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内经》生命观的哲学意义
2020-12-25高宣扬
高宣扬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黄帝内经》以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优秀发展成果的基本精神为主导,以《易经》的宇宙观、自然观和生命观为基础,结合黄老道家的自然哲学及人生哲学的基本观点,系统总结中国传统医学研究和临床实践丰富经验以及充满智慧的养生之道。 它结合人类生命复杂而特殊的性质,将“一阴一阳之谓道”与传统五行说紧密结合起来,以“精气论”为核心,置人于宇宙自然之中,视人类生命为自然生成产物和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把宇宙自然、社会与人类生命五脏六腑气血经脉等身心的各个方面,关联成互通互动互补互透的活生生的整体系统。 《黄帝内经》主张生命自身整体的、内在自然固有的自我创造和自我协调统一能力,强调应用“脉万物之情”的整体系统方法, 将人类生命当作主要研究对象,探索治疗疾病和维持身体健康以及延年益寿的科学方法,既继承发展了中国传统生命哲学的基本观点和方法论,又全面总结了中国医学、人体精神、心理、生理、病理、诊断、治疗以及积极营卫养生的生命健康智慧;坚持贯彻“医人”、“医国”、“医民”、“医身(体)”、“医心(神)”、“医德”相统一的原则,全面发展中国生命哲学和传统医学的基本理论和方法。进一步,《黄帝内经》环绕探索生命本质并实施“诊治”、“养生”、“健身”、“营卫”、“防卫”相统一的辩证关系,集中体现了中国传统优秀思想文化对于生命的一贯珍重精神及丰富的生活智慧,奠定了中国生命哲学的本体论、认识论、道德论和方法论的基本原则。
一、 天人一体,生气通天
如果说,《易经》讲的是宇宙万物生命的生成运动变化规律,那么,《黄帝内经》就是集中论述人类生老病死的生命变化规律及其与宇宙自然万物生命变化规律的紧密互动关系,完整体现了“天人合一”的本体论原则。 翻阅整个《黄帝内经》,通篇全面体现“天人同道、天人同理、天人同序”的基本道理。 正如明代张介宾所说:“乃知天地之道,以阴阳二气而造化万物;人生之理,以阴阳二气而长养百骸。 易者,易也,具阴阳动静之妙;医者,意也,合阴阳消长之机。 虽阴阳已备于《内经》,而变化莫大乎《周易》。 故曰天人一理者,一此阴阳也;医易同源者,同此变化也。 岂非医易相通,理无二致,可以医而不知易乎? ”[1]
为了探索生命的本质,《黄帝内经》从“天人一体”和“生气通天”的基本原则出发,首先集中研究生命之“生”。 实际上,一切生命,都基于“生”、源于“生”和本于“生”;“生”乃生命之母,生命的原动力,是孕育生命内在一切固有本质基因的温床,又是生命不断重生更新的基点,当然也是宇宙一切事物生死存亡及其命运的原始出发点,致使它成为了理解“什么是生命”和“何为生命观”的关键,也是揭开万事万物生命奥秘的钥匙。
人类生命,何以为生?在《易经》那里,首先使用“太极”、“阴阳”、“乾坤”、“男女”、“善恶” 的对应范畴, 简练而又深刻地揭示了宇宙自然万物生命之“生”的动力起源及其心物一体和道器结合的原始基础。 因此,《易经》使用“太极”表示天地人“三才”(“三极”)的原生状态,特指天地未分时原始混沌的总体,它虽然不确定,但充满生气和活力的变易过程,一团既变易、又更新不止的生命原型;它是宇宙本体固有的物质、能量、力量和运动的总源泉。 所以,“易变也,然必有不变者而变者以生”[2],“天不变道也不变”[3];此谓“不变”者,乃是贯彻始终的“道”和混合交融的“精”、“炁”、“神”以及阴阳两种力量的复杂交错关系的体现,它们以其相互对应而又相互相吸的依存关系和不停的相互转化过程——最先是在“醇和未分之气”的“太极”状态中,实现运动中的交合,演化出万物生命的生成过程;而阴阳乾坤双方的交合,把太极中原始的精气转化成一种纯朴自然的原始生命力,并由此出发,生生不息,更新不止,营造了充满创造动力和运载道德精神的心物一体的一切生命。 这也就是《周易》所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4]。
