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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謇:斗箕勿相笑,南北正烟尘

2020-12-23王亚晶

记者观察 2020年12期
关键词:纱厂大生张謇

王亚晶

近年来,民营经济发展和企业家的精神塑造成为了人们热议的话题。2020年7月21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企业家座谈会上表示,“爱国是近代以来我国优秀企业家的光荣传统”,并对包括张謇在内的5位爱国企业家典范进行了高度赞扬;11月12日,习近平总书记来到江苏考察调研,在南通博物苑参观了张謇生平展陈,他指出,“張謇在兴办实业的同时,积极兴办教育和社会公益事业,造福乡梓,帮助群众,影响深远,是中国民营企业家的先贤和楷模”。习近平总书记为何一再提起张謇?张謇为什么如此重要?事实上,如今距离张謇那一代仁人志士开辟的中国现代化道路已有100多年,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关键阶段,各种复杂艰巨的矛盾和挑战接踵而来。此刻回望张謇,就是回望企业家爱国精神和传统士大夫精神共同构成的近代中华商道,我们应当从其矢志不渝的人生轨迹中找到新的精神源泉。

在中学历史教科书上,关于张謇的篇幅不多,“状元实业家”“实业救国”,寥寥数笔便成了他的生平,可教科书远远体现不了他的伟大。张謇身上的标签有无数个,他是苦读十二载的书生,也是“恩科状元”;他是实业救国的民族企业家,也是清末新政时的“立宪先锋”;他是在民族危难之际四处奔走的社会活动家,也是致身于基础教育的思想教育家。如果要用一个字来形容他,那就是“士”,所谓国士无双,在清未民初那样一个“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环境下,他几乎做到了一个中国读书人所能到达的极致。“斗箕勿相笑,南北正烟尘”,这是张謇逝世前留下的诗句,而历史也正如他预想的那样,在这烟尘中诞生了新的世界,一个他所理想的世界。

恩科状元,坎坷入仕

1853年(清咸丰三年),张謇出生于江苏通州(今南通)海门常乐镇。张謇家境良好、自幼聪颖。4岁时,从父开始学习《千字文》,5岁时因能熟练背诵《千字文》,父亲让他跟随海门邱大璋先生读书。张家祖上三代没有人获得过功名,也就是所谓“冷籍”。当时科举规定“冷籍不得入试”,为走上科举道路,张謇经人介绍,以如皋张氏族人名义报名注籍,改名张育才。

1869年(清同治八年),16岁的张謇在如皋考中秀才。从16岁中秀才到27岁,张窨每两年就要去江宁参加一次乡试,但先后5次都未得中。在这期间,如皋县张家用冒名一事要挟张謇,连续索要钱物,最后索性将张謇告上了公堂,说:“张育才忤逆不孝”,要革去他的秀才。这场诉讼历时5年,几经周折后,张謇才得以重填履历,归通州原籍,“冒名秀才”事件让张謇十分狼狈,家道也因此困顿。

在求取功名的同时,张謇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心系家国的他在21岁时任江宁发审局(晚清的司法事务部门)书记;后入淮军将领吴长庆处任机要文书,跟随吴长庆参详军务、督办海防、远征朝鲜。但张謇心中的“科举梦”依然不灭。1885年(清光绪十一年),张謇赴顺天府乡试(俗称北闱),中第二名举人,清朝丌科取士二百多年,南人在北闱被取中的只有三人。张謇由此声名远扬,成为当时南派“清流”领袖翁同觫着重招揽的对象。

1894年(清光绪二十年),因慈禧太后六十寿辰,清廷特设了恩科会试,在翁同稣的提携和帮助下,41岁的张謇终于状元及第,授予六品翰林院修撰。这时的张謇已经在科考的道路上跌跌撞撞走了25年,进山科场20多次,直接耗费在考场上的时间合计120天,历经了无数的痛苦和荒诞。虽说实现了封建社会读书人的最高梦想,但沉浮科考二十载,此时已是不惑之年的张謇对于状元已意兴阑珊,他在日记中写道:“栖门海鸟,本无钟鼓之心;伏枥辕驹,久倦风尘之想”。

