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形之间
——从《德充符》看庄子的生命之道
2020-12-23张贺
张 贺
(陕西国防工业职业技术学院,陕西西安 710000)
庄子在《德充符》中通过德形相待的方式而彰明“德”之大义,“德”之大义在人的生存境遇中层层显露,它既是人对生存实在的超越之境界,又凝聚着“道”的最高境界。但其最终的关切点仍在“世”之中的自由生存方式。本文尝试通过“形”、“德”、“道”三个层面的理解,探明庄子的生命之道。
1 人间世:形、命
庄子哲学的关切点在于对生命的体验和安顿,没有这一点,其思想本身也就成了涸辙之鱼。而理解庄子的生命情怀离不开其所在的人间世,对此,庄子在《人间世》一篇中借《楚狂接與》唱出当时的乱世景象:
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
福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临人以德!
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
吾行郤曲,无伤吾足!
可以看到庄子对当时德之衰的迫切感受,“方今之时,仅免刑焉”,当世者对生命的残害已经让人们将对生命的保全标准降低为对身体的保全,“无伤吾行”“无伤吾足”则是庄子对社会的强烈发声。在《德充符》篇中,庄子塑造的大量肢体残疾、面部形象丑陋的形象有着极强的感染力,而这样一种感染力的背后又有着深刻的社会现实关怀。何善周先生认为:“《庄子》以六个寓言式的故事,抒写出重德贱形,德全而形忘的思想。历来的《庄子》的研究者,皆以庄子思想是出世的,却没有把庄子思想和当时的社会相印证……从春秋到战国,刖刑惨重,断足而形不全的人特多,造成‘踊贵履贱’的现象,同时,更流行着崇尚男子美的恶风。”[1]正是在这样的社会现实中,庄子对“形”有着特殊的认识,在《德充符》中形与德是对举的,这里的形多是指外在的躯体和官能。在庄子看来,形体的伤残并不会带来对德的减损,“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德充符》)庄子在这里明确点明要“忘形”,其原因并不是由于躯体和官能本身的贫贱,以此否定“形”。不但如此,庄子还将“形”归之于天赋,他说:“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德充符》)这里涉及到形的来源问题,庄子说的很清楚,形来自于天的禀赋,而先天之禀赋对人来说是不可选择的,因而庄子想要表达的则是对命运的无可奈何。这里有别于儒家的先天禀赋说,其差别在于对“命”的界定上,“庄子之所谓命,乃指人秉生之初,从‘一’那里所分得的限度,即《德充符》所指出的‘死生存亡穷达富贤与不肖……’等而言。……儒家把死生富贵等委之于命,而把贤与不肖则责之于各人自己的努力。”[2]可以看到庄子这里是没有天命与命运之别。因此也就将“形”落在了命运的领域,从而扩大了形的范围。这样,“形”也就变成了外在的、不可改变的人的某种属性。而对待这样人无法控制的“形”,庄子在《德充符》篇兀者申徒嘉与子产的对话中有明确的态度: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返。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庄子借申徒嘉之口表明了看待命运的态度。人的生存境遇是无法选择的,每个人都像是在“羿之彀中”,会不会射中完全是具有偶然因素的,也就是说完全在于“命”,因此一个人是否健全是要看在对待生命的态度上是否健全,而不是外在形态。
庄子并不是简单的舍形而明德,而是明确提出“形莫若就”(《人间世》),这里的“就”可以理解为一种适应或将就,其内涵为自然顺势。庄子在这明显的表现出人应当和世俗社会相交往的姿态,乍看上去并不符合人们所熟知的庄子印象。而这样一种与世俗社会交的姿态是在全生的视域中产生的,庄子并不是一昧的否定“形”,他深知人是无法脱离现实社会的,形本身并没有错,反而它是人们能够全生的前提。因而我们可以看到,不论是“去形”还是“就形”,其目的都在于自然顺势而成全生命。对于生命的成全,恰恰来自于人对现实生存境遇的超越,从而获得内在生命滋润。这正是庄子在《德充符》篇通过有德者的形象塑造所彰显出的“德”之大义。
2 德充符:才全而德不形
郭象在注《德充符》的篇名时说:“德充于内,物应于外,外内玄合,信若符命而遗其形骸。”[3]庄子或许是为了凸显“德”对人精神生命的重要性,多以残疾者的形象进行对举。因此只有在德形之间的张力还会见到全形、全德。
庄子借孔子之口讲了一个故事:“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眗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德充符》)庄子在这里对举了“其形”和“使其形者”,“使其形者”是使小猪之母亲成为其母亲的东西。死去的母亲和活着的母亲在形体上并没有差别,但小猪之所以受惊而逃是因为支撑母亲躯体的精神力量消失了。因而其形体也变得毫无意义。这里的“使其形者”就是德。在庄子这里,德是使一个人成为人的根据,它是一个健全生命所表现出的生命力。生命的本性在内而不在外,精神的健全才是成就生命的关键。这正是庄子对生命的基本定位。因此德失则形无所成,德重于形。
我们看看庄子笔下的有德之人。哀骀容貌丑陋,女人见了他却都想做他的妻子;没有权势,没有钱财却人人都想与之亲近,甚至鲁哀公与之相处数月,便将江山交与他,此人为何有如此之魅力?庄子借孔子之口道明原因:“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德充符》)那么何谓“才全”:
“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时生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才全”就是“使心灵是安逸自得而不失怡悦的心情;使日夜不间断地随物所在保持着春和之气,这样就能萌生出在解除外物时与时推移的心灵”。[4]而这一切的前提是“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也就是说像“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这些都属于命运,是不可求变的。人的心灵应当明白并将其排除在思考范围外,不要因此而打扰内心的平静。对“才”的保全既是心灵对万物的超越又是对自我对其生命的升华。因而,“才全”即是德性充足而完备,不受外物所扰,只有这样人的精神才是活泼泼地,即“与物为春”。
精神的活泼、内心的和乐也就是德不形:
“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德充符》)
对于“德不形”,王博先生说:“所以要‘不形’,就是不把德作为修饰容貌的工具。”[5]陈鼓应先生则认为:“所谓‘德不形’,就是说德不外露,内心保持极度的静止,去凝聚生命的力量,以包容万物,不为外境所摇荡。”[6]二人的诠释一方面道出了德对于形的超越;另一方面道出了不为外境摇荡的内心之和,这正是庄子“德不形”的两个维度,德之彰显一方面在摆脱现实世界功名利禄、形命之定数,另一方面彰显在内在德性之保全,心灵虚静而内保之,无成心之见。如此统而论之,德之内外皆不形、无形,内外玄合才是庄子之“德”。庄子在这里将德比作是水,水停方能平静。因而只有内心保持虚静不动才能够成和。“德者,成和之修也”,内心保持虚静淳朴、自然无形的本性就会呈和谐圆满之境,而这也就是德之全。
德之内外皆不形、无形,即是心灵虚静与天道相通。庄子的“心斋”和“坐忘”正是对此最好的诠释。庄子说:“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人间世》)心之本来自然状态就是虚与静,和道与德同一。也正是由内心之虚进而同于大通。“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大宗师》)心灵要进入同于大通的道境,首先要“离形”,即破除诸种外在之形对心灵的干扰,照见心之虚静。其次要“去知”,即破除诸种内在之知对心灵的干扰。如此,才可保证道在心中的本然显现。如此看来,庄子不形之德即是人之心灵虚静与天道相契合所显现出的道之德。
3 逍遥游:游心于道
《庄子》一书中这样界定“德”:“物得以生,谓之德”(《天地》)。所谓物得以生,即是对生命本身的成全,是物得道而以全生。在《管子·心术上》中也能佐证这一点:“德者,得也。”这里的所得便指涉道之得,人得道是得之于心,心与道的契合便称之为“德”。徐复观先生认为:“庄子之德即是在万物中内在化的道。”[7]既然“德”是“道”之“得”,那就意味着“道”在心上的显落,即有什么样的道便会有什么样的德。也就是说,现实生命禀受“道”而形成其独特的内在生命力。而庄子之“道”其内涵本身就有偏重于“德”的方面,即人与物的自在自为生命。因而,以“道”观“德”,更能见其心之逍遥,德之光辉。
庄子在《齐物论》中谈到“道通为一”之“道”便既有其本体论层面的整体性,又有其境界论层面的通透性。“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世间万物各有有其差别,其差别也正是其存在的价值和合理性,但在“道”的层面,万物圆融,无一毫亏欠,譬如,兀者王骀虽然只有一只脚,却能够“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又如兀者申徒嘉,能够“游于形骸之内”,真正做到了重德而忘形。这一系列在庄子笔下的“不完美”形象却因为其所共有的德性光辉而为人所敬仰。道之齐物,在于把世间形形色色的不同之物、不同之论,以及不公平、不正义等不齐之现实束缚化之为齐同。而这正是人们在面对现实存在的境遇时,破除形体和心智带来的纷扰,达到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这便是与“道”相契合。
从上述的德与道的关系中我们可以看到,“‘德’其根本内涵是万物和人从生命终极根源‘道’那里获得的生命力以及由此而形成的生命内在本质和个性特征。”[8]因而,“德”在“道”的关照下才可称之为“德”,人在“德”的关照下才能成就其健全的生命。
庄子在《德充符》一篇中通过形德对举的方式诠释了生命之道。生命之道其本身并不玄妙,反而是来自于对生命最基本的尊重与成全。但在对生命本身的尊重的背后有着庄子对现实的无可奈何,种种的无可奈何给人的精神带来了无限的负重,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庄子对自由精神的希望,却更透露着庄子的无奈与悲哀。庄子在《逍遥游》中对神人的描写表达出游心于道的希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的“神人”是“道”之化身,实际上是精神的无待而自由。庄子之“德”对其“形”与“命”的超越,其本身就是对天道与天命的了悟。可以说它蕴含着对这个现实世界的了悟与对待万事万物的态度,二者本身就是对生命的思考与尊重。因此,在德形之间所表现出的正是心灵与外物的接触中所透显出的生命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