由此可见,生命的最大特征,就是“易”,就是“德”;“易”即变动、运动、生生化化、生生不息和创新不易,也是“尊道贵德”和“德行无疆”;一言以蔽之,一切变易,都是生命之“生”。 生命离不开运动变易,离不开创新,但就在“变易”和“创新”中,隐含“德”这个内在的精神力量,集中体现“生”之本质,它是生命存在的必要条件, 是生命内在价值的结晶,也是生命存在发展的基本动力和核心标志。
马宝善先生精辟地总结了贯穿于《易经》中的宇宙观的核心及其生命本质:“宇宙的本体精、 炁、神、道、阴阳,五位一体。 精为物,炁为介,神为识,道为律,阴阳为性。 它们可以产生,但不能被产生。精、炁、神为实性本体,道、阴阳为虚性本体。 虚性本体随实性本体的存在而存在, 随实性本体的消亡而消亡。 精、炁、神、道、阴阳,互为条件,相互作用,相互依存,相互制约,与天体万物同其体,同其根,万物得之则生,失之则亡。 它们存在的基本功能是‘异性相吸’,其演化衍生的基本原则是‘对应统一’”[5](P2-3)。
马宝善先生接着指出:“精、炁、神、道、阴阳五大本体,是宇宙无极妙有隐存方式,也是宇宙太极实有显现形态。 五彩缤纷的世界万物,就是通过堪称天衢的‘一阴一阳之谓道’的路径演化衍生而来。具有特殊思维能力的人类,成为万物之灵,显示了宇宙生命本来就具有的那种神圣价值。 故《黄帝内经》曰:‘以其德全不危也’”[5](P3)。
正是根据这些基本原则,《黄帝内经》明确指出:“人生于地,悬命于天,天地合气,命之曰人”[6](P231);“生之本,本于阴阳。 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其气九州、九窍、五脏、十二节,皆通呼天气,其生五,其气三,数犯此者,则邪气伤人,此寿命之本也”[7](P33)。
所以,从结构上看,《黄帝内经》以“上古天真论篇”为第一章并非偶然,它开宗明义宣称:天者,本也。 天,作为生命之本,隐含极其丰富而深刻的意义:生命源自天,“天”不仅成为一切生命的自然父母,也是一切生命继续生存发展和生生不息的基本条件,又是一切生命始终进行自我创造和自我更新的动力源泉,是一切生命有可能延续传宗接代的自然客观基础,同样也是实现生命个体之间进行不断互动、交错渗透转化并构成全息连接的命运共同体的最高力量。
《黄帝内经》为此引用黄帝与岐伯的对话:“黄帝问于岐伯曰:愿闻人之始生,何气筑为基,何立而为楯,何失而死,何得而生?岐伯曰:以母为基,以父为楯;失神者死,得神者生也。 黄帝曰:何者为神?岐伯曰:血气已和,营卫已通,五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8](P1245-1246)。
因此,“人之生也,有刚有柔,有弱有强,有短有长,有阴有阳……阴中有阴,阳中有阳,审知阴阳,刺之有方,得病所始,刺之有理,谨度病端,与时相应”[9]。
由此可见,在《黄帝内经》那里,作为生命的根本、灵魂和动力,“生”并非只是单指一个有限生命个体的诞生及其基本条件和过程。 一方面,它是宇宙自然中全方位发挥其多维度生成功能并持续保障不断更新的生机勃勃的生命原动力的总称;另一方面,又是充满创造潜力的多元生命原初本体基质有可能和谐构成并错综复杂进行协调运作的生命统一系统的总表演。 所以,《黄帝内经》 明确指出:“太虚寥寥,肇基化元,万物资始,五运终天。 布气真灵,揔统坤元,九星悬朗,七曜周旋。 曰阴曰阳,曰柔曰刚,幽显既位,寒暑弛张,生生化化,品物咸章”[10](P527)。
其实,“生”,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一向含有极其丰富而又充满活力的涵义。 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指出:生,进也;象艸木生出土上,下象土,上象出[11];而“生”的甲骨文字形,上为初生草木,下为地面或土壤,意指“草木从土里生长出来”,画龙点睛道出“生”的本体和生态特征及其来龙去脉关系网络。
单从中国文字的字面意义来看, 具体地说,“生” 意味着 “生成”、“生产”、“发生”、“出生”、“初生”、“生育”、“生长”、“生存”、“再生”、“新生”、“更新”、“日日新”、“活力”、“生机”、“生的动力”、“创造”以及“自我创造力”等多层次多方位意涵,自然地运载生命的多重意义与价值。
