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代上海舆论空间与青年丁玲的生成
2020-12-23杨小露
杨小露
从1927年发表《梦珂》到次年入沪,再到1933年被国民党诱捕掳往南京,直到1936年结束牢狱生涯前往苏区,丁玲度过了她最初的文学生涯,也是她一生中与上海联系最为紧密的一段时间。在这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丁玲成为左翼文坛颇有话语权的左翼作家。丁玲之所以从一个籍籍无名的知识女青年成长为负有盛名的青年女作家和革命知识分子,离不开上海这一文化场域对她的爱护与培养。倘若从都市公共文化空间对现代知识分子公众形象的塑造这一角度细究其中缘由,则可看到上海现代知识分子群体所构成的舆论空间对青年丁玲形象的构建。
在西方现代社会结构中,公众舆论是公共领域的核心内容,而公共领域则为公众舆论提供切实可居的寓所。哈贝马斯指出,资产阶级公共领域可以理解为“由私人集合而成的公众的领域”(1)[德]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曹卫东等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年,第32页。,以公众舆论为基础而非传统社会中以道德价值体系来确立政治合法性是资产阶级公共领域最核心的价值所在。中国公共领域及其公共舆论的概念并非完全移植于西方,而是有着较为丰富的本土资源,如儒家的民本思想、士大夫的清议传统等,中国具有现代性的公共舆论也是在此特殊历史土壤中形成的。中国的清议传统作为古代士绅阶层以言议政的发声方式,被看作是中国近代以前的“前舆论思想”(2)倪琳:《近代中国舆论思想变迁》,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76页。。传播媒介在近代的兴起,创造了近代舆论别于清议传统的话语言说方式,报纸、杂志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思想领袖批判旧文化、反抗旧体制、阐发新思想的重要载体。余英时认为胡适在某种程度上创造了“现代中国的公共舆论”,“开拓公共舆论的空间也是对他(胡适)政治理想的一种实践”(3)田波澜:《余英时谈胡适:创造了现代中国的公共舆论》,《东方早报》2011年12月16日,第B02版。。现代知识分子在公共领域中的聚集与都市舆论空间的形成存在着一种互生关系。
1930年代的上海,不仅是全国的出版重镇,且达到了民国时期出版繁荣的巅峰。报纸、杂志以及出版行业所带来的文化空间的繁荣,离不开当时居住在上海的知识分子及文人群体对都市空间的介入和塑造。当时活跃在上海的知识分子群体包括一些职业出版资本家、新闻编辑及记者、书商、报贩、为各个报纸杂志撰稿的文人群等,都在都市空间中构建起自身的交往网络。朱联保在回忆当时上海的出版盛况时,曾感叹三十年代是上海“文化街最繁盛的时期”(4)朱联保:《近现代上海出版业印象记》,上海:上海学林出版社,1993年,第6页。,不同群体和取向的知识分子与大大小小的报纸杂志发生关系,并构成多个具有公开性和开放性的交往空间,也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多元化的舆论空间。上海特有的租界文化也在客观上为文化出版业提供了一个庇佑之所。相对自由而完备的文化工业养活了大量“卖文为生”的文人群体,催生出多元的“知识空间”。在此基础上,上海得以发展出相对多元的、独立的舆论空间。唐小兵在《现代公共舆论》一书中谈到三十年代上海几个较有影响力的舆论空间,如以施蛰存、穆时英等文人群体聚集形成的“布尔乔亚”风格的文人空间;左翼知识分子群体的“反抗性的政治论述空间”(5)唐小兵:《现代中国的公共舆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111页。;史量才等一些实业家发展出的“一套务实而理性的第三种论述”(6)唐小兵:《现代中国的公共舆论》,第111页。等等。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公共场域为青年丁玲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成长土壤。
就目前的研究现状来看,学界对于奔赴苏区以前的丁玲的关注在丁玲研究的整体比重中数量较少,且多侧重于对丁玲“左转”前后的创作心态、文本内容的剖析。而针对此一时期丁玲与上海之间的关联性研究,仅有零星的几篇期刊论文,皆是将丁玲置于都市文化语境之中,研究都市的现代性对丁玲气质及其文学创作的渗透,并由此审察出丁玲在三十年代思想左转的关键时期,都市语境所养成的思想习性和写作视野如何构成了丁玲彼时精神挣扎和矛盾心态的一个元素。但都市空间作为一个不断生产、再生产的公共场域,不仅是作家生长的背景和语境,还是制造作家形象的核心容器,以往我们在将现代作家纳入现代性都市语境之中时,常常弱化公共场域的“能动性”和“生产性”。因此,从舆论对群体、个体的塑造这一社会学研究角度来重新审视作家丁玲,便有了一个全新的探索触角,能够还原青年丁玲所在的历史现场,考察上海公共空间对青年作家丁玲形象的塑造,以及这段上海经历对其之后人生选择和创作道路的影响,去关照现代作家是何以在文学领域以如此公众形象置身于历史舞台的。
一、从“摩登女性”到革命女作家:《小说月报》与舆论厚积期的丁玲
由于三十年代丁玲“左翼女作家”的身份过于耀眼,作为当时上海中流砥柱的文学刊物,《小说月报》对最初作家丁玲形象的塑造和影响常常被一带而过。从报刊媒介与舆论传播的关系来看,我们可以看到《小说月报》所拥有的舆论场地对丁玲形象的最初塑造。《小说月报》在当时上海所拥有的文学权威和舆论场域,一方面在文学的外围打开了丁玲的知名度;另一方面,在文学创作的内部,《小说月报》所代表的创作旨趣、文学姿态、办刊宗旨以及所吸纳的读者群和作者群,对丁玲的自我意识和创作姿态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引导作用,同时使丁玲在此一平台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交往网络。