不久之后,甲午战争爆发,清廷战败,甲午之耻令张謇对从政之路彻底失望。这时恰逢父亲病逝,张謇需回到故乡通州守孝三年,从此他便远离了清朝的政冶中心。“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虽说不在朝堂,但张謇一直心系家国天下。

事实上,与他实业家的身份相比,张謇的政治生涯也毫不逊包。在中国近代几大政治转折处,他都扮演着极为关键的角色。辛亥革命前,是他将梁启超引荐给翁同稣,拉开了维新运动的序幕;是他促成张之洞提出了东南互保,成为地方自治的首倡者;是他发起了预备立宪公会,成为立宪运动的领袖;是他起草了清帝退位i刀书并幕后主持了南北议和,成为“民国的助产士”。他曾是清廷的骨干,却第一一批投向共和;他作为立宪派的领袖,却又支持了袁世凯;在袁世凯要复辟称帝后,又转而支持护国运动……他的政治立场多变,成为了史学家们需要不断研究的一个议题。

可无论怎么变,张謇所坚守的底线一直是大一统与共和。他的政治理想,一是现代民族国家要有大一统的政治文化格局以及维持大一统的强力政府;_是保证中央权力不沦为私属的宪法,即共和宪政。两者缺一不可。

他始终贯穿着这一原则。他的共和,是大一统制度下的共和。辛亥革命之后,各省通电独立,他明确丰张,

“夫独立云者,离北京政府而独立,非各自独立之谓者”,即此独立是指各省相对于清廷政权而独立,但绝不是指背弃火中华共同体而各自独立;他的地方自治,是大一统制度下的自治。东南互保,只是暂时不听从清廷乱命,中央稳定后,还是要回归的;他的立宪和议会,也是大一统下的立宪和议会。

在内忧外患最为严峻的关键时刻,张謇为首的立宪派为维护近代中国社会稳定作出了特殊贡献。可惜,在张謇的时代,拥有统一能力的人,没有共和之灵魂;拥有共和灵魂的人,又没有统一之能力。他的政治理想注定只能等待,这或许就是时代的悲剧性所在。

父实业,母教育

甲午战争后,清廷作为战败方与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准许日本人在中国的通商口岸任意设厂,这表明日本可以进一步掠夺中国的资源和财富。《马关条约》深深刺激了张謇,他在日记中沉痛地写到:“几罄中国之膏血,国体之得失无论矣!”面对这一现实,张謇认为,只有发展民族工业,才能抵制帝国主义的侵略、抵制外国资本的侵入。张謇在替两江总督张之洞起草的《条陈立国自强疏》中也一再提到“富民强国之本实在于工”。中国士大夫一向耻于经商,但张謇却毅然放弃功名仕途,决定走向“实业救国”的道路。他这样表明心志:“愿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愿居八命九命可耻之官。”

1895年(清光绪二十一一年)12月,张之洞委任在故乡守孝的张謇为“总理通海一带商务”。张謇将实业救国的第一步选在故乡通州,因江苏一带盛产丝绸,纱布织纱也早有传统,他决定利用当地棉花产量高、质量好的资源优势开办纱厂。1896年(清光绪二十二年)9月,张謇在通州唐家闸陶朱坝开办中国最早的股份制企业——大生纱厂,“大生”二字源自《易经》中“天地之大德日生”,张謇希望“要使得大多数的老百姓都能得到最低水平线之上之生活”。

然而,理想是豐满的,现实却很残酷。张謇为纱厂招股集资“四面奔走,陈说通州设立纱厂之利”,然收效甚微。他拟定了一份《通海大生纱丝厂集股章程》,公开向社会筹股60万两,分6000股,并决定去上海、南通、海门进行股份认购。可历时一年仅招得三四万两,而且在上海筹股的儿个月里,资金没筹到多少,他身上的钱却全部花光了,最后不得不去摆摊写字卖画,才赚到回南通的路费。虽经历了无数艰难曲折,但张謇实业救国之志始终未曾动摇。1897年(清光绪二十三年),张謇守孝期满,接连接到翰林院催他回京的三封函电,他均予回绝。

