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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水乡梳式布局的传统杂姓村落

2020-12-23李书齐

寻根 2020年6期
关键词:青砖祠堂水乡

李书齐

梳式布局是岭南水乡最具特色的村落布局模式。珠江三角洲地区地势平坦,水系发达,传统聚落多依水而生。密布的河网在当地的交通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岭南水乡独特的自然风土是形成这种独特传统村落布局模式的重要因素。客家、潮汕、广府、民是岭南地区四大民系,历史上各民系的互动交流极为频繁,明清时期广东沿海的大规模“圩田”活动使相当一部分民的生计由捕鱼转向定居农耕。民“姓氏观念”的产生多受广府人、客家人的影响,其“冠姓”亦多处于其“工具理性”的选择,此外历史中“民村”的形成历史多为数批不同时间到达该地的人逐渐聚居壮大,因此,岭南水乡地区杂姓的传统村落同样极为常见。

建筑景观学基于对自然的适应及村落微环境改造的角度将“梳式布局”特征总结归纳为:“村前有一半圆形池塘,可供排水、灌溉、养鱼、洗衣之用,又可净化冷却空气,环绕祠堂三面则种植树木、竹林形成屏障,以减弱台风的侵袭。绝大多数房屋朝东南或正南,与夏季季风向平行,与纵深很长的‘竹筒和‘单配剑组成狭长的巷道,这样有风时便可沿街道和屋面直接吸入室内,即使在炎热无风的情况下,由于天井和屋面上空的温度不断升高,整个村落笼罩着热空气,处于密集毗连的建筑物之间的阴影区,檐下或树荫中的冷空气不断上升,从而形成上下对流以调节小气候,因此无论是有风或无风,整个村落均能保持良好的通风效果。”(彭一刚:《传统村镇聚落景观分析》,北京:建筑工业出版社,1992年)

但从特征描述而言,建筑景观学的说法并不具有普遍性。1958年,著名作家陈残云任东莞县委书记期间曾长期在麻涌蹲点调研,他在小说《香飘四季》中对东莞水乡典型杂姓传统村落——大步村的村落空间布局形态有这样一段生动的描写:

她们走在村子中心的麻石铺砌的路上,这条两面临河的村子,又长又宽,住着一千五百多人,分成四个坊,林坊、徐坊、何坊、许坊,一直连成一气,连得半里长。中间有一个小街场,叫做“市头”,有七八间小铺子,最大一间是“泉香茶居”……“市头”却并不冷落,烧腊摊上天天挂出油腻的烧鹅,半天又卖光了,“泉香茶居”经常坐满人……

今天现代化的发展带来了传统村落极大的变迁,整体村落空间大幅扩张,家屋大幅变迁,传统要素景象被拆除、改造与重建,村内水系网络不断萎缩直至最后消失,过去“流水、巷坊、人家”的岭南水乡传统风情越来越多地成了遥远记忆。如今只能是通过老人的记忆以及过去留下的点点物质遗存,一点点拼绘出过去岭南水乡传统杂姓村落的原貌。梳式布局传统村落不只是如梳子一般的空间布局体系,同时也是庙宇、民居等要素有序的排列组合,这里将从水路与头、街巷体系、宗祠、庙宇、凉棚、民居等几个角度出发,来探究岭南水乡的梳式布局传统杂姓村落。

埗头与河网水路

复杂的水道网络是岭南水乡地区最为明显的一大地貌特征。中国古代传统风水堪舆学中对村落选址有诸多讲究,珠江河口地区下水位高、夏季多台风,每年炎热潮湿的季节时间较长,就宜居而言并非完美之所,但其地势较为平坦,自然资源极为丰富,河内多鱼虾,河流沉积土壤肥沃。

密布的河涌是旧时乡村生活的生计源泉,一方面为水田耕作提供了有利条件,另一方面水产构成了旧时水乡农民的主要蛋白质摄入来源。在岭南乡土文化的“深层结构”中,河涌多少也被赋予了一定的神圣意义。一般而言,岭南水乡村落都会选择一段河涌,沿岸种植一排榕树作为其“风水茔”,祠堂、庙宇不仅多临河而建,其大门多会朝向河涌,在风水学上这种现象被认为有“纳气”之功效。

