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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拉里斯星》与《三体》系列后人类伦理观比较研究

2020-12-26蒋思翔

安康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莱姆凯尔刘慈欣

蒋思翔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伴随着生物、信息技术加速变革,人类迈入新型媒介时代,“后人类”一词愈来愈频繁地出现在探讨人类生存境况的语域之中。正如罗西·布拉伊多蒂所说:“尽管保守的、信仰宗教的社会力量经常竭力把人纳入自然法的范式,人的概念在当代科学进步和全球化经济影响的双重压力下已经发生了剧烈变化。在后现代、后殖民、后工业、后共产主义,甚至饱受争议的后女性主义之后,我们似乎步入了后人类的困境。”[1]1-2当人工智能发展带来的“人机合一”、基因工程所面临的道德挑战和亟待重构的人文学科体系纷纷昭示出“五百年的人类主义历史”即将“寿终正寝”[2],后人类时代蓄势待发,崭新的伦理形态也随之显形。以科幻小说为主的文学文本在“主动地形塑各种技术的意图和科学理论的能指”[3]28的同时包含了写作主体的多重想象,关于后人类时代科技社会的假想在由作者本人拨快的时间轴上被具象化,后人类伦理形态在虚构叙事中生成,在人类仍占据中心地位的今天完成了“文本先行”。这些描摹后人类的文本“开辟了一条通道,让故事走出关注范围较小的科学理论,通过身体政治进行更广泛的流传”[3]28。波兰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莱姆著《索拉里斯星》及国内作家刘慈欣著《三体》系列作为堪称经典的科幻文本,其间关于“大洋”“客人”“三体世界”“黑暗森林”的描写无疑已将我们置身于后人类世界。两者在后人类伦理观的塑造上各有千秋,为人们探讨未来世界注入了多重可能。

一、对后人类中心主义伦理前路的乐观与悲观

在日趋成熟的科幻小说写作中,发生交互的对象已不再仅限于人类及地球上诸如动植物类的非人“他者”,作者往往将视线越过大气层、投向广袤无垠的宇宙。人类以“地球文明”自称,试图与宇宙中的非己族类建立对话关系,《三体》和《索拉里斯星》也不例外。《三体》系列中,地球文明初步作为主体成型并向对话的另一方——星外文明发起探索要始于叶文洁生活的“文革”时期,在美苏纷纷建造大型射电望远镜、发射探测器以进行深空探测的历史背景下,中国国防部门建立“红岸”基地并向200光年半径范围内的外太空发送了“以宇宙间通用的基本数学和物理原理”为元码系建立的“自译解系统”及地球、人类生存概况等文明信息;《索拉里斯星》的故事中,由于人类已经可以登上索拉里斯星球进行近地观察,地球文明对索拉里斯文明的探测史长逾百年,以《索拉里斯史》 《索拉里斯丛书》为基础的“索拉里斯学”早已成形。

需要注意的是,这两种探索都为人类中心主义伦理所统摄。人类以“拟人化宇宙”的观念衡量宇宙中的“他者”,并运用共同的人类学话语模式解读星外文明,莱姆和刘慈欣都对此表达了不满。《索拉里斯星》中,面对前人对索拉里斯文明探索的屡屡碰壁,男主人公凯尔文在“怪物”一章不无嘲讽地对“索拉里斯学家”吉斯的著作进行评价:“如果他不是实在没有办法的话,他也不会使用这种让人笑掉大牙的地球中心主义的语言”[4]167;“思想家”一章中凯尔文与“客人”海若展开的对话更明确了在失败的研究活动中通行的“人”之尺度:“我们自以为是宇宙之草,……宇宙的所有地方都要采用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我们就是基于这种模式才勇敢而又兴奋地奔赴远方的”[4]246。而《三体》系列里的地球人类则认为星外文明是绝对友好的、可合作的,因而鲁莽地打开了对外探测的潘多拉魔盒,“红岸”基地的文明电波成功与三体世界取得联系之初,电波发送者叶文洁甚至对科技发达的三体世界产生了高于人类道德的道德寄托。很难想象,这场技术初衷是人类“怀着美好的愿望”“期待着与宇宙中其他文明社会建立联系”,与星外文明一同“在广阔的宇宙中创造更加美好的生活”[5]121-126的对话,最终为整个太阳系带来了浩劫。两部作品对于人类“以己度人”失败的情节设置似乎标志着以“人”为阐释话语的狭义主体间性在彼时已然失效,非人类文明的出现拓宽了原有的主体间性场域从而将单一主体间性变为多元,后人类中心主义伦理开始登场。