“生”的所有这些丰富内容表明,《黄帝内经》生命观所阐述的生命之生,乃是一切生命的根源及其首因:生命在“生”中诞生,又在“生”中成长发展,它是生命及其本质在初生阶段和成长发展的全方位总体动力表演,是生命自身的典型完整品格的凝缩体现;呈现了生命从“生”开始及其后“生生不息”的总过程中,始终赋有“生命自生”的自然功能以及生命总体与生命个体之间的不可分割的关系。 它不但揭示了“生”的“自生”“自创”“自组织”过程及其动力、倾向和潜力,隐含生命本身“生生不息”的生命力特征,也包含“生”本身多向反复的可能性以及“生”自身在“潜在与实际”双重交叉生成过程的左右上下内外运动的全方位纵横自然化生图景,生动展示生命之生成的多向性、 曲折性和风险性,从而也全面展示“生”的“动与静”“个体性与总体性”“一次性与多次性”“单向性与多向性”“确定性与不确定性”“有形与无形”“有限与无限”“气与性”“形与神”“体与心”的同一性及其相互转换的可能性的复杂特征。
总之,“生”,作为《黄帝内经》生命观的基点和运作主轴,集“生成论”、“化生论”、“本体论”、“宇宙论”、“知识论”、“价值论”、“演化论”、“关系论”、“系统论”及“动力论”于一身,表明《黄帝内经》生命观,既把生命当成自生自创自演的独立存在实体,又把生命当成关系、贯通、对立又互补、互控又互调的全方位活力流程。
《黄帝内经》生命观关于“生”的全方位论述观点,隐含了人类对生命本质的深刻洞见,也总结了人类生命实践的基本经验。 近100 年来蓬勃发展的生命科学,已经从各个方面逐步论证了中国传统生命观的科学基础。
二、 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
《黄帝内经》总结古人生命智慧,认为生命是宇宙自然的“精”“气”“神”长期混合交错运动的体现及产物,明确把生命之本与“天”联成一体;而“气”,作为生命的本质、基本动力、原初基质、创造潜能和发展力量,是源自“天”和“自然”,并始终与“天”和“自然”息息相关,也与天地之道和阴阳五行的协调运作紧密相关。 正如《黄帝内经》所说“天地者,万物之上下也;阴阳者,血气之男女也;左右者,阴阳之道路也;水火者,阴阳之征兆也;阴阳者,万物之能始也”[12](P62)。
《素问·宝命全形论》指出,“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人能应四时者,天地为之父母”。 这也就是说,生命作为自然生成的结晶和产物,不是神秘不可测的,而是自然精气运动并进行自我创造的体现,是宇宙万物不断进行精气聚合离散而又不断重复更新的过程的缩影。 正如《庄子·知北游》所说:“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 ……故曰通天下一气也”;王充在《论衡·自然》中也明确指出:“天地,含气之自然也”,“天地合气,万物自生”。 后来,金元时期名医李东垣根据他自己研究生命的经验并集中针对 《黄帝内经》“上古天真论篇”指出:“真气又名元气,乃先身生之精气也”[13],“天真,天乙始生之真元也。 首四篇,论调精神气血。所生之来谓之精,故首论精。两精相搏谓之神,故次论神。 气乃精水中之生阳,故后论气。 ”[14]。
这样一来,《黄帝内经》所强调的生命之“气”,实际上不仅包含了作为生命原始基质的“精”“气”“神”,而且也包括与之协调运动不止的“天道”“地道”“人道”以及“阴阳五行”诸要素及其复杂交错运作。
作为生命的本体论基本要素,精气神和道以及阴阳五行,尽管是宇宙自然界中存在并发生作用的客观创造性力量,但它们并不因为其自身的客观性而与生命无关,相反,它们时时处处与生命发生作用, 以致人类生命自然地成为了精气神聚合之“器”, 致使精气神结合阴阳五行的一切运动变化,均在生命的运作中体现出来。 所谓“气合而有形,因变以正名”[15](P98);“器者生化之宇”[16](P568),人乃如此。生命本身在本质上,就是气机伴随“一阴一阳谓之道”升降出入于人体之“器”的过程和产物。所以,黄帝明确地说:“人始生,先成精,精成而脑髓生,骨为干,脉为营,筋为刚,肉为墙,皮肤坚而毛发长,谷入于胃,脉道以通,血气乃行”[17]。
