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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景相似,个个情不同

2020-12-24金华市汤溪高级中学

中学生天地(C版) 2020年11期
关键词:何曾王昌龄王勃

金华市汤溪高级中学

2020年浙江省高考卷的古诗词赏析题,选用了王勃的《秋江送别》和王昌龄的《送柴侍御》。

秋江送别

王 勃

归舟归骑俨成行,江南江北互相望。

谁谓波澜才一水,已觉山川是两乡。

送柴侍御

王昌龄

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试题考查了两首诗的情感对比:“这两首送别诗在情感上,《秋江送别》突出感伤;而《送柴侍御》突出达观,与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中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情怀类似。”

这个考点设置并没有什么难处、怪处,但是根据同学们的反馈来看,一些同学“重表轻里”,只看到两诗“外表”相似——题材同为送别,体裁同为绝句,意象都有山水,甚至遣词造句都有“两乡”,因而没有体悟出诗歌语言和情感的不同。他们没有想到,面对相同的情境,运用相同的意象,诗人抒发的情感、表达的思想,有可能是大相径庭,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这是为什么?

从宏观角度看,一代有一代的文学,一代有一代的风气,一代有一代的风格,一代有一代的情怀。

诗歌的风格可以“以时而论”。

“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这些区别需要我们在平日阅读古诗词时有意识地进行系统、宏观的把握。

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时代背景、社会氛围、文化风气,受此影响,不同时代的人们对同一事物、同一情境的看法会有很大差异。这些差异化的看法,在诗歌里就直接表现为情感的不同。比如,面对相同的送别情境,初盛唐和中晚唐两个时期,诗人笔下的风格和情感在整体上就呈现出巨大差异。

初盛唐时期,由于政治稳定、经济繁荣,士子千里游宦,商人万里行贾。虽有久客长别之事,但行人眼前依稀有可获得的利益、可成就的功业、可实现的梦想,所以送行人对离人虽依依惜别,却也会表达达观、宽慰、勖勉、期许之意,诗风刚健、豁达。

图/马 叙

不论是《送柴侍御》“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还是《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又或者是我们熟知的《别董大·其一》“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等,莫不如此。

而时至中晚唐,随着大唐国势的衰微,社会动荡不安,大多数人都视“生离”为“死别”,于是,送别诗中的惜别之情里常常夹杂着凄楚愁苦之意,看不到暖色、亮色和自信,诗歌风格衰飒凄婉。读一读被称为“晚唐送别诗双绝”的《淮上与友人别》和《谢亭送别》,就能感受到诗风与初盛唐时期的区别。

很多学者都注意到了时代风气对诗歌情感表达和诗歌风格的影响。南宋诗论家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就说,诗歌的风格可以“以时而论”,单论汉末魏晋南北朝的诗歌,根据时代风气不同,就有“建安体(汉末年号。曹子建父子及邺中七子之诗),黄初体(魏年号。与建安相接,其体一也),正始体(魏年号。嵇阮诸公之诗),太康体(晋年号。左思潘岳三张二陆诸公之诗)”等的区别。钱钟书在《谈艺录》中明确指出唐诗、宋诗的区别:“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这些区别需要我们在平日阅读古诗词时有意识地进行系统、宏观的把握。

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王 勃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别董大·其一

高 适

千里黄云白日曛,

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淮上与友人别

郑 谷谢亭送别

扬子江头杨柳春,

杨花愁杀渡江人。

数声风笛离亭晚,

君向潇湘我向秦。

许 浑

劳歌一曲解行舟,

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

满天风雨下西楼。

以上所说是从整体着眼。当然,同一时期的诗人,他们面对同一情境,表达的情感也可以完全不同。

推而广之,同一诗人,由于生活境遇和赋诗目的的不同,即使面对相同的情境,也完全可以抒发不同乃至相互矛盾的情感。

比如王勃,他在《秋江送别》中表达的是与友人离别时的感伤之情,而在《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中表达的是对离人的宽慰之情。

在创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时,王勃正供职长安,居处政治舞台的核心区,摆在他面前的是众多“施展拳脚”“扬名立万”的机会;杜少府出任蜀川,其前程也有许多“锦绣”“灿烂”的可能。因此面对杜少府的涕泣惜别,王勃用“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的劝慰之辞加以宽解:“我们都是宦游之人,各奔前程,不可能常聚在一起,离别也是难以避免的嘛。”同时又用“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来勖勉——“海内”一句化用了曹植《赠白马王彪》“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的意思,有着含蓄而明确的期许鼓励之意。

