构”字缺笔而“慎”字完整不避。又如卷二十三谢朓《同谢咨议铜爵台诗》首句:“帏飘井干,罇酒若平生”句下注中“构”字缺笔而“慎”字完整不避。例多,不赘述)(16)书中“构”字可见之缺笔避讳方法主要有两种,集中在右下角“冉”字缺横或缺一竖。。

综上,我们不得不怀疑,“慎”字很可能并不是赣州本《文选》初刻时的讳字。

3 很多“慎”字有铲削痕迹或未铲净笔画残存

如果说前文所述多有不避、多有时避时不避现象和缺笔方式不统一这两点还只是侧面推证的话,我们可以再进一步缩小考察视角。笔者认为,现存赣州本《文选》书中多处避讳的“慎”字笔画上屡屡可见的铲削痕迹(如右边“真”字边框在中间数横部位的对应破损)或未铲净笔画的残存(如右边“真”字中间三横未铲净或末笔未铲净等),正是“慎”字并非赣州本《文选》初刻讳字的正面证据。

书中这类清晰可辩的痕迹至少有二十余处,为方便展示,以表格形式附图例举数例如下(讳字形态图片来自宫内厅本):

表1 宫内厅藏赣州本《文选》“慎”字铲削示意表

从以上所举图例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这些残留的笔画痕迹绝非简单的磨损,而当为铲削不净的残存。这也直接告诉我们,赣州本《文选》中的“慎”字可能不是初刻时便避讳,而是后经铲削使之缺笔而避讳的,只是这一铲削工作做得并不精细。

想通了这一点,前述多卷通卷避讳或通卷不避讳之现象也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解释了。如宫内厅本卷二十七四处“慎”字均为缺心点缺三横缺末笔,而卷五十一五处“慎”字字画均完整不避,又此两卷均无补刻页。这或许正意味着在铲削过程中某些卷可能被草草放过了。

此外,书中某些疑为错铲的现象也可能正是铲削不精细的一种旁证,如卷十二郭璞《江赋》:“橉杞稹薄于浔涘,栛梿森岭而罗峰”句,正文“稹”字下注“之忍切”,此处不避。而李善注:“……《字林》曰:稹,稠穊也。薄,丛生也。《淮南子》曰:南游江浔。许慎曰:浔,水涯也,音寻。”注文“稹”字右边“真”字缺末笔(17)在此例中,正文“稹”字右边“真”字有三横,而注文“稹”字右边“真”字仅有两横,“真”字的两横三横与否显然并非是否避讳的关键所在。此例可作为前文所述仅缺一横的“慎”字为通用俗字而非避讳的旁证。,而与其相距很近的“慎”字则笔画完备。“稹”字本不应避而此处避,“慎”字本应避而此处不避。检核全书,“稹”字仅于此出现两处。虽然样本较小,但我们仍有理由怀疑这很可能是在铲削中出现的一处失误。

对旧刻书板进行局部铲削以避今讳的现象,在现存古籍中并不少见。兹举两例与赣州本《文选》类似,刊刻于高宗绍兴年间,而孝宗即位后铲削书版以避“慎”字之书为证:

如赵万里《中国版刻图录》著录宋绍兴三年两浙东路茶盐司公使库刻本《资治通鉴》,赵氏著录其“宋讳缺笔至構字,慎字间有剜去末划痕迹,知是孝宗朝或稍后印本”。[11]20

又,约于南宋绍兴朝后期翻雕于杭州的日本尊经阁藏本《世说新语》亦是如此,其原刻初印当不避“慎”字。至孝宗时期,书版经过补修,并铲削“慎”字末笔以避今上讳后,重刷印行。[12]86-97

4 结语

就上文所述宫内厅藏赣州本《文选》书中“慎”字的避讳情况及形态来看,前人著录如《国立故宫博物院善本图录》之本仅据避讳至“慎”字,又辅以数位“孝宗时代人氏”之刻工,便判断其“付梓当在孝宗以后”,未免失之武断。毕竟,避讳至“慎”字,最多只能断定其为孝宗时印本,而不能断定其一定为孝宗时刊刻。若赣州本《文选》书板刊刻于孝宗朝(或宽泛地说孝宗以后),宋人避讳甚严,而“慎”字又是皇帝正讳,作为官刻本的赣州本《文选》绝不至于疏忽草率至此,上述三类关于避讳的乱象都不应该出现。

由对书中避讳字具体情况进行考察所见情况来看,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种可能——赣州本《文选》原刻于宋高宗绍兴末年,在孝宗即位后又对书板进行铲削以避今上正讳,重刷印行。

进一步讲,同样是赣州本系统印本,前人书录中著录的那些不避“慎”字的藏本或有原刻初印的可能(或刷印较早,在孝宗即位之前),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前人书录著作所记赣州本讳字情况很可能只是言其大要,并未进行仔细考察。或者说可能有所考察,但由于“慎”字如前所述在某些卷通卷避讳,某些卷通卷不避讳,在大多数卷中又时避时不避,这也可能造成书录著作所记不全。(18)如前述岛田翰《古文旧书考》卷二著录之赣州本,岛田翰记讳字至“构”字。但其所记即为红叶山房藏本,亦即后来的宫内厅藏本,其避讳至“慎”字清晰可见。岛田翰于全书其他信息所记甚全,而漏录此种标志性讳字,或许便是考察不仔细之故。

而今传诸避至“慎”字之本则是在孝宗即位后,赣州地方组织人手对现有书版进行补修,铲削“慎”字末笔(或若干笔)以避今上正讳,重刷印行的后印本。但这一铲削工作显然进行得比较粗率,有很多“慎”字存在漏铲现象,在部分铲削过的“慎”字中,笔画铲除得也并不干净,从而留下了若干痕迹,同时,在实际操作中铲削“慎”字笔画的标准也并不一致,以至于仅一“慎”字,便存在各种各样的缺笔方式,甚至还产生了局部错铲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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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岁国图正青春
《那风·那雪·那年除夕》(国画)
从班昭《幽通赋注》看《文选》五臣–李善注的价值
皇帝为何要禅位
被忽视的孩子们
千眼观音
谁是国图
本家侄不敌邻家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