丁玲在文学史上一般被认为是一位带着“五四”烙印登上文坛,并在较短时间内成为“深受读者欢迎”“新文学阵营中声名很高的女作家”(7)唐弢:《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91页。。《莎菲女士的日记》初刊于1928年2月10日《小说月报》第19卷第2号,虽然我们后来者的现代文学史上常常将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看作是丁玲在文坛“一举成名”的代表作。但将线性时间铺开来看,丁玲的“迅速驰名”(8)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第250页。并不意味着即在当年便立刻能被上海文界知识者以纸质媒体的形式大面积报道和评介。最早以文字形式见诸杂志且保存至今的是1929年钱杏邨发表于《海风周报》第1期的《〈在黑暗中〉——关于丁玲创作的考察》,而这篇文章已经是在丁玲第一批短篇小说结集出版后对其早期小说的整体考察。在丁玲发表《韦护》之前,文界对丁玲创作的公开评价称得上是稀稀落落。所谓在当年上海“引起巨大反响”(9)王增如、李向东编著:《丁玲年谱长编》,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8页。的丁玲,在1928年乃至1929年的文学批评界,并没有遗存下来具体的史料证据,来为当年丁玲的“突然走红”作证。一个更合理的解释是,1928年到1930年丁玲在文坛的“反响”可能更多地表现在“《小说月报》新进女作家丁玲”成为当时文学圈子里自发性的讨论热点。《小说月报》相关编者、读者在阅读了丁玲的小说后,好奇于这个新作家大胆的笔触,而在各自的交往圈子里加以议论和赞赏,他们最初对丁玲的关注方式更接近于读者之间的口口相传,这其中便包括郑振铎、叶圣陶、冯雪峰等知识分子对丁玲的评论与推介。《莎菲女士的日记》发表时,其时丁玲人在北京,不久前刚刚加入共产党的冯雪峰此时“从上海写来长信,对作品进行评论,给作者以鼓励”(10)王增如、李向东编著:《丁玲年谱长编》,第39页。。这封信的内容如今已不可考,但在晚年丁玲写的《悼雪峰》一文中,丁玲提到了冯雪峰的这封长信:“一九二八年他从上海写信给我,告诉我上海的编辑家著作界如何四处探问我这个刚刚在报刊杂志上露面的新人,以此鼓励我。”(11)丁玲:《悼雪峰》,《丁玲全集》(第六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6页。上海当时的知识精英对丁玲的讨论虽未形成书面文字,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舆论引导的效果,为丁玲积攒着“人气”。
直到1930年以后,尤其是1931年,才出现了较多对于丁玲的多样化报道,不仅包括批评家、小说家对丁玲文学创作方面的评论,相关报纸还多方登载丁玲的讲演笔录、序跋、书信等。丁玲真正的“蜚声文坛”实际上要更加依赖于后来左联对她形象的宣传。而在此之前,《小说月报》是丁玲这个名字在公共媒介中最常出现的地方。
从丁玲当时在上海文界的“影响力”来看,1928年到1931年主编左联刊物《北斗》之前,是《小说月报》托举着丁玲不断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使丁玲能够以一个小说家的身份获得越来越多的讨论度。虽然此一时期的丁玲还未能达到“万众瞩目”,但是,早期持续在《小说月报》发表作品为丁玲的文学生涯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开端。丁玲在这一时期除了在自办杂志《红黑》《人间》上发表的作品外,其他作品几乎全部发表于《小说月报》。从《莎菲女士的日记》到《一九三零年春上海》再到《田家冲》《一天》,丁玲多次荣登《小说月报》的“头版头条”。《莎菲女士的日记》《暑假中》《阿毛姑娘》《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田家冲》皆位居《小说月报》首页小说栏的第一篇目;篇幅较长的短篇小说《一九三零年春上海》在《小说月报》第21卷连载两期(第11、12号);长篇小说《韦护》在《小说月报》第21卷连载了五期(第1—5号)。由此可见《小说月报》对丁玲的重视。这一时期丁玲独特的创作风格和文风的转变以及以《小说月报》的舆论阵地为丁玲招徕了多个层次的读者群,包括市民层读者、左翼作家以及都市女性群体等。在丁玲加入左联后,丁玲这一广泛的读者基础也使其成为左联作家群颇为重视的革命女作家。
20世纪30年代前后,上海的报刊出版业虽然繁盛,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层出不穷的报纸杂志都拥有绵长的市场生命。从《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汇编》所收录的1928—1933年间的期刊种类来看,有不少期刊都只存活了不到一年。丁玲与胡也频、沈从文三人自主办刊所主编的《红黑》,1929年1月10日创刊,同年8月10日即终刊;丁玲参办、沈从文主编的《人间》,1929年1月20日创刊,不到两个月即终刊;丁玲初次刊载短篇小说《自杀日记》的《熔炉》杂志,仅于1928年出版一期便终刊;以及丁玲入了左联后主编的《北斗》,也以各种原因过早夭折。《小说月报》背后所倚靠的是民国时期声名赫赫的商务印书馆,这意味着《小说月报》在投放市场前后,有着一套成熟高效率的期刊运转体系,在这些“朝生暮死”的办刊洪流中,《小说月报》犹如一棵参天大树,发散出顽强的生命能量。叶圣陶主编时期的《小说月报》面对新的历史环境和文学环境,“其对文学品质的倚重……使多事之秋没有出现新文学衔接链条的断裂”(12)姚玳玫:《新文学陡转期的中流砥柱——叶圣陶与1928年的〈小说月报〉》,《文艺研究》2013年第3期。,因此,能够在当年的《小说月报》上持续发表作品,这对尚未真正在文坛站稳脚跟的丁玲来说,是一个极为关键的选择。
丁玲转型期的革命小说也都在《小说月报》上发表。包括《韦护》《一九三零年春上海》《田家冲》。虽然郑振铎、叶圣陶都没有加入左联,但他们作为编者对丁玲作品的刊载充分体现出《小说月报》对左翼作家创作的认可。在政治立场上,《小说月报》始终是中立者,“由于受制于商务印书馆的无形掌控,导致这份刊物不可能具有明显的先锋性质——无论是文化上、政治上还是文学本身的——因为过于先锋,无异于是一种冒险,这是稳中求发展的商务印书馆所不允许的,从创刊到终刊,《小说月报》都倾向于走折中路线”(13)潘正文:《〈小说月报〉(1910—1931)与中国文学的现代进程》,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4页。。也正因如此,在左联刚刚成立,面对白色恐怖、左翼舆论场域逼仄的时期,商务印书馆名下的《小说月报》仍然是左转时期的丁玲传达革命思想最好的选择。