而《秋江送别》创作于王勃居蜀时期,那个时候,他因作《檄英王鸡》一文获罪,被逐出长安,南下蜀地避祸。虽然所到之处与昔日杜少府所到之地是同个区域,但前后境遇不一,心境自然也大为不同,诗歌的空间感觉处理就出现极大差异:“天涯若比邻”是化远为近,强调心理距离之近;而“已觉山川是两乡”是化近为远,强调心理距离之远。王勃以此表达秋江送别时内心巨大的感伤和失落,同时,首句对“归舟归骑”的描摹,还隐隐流露出思乡之意。

不仅是王勃,王昌龄也是如此。《送柴侍御》是王昌龄被贬龙标尉时所作,面对好友柴侍御的离去,诗人并非没有“离伤”、没有江湖漂泊之慨,但是为了宽慰同处逆境中的友人,也只有将“离伤”强压心底,以减轻对方的离愁。“送君不觉有离伤”,道是无情却有情,让人感到亲切之余,精神、情绪为之一振。而“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两句,则与“天涯若比邻”运用同一手法,通过想象,将心理空间化远为近,云雨相同,明月共睹,虽居两地,但不必有身处“两乡”之感,宽慰友人之情真挚而浓郁。

与送柴侍御时的达观不同,送狄宗亨时,王昌龄充满惋叹之意。狄宗亨不过是到洛阳附近的山中居住,王昌龄表面上虽然浩叹“愁不尽”,其实是叹息自己无伴闲度秋凉,与送柴侍御的离情是有浓淡厚薄之分的。

我们阅读诗歌,既要读出诗中所要表达的喜怒悲欢,也要读出喜怒悲欢的轻重厚薄、浓淡深浅。其法,不外乎了解人物背景、细考赋诗目的、体察诗歌用语等。

一般而言,落拓江湖、失意官场时,别情自然倍加凄楚;仕途顺遂,前程鲜亮,虽有离情,不妨暂且笑傲一番。但这也并非通则、定律,有时诗人的禀性会决定性地影响诗歌的情感抒发和诗歌风格。一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式的诗人,会越挫越勇,在困境中爆发,在坎坷困顿中发出慷慨之音。

我们阅读诗歌,既要读出诗中所要表达的喜怒悲欢,也要读出喜怒悲欢的轻重厚薄、浓淡深浅。其法,不外乎了解人物背景、细考赋诗目的、体察诗歌用语等。

送狄宗亨

王昌龄

秋在水清山暮蝉,

洛阳树色鸣皋烟。

送君归去愁不尽,

又惜空度凉风天。

诗人“炫技”,也是产生“同一情境,不同情感表达”的重要原因。

历史上好多诗人都是“杠精”,为表达自己独特的感受,不断去“杠”古人、“杠”名人,别人这般说,我偏要“如彼那般说”。我们反对作诗无病呻吟、为抬杠而抬杠,但允许甚至支持抬杠诗歌的存在。因为针对同一事件,不同的人完全可以有不同的观点。面对西楚霸王乌江自刎这一历史事件,我们认可杜牧《题乌江亭》的感叹:“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我们也认可王安石《叠题乌江亭》对杜牧的“抬杠”:“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为君王卷土来?”

面对同一情境,不同的人也完全可以有不同的情感生发。细品王勃“谁谓波澜才一水,已觉山川是两乡”中的“谁谓”一词,王昌龄“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中的“何曾”一词,便知二人是对他人表达情感的一种含蓄“抬杠”。只是,我们不知道被两位诗人“抬杠”的对象是眼前的离人,还是有成句流传的前辈诗人。

而王昌龄的“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无意之中又对王勃的“谁谓波澜才一水,已觉山川是两乡”抬了一杠。诗歌评论界把这些“抬杠”称为“翻案”。翻案一直作为一种修辞和写作手法存在于文学史中。

从这个意义上讲,好诗不仅是拜上天所赐,也往往拜前贤之赐。诗人逆着前人的思路和诗路,可能更容易找到和锻造警语名言。鉴赏古诗词时,看到表示质疑和反问的词语,如“安用”“何须”“未必”“何曾”“谁谓”“谁道”“谁言”“尚有”等词,以及反问句式——这些是诗人有意“装出”的翻案“幌子”或无意“露出”的翻案“马脚”,就要特别注意联系背后隐藏的反向含义,并将正反向含义进行对比,厘清诗人生发议论和产生情感的“前世今生”,从而精准把握诗歌的情感和主旨。

当然,部分极其高明的隐性翻案诗,作者往往会将翻案技巧的运用和真情实感的表达融为一体,读者甚至看不出它是在翻某人某事的案。对这部分诗歌的深入解读,必须借助读者较广的阅读面和较高的阅读素养,在“遇见诗词”系列稿件中,我也会尽力为大家详细介绍。

图/马 叙

表示质疑和反问的词语,如“安用”“何须”“未必”“何曾”“谁谓”“谁道”“谁言”“尚有”等词,以及反问句式——这些是诗人有意“装出”的翻案“幌子”或无意“露出”的翻案“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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