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定义教育:未来学习中心的形态构建与实践畅想
——朱永新教授专访
2020-12-22朱永新
朱永新 杨 帆
(1.苏州大学 新教育研究院,江苏 苏州 215123;2.苏州大学 教育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受到科学技术以及公共事件的推动,学校教育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变化也许不像社会革命那样被人为干预,却可以由我们主动创造、主动迎接。针对未来可能发生的教育变化,朱永新教授在《未来学校:重新定义教育》中提出“今天的学校会被未来学习中心取代”并围绕未来学习中心的形态构建与实践路径进行了畅想,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未来教育生态的全新画面。[1]受《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之约,笔者(以下简称“杨”)就未来学习中心的基本形态与实践路径等问题对朱永新教授(以下简称“朱”)进行了专访。
一、未来学习中心的提出
杨:朱老师,您好,我们都知道您在2019年6月出版了一本名为《未来学校:重新定义教育》的书。这本书在当月百道好书榜上位列社科类图书第一名,被《中国教育报》评为2019年最受教师喜爱读本TOP10,被中国数字阅读云大会评为2019年十佳数字阅读作品,如今正在被麦克劳希尔教育集团翻译成多国语言出版。这样一本畅想之作获得了这么广泛的关注,您认为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
朱:《未来学校》能够得到广大读者认可,是因为这是一部依据教育研究经验、结合时代特征、用发展的眼光为未来教育梳理行动路径的形象化的作品。我在《未来学校》中写过这样一句话:“未来总要来,不请他自来。未来已经来,现在有未来。未来正在来,我们做起来!”教育理想的实现需要扎根社会现实,需要通过行动践行,不过,把握教育先机、占领教育高地同样重要。基于这样的想法,我用十年的时间构思了《未来学校》这本书,希望用教育学术研究的方式对未来教育的发展方向进行研判,推动一线教育改革。书中对于未来学校的畅想并不是空谈,而是我研究了中外对于教育体制、学校模式各种各样的探索后,形成的教育创新的集成。这本书不仅仅只有关于未来教育发展的预见,更主要的是从当下小学到大学的教与学两个向度,就如何将因材施教做得更好、更有效的种种方法进行的具体阐述,是对未来学校的建设与行动的直观参考。
杨:您在书的第一页就旗帜鲜明地提出了“今天的学校生活,不是天经地义的”的观点。这个观点极具冲击力,撼动了我们对学校教育的看法。
朱:这个观点看似大胆,但不无道理。人类不是一开始就有学校,而是发展到一定阶段后才产生学校的。从古至今,人类学校已经经历了前学校阶段、学校阶段、现代学校阶段,产生了“泥版书屋”“成均”“庠”“现代学校”等各种学校形态,为人类进步做出了巨大贡献。但是,学校制度在快速制造人才的同时,也隐含着“胎里病”,比如效率优先的现代学校提供的是整齐划一的教育模式,这使得学生们的个性无法得到张扬。
为改变教育中无法真正做到因材施教的问题,就需要改革我们现有的教育模式,打破传统的学生到指定的学校去学习指定内容的模式,也就是说学生可以自由选择他去哪里学习、学习什么内容、什么时间学习,从而让学生个性得到充分发展、潜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我把这样的学校阶段称为后学校阶段,其中承担着教育教学任务的学校应该称为“未来学习中心”。
与传统学校不同的是,未来学习中心之间并不是相互隔绝、缺乏联系和交往的。它由彼此连接的、网络和实体形式同时存在的教育单位组成,是以每一个优秀的教师或者以每一个卓越课程为中心,组成的人性化、自由化、多样化、定制化、终身化的学习共同体。在这个未来学习中心里,组织建设工作交由教育服务与咨询机构来完成,任何人都可以进入中心获得教育资源并参与学习活动,教师与学生的角色是可以相互转化的。
杨:在学校发展历史上,曾经有过许多“非学校运动”的尝试,但这些尝试都失败了。近年来,也有许多学者、官员提出了“营地教育”“未来教育”等新概念,您今天倡导的“未来学习中心”与他们的观点有什么不同吗?
