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五里旧街等你
2020-12-23林晞里
林晞里
早上6点起床,和奶奶说好了今天去寺庙还愿。
暑假才刚学会电动车的我,已经能晃晃悠悠地载她了。但安全起见,还是手把手地给老人家戴上个安全帽。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奶奶每周固定的赶集时间,都会用那辆老式的自行车载我,我就坐在那生锈的后座上。五里街旧街处有一条很长的斜坡,上坡的时候她体力不支,爬不上去,这时奶奶就会停下来,一点一点地把车推上去。我也会下车跟她走,但有时候想偷懒,就赖在后座上不下去想被推着走;而下坡就轻松多啦,像坐著滑翔伞,小小的我还可以把腿伸直做出飞翔的姿势。
很久没走旧街了。
自从去年它开始翻新重修,就一直尘土飞扬,挤满了平日里几乎不会见到的重型车辆,或拖拉机,或大卡车。它们巨大的轮子碾过旧街本就坑坑洼洼的小路,发出的摩擦声好像旧街不堪重负的呻吟。
最开始还是允许电动车等小型车辆通行的,因此每天上学放学走的都是那条路。印象里的旧街,似乎一直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即使在重修前,它也算是步入暮年了,昔日“无永不开市”的盛景已不再,年轻人背井离乡迫不及待地奔向新的天地,老人家也是能搬就搬,毕竟住在危房里也不安全;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游子们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开着被保养得一丝不苟的小轿车,回老家看看。那时候的旧街,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停了一辆小车,比肩擦踵,挨着取暖。后来旧街开始修缮了,每天妈妈载着我去上课都像在争分夺秒地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闯关比赛,途中要躲过不期而遇的粉尘炸弹、从某个小巷子猝不及防蹿出来的未知车辆,还要提前做好从街头堵到街尾的准备。
再后来,旧街连电动车都不许通过了。听说,它原本的路面被翻起来了;透过围栏空隙我可以勉强看到比以前更大的重载车,车旁边还突兀地挖着一个大坑,旁边堆着的石头泥土好像它积劳成疾吐出的内脏。
它,一定很疼吧?
我们这里的人对旧街是什么感情呢?
算是一个被我们忽略的地标式建筑吧!我们这里的人,纵使后来周围建了美丽乡村、侨乡超市、电子厂,还有连住在内半县的同学都知道的鹏达小百,但一提起五里街,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场景还是那条直通一个斜坡、街道两侧排排挤着木制两层小屋、偶有几家蒸馒头、做榜舍龟、炸油条小店的旧街。旧街馒头的白是淳朴的白,不会像漂白后的纸张白得不真实,给人一种接近土地的亲切感。
旧街斜坡处建着一家照相馆,以前拍证件照、全家福都会到那家去。相馆里面挂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相片,从军装照到结婚照。照相的是个老先生,什么模样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很和蔼的样子。即使岁数看起来挺大了,但还是会用电脑帮客人修图。
小时候,旧街有一处人家起火,好像是电线老化的问题。我和邻家的姐姐去看热闹,小小的一条街围了好多人,那还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挖掘机。被烧成焦黑色的断壁残垣,岌岌可危地抱在一角瑟瑟发抖。也记不清究竟有没有人员伤亡了,只看到,后来那剩下的没烧干净的屋子都被清理掉了。过几年,已经有人在那废墟的地方围了一块菜园子,种起了青菜萝卜。
前几天意外发现一本讲五里街的书,书中讲到旧街昔日的繁华,那是如今的时代广场、中闽百汇都无法比肩的。
书中讲到的大商行的店面就在旧街,现在看来只是其貌不扬的两间紧紧挨在一起的危房。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最后一个人老去,待所有典籍都风化破碎,又有谁记得它风起云涌的辉煌历史?那两间小屋子,曾经住了老板、厨子、算账先生、店铺伙计,以及千千万万远道而来的私人企业家。他们做生意的方式也更为淳朴:以黄金白银抵价,因为怕货币会贬值;信字当头,从未冠冕堂皇地敷衍。
曾有剧组来旧街取景。那是很遥远的记忆了,我从老一辈人口中得知,但也未知详情。他们讲起这件事的眼神,像眺望远处的高山那般悠长。而在我的印象里,倒是有见过几个在阴寒的雨天里穿着夏装旗袍、打着小伞来走位拍摄的女模特。
前几年,中央台来五里街做古镇专题纪录片,走访旧街。也许是媒体宣传的力量,后来倒也可以见到三三两两的游客。那时旧街还没开始修缮,每天上学路过它时,偶尔可看到几张新鲜的面孔,或是前来写生的学生、扛着摄影机到处拍的人们。
兴许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那些外来人,一踏入旧街,即使讲着本地话,也会很快被辨认出来。
我想,旧街也并不是自存在起就被叫“旧街”,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喜欢这个称呼。在它初生的那些日子里,它一定见到了许多辛勤而可爱的人们,正是他们的一双双手、一趟一趟来回奔跑,才筑造了它的骨骼血肉。等它再长大一点,搬进来和它同住的人更多了,他们带来屋顶上的炊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生活中的喜怒哀乐。他们和旧街息息相生,在时间的一隅深情地对望着。待旧街成长到青壮年的时候,它欣喜地看见,无论是最开始来到这里的子民,或是远道而来的他乡客,都其乐融融、互相搀扶着前进,你助我一把米我帮你收件衣服,越过越好。
如今,旧街站在时间的这头,我们该说它老了吗?或仅仅只是,旧了?
它现在在翻新呢!拆了又装它会喜欢吗?它对即将被设计成的样子满意吗?它会不会嫌机器太粗鲁?
问题没有答案。旧街从一开始,都是这般满含温柔地、带着缄默者的姿态。
但是我知道,我们都希望它变得更好。
愿你风尘仆仆归来后,仍是鲜衣怒马少年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