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挺一挺就好了
2020-12-23曾小亮
曾小亮
1
16岁至21岁那几年,是我最暗无天日的一段时光。
之前,我虽然顺利考上了高中,但因为父亲拿不出钱来供我上学,所以只好退学。
失学对于16岁的我来说,仿佛一下子天塌了。
记得那年暑假的一个黄昏,我哭闹着坚持要上学。村里人围坐在堂屋里劝说父亲,母亲在一旁唉声叹气,愁容满面,被我的哭闹搞得心烦意乱的父亲扇了我一耳光。
那一耳光,我相信打在我的脸上,也痛在父亲心里。但那一耳光也彻底让我情绪失控,那一刻,我决定逃离这个让我失望的家,永不再回来。
于是,那个黄昏,我一边哭一边向村外奔跑。我听见母亲带着哭腔喊我的名字,还有伯父他们喊着快把我拦回来的声音。黑暗的村外小道上,我发狂般地奔跑。最后,实在跑不动了,我躲进一片藤蔓丛中,希望躲开追赶我的亲人们。
那是夏天的晚上,炙热的空气中混合着早稻花的清香,稻田里,虫鸣的声音此起彼伏。我躲在草丛中,哭得昏天暗地。
我最终被一个寻找我的村民发现了。然后,在众人的规劝声中,我被“架”回了家。
大家七嘴八舌劝说着我,父亲沉默着,且偷偷观察我。也许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错了,没有能力让自己的孩子去念书,他一定非常痛恨自己的无能。
那天晚上,我累了,睡得昏天暗地。我甚至不记得母亲什么时候走进来。我只是觉得,自己的青春好像在16岁那年的夏天,就这样彻底结束了。
我接受了命运的安排,16岁的我离开了校园,开始走上出外谋生的道路。
随后的4年里,我做过各种各样的职业:我跟着一群大人去建筑工地当小工,修房子,挑水泥;我跟随大表哥去私人小钢厂扎钢筋,彻夜去钢厂附近的池塘里挑水来烧钢炉;我还跟着大姐夫去做油漆工,冰天雪地的北方城市的冬天,因为在户外干活,手都冻裂了;我还去过广州,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做操作工,因为没有钱买被子,就和衣睡在冰凉的集体宿舍的大通铺上。
那4年多的时间里,我在各地颠沛流离,可以说尝尽了人间疾苦。
那4年多的时间里,不管做什么,我好像只有一个信念:无论如何,一定不能中断学习。我不知道未来自己能有怎样的发展,事实上,4年多的颠沛流离,让我对人生和未来越发迷茫。
不管漂泊到哪里,不管做什么样的工作,我都在随身行李里带着书。记得在南方一家工厂的流水线上当操作工时,我将书偷偷放在面前的物料筐里,在工作时偶尔偷偷翻一页,等到工头来巡察时,又赶紧用物料将书藏好。
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开始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一些小说、散文。写作为我的生活开启了一扇窗,我开始想,也许我可以当一个作家,通过写作改变自己的命运。
2
然而,几篇小说和文章的发表,并不能改变我要继续四处打工的命运。
我还是想回到学校念书。
我拿着自己在文学杂志上发表的几篇小说,以及当时的《文学港》杂志的编辑荣荣(她现在是浙江省作协副主席)的一封推荐信,试着给北京的鲁迅文学院招生处写了一封自荐信。在那封信里,我表达了自己渴望重归校园学习的心情。我知道,每年都有很多人报名参加鲁迅文学院的选拔,要从那么多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实在难如登天。
那些自荐材料发出去后,果然石沉大海。
我继续去异乡打工。
那时,我已经是一个所谓的小包工头了,带着几个人去接一些装修的活儿。有一次,我们接了一个郊区私人小厂的装修活儿。活儿干完后,老板却以各种理由不结算工钱。
我代表大伙儿去厂长办公室讨钱。他一言不发,站在他旁边的五大三粗的小舅子却先发了横。他骂骂咧咧让我赶紧滚,还说“想要钱,门儿都没有”。
我和他抗争了几句,结果他一拳打过来,将我打倒在地,然后对我一通拳打脚踢。后来大概是怕出人命,冷眼旁观的厂长制止了小舅子的殴打,让我赶紧走,说他的小舅子冲动之下说不定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那个夏天的黄昏,北方郊区的田野空无一人,只有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在夕阳下如同一片青色的海浪。我捂着嘴角的伤口,慢慢地走着。
那个晚上,我竟然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回工地的窝棚?工友们都在眼巴巴地等我讨回工钱,我没有脸去见他们。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后来走到一处街心公园里。在那里,我掏出包里的一本书,是我刚在书店里买的《平凡的世界》。
就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我就着馒头,翻开了《平凡的世界》。这本书好像有一种神奇的力量,瞬间吸引了我。100万字的书,我竟然就在公园的长椅上,一口气读到了天亮。
我好像在荒芜的沙漠上茫然四顾的旅者突然看到了水;好像在大海中迷航的水手突然看到了远方的灯塔。书中那些昂扬的不屈服于命运的人,那些在艰难中始终心存乐观信念的人,让我获得了巨大的精神鼓舞。
我承认,那一刻,作家路遥带给我一种巨大的心灵震撼,成了我的精神导师。我从此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夜无眠的我竟然感觉不到任何困意。我想,我该做些什么了。
3
那年夏天,我回到家乡,一边帮父母做农活儿,一边还心存念想地等待着鲁迅文学院的招生录取结果。
正是一年中农活儿最忙的时候,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小山村里的时光安静而又缓慢,留守的老人们在村头沉默地走着。山下的稻田里,农民们头顶烈日在收割稻谷。那些天,我跟在父亲母亲的身后,在稻田里割谷和插秧。稻田里小虫飞舞,我们三个人经常是劳作大半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白天累得筋疲力尽,晚上,依然睡不着。
我还是忧虑自己的前途,未来该怎么办?在外面漂泊了4年多后,好像一切又回到了起点。难道就这样甘于命运,一生务农吗?但我又完全厌倦了在外面漂泊的生活。事实上,我完全看不到未来的出路。
农忙的季节只有大半个月,将稻谷收仓,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就要结束了。
但鲁迅文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依旧没有来到,我还是心存侥幸,但心里也越来越明白,奇迹大概不会发生了。
我开始准备后路。但农忙结束之后,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
我真的感觉累了,看不到人生的任何希望了。
然而,奇迹发生了。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家里,母亲说门口来了邮递员,有一封我的特快專递。我心里一跳,立刻出现一种预感。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家门,接过邮递员手中的信件,撕开信封,看到里面的鲁迅文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瞬间就像范进中举后疯了一样,躺在地上又哭又叫,已然顾不上被我的疯癫模样吓坏了的母亲。
鲁迅文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常常想,如果没有它的到来,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我真的不知道。
从鲁迅文学院毕业后,我去了多家媒体,从编辑干到主编,我出版了15本书,在北京安家置业。最重要的是,我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从此相信,只要不断努力,就一定会有好结果。
2018年的秋天,我去了一趟陕北,在延安大学校园的一处山坡上,我慕名找到了少年时代激励我的作家路遥的墓。那天风轻云淡,远处的延河静静地流淌,近处的墓园里,苍松翠柏环绕,蝴蝶飞舞,鸟声清脆。我在路遥墓前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感受着这位少年时代激励我的精神导师,仿佛与他进行了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
然后我走了,仿佛完成了一个青春时期的心愿。我想,总有些时刻,让一个少年那么多愁善感,那么脆弱。然而,只要挺一挺,命运可能就会有转机。只要你再坚持一下,也许一切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