朱:事物是变化发展的,我相信,任何一位有教育情怀的人都会好奇明天的教育会是怎样,都想早一些探个究竟,比如泰德·丁特史密斯(Ted Dintersmith)的《未来的学校》、萨尔曼·可汗(Salman Khan)的《翻转课堂的可汗学院》以及美国瑟谷学校的创办都提出了学校教育的未来形态和实践路径。与他们相近的是,我们都抱有对教育未来的积极愿景,更盼望积极主动地参与到未来教育改革当中,这是我写这本书的初衷。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我认为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其一,我所倡导的未来学习中心不仅涉及基础教育,还涉及学前教育、职业教育、高等教育等不同学段;不仅涉及学校教育,还涉及家庭教育、社会教育等不同环境系统的教育。其二,我所构建的未来学习中心形态并不是空中楼阁,关于它的许多设想已经有经验基础,其中很多方案已经在我倡导的新教育实验中得到实践和验证。其三,《未来学校:重新定义教育》并不是一本散文随笔,而是经过学术研究论证后形成的学术著作。为了让大众更好地理解这本书,我在语言上对其进行了重新构思、删繁就简,但书中的观点是遵循学术规范形成的。其四,本书从学习主体、教育主体、学习内容、学习方法、学习评价、父母参与、政府管理等多个要素阐述了未来学习中心的特点,系统呈现了未来学习中心的全貌。
我会提出未来学习中心这样的设想,和现在科学技术的发展有很大关系。上世纪中后期在西方国家兴起的“非学校运动”,由于当时的社会发展和科学技术还无法为其变革提供现实条件,所以该运动最终以失败告终。但在今天,互联网的快速发展已经为未来学习中心提供了技术条件,就像泰德·丁特史密斯在其著作《未来的学校》中提到的那样:“传统学校所塑造的工业社会早已不复存在。”[2]
当下世界正需要一个更加开放的、更加个性化的学习空间,学生的个性发展和生存需要应该被关注和尊重,课程应该引导学生掌握真正有用的东西,学生之间的差距应该被正视。教育成功与否的标准应该是教育能否顺应社会发展需要、能否促进社会进步。我们亟需依靠现代技术不断满足学生的现实需求并为其学习效率提供保障。而学生要做的是筛选课程、确定教师,把握自己的学习进度,评估自身的学习效果,选择并加入适合自己的学习团队。
杨:这是否可以认为我们已经具备了进入后学校阶段、创造未来学习中心的条件?
朱:是的。其实在计算机刚诞生的时候,就有教育学家、社会学家做出了学校要消亡的判断。随着物联网、云计算、区块链、5G等现代教育技术的不断成熟,学生已经可以不在规定的时间到指定的空间学习,尤其是慕课的出现,使得学习者能够在网络平台上完成从上课、分享观点、做作业,到参加考试、得到分数、拿到证书的全过程。现代教育技术所产生的知识泛在现象弥补了传统学校模式的各种缺陷,可以将教育过程中的一切行为转化为大数据。我们可以利用这些技术进行教育数据采集、整理、分析,构建出学生个体的学习模型并对其未来学习效果进行预测,从而为学生的自我监控、教师的教学决策、教育机构的教育决策提供精细化服务。
此外,教育大数据也为打破学校模式提供了可能,学生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个性发展需要,自主选择学习的课程与学习方式。彼得·德鲁克(Peter Drucker)在《动荡时代的管理》一书中说:“动荡时代最大的危险,不是动荡本身,而是延续过去的逻辑做事。”[3]科技已经让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我们不能安于教育现状,要充分利用技术优势,顺应时代发展态势,弥补原有教育中存在的种种缺陷,积极探索、创新更符合学生发展、社会需求的新教育模式。