《小说月报》所拥有的稳定的读者群和作者群对新人丁玲知名度的抬举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从文学创作内部来看,丁玲一再受到《小说月报》的青睐,不仅是因为其文学创作的长处,也进一步反映了丁玲对于《小说月报》所代表的文学趣味、思想倾向的忠实。
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新文学大流逐渐由“文学革命”转向“革命文学”,丁玲即是在此一时期南下入沪。丁玲在从文之初,便倾向于以文学来解救思想上的烦闷,解救现实课题,而非做一个远离政治的单纯的文人墨客。这是她和胡也频选择去上海的重要原因,因为相对于北京,南方的革命活动在当时的丁玲眼中,可谓是“如火如荼”了。丁玲在晚年给白浜裕美的信中提到她去沪之前所遭遇的精神苦闷:“我那时实在太寂寞了,思想上的寂寞……那时留在北京的文人都是一些远离政治的作家,包括也频在内,都不能给我思想上的满足。”(14)王增如、李向东编著:《丁玲年谱长编》,第38页。《小说月报》记录了丁玲思想上渐渐左转的痕迹。作者在投稿时对刊物的选择上,在很大程度上能够传达出作者心中想要得到的预期读者类型。自茅盾革新《小说月报》以来,《小说月报》始终注重输出文艺志趣、思想观念、政治态度,而非简单的消遣娱乐。在革命文学渐渐兴起时,也是出于商业利益的考量,这个时期的《小说月报》在对待革命的态度上,不至于极左,也不至于“无为”,如在大革命失败后走向革命的第一代作家茅盾,和没有革命倾向的“开明同人”,都和《小说月报》保持着紧密的联系。正因如此,在叶圣陶主编时期,《小说月报》才包容着一批风格各异的新进作家。在这样的知识背景下,丁玲选择投稿《小说月报》而非其他大型刊物或者女性杂志,实际上能够反映出她对《小说月报》选稿要求、整体创作旨趣的认同。
《小说月报》作为丁玲此一时期发表小说的主要场地,其所包裹着的舆论空间和话语场域,使丁玲在此一平台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交往网络。与传统文学的生成、传播方式不同的是,现代文学的发生离不开现代都市的兴起与都市空间中由资本和市场主导的物质和文化生产链条的运行。1930年代的上海,种类繁多的报纸杂志作为传播媒介的主要载体,在发达的公共空间中面向的是多元化、多层面的作者群与读者群,不同的媒介面向不同的知识群体,承载着不同的创作主体,并且与相应的社会现实、文化现实、文学现实发生关联,构成一个相对独立又相互渗透的舆论空间。与传播媒介紧密相连的现代作家,会不可避免地受到媒介所包围的社会现实、文化及文学现实的影响,这对作家的文学创作和公众形象都起到了一定的塑造作用。《小说月报》作为一种文学媒介,刊登其上的作家作品便是这一媒介所负载的内容,而这一内容所传达的“讯息”决定着《小说月报》这一媒介将会面向哪些读者群以及作者群,也决定了作家们的交际圈。“对人的组合与行动的尺度和形态,媒介正是发挥着塑造和控制作用”(15)[加]埃里克·麦克卢汉著,弗兰克·秦格龙编:《麦克卢汉精粹》,何道宽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28页。,因此,承载文学的媒介实际上与文学本身构成一种共生的关系。文学媒介始终面向市场,读者、作者、编者之间创造了一个互相回应的交往空间。
丁玲第一本小说结集出版,离不开当时《小说月报》主编叶圣陶的举荐,其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在黑暗中》,便是经由叶圣陶出面联系,由章锡琛主持的上海开明书店出版。叶圣陶对丁玲最初的“知遇”,已是文坛佳话。但除了叶圣陶,1928年归国后重回《小说月报》主编职位的郑振铎实际上对丁玲也极力扶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走后》《韦护》《一九三零年春上海(之一)》《一九三零年春上海(之二)》等都是主编郑振铎编辑发表的。陈福康在《郑振铎与丁玲的交往》一文中,详细考索了丁玲与郑振铎之间的渊源:“郑振铎实际做过丁玲的老师,并在丁玲初登文坛时做过有力的扶助,在丁玲被国民党当局逮捕后曾尽力声援……”(16)陈福康:《郑振铎与丁玲的交往》,《上海文化》2017年第2期。无论是从编者与作者之间的亲密合作,还是私人之间的交情来看,郑振铎与丁玲都保持着很好的友人关系。《小说月报》作为一种文学媒介所拥有的舆论空间使丁玲在上海勾画着交往网络,慢慢积累着名气与声望。
1931年前以《小说月报》作为创作阵地的丁玲,断断续续有相关报纸杂志对其进行报道。从这一时期资料留存现状来看,公开评介丁玲及其作品的文章和报道包括《海风周报》《妇女旬刊》《妇女杂志》《中国新书月报》《文艺新闻》《草野》《星期文艺》《燕京月刊》《读书月刊》《新时代》《红棉旬刊》等,多集中在1930年及其之后。包括钱杏邨《〈在黑暗中〉——关于丁玲创作的考察》(17)钱杏邨:《“在黑暗中”:关于丁玲创作的考察》,《海风周报》1929年第1期。、尹庚《中国现代女作家丁玲》(18)尹庚:《中国现代女作家·丁玲》,《妇女旬刊》1929年第294~296期。、洪为法《读〈自杀日记〉以后》(19)洪为法:《读〈自杀日记〉以后》,《中央日报·清白》副刊,1929年第159、160期。、毅真《几位当代中国女小说家·丁玲》(20)毅真:《几位当代中国女小说家·丁玲》,《妇女杂志》1930年第16卷第7期。、坚如《丁玲印象》(21)坚如:《丁玲印象》,《妇女杂志》,1930年第16卷第7期。、顾瑞民《丁玲评传》(22)顾瑞民:《丁玲评传》,《时事新报·星期学灯》1931年第13期。、丁玲《我的自白(讲演)》、刘朋克《听了丁玲女士在光华大学演讲后的感想》(23)丁玲:《我的自白(讲演)》,刘朋克:《听了丁玲女士在光华大学演讲后的感想》,《读书月刊》1931年第2卷第4、5期。等。除了报刊媒体中评论丁玲的单篇文章之外,还有一些相关著述中所论及的丁玲,1931年8月由北新书局出版的《现代中国女作家》的第九节,收录了钱谦吾所写的《丁玲》一篇,这篇文章将丁玲的作品从《莎菲女士的日记》论到《韦护》,较为全面地分析了丁玲小说中“modern girl”的形象演变。