同时,《黄帝内经》又辩证分析宇宙自然的“精、炁、神”,通过阴阳变易之道,使之按照人类生命的需要,与人类生命的“肝、心、脾、肺、肾”等“五脏六腑”及其各部分中心之间,实现微妙的交感互联互补关系。 “天有五行,御五位,以生寒暑燥湿风;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思忧恐”[10](P525),从而实现了“人与天地相参也,与日月相应”[18](P1446)的原则,使人类生命的生老病死以及营养卫生等“形而下”人生具体问题,也在“精、炁、神、道、阴阳”五大本体的“形而上”层面上,获得合理的解决。
《黄帝内经》从人类生命生老病死过程中所遭遇的种种“形而下”复杂现象出发,逐步提升到“形而上”高度,贯彻“天人一体”原则,明确指出人类生命源自宇宙自然生命,而且进一步把人类生命当成天地万物各种大小生命的典范,在对于人类生命的探索中,既指明生命与宇宙自然同体同源同本同道并相互交融渗透和谐运作的基本特征,又针对人类生命的复杂结构及其功能,宏观地指明人类生命与宇宙自然天地生命之间,具有同体同性同神同形同构的类似性、相互协调性和统一性。
这样一来,人类生命的基本动力,不仅源自宇宙自然,心物共生,因此与宇宙自然连成一体,而且,人体“生气通天”[19](P26-48),“阴阳应象”[19](P49-69),依据“一阴一阳谓之道”及五行的运作,成为了从属于“道”的“精”“气”“神”升降出入运动之“器”,使人类整个生命的运动变化始终,都与宇宙天地自然的阴阳转化生成之道,贯通协调,和谐互动,因而生命的整个生与死、健康与生病的相互曲折转化过程中,其五脏、五味、五气,都因时因地与天地宇宙自然的各种状态及其变化紧密相通,关联互动。
正是在这基础上,《黄帝内经》也在医病、养生、营卫各方面,同样具体地以阴阳、五行、八卦、太极等要素及其变化运动为旋转主轴,采用“四气调神”“移情变气”“营卫生会”[19](P16-24,P98-103,P331-338)等医病卫生之道,以确保生命的各个部分及其整体,同宇宙自然万物的运行变化逻辑协调交错在一起,并在它们之间发生相互影响的范围内,保障生命的生死转换、起死回生、刚健中正、生生不息的运作逻辑,由此对人类生命总结出“身心合一”“天地人气象贯通”“以神为本”“道器相交且以道统器”的“形而上”命题,揭示生命的基本特征及其各种可能性,同时也导出对于维护健康生命的营卫养生可行的应变、知变、适变的系统办法,把握生命自身健康生存的医病、医身、医神、医世、医国的策略法术,为人类提供了生命生生不止、自强不息、积极预防、治疗疾病和转危为安的智慧宝典。
三、 阴阳五行,形神合一
结合人类生命的特征,《黄帝内经》 以三阴三阳说,改造了《易经》的阴阳四象说,从而更灵活地阐明生命本身的生老病死与自然万物之间的互动渗透关系,有利于具体处理人类生命的各种复杂问题。 为此,《黄帝内经》把阴阳本体论与五行说灵活地相互结合起来,分析和诊治人类生命,坚持主张“物生谓之化,物极谓之变,阴阳不测谓之神,神用无方谓之圣”[10](P523);“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12](P54)。
显然,在《黄帝内经》中,阴阳五行学说是“天人合一”和“生气通天”生命观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生气论和天道论在生命中全面实施贯彻的重要条件和基础。
生命是活生生的创造系统和生生不息不断更新的运动过程,其动力和灵魂,在于“一阴一阳之谓道”,遵循并契合五行相互转换的客观逻辑,不断地进行阴阳之间相互渗透转化,既有“阳中有阴,阴中有阳”[10](P529),复有“阴中有阴,阳中有阳”[20](P47);在阴阳五行相互渗透转化过程中,不断进行自身生命内部及宇宙自然生命之间的协调转化,实现个体生命与总体生命的延续、生死更替和不断新生。所以,“人生有形,不离阴阳。 天地合气,别为九野,分为四时,月有大小,日有短长。 万物并至,不可胜量,……木得金而伐,火得水而灭,土得木而达,金得火而缺,水得土而绝,万物尽然,不可胜竭”[6](P223-233)。
由此可见,五行说实际上总结了古人探索生命的重要经验,将阴阳之道进一步具体呈现为天地日月四时二十四节自然运行与生命之间的紧密协调关联,强调生命的产生及其变化离不开天地之“气”“物”及其演化运行,也离不开天地自然万物的时空运转过程。
四、 生之本神,遵道贵德