二、未来学习中心的基本形态
杨:一提到“学习中心”,我首先会联想到信息技术现代化程度高的学校模样,这并不能看作是一个有别于学校教育的、由网络学习中心和实体学习中心相结合的学习共同体。
朱:许多同行都和你一样,都好奇我口中的未来学习中心到底“长”什么样子。我认为,未来学习中心的教育理念是“无限相信教师和学生的潜能”。它需要满足三个特征:首先,学校不是教育的唯一场所,家庭、社区、网络世界都是学习场域,并且它们之间是相互合作的关系。其次,学习应该与生活无缝对接,这意味着学校不应该是社会生活的“简化版”和“浓缩版”,而应该指向幸福完整的生活。再者,学习应该以学生为中心,而不是以知识为中心,每个学生可以自己来制订学习计划,确定自己的节奏,定制学习内容。在满足以上三个特征的基础上,中心采用的学习模式应该是“以学定教”“泛在学习”“游戏学习”中的一种或多种。
所谓“以学定教”,就是依据学生的具体情况来确定教学的起点、方法和策略,将学生培养为学习的主人。所谓“泛在学习”,就是学生的学习没有固定时间、固定地点,这是未来学习中心有别于学校的重要标志。所谓“游戏学习”,就是尽可能把学习与游戏项目结合起来,使游戏成为学习的助推器。实际上,这三种学习模式在现代学校中的占比已经越来越大,甚至有时成为主流。通过这三种学习模式,学生能够尽情地进行问题探究,得到合作力、沟通力、问题解决能力的多方位锻炼。
未来学习中心将采用教师引导、学生自组织管理的运作模式。比如,在未来学习中心成立作为专门管理机构、授权认证机构、学习成果认证机构的“学分银行”,并以此建立起一套标准、规范的综合系统。在“学分银行”里,每一个学生都有个人专属的“教育账户”,“储蓄”着学生的个人教育资源和学习成果,保存着一份私人定制的终身学分档案。当然,类似于“学分银行”这样的部门更像是一个服务机构而非领导机构,更像一个咨询机构而非控制机构。未来的学习中心应该更像是北上广的创业孵化器,为师生提供全方位的、及时周到的服务与支持。
杨:您勾勒的未来学习中心形态是完全以学生为中心的,将学习权力完全交予学生自己。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未来学习中心所提供的教育是无目的、无标准、无逻辑的教育。
朱:是的。我要强调的是,未来学习中心依然需要遵循国家的教育制度,尤其是执行面向所有适龄儿童、少年的义务教育制度。义务教育制度规定了作为一个公民的基本素质,这个标准我们是不能降低的,但是未来怎样去达到这个标准,是可以改进的。我们往往低估了学生的学习能力。儿童天生具有对世界的好奇心,儿童自我探索世界的能力其实是非常强的,并且每个儿童对世界的认知是不一样的。现在我们从最初就给孩子设计了一个充斥了他们的时间和空间的完整课程,这一方面不能满足孩子自己对世界的好奇心,另一方面也不符合每个儿童的认知发展要求。我们要引导孩子构建自己的知识和能力。人的大脑发育实际上是自我建构的过程,每个人的知识体系和智慧结构都是依靠他自己来建构的。只有自己建构起来的知识和能力,才能将新学的内容纳入自己的认知图式中。为了让学生形成独特的知识体系和智慧结构,未来学习中心一定得留出足够的个人时间。
杨:在充分赋予学生学习权力的同时,您还建议未来学习中心取消寒暑假。这一建议的出发点是什么?您认为未来学习中心的学习者应如何管理学习时间?