然而,尽管蕴含着相似的后人类中心主义伦理倾向,莱姆和刘慈欣在作品中对此转向的未来可能所持的态度却不尽相同。偌大宇宙中,由于后人类多元主体间在身体、表意方式、生存环境上的巨大差异不容忽视,且考虑到非碳基生物存在可能,“不同种族之间的生物学差异可能达到门甚至界一级”[6]445。因此,即使承认多重尺度的存在,宇宙文明间也很难互相“感同身受”。以《索拉里斯星》为例,直到文末,人类仍然无法与索拉里斯星球表面覆盖的“大洋”建立起有效沟通。但莱姆对这种文明互不可解性表示乐观。在全书最后一章,凯尔文飞离太空站,同“大洋”开展“亲密接触”,莱姆花费了大量笔墨来描绘凯尔文此行的心理过程。凯尔文在感叹“地球人几十年来徒劳地追寻它的蛛丝马迹,企图建立起一种可理解可沟通的联系,可我对它而言,与一粒尘埃殊无不同”[4]318之余,并没有像曾经的研究员腾肯般向“大洋”发起自杀式的热核攻击,而是尊重索拉里斯文明的自我方式,与两种文明间或是暂时性的不可解实现了和解。凯尔文,不如说是莱姆本人,对文明交互的未来仍抱有希望,他确信还有“隐含在未来中的机会”,并对“大洋”是否还会送来“客人”有所期待。

面对后人类中心主义伦理,莱姆无疑是积极的,而刘慈欣通过《三体》提出了另一种略显悲观的可能,即在宇宙巨大的时间维度之上,人类甚至还没来得及完成转向,就将先毁灭于人类中心主义。文明与文明之间可能发生的交互在《三体》中更像是一场生与死的博弈,刘慈欣以“黑暗森林”理论回应“费米佯谬”,以“猜疑链”作为文明间无效沟通后必将陷入的死局。他指出,“猜疑链”中的所有文明受制于先天物种差异及太空跋涉所耗费的漫长时间,只能设定所有“他者”都是恶意的,并在宇宙这片“森林”中保持沉默。这必将指向一个以技术为导向的丛林时代,强者出于生存的第一需要,为了防止弱小文明发生技术爆炸威胁自身,必将对其采取毁灭式打击。人类的无知招来了林中的猎手,在《三体:黑暗森林》和《三体:死神永生》中,面对三体人的两次打击,人类尚且可以通过同归于尽式的宇宙广播化解(有趣的是,建立宇宙广播威慑和最终选择进行宇宙广播的罗辑和由“蓝色空间”号、“万有引力”号共同组成的银河系人类都已不算严格意义上的人类,他们早已不受人类的道德尺度约束,因而作出了合乎宇宙法则的选择),而在致命的黑暗森林打击到来前夕,人类放弃了云天明提供的“黑域”及光速飞船计划,将黑暗森林打击等同于已被认识的光粒打击,在太阳系的边缘行星背面建立太空城进行躲避。最终打击由“二向箔”带来,“降维坍缩”的毁灭方式远远超出了人类的认知界限。从“水滴”到“二向箔”,人类屡次败于“自以为是”的人类中心主义,直至灭亡。白Ice对人类的忠告成为了刘慈欣的判词:“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7]414

二、对境遇伦理选择的认可与否决

美国伦理学家弗莱彻为道德决断提供了三种可选择的线路:律法主义方法、反律法主义方法和境遇方法。其中,境遇方法“以爱作为旨归,因而能根据境遇保有、尊重或者放弃现实和传统的伦理律令和准则”[8]99。以此为视角观照《索拉里斯星》和《三体》系列,不难发现,两部作品中都不乏境遇伦理选择的痕迹。

