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理论下的《查布克夫人的画像》
2020-12-26詹舒丹
詹舒丹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查布克夫人的画像》是美国当代奇幻小说家杰弗里·福特二度问鼎世界奇幻奖之作,融艺术、悬疑、血案和旧时代纽约风华于一炉,故事曲折且发人深省。著名画家皮安波被神秘的查布克夫人聘请为其绘制肖像,酬金丰厚,唯一的要求是不能看到她,只能通过向她提问除样貌外的问题来感知她,将她的形象在画布上呈现出来。查布克夫人讲述的神秘离奇的过去、纽约城上演的眼睛流血案、神出鬼没的查布克如同打乱的线团般错综复杂,挑战着皮安波的绘画感知和理性极限。男权社会的规训和压抑,造成露西埃尔(查布克夫人的本名)的激烈抗拒,设计出重金聘请著名画家为其绘制肖像这一不可能完成的游戏,以此来击垮男性画家们,使他们的创造力丧失殆尽。同时,备受压抑的她幻想和塑造出性格暴戾、不断作恶的查布克,通过不断戕害无辜女性来伤害自己的女性自我,体现出她在意识层面对男权社会规训话语的屈服和认同。
一、男权社会的凝视与规训
乔纳森·施罗德说过:“凝视不只是看,它意味着一种心理上的权力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凝视者优越于被凝视的对象。”[1]145福柯也曾说过,用不着武器,每个人都会在这一凝视的重压下变得卑微[1]145。在男权社会中,女性不是具有独立性和创造力的生命主体,她们只是被凝视、被欣赏、被规训的客体,女性的欲望需求与独立意志在男性凝视这一过程中被消解、被遮蔽。在小说的开始,富有的里德先生在行为不检后聘请“我”——顶级画家皮安波为其妻子绘制肖像,以此挽回婚姻和尊严。在“我”的凝视下,里德夫人是一个缺乏个性的人,她的精神世界不是“我”要关注的,“我”任意地修正她外貌上的不完美之处:“将门牙排列得整齐合缝”[2]1,创造出画像上完美的复制品,“我”甚至自诩比上帝造人的技巧更高一筹。困在鱼缸里的金鱼、花瓶中慢慢枯萎的花枝都象征着女性在男权社会下被凝视的压抑状态:在画布上她们光鲜亮丽,永葆青春,为人们赞赏不已,而现实中她们的婚姻和生活越来越丑陋不堪。两者形成的鲜明反差揭示了男性凝视对女性心理造成的极大压制:“那幅画像几乎就是她,又不完全是她,但无疑是她丈夫所期望的。”[2]9
“凝视”是一种欲望投射,蕴含着特定的权力话语,这必然会导致“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男性将女性物化为景观,使其成为欲望对象并实现控制的心理机制和相应行为,被称为“男性凝视”[3]。文本中肖像画的主体多为女性,画家为男性。在绘画过程中,女性处于一种被动状态,置于被凝视的位置,听从男性画家提出的要求摆出相应的神情和姿态。肖像画家往往根据男主顾的要求对女性肖像进行修改以达到他们想象中的理想状态[4],由此来抹杀真实和女性个性,以漂亮的复制品来达到对女性的规训。小说中诸多著名画家给坐在屏风后面的查布克夫人画肖像,他们看不见她,只能通过她所讲述的离奇故事来想象她,从这些画家的创作可以看到男权社会对女性他者形象的塑造:“画中的女人都很漂亮,然而又有着明显的区别……有的一脸淫荡、有的充满悔意、有的面带讥讽、有的欣喜若狂……”[2]277男性画家所塑造的查布克夫人均是具有漂亮外貌、充满女性诱惑力的存在,她的内心世界是缺席的,画作上“完美”的女人们不过是男性欲望的投射罢了。同时,女性的自我凝视让她们时刻保持着警觉,不甘心成为男性凝视下失去自我的客体。里德夫人对他人眼中创作出完美肖像的皮安波悄声的诅咒:“我希望你死”,查布克夫人设计的“隐身”游戏,更是奏出了反抗男性凝视的强音。