朱:传统学校的生活节奏是以成年人的工作为中心进行设计的。可汗学院创始人可汗先生在其著作中对寒暑假这个“在教育的长期发展中诞生的神圣产物”进行了尖锐的批评。可汗认为,寒暑假制度其实是农耕社会的残留物,是对金钱和时间的大量浪费。“在全世界范围内,教学楼、实验室以及体育馆等价值上百亿元甚至上千亿元的教育设施都被闲置,至少没有得到充分利用。”更为糟糕的是,寒暑假让“知识的连贯性被打破,阶段性的学习成果付之东流”。[4]如果把寒暑假去掉,学习资源将得到充分的利用。
我非常赞成可汗的观点,我认为未来学习中心的学习时间应该是弹性化的。未来暑假、寒假、周末、夜晚等时间都可以充分的使用,不仅仅中小学生可以使用,任何需要学习的人都可以使用。相应地,未来的学习中心将形成一个灵活开放的学习制度设计,没有安排统一节假日的必要。
杨:如果学习时间是充分弹性化的,学习者会不会无法满足当下的职业要求?尤其是当下每一类职业的人才需求正在大幅度的精细化、专业化。
朱:这是一个不必忧虑的问题,因为我们已经发现了许多未来学习中心的实例,比如美国的瑟谷学校。华东师范大学翻译了瑟谷学校的三本书,其中有一本是讲这所学校学生成长故事的《瑟谷毕业生》。[5]从这本书中可以发现瑟谷毕业生有三个显著特征。第一,瑟谷毕业生是美国学校最喜欢招收的学生之一,学校虽然没有开设系统课程,但培养的学生是可以上大学的。原因是学生在学习自己喜欢课程的过程中养成了良好的学习能力,而基本的知识,对于一个有学习能力的人来说掌握起来是很快的。第二,该校毕业生不仅在大学的表现非常好,而且在就业时候也很受欢迎。因为他们是受过自主训练的,自律、自我设计、自我管理能力都很强。相反,中学受过严格管理的学生到了自由的大学后,反而不能更好地去管理自己了。第三,瑟谷学校的毕业生很多从事公益、艺术、企业管理工作,这样的学校培养出来的就是我们需要的创新、创业型人才。所以,掌握弹性化学习、经过未来学习中心自主训练的学习者是完全可以融入社会的,并且将会成为当今社会所需要的人才。
现在社会的工作结构发生了巨大变化,职业在不断的产生、更替和消失,单纯的学校教育已经没办法为一个人的职业做精致的准备了。人生最精华、精力最充沛的时光,不应该用来从事机械性的学习。未来的人在20岁左右就该走向社会,就应该去工作、去创造,在职业中实现自己的价值。所以,我们在接受教育的时候不应只学习某一职业的所需技能,而应该注重综合素养的培养,并在岗位中不断培养职业素养、专业技能,这也是呼吁大家进行终身学习的一个原因。
三、未来学习中心的实践路径
杨:通过您的介绍,我们能够形成对未来学习中心基本形态的理论认识。在具体的实践环节,未来学习中心将如何开展一系列教与学的活动?比如,未来学习中心会招收什么样的学习者?
朱:2000多年前的孔子实际回答过这个问题。他提出的“有教无类”就是指想来学的人都可以成为学习者。未来学习中心,当然也是如此:想学就来学,谁想在未来学习中心学习,谁就是学生。但是,我们目前的教育体系和教育资源是面向特定阶段的适龄学生开放,这样设计是为了提高教学效率,而未来学习中心将采用大同学和小同学共同学习的混龄学习方式。我们知道,同样是7岁的孩子,他们的心理发育年龄可能是5到10岁。因此,我们不能一刀切,打断儿童与生活之间的联系。不仅是在幼儿阶段,其实在各个年龄阶段都可以采取混龄学习方式。我是恢复高考以后的第一届大学生,那时候我们班上许多大同学的社会阅历和经验可能比老师都丰富,老师不能解决的问题可以由他们帮助。这种学习让不同年龄的学生互相帮助、取长补短,对我们的成长起了很大的作用。
如果强制按照年龄把学生们分开,那么每个学生都可能损失一些重要的东西。比如年纪小的孩子失去了心中的榜样,失去了偶像,失去了也许会在人生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导师;年长一些的孩子被剥夺了锻炼领导才能以及承担责任的机会,他们的心智无法变得成熟。[4]所以,学校应该让不同年龄层的孩子参与到同一个课堂中来。应该说,采用混龄学习不仅是必要的,也是有可能的。比如全美最好的学校之一——美国的马克堡学校就是采用的把不同年龄的学生混合在一起的教学方式。
杨:一个采用混龄学习方式并且充分尊重学生中心地位的学习中心,势必会给教师工作带来极大的挑战。怎样才能做好一名未来学习中心的教师?
