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的诗意和礼俗
2020-12-23张则桐
张则桐
在唐代诗人中,有相当多的创作总量不大却以一两首佳作在文學史上留下不朽名声的作者,如张若虚、王湾、崔颢、王之涣等。这种现象在宋代诗人群体中出现的概率就小得多了,宋代诗人数量、作品总量都比唐诗多出好几倍,而宋诗中经典名篇的数量又比唐诗少,因此,靠一首诗成名的宋代诗人是非常稀缺的。杜耒相当幸运,他的一首《寒夜》在后代广为流传,可以说是宋诗中的名作:“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寒夜客来茶当酒”更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经典名句,后人大多因《寒夜》而知道杜耒。
杜耒(?-1225),字子野,号小山,南城(今属江西)人,尝官主簿,后入山阳帅幕,《全宋诗》收其诗作20余首。他留下来的诗作显然太少,在浩繁的宋代诗人群体中太过单薄,容易被其他诗人较大的作品体量淹没。然而《寒夜》却不同凡响,在如此巨大的宋代诗作中脱颖而出,熠熠生辉,创造了南宋后期诗坛的传奇。依照杜耒的身份和经历,他应该属于南宋末年的江湖诗派。他曾经在故乡筑园隐居,现存诗歌的情调风味与“永嘉四灵”颇多相似,也有一点杨万里“诚斋体”的影子。
《寒夜》的诗题取自此诗前两个字,颇有古诗命名的遗风。“寒夜客来茶当酒”,冬天的夜晚,室外寒气逼人,大多数人都会待在家里。此时突然有客人造访,显然是不速之客,主人没有做待客的准备。本该把酒言欢,但此刻家中无酒,女主人也不能像苏东坡夫人那样藏着一瓶待不时之需的好酒。不过好在有茶,在这寒冷的冬夜,就以茶代酒,一边啜茗一边款叙契阔之情。短短七字之中,有寂寥,有惊喜,有欣慰,情感的容量和层次都颇为丰富。读这句诗,我会想到赵师秀的《约客》:“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初夏的江南,梅雨如织,池塘里蛙声聒噪,作者本来约好了客人来对弈,而客人却没能赴约,作者只能抚弄棋子看桌上灯花烧落,我们在闲淡的诗句里可以读出作者的失落和寂寞。而杜耒描绘的却是与此相反的情境,寒冷的冬夜,一片寂寥,客人突然造访,给主人带来意外的惊喜。“竹炉汤沸火初红”,竹炉是在外壳套上竹笼的茶灶,在书房里显得清雅。宋代举国皆饮茶,文人尤甚。灶下的木炭都烧红时,水也烧开了。红红的木炭,沸腾的开水,书房里的气氛变得热烈起来。
在这样温暖而热烈的氛围中,应该接着写主客之间的交谈和友情了。然而作者却于此顿住,笔锋一转:“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今晚的月亮似乎跟往常有点不一样,因为绽放的梅花倩影映在纸窗上,一股幽香传来,与茶碗里飘溢的茶香一起在书房里升腾、弥漫。杜耒在写视觉的图像和色彩的同时也写出了嗅觉的效果,当然这还不是他要的结果,后两句既是当下见到的图景和感受,又有比兴的内涵。自林逋《山园小梅》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成为写梅经典之后,梅与月在诗文中就形影不离,成为幽雅高洁的意象。虽然我们不知道杜耒的这位客人为谁,但从诗的内容来看,他品节不俗,像月光下的寒梅,在杜耒心目中地位不低,得此良友于漫长的寒夜啜茗谈天,岂不快哉!
