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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母手中线

2020-12-23王小鸭

读者·原创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织毛衣缝纫机毛线

王小鸭

跟很多人一样,我一直觉着自己是家里的第三代,小时候是,现在老了还是。

这个自我定位可能是在漫长的童年时期被固化了,永远不变了—虽然我姥姥已经去世20年了,我妈也已经70多岁了。

我姥姥要是健在的话,差不多100岁了。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她60出头,她有一个挺大的针线笸箩,常年放在炕沿儿上,里面有一个暗金色的铜顶针、一堆扣子,还有各种针线、几块碎布头,以及纳了一半的鞋垫或者做了一半的大襟盘扣和纽襻。那是她的百宝箱,其他一些小东西也会随手放在里面。

对那一代人来说,针线活儿是女人最重要的工作。我姥姥说她年轻时候要自己纺线织布,那种粗布很容易磨破,需要不停地缝补;最繁重的针线活儿是做鞋,家里大大小小近10口人,鞋的供应永远是不足的,每天晚上都得在油灯下做鞋。

到我出生的时候,这些工作已经不需要做了。我小时候看她做的针线活儿,大多是跟棉花有关的,比如翻新被子和褥子。她盘腿坐在地上,用大针绗被,被里和被面一大一小,四角像包书皮一样,折出一个板板正正的直角三角形。还有一次见她给自己做一件大襟的棉袄,从里到外都是手缝的,扣子是那种盘扣—用复杂手法做出来的布疙瘩。

我的针线活儿的启蒙大部分来自我姥姥。假期里,白天无事,她做,我看着,就差不多学会了。她喜欢把针别在衣服大襟上,每次用针前都习惯性地把针在头发上蹭蹭,对我最常说的一句业务指导是“懒老婆,纫长线”。

还有个说不清原因的讲究—不能给正穿着的衣服钉扣子。如果非要穿着钉,就得从扫炕笤帚上掐下一根草棍儿含在嘴里。她一边缝嘴里一边念叨:“站着缝,坐着连,谁赖俺孩儿偷,伤大天。”我一直不明白这说的是什么。

但那个时候,我姥姥的针线活儿就跟她的这首歌谣一样,是陈旧过时了的,因为家里的第二代—掌握了新式武器的我妈,才是家里的缝纫高手。

我妈的新式武器很多,都是我姥姥不会的,比如她踩得飞快的缝纫机,上下两个交错的针头看得我眼花缭乱。缝纫机有个小抽屉,里面摆放着很酷的一排线轴,就像警匪片里杀手的弹夹。有那么几年,过年的时候,我妈指定会用缝纫机给我们姐俩儿各做一件新衣服。

还有织毛衣,这也是我姥姥不会的。20世纪80年代风靡全国的各种毛衣编织法让我妈这种心灵手巧的年轻女性痴迷,我家书柜里至今还有两本《上海毛衣编织法》。

我妈织毛衣上瘾,一织上就不停手,经常一口气织到后半夜。那时候我爸在部队,晚上我挨着她睡,常常是夜里我迷迷糊糊醒来她还在织,再醒来她还在织,一件毛衣几天就完工了。但要织的东西太多,纵使织得快也总织不完,毛衣、毛裤、毛背心、帽子、围脖、手套……大人的,孩子的,还要给老家的二叔、三叔织好寄过去。织完这一轮,我们又长大了一圈,再拆毛衣、烫毛线、缠毛球、织毛衣……

那时候我家住在有大走廊的职工宿舍里,邻居们很亲,各家几乎都不关门,小孩子们乱窜,大人们晚上就聚在一起织毛衣。我妈是织毛衣技术权威,经常指导左邻右舍。我在旁边听多了也明白了些,什么正针、反针、正反针,什么花、什么洞都是次要的,主要是整体要合适,上袖子最关键,什么时候开始减针是她们最主要的讨论话题。有时候还要把毛衣未来的主人—某个邻居大叔抓来,把带着一圈竹针的半截毛衣小心地套在他身上,然后几个人围着他指指点点,决定从哪儿开始减针,减几针。