从北新书局结集出版的系列女作家书中收入丁玲,并且评论内容围绕其创作的女性特质可看出,丁玲在当时被普遍接受的便是“女性作家”的身份,丁玲其人像她笔下的女性群像一样,是公众眼中的“摩登女性”。从这些报纸杂志所属的报刊类型和所面向的读者群对丁玲及其作品的定位来分析,一方面他们所报道的领域都是丁玲的文艺活动、文学活动,“作家丁玲”是他们向公众介绍丁玲的基本定位;另一方面,在文学批评的内部,随着丁玲创作思想的转变,他们对丁玲的小说特质从最初的“女性写作”逐渐到“革命的”女作家,“女性写作”“革命女作家”“社会干预”“革命者”这几个关键词是这一时期评价丁玲的高频词汇。在这样的舆论导向下,丁玲的文学创作被归为干预社会的现实主义创作,并进一步成为知识群体中公认的革命女作家。
许多研究者在探讨二三十年代的丁玲时,常常更加注重分析丁玲左转前后的“区别性”,而较少强调其转变前后之间的“连贯性”。如果从丁玲在文坛的“舆论引导力”的变化来看,在探讨丁玲加入左联之后所创作的左翼作品对左翼文坛的号召力时,应该看到,正是丁玲在此之前的读者累积和民间声望,才让左联时期有着鲜明标签的“左翼作家”丁玲在文学接受层面上依然拥有相当的丰富性,广泛的读者基础和稳定的知识分子交往网络是丁玲形象得以一步步建构的重要原因。这一时期是丁玲创作的积累期,也是渐渐摸索着找到其所在的舆论阵地的一段时期。正是这一时期的创作和交往经历,使丁玲能够在加入左联之后厚积薄发,给了左联重用丁玲的理由,在左联的组织宣传下一跃成为上海文界舆论持续关注的焦点明星。
二、“左翼共同体”的舆论合力与“革命女战士”丁玲
如果说丁玲在加入左联之前,托举着她不断成为公众舆论关注对象的仍然主要是文学媒介与消费市场的自发性,那么在加入左联之后,则是左联这一共产党直接领导下的实体对丁玲形象有意识、有计划地建构与生产。加入左翼作家联盟是丁玲文学生涯的另一个重要转折点:这意味着思想上转左的她,在迫切进入文学的现实实践中立刻便找到了一个制度化、体系化的“思想共同体”。左联这一文学组织能够将丁玲的左翼文学思想和革命思想事半功倍地传递给读者、革命知识分子,并通过一定范围内的宣传来确立丁玲在左联内外的文学权威和人格权威;相应地,丁玲对左联的主动贴合,为左联提供着文学资源和舆论声望。左联作为一个意识形态浓厚的文学共同体,通过报刊媒介、权威领导人、深入群众的社会活动等舆论宣传方式,扶持丁玲成为左翼文坛一股不可替代的革命力量。左翼舆论阵地对此一时期丁玲形象的塑造,包含着更多的政治运作。左联将丁玲纳入左翼作家群体的同时,也积极地将其塑造成一个奋不顾身投身革命、积极响应无产阶级文艺运动的社会活动家、革命女战士。左联不仅是一个结构较为紧密的左翼文艺共同体,同时也是一个舆论共同体。他们内部构成一个紧密的舆论阵地,并努力向外扩大自己的队伍,传播革命思想。在“白色恐怖”的大环境下,这一共同体在争取言论自由、争取成为更广泛的权力主体时,必然要找到一个最合适的思想输出口。这一时期,左联通过不同渠道的媒介手段对丁玲进行宣传、造势,从而形成一股舆论合力,使丁玲在“共同体”内确立了很高的威望,成为左翼文学代言人,丁玲的成功在某种程度上是“在组织精心策划之下被塑造、被生产的过程”(24)参见黄蓉《试论左联对〈北斗〉主编丁玲的宣传策略》,《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三十年代有着特殊的政治文化语境,国民党政权在政治文化领域实施一整套的文化独裁政策,包括“实行‘党化教育’,控制宣传媒体,扶持官方文艺团体和推行官方文艺政策等”(25)朱晓进:《政治文化与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文学》,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5页。。在此语境下,上海舆论空间对丁玲的塑造,主要是以左联为参考坐标,以其在当时左翼作家群以及知识青年群体中不可替代的舆论号召力或者说是在无产阶级革命文学阵营里的影响力来估算的。此一时期声名的积累,也为“丁玲事件”发生后能在上海各界掀起舆论的轩然大波埋下伏笔。
丁玲之所以成为左联重点培养的对象,其缘由并不复杂。一方面是因为丁玲自身主观意志上的积极“左转”,另一方面也与左联当时斗争策略的调整有关。面对国民党的白色恐吓,中国共产党必须动用一切力量来动员各阶层群众、宣传无产阶级革命。从丁玲自述中,我们也能从侧面看到共产党当时在舆论宣传方面的窘境和应对策略。丁玲回忆起当时被左联委以《北斗》编辑重任的原因,是因为她“在左联没有公开活动过”,“生活、思想、感情还有较浓厚的小资产阶级的味道”(26)丁玲:《我与雪峰的交往》,《丁玲全集》(第六卷),第270页。。冯雪峰在与她交接编辑事宜时,曾表示正是丁玲“不太红”,“更可以团结一些党外的人”(27)丁玲:《关于左联的片断回忆》,《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1期。。起用丁玲来主编《北斗》,与她之前所树立的公众形象有密切关系。
左联对丁玲的舆论宣传是多途径、多方位的,且带有明确的目的。丁玲虽然加入左联是在1930年,但是在主编《北斗》之前,并没有担任职务,也没有参与具体的活动,其时胡也频还在世,积极参与左联的活动,“一天天地往左走”(28)丁玲:《我与雪峰的交往》,《丁玲全集》(第六卷),第269页。;丁玲由于有孕在身,便仍在家里写些文章,因此1930年文坛并没有较多有关丁玲的报道,按照丁玲的话说,就是当时她还“不太红”。而到了1931年,自决定令丁玲主编《北斗》前夕起,丁玲便站上了由左联所营造的舆论阵地。