朱:未来学习中心的教师不一定是生物属性的人,也可以是智能机器人。未来学习中心会处于“人机共教”的新时代,智能机器人会帮助教师更好地从教,在知识教学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2017年10月,在国内教育领域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件,国内第一家人工智能智适应教育机构——乂学教育举办了一场高级教师对垒教学机器人的人机教学大战,结果是人工智能教学战胜了真人教学。
未来的教学一定是人机结合的,教师必须借助智能机器人让自己强大到可以应对教学过程中出现的一切可能。为了让自己成为一名更优秀的教师,教师需要专门培养四种品质:首先,发自内心的成长动力,这是教师具备专业不可替代性的根本原因,是教师成为教育专家的必要条件。其次,具有强大的教育整合能力,能够根据学习者的需求合理组合不同教育资源、教学方法并解决现实问题。再次,能够预测个体的学习效果,创新性、艺术化地解决教育过程中发生的各种突发事件。最后,扮演好学生学习的引导者、好朋友、管理者、评价者等不同角色,与学生共同学习、合作研究。[6]
杨:未来学习中心的学习内容与今天学校教育提供的课程内容有什么区别?我们是否应该构建更为庞大的未来教育课程体系?
朱:人类知识是无限性的,而学生的学习时间是有限的。我们应该鼓励学生用有限的时间学习最有助于自己兴趣和能力提升的内容,而不是为了学历文凭盲目向前。因此,未来学习中心学习内容与现代学校课程的一个显著区别是,未来学习中心将会为学生提供个性化的课程表以及相应的教育资源。
另一个显著的区别是,未来的学习进度将会由个体自己决定,而不是由别人安排。传统讲授法只适用于近20%左右的学生,对于剩下的80%的学生而言,不是太慢就是太快,他们要么“吃不饱”,要么听不懂。未来学习中心应该把学习的决定权交给学生,让学生按照自己的进度学习,让学生成为学习的主人。我相信,只要节奏适当,每一个学生都能学习。此外,我们要鼓励学生在合作学习中养成自我反思的习惯,使学习更有效;鼓励教师鉴定学生的发展潜质并提供帮助,既保证学生们的学习质量,也要为学生们的生活质量提供保障,避免给学生造成不适当的压力。
如果希望未来学习中心满足学习者的不同需求,并且能够实施混龄学习、泛在学习等超越个体、空间的学习模式,我们应该构建更为庞大的未来教育课程体系。这一课程体系应以生命教育课程为基础,以智识教育课程、道德教育课程、艺术教育课程为主干,并以“特色课程”为必要补充。其中,“特色课程”应该超过学生学习内容总量的50%,专门解决“个性”问题。
杨:面对这样一个庞大的未来教育课程体系,我们应如何保障未来学习中心的教育资源能够被有效利用?