《黄帝内经》基于“天人合一”整体及其阴阳相成的辩证,不仅强调“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6](P151),并且一再论证 “人与天地相参也,与日月相应也”[18](P1446)。 这就是说,人类生命不但原生于天地自然,并与天地自然互通感应,而且,人类生命本身,从内到外,从整体到部分,从生到死,无非就是天地自然的“精致缩小版”,也是与天地自然始终和谐运作,相互协调。
更确切地说,人类生命就是宇宙天地自然生命的精华和结晶,浓缩了整个宇宙自然的生命整体,既体现了宇宙生命“心物共生”和“心物一体”的本体论原则,同时又无时无刻可以按天地自然万物的客观运行规律,紧跟着天地自然生命的运动节奏和节气,始终保持全面的感应互通,以致人类生命历经千万年演变而自然变成了最有灵气的“小宇宙”,被称为“万物之灵”,确保人类生命的各种变化和发展,无不与宇宙自然生命相协调,同时又能够反过来,主动认识、体验和掌控其生命本身所需,对整个自然宇宙及其各个部分进行认知观察,逐步总结客观规律,并以此为基础,不断调整自身生命与整个自然宇宙大生命体的和谐关系,从宇宙自然生命那里获得生命维持和发展的养料,吸取宇宙自然生命之气,保障人类生命自身的健康成长。
“夫精者,身之本也”[20](P47);“天有精,地有形”;“天之在我者,德也;地之在我者,气也。 德流气薄而生者也”[21]。 《黄帝内经》认为:人的生命体,作为一个“小宇宙”,在同大宇宙长期交错互动以及和谐发展的过程中,渗透隐含了“大宇宙”的生命活力及其微妙运作逻辑,积聚了宇宙大生命的精华,因而才有可能赋有其他生命体所没有的人类心智。这种“小宇宙”生命体不但能够顺应宇宙自然大生命的规律,也有能力掌握宇宙自然规律,更进一步使人主动地面对自然界和社会,不断提升自己的生命的精神品质。
人类心智乃是人类生命同宇宙自然长期相互协调的结果。 《黄帝内经》认为,通过天地人三才之间长期协调互通,人类生命得天独厚地实现了“气交”。“言天者求之本,言地者求之位,言人者求之气交”;“何谓气交?岐伯曰:上下之位,气交之中,人之居世。 故曰:天枢之上,天气主之;天枢之下,地气主之;气交之分,人气从之,万物由之。此之谓也”[16](P564)。
“心者,生之本,神之处也;其华在面,其充在血脉,为阳中之太阳”[15](P99)。 人类生命的心智,既然凝聚了天地人三道之精华,其核心就是“德”。 人只有把道德置于生命的中心,才真正无愧于“万物之灵”的称号。
“德”原本是天道的灵魂。 “天气,清净光明者也,藏德不止”[22];这也就是说,“德”本与“道”同在同行,也深藏在天地自然之间,隐含于天地万物之中。 “天地之运,阴阳之化”,是通过自然万物与人类生命的相互渗透而升降于人体中:“天至广不可度,地至大不可量。 大神灵问,请陈其方。 草生五色,五色之变,不可胜视,草生五味,五味之美不可胜极,嗜欲不同,各有所通。 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 五气入鼻,藏于心肺,上使五色修明,音声能彰;五味入口,藏于肠胃,味有所藏,以养五气,气和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15](P98)。 就是这样,生命通过长期生活过程, 在与天地自然相交互动中,吸纳了五色、五味、五气,不但生成了人类生命之形体,也同时赋予了心神。
当然,生命之间的“气交”以及人类生命获知心智并陶冶德性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 正如《黄帝内经》所指出的,“气有胜复,胜复之作,有德有化,有化有变, 变则邪气居之”;“夫物之生从于化,物之极由乎变。 变化之相簿,成败之所由也”[16](P566-567)。
作为“万物之灵”,人类生命之珍贵,在于它能够充分发挥心智与天地之道的和谐调整,因时因地顺着天地自然规律,“遵道贵德”。
在这方面,我们的祖先黄帝就是“遵道贵德”的典范:“是以嗜欲不能劳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愚智贤不肖,不惧于物,故合于道。 所以能年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者,以其德全不危也”[23](P16-19)。