复杂的水网也构成了旧时珠江三角洲乡村地区的基本交通体系。头是有几级石阶构成的小码头,是居民生活区的重要元素,其将水路交通与沿河主干大街相连,再通过巷道使各家各户与水路交通相连通,服务人们在不同的地点上船或上岸。

为使陆路运输与水路运输之间的中转适应水位的涨落,头一般是10~15级台阶,台阶多为长2~3米、宽约30厘米、高约20厘米的花岗岩石条横向并排安放。为乞求神灵保佑不要有人溺水身亡,不少头旁会设有“阿弥陀佛碑”“水府冯□神位碑”。在一些人流量較大的重要区域,头也会紧挨凉棚、土地庙、茶楼等公共建筑,视觉上台阶与旁边的建筑形成了凹凸有致、虚实变化的层次感。

梳式布局的街巷体系

梳式布局是俯视村落街巷体系其犹如梳子一般,依水而建的主干大街犹如“梳脊”,是村内交通的主干道,而垂直于主干大街的里巷,则犹如梳齿一般有序地附着于主干大街的一侧。主干大街与里巷共同构成了村落空间布局肌理。巷是将住宅与村落交通主干道相连的主要路径,小巷与住宅所构成的狭长封闭空间构成村内主要景观,这些里巷所构成的空间有直有弯,有些地方高、宽悬殊,加之两侧多为不开窗的青砖实墙,所以在感官上显得封闭感十足。

总体而言,传统岭南梳式布局杂姓村落的里巷多相互平行,共同垂直于主干大街。由于河岸的不规则,主干大街的形状多难以保持直线状态,因此里巷的走向多难以保持同一个方向,因此在一些村中就能看到“巷”的景观。

村落中直巷与曲巷交替分布,可以弱化空间视觉上的单调感,使不同的巷道具有一定的可识别性。但由于村落整体形态的不规则,巷子的长短不一。从今天搜集到的一些老照片来看,传统村落作为梳脊的沿河街道多为五条青石板纵向并列而铺成,在一些人流较大的地方会有六条青石板纵向排列,里巷则多为一条青石板横向铺成。

茶楼与市头

岭南水乡素有“一镇一茶楼”的说法,旧时村中的茶楼不仅常常被视为一方地域的标志性建筑,而且是一个乡一个镇的“名片”。水乡梳式布局杂姓村落的茶楼往往选址于主干大街的中间临河的地方,一些村镇的茶楼还会考虑“风水”选择在两条大涌交汇或河涌曲洄的“明角”之地,每年端午龙舟景,人们坐在茶楼上“吃茶观景”颇为惬意。茶楼常常连接着村内最为重要的头、庙宇,人气的聚集使茶楼一带形成了村落的“核心商圈”——市头。商铺鳞次栉比,还有不少小商小贩沿街售卖,河面上小艇载着香蕉、甘蔗、海鲜,熙熙攘攘极为热闹。

在过去,市头是村落的商业中心和政治中心——约所往往也在市头。约所在水乡人的生活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是约长、约副等人裁决事务之处,如《广东新语·事语》“乡约”一章记载:

御史季公本,谪簿揭阳,以化民为事,约为条规。乡立约长以总其教,约副以助其决,约正司训诲,约史主劝惩,知约掌约事,约赞修约仪,月朔会民读约讲义,数约复为一总约,以察诸约之邪正。月终,轮二人至县,传训诲语。行之二年,风俗移革,境内以宁。

明清时,广东地区各乡立“约长以总其数”,逐渐成为定制。“乡约”的主要社会职能是订立村规民约,“美教化,移风俗”,并当众解决村民之间的矛盾和纷争。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在素来以和为贵的传统岭南社会中,认为“出众”(一些乡村地区的粤方言将“出众”的含义解释为“把个人的事情交给大众来评判”)是一件极为不光彩的事情,因此在约所后来的发展中逐步产生了生产管理职能,并逐渐掩盖了“裁判所”职能。在田野调查中,许多老人都回忆过去的约所乃是地主乡绅统筹村内河涌、滩涂资源,协调开展规模化的鸭、鹅等禽类及黄鳝、禾虫等水产养殖的“办公室”,每年取得的收入很大一部分用于资助端午龙舟景、“菩萨过坊”等公共活动外,还用于为“蒲芦”(55岁以上的老人)“分冬鸭”。