在决定丁玲为《北斗》主编之前,左联主要关注和宣传丁玲作为烈士胡也频的遗孀的生活状态,如在《文艺新闻》第6期中的《每日笔记》一栏中刊载:“闻丁玲女士自爱人胡也频牺牲后,近与旧好沈从文颇多接近,又闻丁玲已由湘来沪。”(29)《每日笔记》,《文艺新闻》1931年第6期。“左联五烈士”事件震惊文坛,在当年,五烈士实际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左联的宣传焦点,而他们在当时仍是将丁玲作为一名革命烈士家属兼左联成员的女作家来进行报道。丁玲作为当时并没有任何职务的“候补人员”,实际上还远未成为左联舆论阵地的焦点。因此,我们需要看到一个事实,那便是丁玲作为新进的左联成员,虽小说创作受到多方青睐,思想上也在迅速左转,但在当时的左联阵营里,面对鲁迅、茅盾、冯雪峰等明星作家及左联领导人,丁玲仍属未经过重重革命实践考验的“晚辈后生”。左联自其主编《北斗》之前,并没有将其作为“重点对象”来对外宣传,直到中共党组织在“普罗文学”运动极为受挫的节点上,发现了丁玲身份的“特别”,发现了丁玲在扩大左翼文学舆论阵地方面所具有的“先天”的优越性和丰富性,才开始有意识地、阶段性地对丁玲大加宣传和进行形象塑造。从其人其作品以及社会活动报道等方面,向读者展示出一位戚向革命、积极参与社会活动、勇于自我反思、有着极高思想觉悟的青年左翼女作家形象。譬如,方英的三篇《丁玲论》旨在强调丁玲作为一个有着小资气质的女性作家姿态,“在逐渐的和革命艺术密切的联系起来”,“从所谓典型的‘modern girl’的姿态,一直展开到殉道者的革命的女性的受难”(30)方英:《丁玲论》,见袁良骏编著《丁玲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第237页。。又如,《文艺新闻》是左翼阵营“当时唯一可读的左倾小刊物”(31)茅盾、鲁迅:《中国左翼文艺定期刊编目》,见宋原放《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一卷下)》,山东: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47页。,在刊物发行期间对丁玲的报道次数频繁,丁玲当时的社会活动、小说创作和生活近况都在该刊有所记录。如谛山《读者顾问:丁玲:一个时代的烙印:〈韦护〉之内容与技巧》(第22期),方英的三篇《丁玲论》(第22、24、25期)、《每日笔记:丁玲所主编的北斗杂志已出版》(第28期)、《新刊介绍:〈北斗〉第一第二期(丁玲主编)》(第35期)、《丁玲将主编妇女文艺杂志》(第19期),士夫《愿丁玲有伟大进步》(第8期)、《死人的意志,难道不在大家身上吗:丁玲在中公讲演》(第13期)等。从内容上可看出左联对丁玲形象塑造的偏重点:从对丁玲亡夫之后情感生活的披露,到对丁玲此前小说创作的重新评价,左联将“丁玲”这个名字推到知识青年和左翼人士的面前,让他们逐渐了解有这样一个勇敢的女性作家,正从受反动派迫害的悲愤中醒转过来,并选择了一条正确的无产阶级革命道路,同时她的文学作品在记录“一个时代的烙印”的同时,也在跟随时代做着积极的蜕变。
主编《北斗》期间,丁玲一方面依靠自己的实力,从约稿、选稿到与读者沟通,凡事亲力亲为,受到众多青年作家的喜爱;另一方面,则离不开左联对她的舆论宣传。左联一方面利用其外围刊物实时跟踪《北斗》的出版情况以及丁玲的编辑生活,另一方面还通过鲁迅、茅盾等明星作家兼左联领导者的权威推介和引荐,肯定丁玲的文学创作和作为女作家的独特地位。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这些左翼名家对青年丁玲的提拔和举荐,是以预设丁玲的创作符合左翼文学阵营意识形态作为基本前提的,他们要推举的,是作为左翼作家的丁玲,革命家的丁玲,而非单纯为文学创作的作家丁玲。因此左联人士当时对丁玲文学创作的评价,既有真实,又不免存在偏颇之处,但正因如此,丁玲的创作才在当时引起如此关注,才会引起一些怀抱革命理想的青年读者的共鸣。丁玲在三十年代的备受重视与在文坛急剧升高的地位,实际上是与三十年代左翼文坛对“文坛新人”的有意提拔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左联作为团体的需要,‘把关人’的引导推荐作用,现代媒体在传播中的巨大影响力”(32)贺艳:《“时”与“势”的合谋——从周文看左联作家的“被生产”模式》,《周文同志诞辰100周年纪念座谈会暨学术研讨会》2007年6月26日。等,都是对青年作家的舆论生产与运作。冯雪峰在《关于新小说的诞生——评丁玲的〈水〉》中,认为《水》的最高价值,“是在最先着眼到大众自己的力量”,一个新的小说家要“能够正确地理解阶级斗争”(33)冯雪峰:《关于新小说的诞生——评丁玲的〈水〉》,袁良骏编著《丁玲研究资料》,第247页、251页。,而冯雪峰指出的《水》的缺点,也依然是从该小说“虽表现革命,却并未充分表现革命”这一点出发。鲁迅也充分肯定丁玲此一时期的小说成就,并将丁玲推荐给文坛友人。《水》在1931年由上海湖风书局出版单行本后,鲁迅曾向丁玲要过此书赠予他人,据丁玲回忆,“鲁迅先生曾向我要《水》的单行本,不止一本,而是要了十几本”(34)丁玲:《鲁迅先生于我》,《丁玲全集》(第六卷),第115页。。1933年初,鲁迅在接受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采访时曾表示,最好的短篇小说家是“茅盾、丁玲、郭沫若、张天翼、沈从文、郁达夫、田军”(35)丁言昭:《丁玲与鲁迅的文坛交往》,《民国春秋》1999年第5期。,丁玲是其中之一。鲁迅在公开采访中如此奖誉丁玲,无疑是对这一位青年作家最直接的肯定。名人效应对于当时充满激情的革命青年来说是十分奏效的,许多知识青年都受到过《北斗》以及丁玲的鼓舞,走上革命道路。
此外,丁玲积极参与左联组织的面向工农的社会活动,左联使“革命者”丁玲、“社会活动家”丁玲这一女作家形象以外的革命党员形象深入大众。《萌芽月刊》上载出过一幅王一榴所作的插画《左翼作家联盟漫画》,是一位左翼人士面对台下大众,情绪激昂地站在台上宣讲,其背后竖有一块宣讲板,上曰:“提案:凡是左翼联盟的作家都要参加工农革命的实际行动,赞成者举手!”(36)王一榴:《左翼作家联盟漫画》,《萌芽月刊》第1卷第4期,第7页。左联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纯以文学创作为最终目的的社团,他们需要通过不断的社会活动来抵挡国民党反动派的迫害,启蒙工农大众,宣传革命思想,扩大革命队伍。