《索拉里斯星》的男主人公凯尔文,其部分行为就体现出境遇伦理。当“大洋”第一次给凯尔文送来“客人”——已故情人海若的复制品,出于吉巴里安因“客人”而崩溃自杀的前车之鉴,凯尔文审慎地将“客人”划归为于人类生存有害的外星生物,并将“客人”用火箭发射到索拉里斯星球的近地轨道上以摆脱其对自己的纠缠。“客人”拥有的再生力使凯尔文惊惧,海若再次回归后,他的精神仍驱使他将海若隔绝在房间内。这两次举措来自凯尔文原有的伦理认知结构,海若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地球人类,作为未知的“怪物”,凯尔文无须对其肩负人类的道德责任。但在之后的相处中,“爱”在凯尔文心中发生了,当海若生命再遇威胁时,境遇伦理成为了凯尔文的决断指标。海若在偷听斯诺和凯尔文的对话后企图饮用液态氧自杀,已经“爱”上她的凯尔文,身份由施暴者转为了施救者。同样的情况在凯尔文与斯诺的会面中再次出现,斯诺提议将海若再次装入火箭发射升空并研究其“变易”过程,凯尔文以愤怒的姿态断然拒绝。不可否认,凯尔文后续一反常态的数种行为都由“爱”驱动生成,“爱”作为新的旨归,将海若原有的妖魔化色彩洗净,面对如此的海若,凯尔文作出了符合境遇伦理的抉择。面对境遇伦理,莱姆的措辞近乎浪漫,《索拉里斯星》中常态化的批判语言并未用于描述凯尔文与海若的爱情。“老拟态”中,凯尔文探索“大洋”归来一周时的心理活动实证了莱姆对于境遇伦理的态度:“情感对法则只能恨”,而“对爱情的永恒信念和诗人赋予的爱的力量,据说比死亡更恒久”“那句我们上百年来坚定不移的信条‘爱在生命终结时’不过是一句谎言”[4]317-318。“爱”超越了生存与法则,莱姆将其与对后人类交互时代的希望一起种进了对未来世界的想象之中。

与《索拉里斯星》相比,《三体》系列对境遇伦理及其后果的阐述则更为极端化。《三体:死神永生》中,刘慈欣设置了程心这样一个境遇伦理完全体,她的一切选择都披着“爱”的外衣。冬眠过后,程心对所有威慑纪元的人类产生了如“母爱”般的情结,同时,程心受惠于云天明馈赠的星球而误打误撞地拥有了富可敌国的财力,并因女性身份纾解了群众对于威慑可能导致的极权恐惧,成为民心所向的执剑人候选。这时,程心作出了她的第一个选择:竞选执剑人。“三个世纪后,她终于有机会为爱做些事了”[7]112,然而,程心的执剑人生涯只持续了十五分钟。程心面对三体人的入侵警报,并没有按下宇宙广播的开关,她不是罗辑,因而无法作出让两个文明同归于尽的抉择。尽管这出于“爱”,但程心的伦理选择很快变为了极端的不道德:三体人按计划对地球人类进行了殖民和屠杀,程心在同归于尽的悬崖上对地球文明的仁慈反而将人类推向了更为黑暗的深渊。在程心身上,这种道德标准的弹性似乎成为了一种常态。掩体纪元时期,维德将光速飞船的开发与否交由程心决定,程心不忍发动战争以保全小部分可使用光速飞船的精英分子利益、损害普通民众平等生存的权利,做出了第二次选择:禁止开发光速飞船。在二维化打击到来之际,这个选择再次被推至不道德:光速飞船成为唯一可供逃生的工具,程心的决定耽误了宝贵的开发时间,不仅精英分子无法逃生,打击将带来全人类的末日。程心的第三次选择发生在宇宙归零运动中,为了宇宙可以顺利重生,程心奉献出了云天明留给她的小宇宙,但对生命的“爱”再次使她出了差错,她为小宇宙留下了重为五公斤的生态球,而这很可能致使宇宙永远无法坍缩还原而走向膨胀和灭亡。不难看出,程心所有的境遇伦理选择,都带来了极为惨重的后果。也许是为了对比程心的失败,刘慈欣在《三体》中另设置了一派以“生存”为指标从而进行道德决断的“银河系人类”,他们的所有决断都依据生存法则做出,种种行为取向都与程心相悖:先是为夺取生存物资攻击同属舰队国际的另几艘恒星际飞船,后驾驶恒星际飞船逃逸并拒捕,最后挟持前来追击的“万有引力”号,向宇宙广播了太阳系坐标。道德标准的弹性同时也在银河系人类身上体现,这些看似唯利是图、自相残杀的疯狂举动,最终成功为人类抵挡住了三体人的入侵,为人类对抗黑暗森林打击赢得了宝贵的部署时间,银河系人类漂泊向宇宙深处,为地球文明留下了最后的火种。在刘慈欣看来,或许是“生存”而非“爱”,才是后人类时代最为正确的伦理命题。

