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狂欢与规训
2020-12-23闫广祺
闫广祺
摘要: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是娄烨导演2019年的新作,作品秉承娄烨弥散自由、阴郁压抑之风格,在关注都市人物的身体状态、精神困境与生存境遇的同时,还隐藏着对身体规训下权力话语的书写,描绘出中国文化断代中一代人的迷茫与漂泊。从电影影像中狂欢化的身体呈现再到对被规训的身体表征的显现,娄烨以“电影眼睛”聚焦个体身体与精神层面的关系,用身体对话取代了个体有声话语,身体叙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照。
关键词: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欲望 娄烨 身体
随着私营资本的大量迭涌,广东这片“淘金天堂”为原本贫穷的社会撕开了一道裂口,同时滋生出像唐奕杰这样的贪婪者,姜紫成这类投机倒把的商人,还有人民心中疯长的物质欲望。《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以身体为叙事表现质素,着眼于时代变幻下残败都市中的浮萍个体,他们或怀揣理想结果梦碎,或想要平稳生活却终不可得,肉体游荡在虚无的世间,把爱情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性话语成为穷途末路上的自我救赎。于娄烨而言,情欲成为他维系电影世界的纽带,把对情感的挣扎转变成对身体及性话语无克制的表达,以此来点亮爱与自由的曙光。这是一场对改革开放历程中罪恶的揭示和对崛起的权贵阶层的批判,同时也是一场交织在时代浪潮与个体生命沉浮中的身体规训言说。
狂欢式的自我表达
关于“身体”的阐释并不完全等同于“躯体”“欲望”“性”等概念,它是多向度且多态化的,作为文化、历史、社会、政治的复杂结合体而存在着。身体的压抑往往指向的是性的压抑,而身体的解放也通常指涉性的解放,娄烨电影中身体的狂欢多呈现为开放式的身体的解放。巴赫金所言的“无所畏惧的欢快”,即以浪漫的方式呈现女性赤裸的肌肤美与短暂的身体欢愉,如影片中林慧腰部的文身、连阿云跳舞扭动的身体以及小诺的后现代穿着风格。生命狂欢包括身体狂欢、精神狂欢与生死之间的博弈,巴赫金认为生命狂欢使人解除恐惧,将世界与人、人与人的距离拉近,使人从禁锢中逃离出来。娄烨电影从浅层次的身体狂欢延伸到深层次的精神狂欢,最终达到精神狂欢与生命狂欢的高潮,诉说着生命意识的升华,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涉及死亡与恐惧等命题。
娄烨电影中的主人公虽有着不同的身体构造、情感意识、身份职业,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他们同是在时代浪潮中非常态的游民,游民身份使得他们与主流社会保持一定的距离,难以融入其中。这些人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失语障碍,他们以身体语言取代话语交流,试图通过身体证明自身的存在。无论是《春风沉醉的夜晚》中三人关系的欲望角力,还是《浮城谜事》中难以决断的婚外情,抑或是《花》中感知自我的性爱找寻,情欲滋养了娄烨作品中的每一个个体,诉说着他们的痛楚与焦虑。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以唐奕杰的意外死亡牵扯出一个以权力、金钱、爱欲所罗织的巨大关系网,林慧作为平衡爱欲与互相利用的扭曲关系之维系,她不断界定着自己的位置,唐奕杰、林慧、姜紫成、连阿云复杂封闭的四角关系是带有些许糜烂乱性味道的,肉体与利益联系可以让这一关系网稳固长存,同时这层关系网好似一座围城,谁也无法涉足或挣脱。精神处于困顿之际,身体是与外部世界交流的唯一途径,进而呈现出身体的狂欢化。