朱:未来学习中心的理念之一是让所有人机会均等地参与到学习中来,不断促进民众养成良好学习习惯、享受学习带来的乐趣。想要保障未来教育资源被充分利用,其一是要保证未来学习的公平性。我们要将学习中心的教育资源送到那些贫困家庭或者边远地区的孩子手中,让他们能够拥有和城里孩子一样好的书、一样好的机会、一样好的条件,这样他们就能够真正地投入学习。其二是尊重未来学习的规律,提倡儿童先通过纸质学习形成相对专注的品质后,再进入网络平台进行碎片化学习。这样既符合儿童的学习特点,也能有效利用教育资源。当然,无论是读纸质书还是网络阅读,适度学习都是有好处的。
未来学习中心的学习方法(教学方法)也与现在不同。除了前面已经提到的“混龄学习”“泛在学习”“游戏学习”等具体的学习方法,未来学习者可以这样学习:
第一,未来学习者需要借助物联网、云计算、虚拟现实技术等一切可以改善学习感官的现代技术。比如运用物联网、云计算等技术提供教育大数据对学习者的学习行为效果进行分析与预测。比如运用虚拟现实技术让学习者身临其境,进而达到沉浸式学习的效果。
第二,未来学习者不仅要验证已发现的知识,还要在学习过程之中创造新知识。学习者将自主发现概念、提炼规律、解决问题,进而从传统学习中的知识消费者身份转变为知识创造者。相应地,教师需要激发学生的探究兴趣,指导学生寻找真实的、有意义的、连贯的问题,让学生围绕问题进行思考探究并完成具体项目。
第三,未来学习者要擅于进行自我管理与合作学习,灵活地选择多重标准的教育资源,定制个性化的教育课程,选择考试、评价等基本公共服务,还应该能够将线上线下学习相结合、集体讲授与小组学习相结合、主动学习与认知外包相结合,不断提高学习效率、调动学习积极性、共同探讨研究问题。
杨:未来学习中心的学习对象、学习内容、学习方法都得到了无限的扩大,这意味着学习评价的理念和标准都会相应地发生变化。有没有一种具体的评价机制来应对这些变化?
朱:未来学习评价应该是帮助学习者自我管理的学习环节,其目的在于监测学生们的成长过程并指明学习者可以得到拓展的发展空间。未来的学习评价是没有适用于所有学习者的标准的,学习者必须根据自身的发展需求和当下水平设计一定时间阶段以内的评价标准。这些变化看似会使得学习过程变得更加烦琐,却是真正能够推动学习者发展的个性化评价方式,一旦人们养成个性化评价的理论思维和行为习惯,“以学生为中心”才会得以实现。
想要完整记录、评价学生的学习历程、学习效果,就需要基于互联网搭建教育评价体系,并且配备能够专门管理、授证并认证学习成果的组织体系,使评价体系和组织体系相统一。我认为目前能够较好满足未来学习中心构建的评价机制是前面提到的学分银行制度。
杨:父母在未来学习中心有什么样的地位?父母可以在未来学习中心做些什么?
朱:儿童成长最关键、最迅速的时期,是在家庭中度过的,父母是儿童的第一任老师。家庭本身就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学习中心。未来会出现形式多样的家庭学习中心,父母不仅是家庭这一学习中心的主要成员,更是所有学习中心里陪伴孩子一起学习、一起成长的同学。
当然,能够组织家庭学习中心的父母毕竟是少数,大部分的父母依然主要是提供孩子进入不同学习中心学习的机会。如果想要协助孩子选择适合自身发展的学习中心,父母应该积极参与到未来学习中心里来,成为未来学习中心的学习者、发现者、管理者、创造者、施教者。父母自己首先应该就是未来学习中心的学习者,要向孩子学习,要与其他父母相互学习,保持终身学习的状态。其次,父母需要扮演好发现者的角色,在儿童早期尚不具备发掘自身特长、甄别学习中心的能力的时候,为孩子挑选符合身心特点的学习中心。再次,父母应该通过家校合作委员会、参与中心志愿父母活动等方式参与子女的学习活动,扮演好学习中心的管理者。最后,父母还可以不断整合教育资源,联合其他具有相同教育价值观的父母创造像华德福学校这样的新型学习中心,成为学习中心的创造者和施教者。
杨:未来学习中心的学习越来越自由化、个性化、多元化。在这种情况下,未来学习中心的教育主管部门将会承担哪些工作?教育主管部门的作用是否会被弱化?
