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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人几题

2020-12-23继红

山西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批斗

复生先生

复生先生个小,体瘦,面清癯,歪嘴。由于曾患过中耳炎,嘴歪怕是手术损面部神经所致。先生早年在城内有名的白氏兄弟开的药铺做伙计,通药理,精药性,善炮制草药。阳城1945年解放初即外出参加工作。上世纪50年代曾官任临汾、运城两地行署药材公司经理。先生一生性情狷介、一尘不染,后由于身体原因,及手术损毁面容后的精神压力,终于在“六二压”中返乡。“文革”祸中,山西打倒走资派“卫某”,先生曾私下和我说,他在运城任职时曾和任行署专员的卫某家为邻年余,私交颇善。说时面色凝重,唏嘘有声。

先生是本县孙庄人,生于1913年,少时家贫。在白氏药铺做伙计时经人介紹入赘到原姓人家。其原姓家境殷实,但只有孤儿寡母,家道中落。先生夫人之张氏,是原家守寡儿媳并非女儿。先生逝后,我听先生夫人讲过,她与前夫婚后不几天,其即患急症而逝。先生入赘改为“原”姓。改名“复生”或出此事因。先生夫人张氏与先生同年,出于富家,是大家闺秀,曾读于民国初年的阳城女子师范。识诗书,通音律,善持家,并极精于女工,常说为人所奴。但亦所颂。所言之女工“极精”绝非妄言。想先生一生所积学识,教养与夫人极有干系,想应是先生此生之福分。

先生返乡后,一度曾任生产大队(彼时称村为大队)党支部副书记职并兼任粮库保管。后专任粮库保管,再后来到大队卫生所炮制中药。一直到1980年秋逝世。他一生工作极认真,一毫不苟,与人多为善,但疾恶则不避强势之人,常令恶俗之徒见而畏之。他一人任大队粮库保管十多年,清白之至,在全大队三千口各色人等中未曾有半点微词,至寿终。在那饥饿的年代,司粮库保管可说是操生死之大事,去借粮的多是饥肠辘辘的大队社员,他常怀极深的怜悯之心,无论何时,只要有开了借条的社员找他,或清晨睡意未消,或正午烈日如荼,或正在回家吃饭的途中,或忙于琐事,他都会毫无怨言地返回去给开库秤粮。常令等米下锅的家庭感激万分。他常和我说有饭要送给饥人。他性情诙谐机敏,为人又极正派,“文革”中所幸能免于祸患,躲过一劫。也曾有人说他是地主分子,要批斗他,他说我不是分子,只是家属。好在当时并无人响应,此徒也奈何不得,只好不了了之。

先生长我四十年,与先生交好始于上世纪70年代,十七岁在村里做拖拉机手的我,虽家贫,却也正在做着文学青年的梦。从经常去借粮度荒与先生交往始,先生的人品、学识、教养,和我的文学梦,渐成为我们这对忘年之交,相互慰藉孤寂心灵的一抹亮色。在那连字典都没有的荒芜年代,先生是我初涉训诂之学的蒙师,有次我问他“敦”字何解,他则谓我“敦笃厚实之人”,令我心中如饮甘甜。他还是我幼稚且不成器的小说习作的第一真诚读者,看后常找出村里的小说人物原型对号入座来戳穿我,也让我好生尴尬。记得我的小说中写过一个形象妖艳的女人,根本就是隐晦的暗示了一点朋友母亲的痕迹,他看后笑笑不让我示人,说怕朋友识破,面子难堪,制止了我的年少轻狂。

我和先生初在一起的几年,也正是我生活窘困,人生迷茫的几年,是他的诙谐幽默的人生态度,嫉恶如仇的精神品质给我了莫大的鼓舞。他鼓励我写作,并寄予希望,这一束文学的阳光照耀了我的一生。1976年10月后,文化生活也趋于活跃,我和他经常一起去看看电影,更有了说不完的话,令很多人误以为我们是父子。不管是契合还是影响,他的诚实、坚定、嫉恶如仇的品性留在了我的性格中,深深地影响了我的一生。

他病重之时,自知不能久持,召我去,让我给写遗嘱,我忐忑,怕不能任,他竟生气,我应承了他才高兴。他有三个儿子,老二过继他人,他一一嘱咐,唯恐不周。每述一段都征我同意,写完很久我都甚感惶惶然。我想不知是否上天给我们安排了前世今生此一段缘分,令我们彼此心生欣然。