宗祠、庙宇

如果说岭南地区杂姓传统村落的产生是沿海民“广府化”的结果,那么杂姓村中的宗祠、宗族就是服务于当地人生存的“工具理性”的产物,其对于祖先记忆的意义并不是特别明显。

岭南水乡地区祠堂的命名常以“××(名)公×(姓)祠”为主,但口语上祠堂“厅”和“祠堂”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区别,厅的规格略小于祠堂,一般在正式命名上仍以,但在口语上常被叫为“×(姓)家厅”或“××(名)祖”。对于这种宗祠名称口语化的情况,当地人也有说法,很多人认为“厅”,不能等同于“祠”,原因是一般厅的规模会小于祠,而“××祖”的说法是纯口语的表达。广东地区传统祠堂内部不同祖先牌位的摆放次序体现了不同祖先辈分及其地位,传统漳澎祠堂的布局应与《广东新语·宫语》中所描述的相差不大,祖先崇拜的空间在祠堂的后厅,祠堂后厅供奉历代祖先牌位,祖先牌位按世系远近自上而下分布,从而在直观上构造出世系繁衍的层次感。旧时的祠堂主要是族人管理尝产、商议族事、制定族规之所,但如今的祠堂更多承载的是老人娱乐场所的功能。今天,岭南水乡村落中所能见到的祠堂多为改革开放后当地人集资重建的,其内部原有的格局相比起以前已发生了较大改变。一些历史文献记载了岭南地区传统宗祠的社会职能及内部布局,如《广东新语·宫语》中记载:

岭南之著姓右族……或一乡一姓,或一乡二三姓,自唐宋以来,蝉连而居,安其土,樂其谣俗,鲜有迁徙他邦者。其大小宗祖祢皆有祠,代为堂构,以壮丽相高。每千人之族,祠数十所,小姓单家,族人不满百者,亦有祠数所。其曰大宗祠者,始祖之庙也。庶人而有始祖之庙。

…………

庞弼唐尝有小宗祠之制。旁为夹室二,以藏祧主。正堂为龛三,每龛又分为三,上重为始祖,次重为继始之宗有功德而不迁者,又次重为宗子之祭者同祀。其四代之主,亲尽则祧。左一龛为崇德,凡支子隐而有德,能周给族人,表正乡里,解讼息争者;秀才学行醇正,出而仕,有德泽于民者,得入祀不祧。右一龛为报功,凡支子能大修祠堂,振兴废坠,或广祭田义田者,得入祀不祧。不在此者,设主于长子之室,岁时轮祭。岁正旦,各迎已祧、未祧之主,序设于祠,随举所有时羞,合而祭之。祭毕,少拜尊者及同列,然后以朘余而会食。此诚简而易,淡而可久者也,吾族将举行之。

旧时祠堂有附属建筑,其主要功能是厨房与食堂,主要是服务于每年宗族祭典、青少年“开灯”仪式后的宗族聚餐以及过年前祖内分“太公猪”。在村中同一个姓氏不同的祠堂因修建年代早晚而存在辈分上的差异。一般而言,越早建立的祠堂辈分越大,祠堂与祠堂之间的辈分在一百年上下。祠堂是宗族的象征,修建宗祠主要目的在于加强姓氏内部的团结,获得更多的资源而非血缘上的联系。

庙宇是地方民间信仰最直观的反映,北帝与天后是岭南水乡地区最为常见的民间信仰主神。“金花娘娘”信仰在一些村中也较为普遍。在岭南水乡杂姓村落中,北帝庙、天后宫、三圣宫、金花庙等民间信仰庙宇几乎在各村中都能找到。在这些庙宇中所供奉的神极为多元,关公、观音、地藏菩萨、送生娘娘、文昌以及包公、齐天大圣等神在各庙宇中都有供奉。一般的庙宇都有一块“地塘”,所谓“地塘”即庙宇门前开阔的空地,其地面多被麻石硬化,形式有如现代的广场。天后宫、北帝庙等重要庙宇前的地塘之上往往还建有戏台,每年春节、元宵节、中秋节村中有人从广州、东莞等地请戏班来唱戏。“地塘”在承担文化娱乐功能及商业功能的同时,还具有一定的生产功能。