不仅是肖像画体现了这种凝视关系的存在,文本中其他方面也展现了在男权社会中无处不在的男性凝视。因为父亲特殊的职业(晶体相术师),作为家人的母亲和露西埃尔必须跟随其每年在高山上度过六个月,过着被流放般孤独的生活,通过采集和观测雪花来预测现状。父亲沉迷工作,经常冷漠地忽视妻子的感情和欲望,母亲变相被囚禁在山中小屋里,被要求履行身为妻子和母亲的伦理责任和义务。发现妻子与阿默里偷情后,父亲便毫不留情地将两人枪杀,完成男权社会对想要逾越界限的女性的规训。在男性的凝视下,女性真实微妙的生理、心理诉求与复杂独特的生命体验被挤压,失去自我表达的话语权利,服从男性的支配与操控,一旦越界,就会受到严厉的责罚。露西埃尔从一开始以父亲的眼睛凝视母亲的不轨行为到以母亲视角审视凝视机制背后隐藏的不平等两性关系,女性意识的觉醒促使她向男性凝视做出反抗。出于谋生需要,父亲为露西埃尔设计一套女巫预言的舞台表演。露西埃尔躲在屏风后面,通过递进来的树叶回答人们的提问,久而久之,她对屏风外面的世界感到恐惧,害怕来自他人凝视的目光:“我变得非常害怕那些眼睛。我的身体几乎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将我的肉体和灵魂上上下下搜了个遍”[2]178。屏风成为她的牢笼,只有躲在里面才能获得安全感。一直被囚禁在男权社会的“女巫”的反抗是彻底和血腥的,通过“迦太基之泪”这种古老的寄生虫使人的眼睛流血而亡,由此来向男权社会的凝视机制发起挑战。同时,露西埃尔通过设计画肖像这一游戏将她的反凝视贯彻到底。
二、查布克夫人的反凝视
丹尼·卡瓦拉罗曾指出:“凝视(gaze) 的概念描述了一种与眼睛和视觉有关的权力形式。当我们凝视某人或某物时,我们并不是简单地在看(looking)。它同样也是探查和控制,它洞察并把身体客观化。”[5]躲在屏风后面进行表演的查布克夫人对观众而言是神秘的,她避免了被凝视的命运,人们只能通过声音来感知她,对屏风后面存在的事物充满好奇和欲望,不少绅士在不知她长相和性格的情况下向她求婚。“我在追求一种妇女无法在社会上找到的自由……在我的世界里……任何事情,只要我想做,我都做。”[2]221与里德夫人相比足以看出在男权社会中女性获得反凝视权力的不易,里德夫人及她的画像是遭受到多重凝视的,有来自出轨丈夫的凝视,有来自其他男性的凝视,以及上流社会规范的凝视,还有女性对自己的凝视。“他俩站在一起,好像要为一幅展示婚姻幸福的作品摆好姿势一样。”[2]7恩爱幸福的模范婚姻下实则掩藏着虚伪和肮脏,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凝视规范使她用男性制定的标准内化凝视自己,在行为和精神上约束自己,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为了物质上的保证,里德夫人不得不对出轨的丈夫忍气吞声,屈从于上流社会的道德话语。