先生是今生唯一给予了我灵魂成长关爱的长者,令我至今依然负着沉沉的思念,不能放下。想先生弥留之时紧握着我的手,要认我为义子的嗫嚅之态、羞涩之情,恍如隔世又历历在目。今与先生高山流水却衷肠难诉,唯有泪千行。

先生已去三十余载,今又是秋风萧瑟时,蒙眬泪眼遥遥望去,一抔黄土,几零落叶,斯人已去,逐梦难回。

书林先生

书林先生是我的邻居,从军生涯有近三十载,早年曾入阳城日伪军职,于1945年初反正起义,即随军南征北战,战争结束后落脚于云南边陲,戍边近二十余载,官至团职。

书林先生是上世纪70年代初,在“文革”中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时,被“清理”回乡的。军籍和党籍一并革除,俗称为“双开”。但所幸并未戴上什么反动“帽子”,家乡的人也厚以待之,也并未再“踏上一只脚”,并给予了他照顾。他起义反正前据说有一段传奇,1945年初,八路军和民兵围困日伪碉堡时,他自觉穷途末路,便以所携“三八”式长步枪枪托抵地,太阳穴抵枪口,用大脚趾扣动扳机自击,不巧恰遇一枚臭弹,幸免于一死。方悟及此乃天命,遂放弃自杀。后在中队长崔天法的带领下起义投诚,即被整编为阳北独立营二连。崔任连长。此次投诚事件在本县县志中亦有记载。由于他与崔有妻亲关系,崔留他在其身边做警卫员。后在部队离开阳城赴运城参战时他也曾糊涂,随崔一度擅自离队回家。后又在部队来人的劝说下归队。老崔则避走回河南原籍,后虽又返阳,但终未重归部队,致其一生潦倒。书林先生返乡后,对年老体衰,生活困顿的老崔也常接济。由于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在他家遇见过穷困不堪,体弱多病的老崔,他只说是他远门亲戚。

他返乡初,全家人都入籍农村户口,子女多,且未成年,无生活来源,只能以积蓄度日。一直到“9.13”事件后,由于时局的变化,他才得以恢复党籍,生活也才有了改善,子女也转入市民,陆续插队或参加工作。在1974年或1975年得以平冤,部队来人看望,党籍也得以恢复。家乡生产大队还给他划了一块地基,他修了一个独门小院子,生活和心情才得以改善。但严重的肺气肿和哮喘病已在侵蚀着他返乡后日渐虚弱的身体。他一度在村里管理一个小图书室,看书人寥寥,他常默默而坐。我由于在大队做拖拉机手,有闲暇时常去翻翻书,得以相交并来往日深。他的一些经历、往事,和苦闷的心情,在我们的交往中常常倾诉于我,由此不仅知他几十年戎马生涯的一些片段,还知道了他被“清理”还乡的隐情。其事发于家乡有人嫉他,秘密举报于部队,说他在日伪任职时有恶迹,或有人命关天,实则也是子虚乌有,有人妒他而已。这个致命的精神打击,是致他的身体在返乡后极快的衰病和早逝之主要原因。在我们的交往中,他也常流露出内心的焦灼与痛苦,他极渴望洗去污浊,重返边地,重续他的戎马生涯,而后或将衣锦还乡。但这些想法在当时像梦一样虚幻和遥远。后来阳城很多从云南返乡的军队离休干部,多是他几十年的同年战友。还有人专程来看他,面对这些身着戎装、神采奕奕的昔日战友,不知他心中有凄凉几许,积块垒几重。 此情此景我在心中常为他哀。

由于开拖拉机的便利,困境中我也常常给予他一些帮忙,为解断炊之困在乡下偷偷给他买过粮,在冬天帮他拉煤以御冬寒。他也视我为忘年之友,并很是感激,言谈中有了愉悦和喜色,我也甚感安慰。

他终是未能熬过1976年这个曙光初现,但依然寒冷的冬天。我匆匆赶去医院看他时,他已是处于昏迷状态,弥留之际。医生还在抢救,但终未能回天,不日即离世,年仅53岁。我曾托复生先生书一挽联,至灵前一吊。