就在张謇为资金一筹莫展的时候,南洋大臣刘坤一告诉他,在南洋的国营纺织局,正好有两万多锭积压的纱机闲置在那里,要他试试官商合作。但这些机器因为常年放在上海的码头风吹日晒,已经锈迹斑斑,为了能早日办成工厂,张謇咬牙接下了这批机器,光搬运费和除锈费就花了6000两银子。随后,张謇把大生纱厂的股本重新定为50万两,那些官锭折价官股25万两,剩下的25万两再向社会筹集股份。在官商合营的模式下,大生纱厂终于筹集到了全部资金。1899年(清光绪二十五年)5月23日,经过近4年的漫长筹备,大生纱厂终于正式开机,随后几个月里,棉纱的行情看好,纱厂的资金不断扩展,不但得以生存,并在开机第一年就实现了盈利。

张謇的大生纱厂在正常运转以后,便开始逐渐扩大企业,打造了一系列非常完备的“产业链”。比如,为了降低棉花的收购成本,张謇创办了通海垦牧公司,自己种棉花;办广生油厂是因为轧花下来剩下了许多棉籽;办大隆皂厂是为了利用广生油厂的剩余油脂。张謇创办的产业链企业,还远不止这些,他所打造的产业链非常完备,完全是一种大工业制造的理念,这在当时的中国是绝无仅有的。后来的天津实业家范旭东说:“南方的张季直(张謇字)先生,在科举施毒的环境下,他举办的工业,居然顾虑到原料与制造的调和、运输、推销,兼筹并重,确是特色。”

初步实践的成功更加坚定了张謇的信心,他努力扩大生产规模和投资范围。这时,恰逢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帝国主义国家忙于战争无暇东顾,中国纺织丁业的发展进入了黄金时代。截至1921年(民国十年),大生纱厂历年纯利累增总额共为1660余万两。以此为基础,张謇兴建各类企业达69家之多,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大生企业集团,总资本超过三千四百万元,可谓“实业震寰中”。当时有国外发行的世界地图,中国许多大城市都没有标出,却在南通(1912年民国元年,改通州为南通)方位赫然印着“唐家闸”三个字。一个无名小镇进入世界视野,这在当时的中国是唯一的,足见大生纱厂的影响力。

在发展实业取得一定成绩的基础上,张謇又大力创办教育事业。他主张“以实业辅助教育,以教育改良实业,实业所至即教育所至”,即“父实业、母教育”的思想。

张謇无论在权力鼎盛事务繁忙时,还是在退出政坛能量微薄时,都不遗余力办教育。但他发展教育的方法,又与别人大不相同。他的朋友中,蔡元培重塑了北人,严修是“南丌校父”,唐绍仪创办了山东大学,办的都是大学。而他主张中西合壁的新式教育应从基础教育抓起,应覆盖全社会而不留仟何盲点,应从幼儿园、小学、中学、职业教育开始。连续十几年,他倾其所有,一口气办了近四百所各种门类的基础学校,完成了一个完整的近代国民教育体系。

张謇创办的新式学校,为整个南通地区的教育事业的兴起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而且影响遍及全国。他还先后参与刨建并资助了复旦公学(今复旦大学)、河海工程专门学校(今河海大学)、邮传部上海高等实业学堂船政科(今上海海事大学)、江苏省立水产学校(今上海海洋大学)、同济医工学堂(今同济大学)、三江师范学堂(今南京大学)、国立东南大学(今东南大学)等。

在张謇友人办的那些大学里,走出了一批近代中国名流,他的朋友们也自然名满海内外。可张謇学校里出来的,是一批批优秀的基层教师,一批批有文化的工人农民,一批批医生与农技师。这些人声名并不显赫,他们无法光大张謇的名声,也无法支撑他的学派,可他们却成了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点点星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伟大的失败的英雄

和近代其他致力于航运、交通、化工等领域的企业家不同,张謇主要办轻工业,兼以开垦盐荒治理淮河,但都没有成功。事实上,大生纱厂也只有1912年到1921年的十年好光景。1924年(民国十三年),军阀混战开始,战乱蔓延到了江浙一带。恰逢天灾不断,洪水泛滥,农产品歉收,各种原材料大涨。棉花价格也首当其冲。许多厂家不堪重负,爆发纱厂危机。在这场危机当中,“状元企业家”张謇也无法挺下去了。不久,张謇的商业王国轰然倒塌,被迫把苦心经营了30年的全部企业交给了债权人接管。这时已经72岁的张謇不由感叹:“不幸而生中国,不幸而生今之年代!”