因此,《黄帝内经》主张,具有心智的“万物之灵”,必须“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23](P19);“是以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各从其欲,皆得所愿。……是以嗜欲不能劳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愚智贤不肖,不惧于物,故合于道。 ……以其德全不危也”[23](P19)。
所以,“故圣人传精神, 服天气而通神明”[7](P27)。 具体地说,就是顺宇宙自然之“气”,密切注意“天气”的运行及其节奏,按照上述阴阳五行运转逻辑,正确判断四时各节的阴阳运动的变化,结合水、木、金、火、土的配备比例,把握生命体的“上七窍”(二耳、二目、二鼻孔、一口)和“下窍二(前阴、后阴)”以及“十二节”(四肢的三大关节以及上肢腕、肘、肩和下肢踝、膝、髋)的通气状况,切记把握“生五”(天地阴阳变化和五行的关系)“气三”(三阴三阳)的自然数秘诀,加以灵活贯彻。
显然,《黄帝内经》贯彻心物一体和身心合一的基本原则,在重视生命的“心物一体”的本体论原则基础上,还特别强调“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24];而生命“必本于神”;“故生之来谓之精;两精相搏谓之神;随神往来者谓之魂;并精而出入者谓之魄;所以任物者谓之心;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因志而存变谓之思;因思而远慕谓之虑;因虑而处物谓之智”[21](P934)。 把握了“神本”,就抓住了生命的命脉。 为此,《灵枢·天年》以简练深刻语词总结说:“血气以和,营卫以通,五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8](P1245-1246)。
所以,《黄帝内经》所提出的各种治病、养生、营卫方法,都立足于心身合一和以神为本的基本原则基础上。 因此,《黄帝内经·灵枢·本神》指出:“凡刺之法,必先本于神。 血脉、营气、精神,此五脏之所藏也”。
由此可见,《黄帝内经》是把人的身体看作“体神合一”“身心一体”“心物一体”“道器并重”的生命体。 一方面,《黄帝内经》不把人体生命中的各个器官孤立地进行分割研究,而是把人体生命连贯成一个活生生的运动系统和命运共同体,在其相互关联中进行动静结合的观察;另一方面,又把人体生命中各个器官以及人的整个生命体,纳入宇宙自然万物生命总体体系之中, 与宇宙自然万物生命整体连贯在一起,在宇宙自然的生命运动变易中,“上穷天际,下极地理,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更相问难”,进行远近结合和内外穿梭的灵活探索,实现了人类哲学史、文化史、医学史、心理学史和生理学史上对人类生命进行“形而下”和“形而上”高度结合的灵活巧妙的研究。
五、 生命及其命运共同体的全息联结
《易经》和《黄帝内经》明确指出,宇宙天地万物间固有的阴阳两种相反相成的生成动能和基本力量,始终相互感应和相互渗透,推动着不断运动的原始混沌状态,在阴阳持续相摩中,化生万物: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数中有象,象中有数,象数贯连,确保了宇宙天地万物生命从一开始就一方面全息连接成一个活的整体,另一方面又隐含了阴阳双方自然互动而生成的心物连成一体的基因,致使宇宙万物生命,无不遵循心物同步共生于一体的规律,确保一切生命均无例外地呈现为“神形合一”、“道器交合”以及具有“以神为本”和“以道统器”的基本特征。
正因为这样,不论是宇宙生命整体,还是各个独立的生命体,一方面,它们之间相互紧密相连,相互依存,另一方面,各个生命体内部,在生命的各个组成部分之间,都同时运行着“全息连接”的相互沟通和相互影响的网络运行逻辑,促使生命整体和各个生命体及其内在的生命组成部分,均能相互联系和相互协调,保持同步自然延展,有规律地出入于有限与无限的自生和重生的双重循环旋涡,曲折更新,饱尝命运的酸甜苦辣和生死考验。 经一阴一阳谓之道,一次又一次,自然化生又重生,使生命既同源于“精”“炁”“神”“阴阳”“道”之本体互动,生成于天地之间,不断变易繁衍成长,又不时复回“生”之原点,重新出发,迭经“生死”交替磨练。 悠悠然聚集天地间“精炁神”精华,凝化成与生命同体而生的“道德本心”,统筹心物一体大大小小各层次不同生命体。 从无机生命、有机生命到人类生命,在相互渗透和相互影响的和谐发展道途中,尊道贵德,尽其生生之德,生生不止,休戚与共,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穷神知化,最后生成人类心智,产生“万物之灵”,以生命自身的生成发展,全方位地彰显了生命的崇高价值。