翻阅丁玲年谱以及相关文献,经过大致的统计,丁玲在被捕之前以左联成员的身份参与了多项社会活动。1931年12月初,丁玲于南市体育场参与上海民众反日救国会成立大会,并在此后不久参与中国共产党组织的要求政府出兵抗日的市民大会,并在会后参与游行;1931年12月19日,与夏丏尊、周建人、叶圣陶三十余人发起并成立上海文化界反帝抗日联盟,为七名执行委员之一;1932年1月17日,于南市体育场参与上海民众反日救国联合会召开的全市民众大会,“会后举行示威游行,与楼适夷高举用剧团联合会名义写的横幅走在前列”(37)王增如,李向东编著:《丁玲年谱长编》,第77页。,并于当天下午与沈起予、姚蓬子等25名同志共同发起中国著作者协会成立会,并成为中国青年作者协会的35名发起人之一;“一·二八”事变之后,丁玲还去过一次前线,“到闸北前线慰劳伤兵,做宣传”,“到处跑,接触工人、上街游行、写标语、贴墙报、散传单、参加飞行集会”(38)丁玲:《入党前后的片断回忆》,《丁玲全集》(第十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48页。,丁玲经常为这样的活动站岗放哨;1932年2月3日,与鲁迅、茅盾、叶圣陶、郁达夫等43人联名发表《上海文化界告世界书》;1932年2月8日,成为中国著作家抗日会执行委员;1932年2月23日,出席上海文化界反帝抗日联盟盟员扩大会议。此间,丁玲还常常到中国公学、光华大学、大夏大学、暨南大学、立达学院等学校讲演,丁玲回忆,“听讲的人总是济济一堂,有时窗子上都坐满了人,于是被社会上许多人认识”(39)丁玲:《入党前后的片断回忆》,《丁玲全集》(第十卷),第248页。,可见丁玲当时在青年学生中的影响力。1932年4月,丁玲参与编辑上海文化界反帝抗日联盟创办的《文化通讯》;1932年6月4日,与陈望道、李达等17人联名发表营救牛兰宣言;1932年下半年接替钱杏邨担任左联党团书记,直至次年被捕。
丁玲除创作外的这些社会活动,使她成为一位积极投身阶级斗争的社会活动家,在文学界以外,丁玲在具体的革命活动之中积累了相当的资历。三十年代左联对丁玲的多途径宣传,既符合左联作为一个“共同体”的舆论需要,也使丁玲在左联的羽翼下成为极具号召力的左翼作家、社会活动家。丁玲在三十年代的影响力是多重的。丁玲主编的《北斗》所拥有的庞大读者群,已经能够证明丁玲在左联的庇佑、宣传下的成功。丁玲在《漫谈“左联”点滴》中回忆:“当年只有我编的《北斗》,尚在出版。那时《北斗》每期发行三千份,影响非常大,每天平均要复八封读者的来信,并组织有《北斗》读者座谈会。”(40)徐光耀:《丁玲的两篇遗作》,《新文学史料》2000年第4期。茅盾曾经谈到《北斗》对左联的意义:“《北斗》是预定扩大左翼文学的运动,号召凡属反帝反封建的作家都来参加。这刊物出了五六期,很受青年欢迎,在当时颇受影响。”(41)茅盾:《关于“左联”》,王润贵、刘跃进等编《左联回忆录》,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第120页。
共产党员邓力群在回忆中指出,丁玲的小说是他们那一代人革命文学的启蒙:“我们接受现实思想的影响,是从接触革命文学开始的……我们知道了丁玲同志,读她主编的《北斗》杂志,读她当时在青年中间、在人民中间发生广泛影响的《韦护》《母亲》《水》等作品。”(42)邓力群:《追思逝者,激励生者》,《丁玲纪念集》,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7页。丁玲在同时代青年学生中的影响力,也可看出她在当年是一位令人崇拜的偶像,左联因此在三十年代吸纳进来许多新生的青年力量。当年许多在苦闷期愈革命而找不到门路的革命青年,都是通过丁玲的介绍和引荐才加入共产党、加入左联。
三、“丁玲失踪”案的舆论发酵:被英雄化与被消费的丁玲
1933年5月14日,丁玲在上海公共租界被国民党特务局秘密逮捕。5月17日,上海英文版《大美晚报》以《丁玲女士失踪》为标题对“丁玲失踪”案进行首次报道,但内容不甚详细。从这一天起,上海各界纷纷为之声援,包括上海左翼作家联盟、上海非左翼的传统市民大众媒体、北平自由主义媒体等各个色彩的舆论阵营。从公众舆论心理的角度来看,三十年代的上海存在着的两大公共空间——政治文化语境下的左翼文化空间和以上海市民大众为主体的都市消费文化空间——他们皆对丁玲失踪案抱以“热忱”并积极地进行媒介扩散,想象和建构着丁玲的公众形象。丁玲失踪案使上海相关出版机构再一次迎来丁玲小说结集出版以及丁玲相关传记的出版高潮,这不仅是左联对其左翼成员丁玲的又一次输出,也是出版商在观察上海舆论风向后迎合读者消费心理而相时而动的结果。南京囚居的三年对丁玲来说是苦痛的,但也在某种程度上成全了丁玲作为左翼作家和革命者的“彻底性”和“完整性”。1936年,丁玲逃出重围,在当时的左翼文坛和革命阵营看来,丁玲是带着澄清事实真相的傲骨和荣耀奔向苏区的。
此一时期,相关报纸杂志对丁玲的报道呈现出明显增加的趋势,经查阅搜集相关文献,约有110篇左右。且报道丁玲的报纸杂志种类也明显增加,包括新闻政治时事社会等综合类报刊如《大美晚报》《申报》《中国论坛》《时事新报》《国闻周报》《十日谈》《妇女生活》《中州青年》(开封)、《老实话》(北平)、《抗争》《时事旬报》《南岛》(新加坡)、《现实》(南京)、《公教周刊》《新闻杂志》等;文学类刊物如《文学杂志》《涛声》《现代》《文艺月报》(北平)、《新垒》《出版消息》《现代出版界》《清华周刊》(北平)、《独立评论》(北平)、《长风(上海1933)》《市一中学生丛刊》(广州)、《华北月刊》(北平)、《礼拜六》《越风》(杭州)、《新文学》《青年文化》(济南)、《文艺战线》等;图片摄影类画报如《摄影画报》《良友》《大众》《大亚画报》《生活画报》等;市民消闲类小报如《晶报》《铁报》《社会日报》《娱乐》等。
除了新闻媒体对丁玲失踪案的密切关注,此一时期丁玲的作品集以及丁玲的传记类书籍也迎来了一个出版高潮。鲁迅提出将《母亲》尽快印刷出版,1933年6月27日,丁玲未完成的长篇小说《母亲》由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母亲》成为当时极受欢迎的畅销书,据赵家璧回忆:“书于六月二十七日出版,二十八日晨在北四川路门市部先发售作者签名本一百册。这天上午九时铁门一拉开,读者果然蜂拥而入,签名本一抢而光,其余的也售出很多。”(43)赵家璧:《重见丁玲话当年》,转引自王增如、李向东编著《丁玲年谱长编》,第94页。《母亲》于当年10月进行再版。此外丁玲在被捕之前未出版的小说以及书信陆陆续续得到发表,如短篇小说《无题》未完稿初刊于1933年8月《文学杂志》第3、4期;《不算情书》初刊于1933年9月《文学》1卷2期;《莎菲女士日记第二部》未完稿初刊于1933年《文学》第1卷第4期等。有关丁玲的传记类文学作品流行于出版界(主要是上海出版界),1933年7月由北京立达书局出版、张惟夫编辑的传记批评类《关于丁玲女士》、1934年9月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初版的沈从文《记丁玲》以及《记丁玲续集》、1934年10月25日由上海春光书店初版的张白云所编《丁玲评传》等都是在此期间编写出版的。