土地庙也是岭南水乡地区杂姓传统村落中极为常见的庙宇。“土地神”在岭南地区称为“护村(宅)土地门官”,多被建于村中重要的头边,土地庙的旁边设有“社稷之神”碑。一些土地庙也会供奉地藏菩萨等。在一些规模较大的传统杂姓村落中可以见到两到三处土地庙,因此也可以猜测,一些规模较大的杂姓村落在发展的过程中,由于外来移民不断迁入,导致两到三个原本不连的村落逐步连为一体。

凉棚与民居

凉棚是岭南水乡杂姓传统村落重要文化要素之一。珠江三角洲地区规模最大杂姓村落之一的漳澎村,据说即因凉棚得名。凉棚多沿河涌而建,今天在岭南水乡的农村地区仍极为常见,不同于钢筋、混凝土、红砖材质的现代凉棚,过去凉棚的建筑材料多为竹木及甘蔗叶。凉棚主要是传统社会中男性未婚青少年集体居住的场所,后来,在居住功能的基础上又衍生出社交、娱乐功能。

由于过去一般人家的居住空间极小,无法满足家中多口人的居住,往往年满五六岁以上至结婚以前的男性青少年都会前往凉棚居住(同龄的女性青少年会去“娘仔房”居住),男性青少年时期在凉棚的居住经历不仅是其社会化的重要过程,同时也是男性个人社会权力生成的重要途径之一。凉棚或以宗族为单位建立,如林姓凉棚、徐姓凉棚;或以男性社团为单位建立,如今凉棚名称多见为“××社”,如“农安社”“农义社”;或以地名命名,如巷尾凉棚、蚝壳涌凉棚等。传统凉棚多为两层,上层供男性青少年居住,下层为成年男性社交娱乐之所。

民居是聚落居住功能最主要的承担者。传统梳式布局的里巷、家屋朝向多为东南或南,其原因是夏季风多南风与东南风。里巷与家屋朝向与季风风向大体一致的同时保持略微的夹角,既可以保证通风,同时又可缓解因强风天气而造成的强穿堂风。为了进一步调节局部微环境,村落中屋与屋之间会间隔约30厘米的距离从而形成“冷巷”。冷巷堪称整个村落的空调系统,冷巷使烈日难以直接辐射至地面且增强了里巷内的通风性能,最终起到降温的效果。为提高空间利用效率,冷巷底部被修建为水槽,其构成了全村的排污系统。

传统家屋的选择首先需要考虑的是风水问题。传统岭南水乡民居选址首先考虑的是地势尽可能较高,地势较低的洼地需要用泥砖对家屋进行垫高,离河涌较远,至少要离河边十余丈,忌建于异姓祠堂对面。由于人口众多,可用于居住的土地有限,过去村民就对每家每户家屋所占土地有着严格的限制,用于修建家屋的土地面积一般约为40平方米。

岭南水乡传统家屋的格局主要以“直头屋(日字屋)”为主,少量富裕人家会修建面积约70平方米的“明字屋”,一些只求栖身的穷苦人家则会修建没有天井的“行头扒屋”,此外一些民也会在河涌两岸修建一些茅寮。传统家屋多会设置小天井,小天井使家屋尽可能多地获得阴影区域以减少暑期酷热。为了每年汛期房屋不受溢出河水的影响,房屋的建造通常会用河泥进行垫高。据老人回忆,新中国成立前由于物资匮乏,村内多数人家住的都是泥屋,只有庙宇、祠堂和极少数的富裕人家会用青砖砌墙。纯采用泥砖建的家屋在当地话中被称为“栋地白”,通常家底稍厚的人家会在家屋的基部镶嵌几层青砖,更富有一些的人家会用青砖砌一到三面墙,青砖镶嵌层数的多寡往往也是该户人家财富的象征,如当地老人讲:

过去结婚,男方上女方家提亲,会跟女方说自己家是“三块青砖”“五块青砖”“八块青砖”,还是“十块青砖”(所谓X块青砖是镶嵌在家屋基部的青砖的层数),再富裕一些的人家会说自己家是“一面墙”“两面墙”“三面墙”(指家屋中有几面墙是用青砖所盖),女方听到男方家是几块青砖,几面墙,就知道男方家的经济条件了。

由于泥砖抗潮防水性极差,一般泥砖房的寿命最长不会超过30年。因此今天所能看到的大部分具有一定年代的家屋几乎都是青砖或红砖修筑的。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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