“隐身”带来的自由让露西埃尔得以摆脱男性的评价和审视,相反,她从凝视的对象转变为凝视的主体。在表演时,观众看不到屏风后面的女巫,他们对女巫的情况一无所知,渴望从女巫那里得到关于未来的消息。而露西埃尔通过在屏风上刺破一个小洞,透过小洞将大部分观众尽收眼中,暗地里观察他们的容貌、穿着和神态,享受凝视带来的权力;这种凝视权力还体现在“双生子”赋予她的预言能力,预言使她知道他人的命运、因为被敬畏从而处于凝视的位置。预言表演还使她获得巨大的财富,避免了在经济上附属男性的命运,相反,金钱上的富有使她拥有支配男性的权力。露西埃尔利用财富聘请拥有卓越绘画技巧的画家们为其绘制肖像,但规定他们不能看见她,只能通过她的声音和故事来感知她,想象她。查布克夫人正是通过屏风后面不断地“看”“注视”,以此来重建“视觉秩序”:这个游戏将男性画家们置于被凝视的位置,他们失去了男权社会在绘画领域赋予他们的权威,在绘画中查布克夫人古怪的故事不断干扰和搅混他们的思维,想要脱身游戏又无法拒绝金钱的诱惑,只能滑入自我毁灭的境地。令男性画家感到不安的根本原因是他们无法将查布克夫人规训于他们的凝视之下。查布克夫人通过这场游戏大胆地破坏男权社会的规则,挑战男性画家们凝视的权力和主体地位,重新审视不平等的两性关系。
在女性凝视下,男性逐渐丧失自我优越感和主体地位,并最终走向毁灭。受雇于查布克夫人的二十多位画家有着相似的下场:丧失创造力,陷入孤独潦倒的境遇中一蹶不振,与接受任务前的踌躇满志形成巨大的反差。巨大的挑战逐渐摧毁他们内心的自我感知与自信,在女性的凝视下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她一说出对这幅画像的评判,我就知道自己的画不得要领……这种感觉愈演愈烈,如同一个黑洞,慢慢吞噬着我绘画的欲望。”[2]282自诩可与上帝比肩的皮安波,在绘制肖像时不断产生自我怀疑,失去艺术与生活的平衡,在第一幅完工的裸体背影画作被神秘的“查布克”摧毁后精神几近崩溃。被凝视的皮安波体会到了凝视所带来的巨大精神压力,在街上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查布克夫人,她的模样对他而言是不可知的,但又无处不在,充斥在他的周围,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皮安波如同福柯提出的“全景敞式监狱”里被凝视的囚禁者,他对查布克夫人的过去和现在一无所知,无法评价她,而屏风后面的查布克夫人却可以随心所欲地凝视他、评断他,引导和掌控着事情的走向。
三、双重自我的纠葛
正如书名所设置的悬念:“查布克夫人”,这是对露西埃尔身份的定位:她是查布克的妻子。作为女巫丈夫的查布克是一个怎样的人物?查布克夫人独自与画家们会面交谈时,从未被提及的查布克又身在何处?他们又是以怎样的方式相识和相爱?查布克又与血腥的眼睛流血案有着怎样的联系?还没等到皮安波开始调查查布克家族的过去,神秘的查布克早已找上门,警告画家远离他的妻子。随后在剧院里的威胁、摧毁画作以及几番殴打里,可以看到一个性格暴戾、报复心重的可怕形象,本遭遇海难丧生的查布克,此时却如幽灵般出现,每次出现伴随着暴力与作恶。露西埃尔讲述的两人之间畸形对抗的爱恋,更是为这个人物增添了神秘气息。直到文本的结尾,神秘的查布克真实面目才被揭开:查布克从未存在过,只是露西埃尔假想塑造出来的人物,是她的另一重自我。
“人的感觉是不稳定的,人的深层意识对自我的体认可能是自我矛盾的,这就导致了自我的双重性、多重性与自我分裂。”[6]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查布克夫人的画像》与斯蒂文森的经典恐怖小说《化身博士》之间互文并置的关系:《化身博士》里杰基尔医生与海德的相互依存共生体为理解露西埃尔与查布克之间的复杂关系提供解码。杰基尔医生发明一种药物,将内心涌动的黑暗欲望化身为海德,后者在社会上不断作恶,最终人们发现两者之间的联系,追踪到杰基尔医生的家时,发现这个共生体以自杀结束生命。在《查布克夫人的画像》中,男权社会的过度压抑和童年时期的创伤记忆使露西埃尔内心扭曲,只敢躲在屏风后面。当她目睹旅馆女佣在她面前眼睛流血死去的惨状,想要帮助女佣但不敢从屏风后面出来,无法突破长久以来的心理束缚,这件事也大大加深了她的创伤记忆,使她不愿直面内心的矛盾挣扎,有意躲避现实,便幻想出查布克这一人物,把造成女佣和其他受害者死亡的责任推到查布克身上。