朱:在实践层面,教育主管部门至少要承担四项工作:一是制定国家教育标准,划定教育底线,降低学习难度。高效优质的学习中心需要依靠国家力量进行整合。政府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建立内容难度适宜、体现国家意志的国家教育标准,精选先进文化进行传授,保证每位公民有正确的价值观和基本的读写能力。在国家制定标准的过程中,一个很重要的方向就是降低整体学习难度,只有降低难度,未来学习中心的学习内容才有可能从补短教育走向扬长教育。
二是鉴别学习资源,提供教育平台,促进跨国合作。一方面,政府要客观认证合格的学习中心,鉴别出合格的、优秀的学习中心(培训机构),为公众选择学习中心提供咨询;另一方面,教育主管部门要把国内外民间教育机构以及个体开发的各种优质资源整合在国家教育平台,实现教育资源配置的跨国合作。此外,教育主管部门可以通过购买服务为公众创造更多的学习资源和学习空间。
三是组织教育评价,将过程性评价与终结性评价相结合,将定量评价与定性评价相结合,将自我评价与他人评价相结合。现在的教育评价是以选拔为目的的终结性评价,这样的考试评价机制必须要变化。未来的考试评价会兼顾学生发展过程与学习效果,会更加注重实际能力而淡化绝对分数,会综合使用多主体的教育评价结果。教育主管部门需要参与对学习者的学习过程与结果进行全方位的评价,保障评价的科学性、公正性和有效性。
四是实现“管、办、评”分离。如果集管理权、办学权、评价权于一身,就会导致教育体系呆板单一、缺乏竞争、没有活力。因此,未来教育主管部门会将工作重心放在教育管理与服务,而将办学权交给社会机构和民间组织、将教育评价权交给第三方机构。并且,教育主管部门还会将毕业证书、学位证书的授予权交给学习中心,只负责对未来学习中心的办学过程和质量进行监督、评价。
教育中的“自由”“个性”“多元”并不等于不需要教育主管部门。在不久的将来,学习中心的数量将会有“井喷式”的增长,未来学习中心体系将会遭遇混乱、迷茫,这时候尤其需要教育主管部门的监督和管理,因此教育主管部门的作用不仅不会被弱化,反而甚至会增强。
四、疫情中的未来学习中心再思考
杨:在全力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特殊时期,教育部就学生返校、考试等问题推出了“国家网络云课堂”,这为我们关注未来学校、关注未来的学习中心、关注未来的教育方式提供了契机。有人说这次突如其来的云教学把您提出的未来学习中心构想进一步拉到了现场,您是怎么看的?
朱:这次新冠肺炎疫情给全球各国带来了严重的冲击,严重威胁了人类的生命健康,给世界各国的教育系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我们发现传统的学校教学受环境影响大,进校学习并不能满足疫情期间的教育要求。但是,“危”与“机”总是相伴而来,疫情可能也会是推进现代教育变革的一次契机。我国教育系统为应对这次新冠肺炎疫情做出了巨大努力,已经取得了一些进步:我们的教育资源整合能力得到提高,我们借助网络开展大规模在线学习的组织能力得到提高,学校主动对接家庭促进家校共育的能力得到提高。就教育变革的效果来看,现代教育技术已经显示出应对重大公共事件的强大支持能力,这为未来学习中心的运行提供了良好范例。
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国家应加快落实教育信息化2.0规划,充分改善网络教育效果,搭建随时随地可教可学的网络未来学习中心。但是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即便现代教育技术是创设未来学习中心的重要条件,网络课堂也只是未来学习中心的一种形式,实体型的课堂、场馆无论何时都是无法被取代的。比如艺术、体育这类的操作型课程仅在网上学习也是不现实的,因此需要在实施网络教学的同时,辅以实体课堂、场馆的优化。要到现实场所学习、活动,就难免会受到像疫情、台风、洪水这样的环境限制。但作为一个学习中心,我们可以灵活调整学习时间。
杨:您提出的未来教育构想非常系统、完整,但是要想真正推进还有许多盲点,您可以再谈谈如何才能更好地将未来学习中心与当下的教育现实联结起来吗?