1926年(民国十五年)8月,张謇与世长辞,留下了无尽遗憾。但他用毕生精力创办实业、教育和}土会公益福利事业的精神被不断传承。1929年(民国十八年),胡适为《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作序,他称赘道:“张季直先生在近代中国史上是一个很伟大的失败的英雄。”胡适比张謇小三十多岁,从没见过张謇,但却是张謇参与筹办的中国公学所培养出来的,是张謇撒下的众多星火中的一个。一般来说,胡适对张謇的评价也被史学家认为是比较客观公正的评价。

对不了解张謇的人来说,基础历史教科书中“状元实业家”一词可谓是对他作为官员与实业家一身二任的最好概括。“状元”是中国传统社会自勺概念,意味着一个人获得了入仕参政的资格;实业家,则是现代工商社会的角色,标志着一个人发挥了诞生于现代社会的企业家作用。张謇身处的晚清时期,恰好是政治松动,儒家人文主义气息浓厚起来的阶段。在这样的时局中,张謇一方面努力从事企业运转工作,另一方面尽力关注并参与国家转型与社会治理事务。

张謇没有读过新式学堂,也没有出国留过学,他“睁眼看世界”的过程也相当缓慢。甲午战争前,也就是他40岁以前,基本上是一个具有强烈爱国心的士大夫,完全属于旧世界。甲午战争以后,也就是他在40岁以后,外来侵略的强烈刺激与两方文化的侵润潜移,促使他经世致用的传统思想增添了“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等新内容。他在不具备西学专门知识的情况下,得以在儒家理想与致用精神的引导下,积极参与立宪活动、支持大一统与共和、主张实业救国便不难理解。

为何是张謇,而不是那些更成功的近代巨商们被现代企业家们追溯为精神领袖,或许是因为张謇主动扛在肩上的社会责任,远远超出了“实业家”和“商人”的身份。他从来不是想建立一个商业帝国,而是想建设一个理想社会。他所提倡并身体力行的是,企业家不仅要做大,更要做实;不仅要爱国,还要爱社会;不仅要办慈善办公益,还要育平民担责任。这是七大夫的根本价值观所决定。而企业家精神加传统士大夫精神正是中华近代商道的内核。

谁都无法否认张謇是伟大的,他开辟了无数新路,做厂三十年的开路先锋,养活了儿百万人,造福于一方,而影响及于全国。可正因为他担负的事业过于伟大,他也确实是失败的,他在各个方面的实践都以失败告终,不得不抱着许多未完的志愿而死。但这种个人实践的失败,并不意味着他所期待的理想社会的失败,也不意味着他在新旧之间谋划国家转型的失败。他虽败犹荣。说他犹荣,是因为他指引了一条中国走向现代国家的道路。这条道路,清晰地展现在世代谋划中国现代化事业的国人面前,并影响至今:只有将传统与现代的融汇波澜不惊地推向现代一端,中国的现代化才会在隧道中看到光亮。

回望历史,无论是在政治理想上还是企业实践上,某一程度上说,张謇都是失败的、中断的。但他却另辟蹊径,这些小道被历史的尘埃掩盖,经过百年大潮的冲刷之后,终于显露出来,人们惊讶地发现,它们竟然都通往中国现代化的大道。张謇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并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不过是凭借着一颗心怀家国天下的初心。可在历史的变迁中,为国为民的初心始终不会错。“斗箕勿相笑,南北正烟尘”,在历史的尘烟中,中国终究朝着他理想的方向发展,他若看到想必不会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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