露西埃尔与查布克不是善与恶的对立,而是相互依存的共同体。查布克就隐藏在露西埃尔内心深处的黑暗角落,是她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当她通过女扮男装、变声化身为查布克时,她便无惧屏风外面的世界,随心所欲释放黑暗欲望,坚信对他人残忍就能获得信心和力量。露西埃尔通过设置游戏击垮男性画家心理的方式完成对男权社会凝视的抗争和颠覆,体现了女性意识的觉醒,而她塑造的另一重自我——查布克通过谋害无辜女性来伤害女性自我。在皮安波为露西埃尔绘制肖像中穿插着神秘的死亡事件:受害者均是女性,她们之间没有人际上的联系,特征都是眼睛流血不止而死,“她脸上原来是眼睛的地方,血液早已凝固,现在只剩下两块突起的巨大疤痕。她身上的衣服被鲜血浸泡过,干结的血块已经呈现出红砖的颜色”[2]35。画面越是恐怖便越能衬托出隐藏在背后的邪恶力量与仇恨情绪之大。通过警方的调查得知受害女性临死前都佩戴过雕刻着美杜莎的多彩浮雕宝石,希腊神话中美杜莎是蛇发女妖三姐妹之一,任何直视她双眼的人都会变成石像,这一形象正说明了凝视带来的伤害。查布克正是以雕刻着美杜莎的宝石为载体,使附着在上面的古老寄生虫吞噬女性的眼睛,残忍地夺去她们的生命,完成血腥的报复。露西埃尔通过反凝视的游戏击垮男性画家们的创造力,逾越、挑战了男性话语的规范和禁区,无意中向她所反抗的男权社会意识形态进行接受性认同。她假想出来的另一重自我,利用古老的“迦太基之泪”摧毁无辜女性的眼睛,让她们在极端痛苦中死去,由此来完成男权社会对反抗凝视的女性的规训和惩罚,查布克不断作恶来击垮露西埃尔的良知,伤害她的女性自我。
弗洛伊德说过,“进攻性倾向是人类一种原始的、自我存在的本能属性”,在人类社会的进化发展中,它得到了“节制和驯服”[7]。在《查布克夫人的画像》的结尾,作为黑暗欲望的一面的查布克却挣脱枷锁,彻底击垮露西埃尔的女性自我,兽性因子占据上风。查布克之所以对皮安波创作的半裸体肖像画恼怒不已,是因为这幅画像“画上的她好像在朝旁边看着,微笑着,那种笑不是淘气的笑,而是像那个帮助父亲成功制作雪花标本后小孩儿的笑”[2]225,“笑”展现了露西埃尔如孩童般天真纯粹的一面,也是她真实的自我。
除了象征认同男权社会意识形态的查布克对女性自我的戕害之外,作者为小说设计的充满男权社会规训意味的结尾也展现了女性抗争的失败。忠心耿耿的管家沃特金良知觉醒,决心阻止露西埃尔的进一步作恶,抓住并制服逃走的女巫,还将她伪装成因患肺结核而死的样子。露西埃尔以反凝视的游戏挑战男权社会凝视机制对女性的束缚和禁锢,最终在以沃特金为代表的男权社会道德机制的追踪下难逃死亡与毁灭的命运。在《查布克夫人的画像》中,作者杰弗里·福特抨击了男权社会文化建构对女性的规训和压抑,塑造出神秘的查布克夫人这一矛盾复杂的人物形象,凸显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以及女性凝视对男性造成的影响,然而他始终无法彻底摆脱男性意识形态话语的影响,故给小说设置了一个充满规训意味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