上世纪八零年代早期,我曾用幼稚之笔以他原型写过一篇小说,以感怀他的遭遇。记得文学中人也有人给推荐于地区文学期刊,但辗转中也终遗失,今著此小文,以为纪念。

张立明

张立明原名刘震文,是随娘嫁父从乡下到城里后改名换姓的。其天资聪慧悟性极高,可说是家乡的奇人一个。书法绘画,篆刻剪纸,做木工打家具皆为无师自通,且手工精巧无比。后在队办工厂搞产品设计,绘图描红更是有过目不忘之异功。因有数技之长,被收在村办企业,开始做木工,后做设计绘图工作。但仍属被管制劳动的对象。因此他内心亦有大苦悲和大不甘。

记得上世纪七零年代初,到处都在搞“學大庆,学大寨”的展览。立明虽是被批斗对象,但由于其设计制作展览版面有无人能及之才华,常被村里的当权者作为特别技术员派往各地去帮忙筹办展览,以完政治任务。并以此换回队里小工厂紧缺工业物资。于他自己倒是也能暂避群众批斗,还能混顿饱饭吃。有一次在公社办学大寨展览,展览室门口制作了一块高大的水银玻璃屏风。差不多有两米多高。偌大一面水银镜子在当时确是个贵重稀有之物。晚上加班时一工人不小心拿东西碰到,马上从上到下裂了一道曲里拐弯的裂纹,大家都吓坏了,工人更吓得直哭。谁都知道耽误了第二天的展览,可作为天大的上纲上线事件。唯他看后则不急无躁,拿起剪刀,找来彩条纸,稍加比画当即剪出一枝盘虬之傲霜寒梅,神极。拿糨糊一粘,即天衣无缝。反而给展览会平添一道小小风景,一时被私传为佳话。

他本是亲弟兄两个。由于乡下的生父是地主成分,致他兄弟俩一生极尽坎坷。本想随母改嫁换个门庭,但始终被“血统论”压迫,“地主”的帽子已成头上去不掉的“紧箍咒”。弟弟心性老实懦弱,不堪被批斗,某天晚上在生产队被批斗后,夜深人静时跳入粪坑自溺而亡。他则要顽强的活着。据说在六十年代闹饥荒时,他正读中学,饿极,曾画饭票以假乱真混饭充饥,事发即被开除回家,被管制劳动。后在村办小厂做木工,“文革”中成被专政的对象。每想起他被批斗之惨状,至今仍不寒而栗。最惨不忍睹的是在那个小工厂的批斗。晚上,在烟灰弥漫的打铁作坊里,地上满是炉灰和煤渣。他被迫站在一条三寸宽的凳子上,先是大家依次控诉他的罪行,再一起喊打倒的口号,再有人把电灯关掉,再有人把凳子踢倒,再一拥而上拳脚相加。有人还将煤渣劈头盖脸地往下砸他。我知他始终是犟而不屈,但心理已是被极度扭曲,从此对社会和人的看法甚恶,使我倍感悲凉。后来常想,都是善良的农民,都为街坊邻人,为何施如此仇恨。还有那个跟他学艺数年的徒弟,当众揭发批判不说,还要趁乱踢他两脚,以示划清界线。此人后来嗜酒成瘾,当壮年而猝亡,生前不知是否有过些许自责或忏悔,悔其无知之罪孽。

农村开放伊始,他即辞职,自由谋生。逢那年上元节,大队每年都装一彩车上街游行亮相,以在县城街头文艺争奇斗艳。而每年都是他在大队干部的督管下,策划制作。由于他的辞去,有人说,死了张屠夫还要吃混毛猪吗?遂从某工艺厂聘来几位工艺人,并在暗中憋劲要超越他。而他只是暗暗发笑。果然眼见节日临近,彩车还一塌糊涂,只好把他请回,他只两晚即点石成金,终于傲视了他们一回。其实他从心底一直是傲视他们的。我专门问及此事,他只呵呵一笑,其心地则悲凉。

我和立明兄生前曾有一段过从,生活上常帮他一些小忙。在他的书房兼画室,和他聊过几回天,也甚觉投缘。他也曾书过两幅字画送我,并给亲自装裱。记得条幅是李清照的《夏日绝句》:“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还有一幅画,画了几枝瘦竹,并题郑板桥《竹石》诗。可惜在几次的搬家中损毁丢失。

立明兄故于1990年代初,虚年只五十有二。想他生前空有一身才华,却时运不济一生多有磨难,且当壮年即逝,人生憾事,悲哉乎!

【作者简介】王继红,山西阳城县人,热爱文学,在《山西文学》(公众号)《芳草·潮》《太行文学》发表过小说、散文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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