那时候,便宜又常用的毛线有四种颜色—红色、绿色、棕色、浅灰色。红色的织毛衣,绿色和棕色的织毛裤,灰色的织男式的东西。天哪! 有多少东北人曾穿过那种翠绿色的毛裤啊!直到现在,一看到那种绿色,我还忍不住要哆嗦一下。

好在我妈用色不怎么夸张,记得她给我织过一件很时髦的蝙蝠衫毛衣,一半白色一半粉色,还是斜着分色的,真挺前卫的,大袖子一抖,让我觉得自己担得起“风流倜傥”,就是太费毛线了。

偶尔买点贵重的纯毛毛线,女人们会围观且反复品评,那线往往是“上海捎来的”,要很严肃认真地研究一个编织方案。后来有了花花绿绿的马海毛毛线,用来织围脖、帽子,表面有一层柔软的绒毛。

因为每件毛衣最后都会剩一点儿毛线,慢慢地,家里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毛线团。我小时候就爱收拾那些毛线团,一收拾就是一下午。

我后来也跟着妈妈学过点儿东西,通过几次实践我明白了,什么正针、反针、正反针,什么花、什么洞都是次要的,甚至上袖子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自始至终要保持一个手劲儿,不能有松有紧。就像写一个字、一句话漂亮很容易,但抄个《千字文》,从头到尾都匀称就太难了。

人手怎么能从头到尾一个劲儿呢?怎么能有机器织得匀呢?再说后来各式各样的毛衣越来越便宜了,于是大家就开始买毛衣穿了。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我妈她们又开始聚在一起钩东西—就是用钩针钩一些大窟窿小眼儿的床罩、沙发罩、电视罩、冰箱罩,还有小裙子、小披肩,甚至发展到各种手提包、钱包、拖鞋面。

还有一个短暂的时期,我妈迷上了绣花,绣窗帘儿、门帘儿、桌布、电视罩、冰箱罩等。她发挥自己以前做过描图员的技术优势,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摞硫酸纸,伏案描花样到深夜,后来那些花样就在邻居间流传,变成大家家里的各色绣品。我也有了新的玩具,就是一大包花花绿绿的绣花线,它们可比毛线漂亮多了,有一种蜡感,颜色也更丰富多彩,甚至还有一管金线和一管银线!

我妈辉煌的缝纫生涯结束于我们的搬家。高一那年,我家搬离了国营老厂区,热热闹闹又乱糟糟的那种集体生活随之结束了。搬家时那台缝纫机被处理了,装毛线团的包裹也越来越精简,直到最近几年,它无声无息地彻底不见了。我妈在照顾生病的姥姥、姥爷几年以后,终于慢慢放下了针线活儿。她喜欢上了更好玩的事情,比如集邮、旅游、种花、种菜、看韩剧、打游戏、玩手机……对于后来风靡全国至今未衰的十字绣,我妈也不屑参与了,她甚至很轻蔑地说:“没意思,那都不算是绣花……”

到现在,好像连“针线活儿”这个词也慢慢消失了,热衷此道的女生们很文雅地说—做做手工。我曾经一时兴起,用一件旧衬衫改做了一个南瓜形状的针线盒,可后来基本没用过……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如今慈母们手中常拿起的是手机充电线,妈妈们不再织毛衣、毛裤了。在家庭生活中,我们需要掌握更有难度的技术工作了。你跟一个妈妈聊天,三五句就能听出她家孩子上几年级了,在帮孩子画什么内容的手抄报、做哪一科的PPT,“新概念”学到第几册,钢琴练到几级了……我读了一点点书以后,就开始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一会儿觉得生活俗事都是可有可无的,一会儿又觉得人之所以为人,不就是因为这琐琐碎碎的人间烟火气吗?吃吃喝喝是很可爱的事,缝缝补补、种花种菜也是很可爱的事嘛。

这两种思想让我一时做做这个家务、试试那个菜谱,一时又钻入二次元世界里。时常立下“雄心壮志”,也时常放弃。我永远也做不到我妈那样织毛衣从头到尾一个手劲儿分毫不差,把家收拾得干净有序。

我有时真羡慕她总是充满活力,现在一把年纪了依然精神抖擞,干什么事都拿出年轻时一晚上要织好一件毛衣的劲头。

一针一线,持续一个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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