通过总结分析这些关注丁玲的报道内容以及出版情况可以得知,丁玲的突然失踪和生死之谜激发了上海舆论界对她的关注和猜测,使作家丁玲及其传奇身世得到了更广大的关注,客观上再一次将丁玲推到了舆论的浪尖之上。“丁玲失踪”使各个场域的媒体都纷纷表达对此事件的关注,但是对比之下,舆论主战场仍然是在上海。可以看到,处于不同舆论阵营的媒体对丁玲失踪案的报道侧重点和关注点都不相同。不同的舆论阵营的形成背后反映着不同的社交圈子,对于同一个社会事件,不同的社交圈子所选择接收的信息也有所不同。在上海的公共空间,盘踞着政府、政党、商界、娱乐界、文化界、文学界等各个阶层,舆论受众鱼龙混杂,不同阶层会形成不同社交圈,社交圈子“强有力地作用于我们和外部世界之间的观念交流”以及“替我们决定接受何种信息”(44)[美]沃尔特.李普曼:《舆论》,常江、肖寒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44页。,丁玲的失踪意味着客体在现实中的缺位,从而给了舆论主体更进一步想象、加工的条件。“丁玲失踪”得到各方的关注,这其中包含着不同的舆论宣传动机。
丁玲失踪案通过上海各方舆论阵营的宣传,丁玲一方面在左翼舆论阵营中再一次获得极高的评价,另一方面在市民消费群体中成为最神秘的“话题明星”。丁玲在南京囚居的三年,尤其是最初的一年,极少能够与外界通讯,但却因其身体和言说权的缺席,而恰恰在这样一个“失语”的特殊语境下成为各方言说的一个符号性事件,她的公众形象在上海的政治文化空间和消费文化空间中皆重新获得了不断的想象和建构。丁玲正是在此一时期,得到了许多新的头衔:“中国普罗文学前进女作家”(45)《丁玲女士失踪》,《大美晚报》1933年5月17日。“唯一的无产阶级女作家”“新中国的先锋战士”等。茅盾在丁玲失踪后,于《女作家丁玲》一篇中,将丁玲的“左倾”看作是“踏上了那五位作家的血路向前”,言语间充满肯定与尊重,并且赞许丁玲:“在左联的干部中,一个重要的而且最有希望的作家。”(46)茅盾:《女作家丁玲》,《文艺月报》1933年第1卷第2期。1933年5月22日,鲁迅在接受朝鲜《东亚日报》特派记者申彦俊的采访时表示:“丁玲女士才是唯一的无产阶级作家。”丁玲在1983年《鲁迅先生于我》的“补记”中认为鲁迅对自己的“过分的揶扬”是“出于对一个革命青年的爱惜”(47)丁玲:《鲁迅先生于我》,《丁玲全集》(第十卷),第115页。,因为当时丁玲被国民党绑架,仍然生死未卜。丁玲此番话虽有自谦的成分,但也不无道理。“舆论的产生与发展中处处可见人类真挚的情感,它是舆论得以延伸和蔓延的基因之一”(48)卢毅刚:《认识、互动与趋同——公众舆论心理解读》,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3年,第67页。,一个青年作家的意外陨落,总会触发人的怜悯、惋惜乃至愤怒的情感,从而产生情感诉求的需要,这是丁玲被捕后能够引起舆论蔓延的情感动力。鲁迅在得知丁玲已牺牲的消息后,愤而作《悼丁君》(49)鲁迅:《悼丁君》,《涛声》1933年第2卷38期。;茅盾在丁玲被捕后,作《丁玲——新中国的先锋战士》《女作家丁玲》,褒赞丁玲是“无产阶级的先锋战士”,并在言语间透露出对这位勇敢的女作家的痛惜:“此外,丁玲又写了长篇小说《母亲》,据说尚差万把字没有完篇,可是她就被绑了!”(50)茅盾:《女作家丁玲》,《文艺月报》1933年第1卷第2期。情感具有感染功能,“在舆论中往往舆论的客体也会成为舆论主体表达和宣泄情感的附着物,舆论主体的这种情感诉求有时甚至会使客体具有某种‘象征权力’的意味”(51)卢毅刚:《认识、互动与趋同——公众舆论心理解读》,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3年,第69页。。鲁迅、茅盾等人的发声,虽有以此反抗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政治动机,但情感诉求是舆论表达中不可或缺的心理机制。
左联在得知丁玲被国民党秘密逮捕之后联合文化界、中国民权保障同盟通过舆论向国民党施压,将重点放在痛斥国民党反动统治给国家、人民带来的危害上,以此反对国民党统治,并以一个长期受到迫害但仍不屈服敌对势力的革命组织的公众形象来获得更广泛的舆论支持。6月19日,左联通过《中国论坛》联名撰稿正面回应丁玲失踪事件(52)《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丁潘被捕反对国民党白色恐怖宣言》,《中国论坛》1933年第2卷第7期。。此前由于国民党始终拒绝承认逮捕丁玲,因此舆论关注集中在丁玲去向和生死的问题,而左联宣言则是将此事上升到政治斗争的层面。
左翼作家联盟是由中国共产党直接领导、有着明确政治诉求的组织,当面对一个与自身相关而又真假难辨的社会事件时,他们往往从政治效益最大化的角度去报道事件的真相,这是政治斗争中常见的舆论机制。“战争与政治角力中的任何一方都会为对手‘画像’,他们将这幅臆想出来的图像视为事实本身,却不知其只是他们心中那个‘应然’的事实,而非‘实然’的事实。”(53)[美]沃尔特.李普曼:《舆论》,第6~7页。在丁玲事件最初最为扑朔迷离的时期,我们从国民党和左联双方对丁玲失踪案的态度可以看出他们通过引导舆论而作出的政治角力:国民党一方在起初坚决否认逮捕丁玲、几度公开宣称丁玲事件与其无关。而左联一方面奋起澄清相关媒体对丁玲的“污蔑”和“捏造”,一方面又相对忽略对一些真假难辨但是对其“无害”的言论的澄清,并且在营救丁玲而呈上的公开信等相关的文件上,也相对淡化自身在此次营救诉求中的政党色彩。譬如,《大公报》于6月25日登载《马绍武与丁同居 刺案发生丁涉嫌》,称丁玲于本月十五日已被害,且事件细节描述详尽:“马绍武既于五月十四日拘捕丁玲及潘梓年,丁玲忽表示愿自首,马自以为劝导有功,可获上赏,乃携丁玲至某处,进行游词,丁亦首肯,丁马乃于五月十七日实行同居。”言之凿凿称丁玲已叛变。6月27日《大美晚报》亦有转载,对此左联方面即刻予以反驳。6月29日《大美晚报》即刊出《营救会发言人谈更正大公报消息》,斥责《大公报》谣言“实为侮辱丁玲女士人格之诽谤”,然而并未否认丁玲之死,且愤然指称造谣者“实欲自饰惨杀丁玲之罪”(54)《营救会发言人谈更正大公报消息》,《大美晚报》1933年6月29日。,言语间矛头仍清晰指向国民党及中统局。“评论往往与质询同时出现,虚构的事实通常由于符合人们的期待而被当作真相”(55)[美]沃尔特.李普曼:《舆论》,第17页。。丁玲失踪之初,在不知证据的情形下,左联方面在得知有丁玲已死的流言时,选择性地否认了带有污蔑色彩的讯息,但是对其所报道的“丁玲已死”这一点并没有明确否认。假如丁玲业已牺牲,那么只会加重民众对国民党的憎恶,而这样的效果并非左联不愿看到的。