朱:我们正处于教育转型的关键期。就像互联网改变了商业、改变了金融、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那样,新的科学技术下一个最有可能改变的就是教育。所以,教育发展需要做一个非常好的预案,尤其是后疫情时代整个教育系统还在重建。如果要将未来学习中心与当下教育现实联结起来,我们必须关注几点:
首先是教育硬件的更新和完善。这一次大规模的互联网教育实验表明我们很多学习硬件支撑还不够,很多地方上不了网,速度也很慢,流量费用也很高。我们需要建立一个国家级的教育资源平台,把中国乃至全世界最好的教育资源都放到这个平台上,让它可以满足不同年龄阶段学习者的需求。
其次是将教育的空间无限放大。我们不能将学习活动限定在教室里,而要把它放置在社会环境中。学习活动可以跨越城市,也可以在不同的季节或时间学习,更可以选择不同的内容到不同的空间中学习。所以,未来学习中心要推动当下的教育以世界为课堂,使教育成为一个更加开放、更加多元、更具有选择性的新景观。
再次是构建全程教育评价体系。我们不能用分数来衡量人,而应该依靠动态的数据或是描述来反映个体从出生到死亡全过程的学习状态。并且,鼓励社会教育机构、公益组织、企业、科研院所都成为学习中心,都来为教育提供资源,都来参与个体的生命全程。通过对这三点教育现实的改进,教育生态将会相应地变革,国家教育框架也会发生改变,我们将创造出一个时时学习、处处学习、人人学习的新型学习化社会。
杨:您今天描绘的未来学习中心打破了传统学校年级、班级、学校的组织形式,其中有许多设想非常大胆,很具有挑战性。您在提出这些设想时,是否会担心观点过于超前?如果可以,您能否为我们预测未来学习中心大概还要多久可以实现?
朱:20年前,我在写《我的教育理想》的时候,跟现在写《未来学校》有着同样的心情。当时我在做分管教育的副市长,我想改变我们的教育,因为大家对教育的批评抱怨很多。那么,到底什么是好的教育?我们要办什么样的教育?理想的教育是什么模样?当时,基于这样一种思考,写了这样一本书。这本书出版以后,很多人说,你写得很好,但是做不到。就像现在这样,很多人说,你在《未来学校》里描绘的蓝图很好,但是做不到。我告诉他们,可以做到。
从找实验学校开始,我们进行了漫长的探索。现在,新教育实验已经从一所学校发展到了5 000多所学校,超过500万名教师和学生在跟我们一起进行这样的探索。这20年应该说的确是筚路蓝缕,还是非常艰辛地在前行。因为毕竟我们是在这样一个应试导向的教育体系下去探索,是戴着镣铐在跳舞。今年受疫情影响,全世界有12亿人通过互联网在学习,中国有超过2亿名学生通过互联网在学习,这带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的互联网教育实验,可以说是把我对未来学校的构想蓝图提前预演了。
从今天的学校到未来的学习中心,教育变革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我坚信,中国最有可能通过这次教育改革成为世界教育的领跑者。因为我们不像一些国家内部存在多种价值观、意识形态、宗教,不同的信仰间碰撞会很多,我国要进行统一改革就相对容易得多。我国最有可能率先在全世界建立国家资源平台,在全世界建立属于每位公民的学分银行体系。在国家资源平台和学分银行体系这两个基本构架搭建完成后,我国可以大刀阔斧地进行课程改革。
未来学习中心的改革可以先在部分学校试点展开,比如从目前5 000多所新教育学校中选取100所作为新教育共同体的学习中心,这100所学校中的每所学校都有自己非常强的特色教育资源和非常有代表性的课程,学生在这些不同的学习中心之间游学选修。只要学生需要的课程,我们都可以提供;只要是经过机构认证的课程,我们都可以相互承认、转换学分,通过这种以点带面的方式,未来学习中心才能被持续推进。关于未来学习中心何时到来,我还没有确定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已经站在了未来学习中心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