生命是宇宙、自然界和人世间最复杂的存在。它的复杂性,不仅在于生命本身具有最复杂的结构,还呈现为个人、社会、自然和宇宙中无穷无尽的生命类型。 大到宇宙及其构成部分中的大小星系、星团、星云、银河系、太阳系等物质性天体以及各种忽隐忽现的潜在能量场,小到不可见的微生物、细菌、病毒、原子及原子核内质子、中子等基本粒子,还有可以在“有”与“无”之间来回穿梭互变的极其玄妙的量子运动现象等等,表现出多层次和多维度的生存形态,呈现为多元化、多样化和特殊化的交错存在状况;而且,生命的复杂性还在于它始终是静态和动态、能动和被动、自动和互动以及有形和无形的交错混合的运动变易体,不断实现生成和创新、诞生和死亡、存有和虚无、成长和衰竭、和谐稳定和瞬间突变的双重交错过程,从内外两个方面包含着“可见”与“不可见”以及“有形”与“无形”的多种运动变化,以其“实际和潜在”、“敞开和遮蔽”的双重存在方式及其相互交替转换的运动“迷阵”。
在最复杂的时间和空间结构中,生命本身演绎着“独立自主”和“共生互动”的双重实践。 一方面,在每一个体生命自身的有限维度中,实行其独一无二的生活和创新逻辑,保证各个体生命的自身系统整体性及其存在的连贯性,确保其各自独具风格和富有个性的个体生命的不可取代的特殊身份及其个体生存的尊严, 也就是确保各个体生命的生存价值;另一方面,又在其自身有限生存的维度之外,与维持自身生存所必需的周在生态系统,特别是与其周在自然环境,与其他个体生命,连接成复杂的整体和谐交融过程,以“你中有我和我中有你”的共生混存的命运共同体运作逻辑,灵活实行个体生命之间以及个体生命和整个宇宙生命之间的相互开放和互补策略。 如此,既确保生命“个体”及其“类存在”的优化生存及世代繁衍的可能条件,又确保宇宙整个生命体有系统性地按规律运作,尽可能朝向生命存在的“全息连接”和共同发展的理想境界发展,形成整个宇宙生命共同体与有限世界内各个具体生命体之间的和谐关系网络,使生命自身通过“有限生存”和“无限循环更替”的交错发展,确保“生命之道”的完美实施。
七、 简单的结论
生命是宇宙自然和人类的本质,是万事万物存在和持续发展的源泉,它不仅存在于每个人和宇宙万物之中,以有限的时空存在结构和形式,表现为各自独立而又多样化的个体性存在实体。 但它又不能单个地孤立存在发展,它必须同时又存在发展于人与人之间以及人类和宇宙万物之间,存在于宇宙总体及其各层次生命的相互关系网络中,通过多方向多维度持续流动的生龙活虎的生存交通渠道,参与并渗透到宇宙和人类生命的整体及其各个具体生命体的新陈代谢运动。
这种融入旨在确保生命本身及其生态环境之间的持久的相互转换以及全方位关联和全息连接,确保每个人以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存在发展,铸成人类命运共同体与宇宙自然整体生命之间生死存亡休戚与共的活生生紧密关系; 同时为人类营造生生不息和创新不止的丰厚坚实的自然条件,开创广阔无比的“天下和平”和“天下为公”的美好前景。
《黄帝内经》是对生命进行全面论述的中国传统宝典,它一方面集中从传统中医的理论与实践两个角度对生命进行具体深入的分析,创造性贯彻以《易经》为代表的中华优秀传统经典的基本精神,基于“体同形异”、“形神合一”和“道器并重”的生命原则,对生命实行哲学研究,体现了中华民族生命观的理论和实践威力;另一方面,又依据阴阳五行传统医学理论和方法,阐述阴阳的平秘原则及其实践逻辑,对深入理解和把握生命活动规律具有重要意义,也成为我们健康地进行生命治疗和养生实践的指导原则。
因此,《黄帝内经》继承发扬了中华优秀生命观,充分发挥了《易经》等中华传统文化的基本精神,它是唯一有资格成为我们在新时代创建积极健康的生命观的出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