丁玲失踪后,舆论之所以如此蔓延,很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事件本身所具有的“吸引力”。丁玲被捕前,已是媒体常客,而她的突然失踪为不同的舆论阵营贡献出了更多可操作性话题。公众对一个社会事件兴趣的大小,他们的舆论态度,不仅取决于“接受者已有的既定信念”(56)卢毅刚:《认识、互动与趋同——公众舆论心理解读》,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3年,第53页。,同时还取决于舆论客体(也即信息本身),“丁玲”这一舆论客体所携带的信息有着丰富性和复杂性。“一种新舆论的产生,直接来源于外界的信息刺激,这种刺激宏观上可以是社会的变动……微观的刺激主要是较大的突发事件,特别是与多数人持有的与信念相矛盾或与他们的心理期待相契合的事件,以及那些导火索性质的不大的事实。这样的外界信息一旦与公众的价值观念、历史记忆、物质利益、心理因素发生碰撞,便会激起种种议论或产生多种情绪性表现”(57)卢毅刚:《认识、互动与趋同——公众舆论心理解读》,第53页。。“丁玲失踪”这一社会性事件,满足了舆论扩散、发酵的条件:这个事件所展现出的“图景”包含着悬念、神秘感和政治冲突等一系列不确定性。
丁玲失踪,左翼群体借此制造舆论声势,这与左联所关联的政治场域紧密相关。而另一方面,上海小报对丁玲失踪案的报道也可谓不遗余力,这其中的舆论动力则与消费文化环境下去政治化媒体机构的生存策略有关。
三十年代种类繁多的上海小报是上海报刊界发展不可忽略的风景线。小报虽多,但却经常面临着多重生存困境,包括“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多重困窘”,小报叙说的是中下市民阶层的“边缘话语”,因此也常常与主流意识形态互斥。但是庞大的市民消费群体依然养活着为数众多的上海小报。小报虽然将中下市民阶层作为期待读者群,但事实上,小报的影响力不仅仅局限在中下市民群体,一些精英知识者也常常浏览小报来观察“社会关系”,鲁迅便是其中之一。《晶报》曾被称为“小报之王”,丁玲失踪后《晶报》多次报道丁玲事件,在当时的特殊语境下,其刊载的丁玲报道能够波及上海整个文化界。丁玲失踪后,由于国民党对消息的封锁,哪里流出有关丁玲的消息便会成为瞩目之事。因此,对于去政治化的上海小报界,丁玲作为“突然失踪的文坛明星”,必然成为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对丁玲锲而不舍的追踪和报道,甚至是杜撰、捏造事实,这其中既有商业价值的考量,也充分利用了市民的消费心理。
小报对丁玲的报道内容,多以花边新闻和桃色传闻作为诱饵,再制造一些悬疑气氛,以此吸引不明真相的市民读者。《晶报》作为当时的“小报之王”,是最先也是最多报道丁玲消息的小报,此后丁玲失踪的三年里,稍微有一些风吹草动,小报便相时而动,将丁玲的行踪公之于世。1933年5月27日,《晶报》首次以《记丁玲之被捕》为题,辅以醒目的黑体字“与跳楼受伤之冯姓有关”为副题,报道了一条实则胡编乱造的“独家新闻”;1933年7月2日,《社会日报》载《文坛短讯》,称当日丁玲被捕之时,坠楼而死者实是冯雪峰,“盖疑二者已实行同居,而其先后同死,也足以在泉下引起胡也频之醋海风波也”(58)《文坛短讯》,《社会日报》1933年7月2日。;1934年6月23日,《晶报》载出《丁玲存亡之谜》,称虽外界传闻“丁玲确未死也”,但是知情者“是否亲见丁玲”,仍然有相当多的细节存在疑点,有待知情者详细解释,在此之前,丁玲的生死仍然“成为一谜也”(59)《丁玲存亡之谜》,《晶报》1934年6月23日。;紧接着《晶报》在隔天的版次上又很快载出《丁玲尚在人间》,称丁玲“自具类似悔过文字,遂得自由”,“近方徜徉西子湖边”,“中央组织部月赠百金,令其安心著作”(60)《丁玲尚在人间》,《晶报》1934年6月25日。;1936年2月18日,《铁报》刊飞星撰写的《丁玲在京与新婿同居》一则,称丁玲确未死,且已入京“嫁得如意郎君”,并“在某妇女科服务”云云(61)《丁玲在京与新婿同居》,《铁报》1936年2月18日。。
民国时期的上海小报所构成的庞大舆论场,不断消费着“女性丁玲”,但同时维持着丁玲作为“文化明星”在市民中间的“热度”,而这一去政治化群体所发出的声音,继续奠定了丁玲在民间的热度,反过来在一定程度上又佐助着政治化的左翼群体宣传丁玲时所需要的“群众基础”。上海小报对丁玲失踪期间的追踪和消费始终都没间断过,无论是真是假是正面还是负面,这都在潜移默化中建构出丁玲公众形象的另一侧面——与左联所宣传的无产阶级作家、新中国的女战士所截然相对的丁玲生活化、私人化的一面,这也使丁玲形象能够在政治化舆论阵营的塑造中,避免了标签化、模式化的乏味的“英雄形象”一流。
四、结 语
从最初的摩登女性、革命女作家到“左联明星”、革命女战士,再到“唯一的无产阶级女作家”,以及上海小报笔下私生活丰富的话题明星,上海多元的舆论空间完成了对青年丁玲形象的多重建构。丁玲在其文学生涯的最初十年里,被上海舆论场不断托举着成为当时不可替代的名作家。也正因如此,丁玲在离沪入苏后,才能在最初踏入革命圣地延安时便受到很高的政治礼遇。
当我们将视野聚焦到都市公共空间这一“实体”上,不可忽略的是,都市公共空间本身具有复杂的生产性。现代作家正是从包含着物质层面和文化层面的具有现代性特质的都市这一容器中孕育而生的。现代知识分子的一种——现代作家的出现,有其与生俱来的都市性。当我们在谈及一个作家与其所在的都市空间的亲密关系时,不仅是在挖掘都市所给予他们的在创作上区别于传统乡土社会的书写经验,也是在从“空间”的角度,探讨现代知识分子的生成方式及其社会关系的日常运作,探讨他们所属的文化部落。而都市中四通八达的媒介则是构成都市文化空间网络的核心工具。不同的群体通过媒介进行言说,累积出不同的话语言说空间,对民众产生影响力或号召力的时候,舆论便产生了。正是产生于都市公共空间中的社会舆论,无时无刻不在塑造着群体或者个人的公众形象。舆论对公众人物的解读,有时候会拨开云雾,为公众呈现出事实的真相;而有时候舆论的“想象”和虚构成分则压过事实本身,好为其所奉行的话语系统服务,而个体的真实性则被暂时或者永久性的掩埋。具体深入的探究舆论如何影响公众人物,仍是一个可以深入挖掘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