虽然“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但反过来,亲友的久别重逢,也是人世间最温暖的事情。到了诗人的笔下,也容易写成动人的篇章。如杜甫《赠卫八处士》的感叹:“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的描写:“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这样的情景被黄庭坚巧妙地写进咏茶词里,他的《品令·茶词》云:
凤舞团团饼。恨分破、教孤令。金渠体净,只轮慢碾,玉尘光莹。汤响松风,早减了、二分酒病。
味浓香永。醉乡路、成佳境。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茶能醒酒,宋代咏茶词多就此意生发。黄庭坚以故人万里归来、灯下对坐的情景来比喻醉酒后喝茶的美妙感受,那一份快活只有自己晓得,难与外人道也。杜耒《寒夜》的构思应该受到黄庭坚茶词的影响和启发,他对黄山谷的词境作了某种程度的翻转,不是以茶解酒,而是以茶代酒,这样诗意更为浓烈。明代的徐渭,用《鹧鸪天》描绘了“竹炉汤沸火初红”的诗意:
客来寒夜话头频,路滑难沽曲米春。点检松风汤老嫩,退添些叶火新陈。
倾七碗,对三人,须臾梅影上冰轮。他年若更为图画,添我炉头倒角巾。
徐渭是写意画大师,如果要把这句词入画,就必须画出主人戴反了的角巾。角巾是有棱角的头巾,乃古代隐士的冠饰,倒角巾可以见出主人的兀傲和颓放,此时茶亦能醉人。
杜耒《寒夜》诗的意境,又有点杨万里“诚斋体”的影子,抓住生活中刹那的情景和细节,以风趣而又通俗流畅的语言表达出来,构思新巧,想象奇妙。杜耒的笔墨凝聚于寒夜里主客饮茶聊天的场面,又以月映梅影来作比兴寄托,尺幅千里,意味蕴藉。此时月上中天,刚刚绽放的梅花的倩影映上纸窗。主人和客人,茶与水,梅与月,在一个特定的时空里相遇,有点突然,却又自然,文字之间渗透着若有若无的禅意,随缘、自在,一切都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诗、茶、禅交融汇聚,形成一幅温暖的画面,唤起读者心中柔软的情思和遥远的记忆。初读下来,似乎因没有备酒而以茶待客,细思之后就会发现又不那么简单。陆羽《茶经》谈到茶的功效说:“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他还说:“茶性俭,不宜广,广则其味黯淡。”茶与朴素俭约的品行相匹配,代表隐士高蹈狷介的人格。宋代诗人强至《公立煎茶之绝品以待诸友,退皆作诗,因附众篇之末》云:“茶品众所知,茶德予能剖。烹须清冷泉,性若不容垢。味回始有甘,苦言验终久。”茶之德,在于清洁、蕴藉、持久。在《寒夜》中,茶与人既有品德上的隐喻,又与梅、月形成精神上的呼应。这样看来,煎茶待客,就不仅仅是应急之举,而是作者诗心巧构。茶与人的邂逅,看似随意,实则苦心经营。
中国人有以酒待客的习俗,《诗经·鹿鸣》就有“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的诗句。亲朋造访,把酒言欢,像杜甫《客至》“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和陆游《游山西村》“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所描绘的情景,都深厚真挚。中国是礼仪之邦,酒在待客中一直居于核心位置。唐代开始有茶宴,如皎然《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皎然和陆羽重阳相聚,以饮茶代替喝菊花酒,体现隐逸群体的趣味。又如钱起《与赵莒茶宴》:“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以茶会友,重在精神享受,在唐宋时代,这是文人和隐士喜爱的待客方式。《寒夜》的精神意趣与此一脉相承。
“寒夜客来茶当酒”已经成为经典名句,经常挂在中国人的口头,它也悄然引起中国人待客方式的变化。单从这一句来看,它体现了中国人珍视友情、热情好客的传统和善于变通的智慧。七个字内在的张力刻画了一幅温暖热烈的场景,凝聚了人间美好的情感体验,也慢慢转化为民间的待客方式。闽南一带是乌龙茶的发源地,自清初以来饮茶风气浓厚,从这里流行的“宁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无茶”的谚语可以看出茶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在闽南地区,以茶会友已经积淀为民间礼俗。在冲泡、斟饮工夫茶的诸多细节里体现了闽南人的周到、细致和谦和。在闽南人的家里,不少茶盘和茶具上都会刻上“寒夜客来茶当酒”这句诗,体现一种礼俗和待客之道。茶杯在主人与客人之间传递,深厚的情谊在甘香的茶水里氤氲。“寒夜客来茶当酒”已经摆脱原诗,成为具有丰富的民俗意蕴的诗句,代表一种待客方式和文化心理。
作者单位:闽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