德勒兹提出的欲望机器一旦开动就会不停地生产、创造,身体上的纠缠不清让故事中的人物关系更为错综复杂。精神释放是身体狂欢化的表征,精神的狂欢依靠身体的狂欢来完成,最终指涉的是精神与心灵的解放,人们以此来获得一种新的生存方式,即肯定人的精神与情感,否定现实生存困境的束缚与压迫。在复杂的人物关系網下,人们用身体表达着各自的爱恨情仇,林慧游离于姜紫成和唐奕杰这两个男人之间,也在常态的第一生活和非常态的第二生活间来回切换,她的生活是短暂多变且狂欢化的;连阿云的狂欢一开始是肉欲上的,她对姜紫成是身体由下而上发生转变的带有狂欢气质的情感;唐小诺对杨家栋的情感则是自上而下发生转变的,精神上的狂欢转而变成身体的狂欢。三位女性都不同程度地呈现出身体的狂欢化,不仅是女性,姜紫成、唐奕杰、杨家栋也在身体与精神方面呈狂欢化状态。姜紫成依靠情感和金钱地位能动地操控着所有,唐奕杰将精神上的愤怒转化为对林慧身体的施暴,杨家栋虽有正当的职业,但是感性思维暂时战胜理性逻各斯的他还是与唐小诺发生关系,完成短暂的、狂欢化的欢愉,每个人似乎都被感性与理性逻各斯所包围着。
规训的力量
“规训”作为后结构主义重要的学术概念,最早出现在福柯的《规训与惩罚》一书中。作为一种权力类型,福柯将“规训”界定为一种特殊的权力技术并作用于身体之上。他指出,现代权力更为温柔且隐秘地对身体进行控制与驯顺。在福柯看来,不可知的身体、规范化的权力与知识性的话语构成三角关系,反过来规范并塑造着身体,禁锢着精神与思想。长期以来,身体的规训导致中国电影影像中身体的遮蔽与缺失,即使是在用身体表达欲望的年代,身体的直接呈现依然被主流意识形态所规训着。福柯视域下的性作为生命权力和规训权力的纽带,成为权力斗争的重要节点,当代中国电影中有关性话语的欲望身体表达在逐渐形成的身体规训机制内受到严重的束缚。这里的规训来自两方力量:社会与权力。从某种程度上看,身体规训与身体欲望相对而立,性话语作为身体欲望表达的窗口,不仅成为娄烨电影中极为重要的身体语言,放眼当代中国电影大潮,权力的约束、社会的制约与文化的局限使身体的表达总是支离破碎。
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的权力对于性话语的部署与操控体现在权力对身体的规训,而被规训的身体总伴随着不同程度的焦虑与失态。身体与精神从合一到分崩离析,精神也从不同向度发生着弥散。被规训的身体表征为迷失、游荡与找寻等状态,当狂欢化的身体无法向规训的力量妥协时,身体作为肉体逐渐走向消亡,就像连阿云、林慧、唐奕杰的死亡,当他们狂欢化的精神或身体与主流力量产生对抗时,个人终究被抛弃,林慧的精神失常、唐奕杰的坠楼而亡以及连阿云的被刺身亡,他们狂欢化的身体与精神也在冥冥之中被某种力量所规训。
舍勒的现象学指出:“任何个体都必然处在情感之中,个体一方面通过情感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另一方面世界通过人的情感彰显出自身的存在与意义。”通过情感与世界交流成为娄烨电影中都市人物的普遍共性,在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具体表现为如何利用情感去协调权力话语与欲望的关系,这不仅要解决内部情感的关系,外部社会道德与文明意识也对其制约。这看似是身体狂欢式的欲望表达,实则是对身体的禁锢与规训,是对于渺小个体与主流秩序的探讨,它被无所不在的权力所控制。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大局的掌控者,但却被现实嘲弄、规训着,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完成着对于欲望的追求,而这种追求欲望的身体又不得已与社会道德和文明意识发生了对抗。当欲望与主流秩序发生碰撞时,精神与肉体分离,个体被权力奴役,人变得非常态化,林慧如此,连阿云亦是如此,她们成了附庸于金钱与权力的奴隶,成为处在社会夹缝中苟且生存的蠕虫。身体往往承载着情感与精神的表达,唐奕杰将精神上的愤怒转化为对林慧身体的施暴,连阿云将对姜紫成的不满转化为肉体上的背叛,唐小诺将对杨家栋的喜欢转化为肉体上的奉献。可以说,娄烨的电影是将趋于理性的人性与趋于感性的动物性分开的哲理探讨,他的电影在针砭社会阴暗面的同时,也为现代性运动当中的肉体解放、精神解放带来文明曙光。
被规训的身体表征:迷失、游荡与找寻
中国电影导演代际划分中的“第六代”在他们的电影中完成了“弑父”行为,弑杀了“生父”,但精神上的父亲并未消解,他们风格不一,大都从最初的人道主义者、革命弄潮儿变成反叛流行的后现代文化巨星,他们发出与主流价值观背道而驰的吼声,是个体青春期意淫出的种种幻想,是个体欲望的转喻。这像极了一个刚刚步入青春期的青年,浑身充满了荷尔蒙的味道,他们反叛、无知、冲动,用身体肆意表达着欲望,内心极度渴望着被认同和关注,但同时,来自各方的力量又在无时无刻地规训着这压抑在身体下的冲动。当人的生理欲望在进行狂欢行动时,身体与情感发生共振,进而产生双重狂欢,由此产生生命意识与生命狂欢,只有精神不死,生命才能永恒。娄烨把巴赫金充满着宗教色彩的死而复生的永恒的生命狂欢转化为中国式的世俗生活中的死生转化的生命狂欢,以此来摆脱孤独与绝望的外界感受,娄烨每部作品都是如此,《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亦是。