三、对宇宙伦理标准的多重设想

在《索拉里斯星》及《三体》中,莱姆和刘慈欣都不约而同地展开了对“神级文明”的构想。在莱姆笔下,神级文明不做重复的事情,它会突然间“出现在银河系的某个偏僻角落,像个醉酒的小青年那样,突然开始发作,横冲直撞,灭掉一颗星星,又点燃一颗星星”[4]309,“大洋”很有可能就是正处于童年时期的神级文明。莱姆设想的神级文明,其观念并不与善恶有关,所有行为都“只缘于它的愿”[4]307,这是一种完全崭新的宇宙伦理观,一种“在现实中可能永远处于未实现或遮蔽状态”[8]115的创造性德目,指向了莱姆意欲建构的伦理乌托邦。这种不以善恶驱动、随心所欲的宇宙伦理反映了莱姆对社会整体伦理的重造渴望:凯尔文曾觉得自己“无家可归”,因为地球上的每个人都为社会性所束缚,人际关系网将他置于“为一个什么‘交往’的目标而奉献一切”的糟糕境地,他终将“对任何事情、对任何人都失去兴趣,而且一去不复返”[4]305。莱姆对神级文明的新伦理设定恰好解决了这一困境,在神级文明所生存的伦理世界中,所有个体不再以“交往”为目的,它在未来将成为可选择的,而是否进行将完全取决于个体意志。

刘慈欣设想的本宇宙神级文明从属于一个更为磅礴的“大宇宙”:“母世界”。本宇宙作为“母世界”的一粒“种子”,其神级文明形态表现为由“母世界”派来的“管理者”:长老与歌者。他们的行为同样无善恶之分,因此他们可以极为轻巧地毁灭在宇宙中暴露位置的文明而无负罪感。在歌者的“清理”中,似乎有这样一个隐性的标准,即一切都是为了维系宇宙的平稳运行。因此,歌者嫌恶清理无诚意的坐标,因为这“常常意味着清理空旷的世界”,而“这些空旷的世界以后可能还用得着”[7]388,一旦贸然清理,很可能为宇宙的未来带来麻烦。但为了防止危险的文明在宇宙中肆无忌惮地进行扩张和攻击,清理必须进行,对能先于歌者进行清理的目标追踪即使成功概率为零也必须按规程继续。同样肩负着宇宙使命的还有“回归运动”的号召者们,他们大抵是一个神级文明的同盟,为了小宇宙归还总质量而促成本宇宙的爆炸重生,他们用一百五十七万种语言进行了全球广播。刘慈欣眼中的宇宙伦理以维持宇宙运行为纲,以宇宙存亡为己任,已然超越了人类伦理善恶爱恨的边界。

四、结语

尽管《索拉里斯星》和《三体》所叙述的仿佛是同一类故事,即人类抱持为人类中心主义所浸染的固有文化心理结构与外星文明展开交际却暂时以失败收尾。但二者在对文本中多处细节的处理却因各自意识的不同从而呈现出两种不尽相同的后人类伦理观念:后人类中心主义转向能否完成?莱姆以积极的态度面对这一转向,并传达出主动和解的意欲,而刘慈欣则认为,转向至少在人类仍为人类的阶段不可能完成,人类中心主义的湮灭或许正是以人类的湮灭为代价的,到那时,宇宙将被动地进入“非人类”时代,后人类中心主义与其称之为“转向”,不如说是时间推移之下的必然选择。除此之外,莱姆与刘慈欣对后人类时代以人为本位的宇宙伦理的设想也有诸多不同。不可否认,从以上三种视角来对比解读显然难以穷尽《索拉里斯星》与《三体》中庞大交织的故事网络背后所隐含的后人类伦理样态。伴随着全球性危机日益加剧,后人类时代终将来临,科幻文学中对后人类时代伦理境遇的多重设置当然可以不断被放入新的讨论场域之中,这对于理解近在眼前的未来世界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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