身体上的狂欢被隐藏着的权力话语所规训,个体进而呈现出一种迷失状态,这种迷失往往表现在肉体和心灵的关系上:一是身体迷失在漫无边际的欲望之中,《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姜、林、唐、连四个人被利与欲所困,进而身体呈现出漂泊游荡之势;二是个人迷失在主流话语体系中,个体与主流渐行渐远,宛若唐奕杰、林慧的存在,这或许也是娄烨电影中人物的共同特点。像唐奕杰这样的知识分子,有着位高权重的主流身份,但主流身份并不能让他真正与主流话语体系相融,权威在他身上逐渐消解,即便想从女儿身上获得爱与认同,也终是无果。如唐奕杰这样的一群人,他们虽嘶吼着却依然被世界遗忘,他们渴望融入主流却被主流抛弃,相较于“失语”这更为痛心疾首,他们的肉体游荡在这城市之中,精神却被抛之于鸿野,言尽了生活的困顿与无奈、心酸与悲哀,他们开始迷失,开始游荡。所以说,《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像极了一幅社会转型期下的都市青年写意画。
在娄烨的众多作品中,都市成为故事发生的背景。都市是社会转型进程的母体,破旧杂乱的街道与潮湿污浊的空气,共同孕育着纷繁复杂的人与物,同时这些游走的身体也成为时代改革的直接反馈。更为确切地说,娄烨作品是流于主流价值体系下的时代杂音,是对主流的消解与颠覆,他想通过都市的变化印证社会的改变以及这种改变是如何作用在人的身体之上的。在这样一番颓景之下,他的人物是患有“失语性”障碍的叛逆者,这些“失语症”患者们用他们的“沉默”来控诉着对世界的不满与格格不入。这沉默或许是人物主动的无言,如《苏州河》中的美美与马达、《颐和园》中的余虹与周伟、《春风沉醉的夜晚》中的江城与李静,他們总在镜头前沉默着,人物交流靠身体的欲望发泄,而这种身体的沟通或许来源于他们同为独立个体的默契;也或许是他们作为呐喊者无力表现的最后一丝挣扎,《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的唐奕杰即是如此。娄烨镜像下的现代都市中的知识分子们,是被本雅明称为“流浪的波西米亚人”的一类,他们的肉体虽然存在于城市,但是精神却云游四野。这种精神的游荡并非指精神的游离与漂泊,而是以一种冷静客观的姿态洞见城市之实质。
与其说娄烨想透过作品找寻存在于个体与主流之间的平衡关系,进而实现不被主流抛弃的可能,倒不如说他为这近乎单向性的自我找寻到一种双向性互动的可能,这是不被主流声音抛弃的有力证据。互动可能是情感、精神上的,也可能是身体上的。姜紫成用资本积累建立内心安全感的广厦,以此证明自己并没有被时代与社会抛弃。林慧希望这巨大的关系网能够稳定长存,找寻心灵上的慰藉以及情感上的稳定感。唐奕杰在找寻一种认同,被主流价值的声音所认同。唐小诺找寻一种自由洒脱的身份,同时她也在找寻一份稳定踏实的亲情。他们是时代亲历者,是带着镣铐在舞台中央跳舞的自由人。
结语
作为“第六代”中最为注重身体叙事的导演之一,娄烨通过狂欢化的身体与规训的力量展现着精神的困境与重生,他的电影是庞杂、模糊、潮湿、充满荷尔蒙的。姜紫成点燃黑暗的火,留下狐悲的泪;唐奕杰踮起权欲的脚尖,堕入死亡之门;林慧游于利欲之网,困于灾晦的坑地;连阿云手捧宿命的花束,被噬于情爱的乌云。同时,影片整体对“技”的展示远大于对“神”的刻画,对人物精神层面的内里挖掘却稍有欠缺,角色精神气质稍显单薄无力,导致人物难以承担叙事推动力,从而使得作品流于表面而未触及其深层的社会性。但也能够理解,像娄烨这样具有自由恣肆的个性的导演在今天这个电影行业中已经寥寥无几,经过重剪后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也远不如它最初那样动人与深刻。但笔者相信,自由恣肆的娄烨依旧会依其初衷,点亮电影的自由之火。(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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