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文学的价值嬗变:人的发现、失落与寻找
2020-12-22翟崇光
翟崇光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新时期的文学文化现象很多都与价值观有较为紧密的联系,1980 年的潘晓讨论、1988 年的蛇口风波等文化事件都与价值观问题直接相关,社会文化语境所折射出的问题在新时期文学文本的发展线索上也有所反映。新时期伊始出现的“伤痕”、“反思”文学,都试图把一个人道主义的“人”立起来。1980 年代中期之后,当新时期文学中的“个体的人”被立起来之后,面对中国社会转型和市场经济的发展,如何安置中国人的心灵与精神就成为了一个较为重要的伦理问题。当时的文学写作出现了从不同方面去寻找个体精神价值安顿的路径,与这时兴起的“寻根派”不同,史铁生、刘小枫和北村等作家,走近了具有超验维度的基督宗教文化①有学者将注意到人的超越性、神圣性的文学写作,称之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第四次人的发现,参见刘青汉《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第四次人的发现》《文学评论》,2009 年第6 期,109-111 页。,以之作为一种价值安顿的精神资源。
一、发现“大写的人”
改革开放以来,官方意识形态高度干预文学创作结束后而发生的新时期文学,是20 世纪中国文学继五四运动后的又一次重大转折,李泽厚在论述多元趋向的新时期文学时说:“一切都令人想起五四时代。人的启蒙,人的觉醒,人道主义,人性复归……都围绕着感性血肉的个体,从作为理性异化的神的践踏蹂躏下要求解放出来的主题旋转。‘人啊,人’的呐喊遍及了各个领域、各个方面。”[1]从总体上来看,新时期文学就是发现“人”的过程,这在新时期的文学创作、文学理论和批评方面都有所表现。1970 年代末至1980 年代前期,对人道主义和人文主义精神的呼吁是新时期文学的主导潮流,“对封建专制主义的批判,对自由与平等的呼唤,对人性、人情的张扬,对人的价值、人的权利、人的尊严的推崇,和关于人性、人情、人道主义的讨论,是新时期前期规模最大、影响最广的文化现象,也是对文学产生最重大影响的思想潮流,并由文学领域波及整个人文学科,形成新时期强大的人学思潮。五四时期的人文主义精神、人道主义精神,西方现代主义人学思想,成为新时期中国文学发展的理论资源库。现代‘人’的观念的复归,则是推动中国文学在新时期迸发出久被压抑和禁锢的生命活力的内在动因,是新时期创作活力之根本所在。”[2]
“文革”结束之后,文学率先承担起揭示批判“四人帮”的社会使命,文学用事实的故事控诉“极左”政治的罪行,《班主任》“把人们的眼光从神的世界拉回到人的世界”,《伤痕》的发表更带有突破意义,“它使文艺创作中‘人’的主题更加鲜明”[3]。这些“伤痕文学”作品,反映了“人”在十年动乱中受到的伤害和经历的磨难,《月亮》、《剪辑错了的故事》等“反思文学”作品在反思内容上更为深入,把目光投向“文革”前的极左路线时期,进一步反思“人”之所以成为历史牺牲品的原因。在“伤痕”和“反思”文学作品之后,文学理论与批评界紧随其后也展开了关于人道主义等文学观念的论争,后来还波及到哲学、社会学等其他人文社科领域。在1970 年代末期至1980 年代中前期讨论“人的问题”是当时文化界的热点,事实上,把“人性”、“人道主义”、“人性的复归”和“异化”等问题都作为“人的问题”来讨论是较为含混的,“‘人性’关系的是人的属性问题,‘是指与一般动物相区分的人之所以为人的一般特性的认识’;而‘人道主义’则主要是指西方近代以来的一种强调人的自由、平等,以人为中心的泛思想体系;异化则探讨的是人如何被扭曲性地异质化为异己的、非自我的存在,它主要表现在费尔巴哈和青年马克思那里。在中国当代文化中,这几个概念之所以被人搅在一起,除了与它们自身的理论交叉性和我们传统的含混性思维有关外,最直接、最基本的原因在于,从上世纪40 年代起,阶级性就被不容置疑地定为人的本质属性,在这样的定位中,‘人性’所关涉的就不再是‘人’的一般属性的问题,而是不同阶级属性的集体人之间的对抗性的关系问题。”[4]当时的作家、人文学者都关注到了“人的问题”,也大都有用普遍的“人”取代阶级的“人”的共同愿望。因为是在含混状态下关注“人的问题”,今天看来这之中就涉及到了跨学科的问题,比如当时文学是最早发声、也是离“现场”最近的,哲学方面则探讨了“异化”和“人性复归”等理论问题,与“《手稿》热”中探讨“异化”问题同来的还有“美学热”,美学也于新时期较早就涉及到了审美自律问题。
文学理论界对人性、人道主义问题的关注,是在新时期文学提供了可供研究的材料后兴起的,也可以把它看作是对当时文艺创作现象的思考和反思。朱光潜在1980 年代末最早提出“人性,它就是人类的自然本性。”[5]钱谷融重申了其1950 年代末写作的《论“文学是人学”》一文中的观点,认为文学“当然非以人性为基础不可,离开了人性,不但很难引起人的兴趣,而且也是人所无法理解的。”[6]刘锡诚等学者结合当时的文学创作实际,支持了新时期文学中的人道主义写作现象。在当时,也有一些学者对这种非阶级人性观的论点提出了批评,例如黄药眠认为“在今天这个时代,在具体的斗争中,来高唱这个‘全人类性’的东西,那就同其他的人道主义,比如“好心肠”的人道主义等分不清了。所以,把‘全人类’的‘人道主义’,作为文学艺术的最高标准,而离开目前这个历史时代,我认为说得太早了,太空泛了,也太脱离实际了。”[7]当时的文学界对异化问题也有分歧意见,有学者认为社会主义文学可以并且应当表现异化现象,有人则质疑这样的观点。
重新发现“人”,是新时期文学发展潮流中所要着重表现的,但它的前进也是反复的、曲折的。1984 年2 月,胡乔木发表了《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这篇政治定论式的文章,这篇文章配合了同时期国家意识形态“清楚精神污染运动”,标志着激进的马克思人道主义意识形态变革的失败,也结束了1970 年代末至1980 年代前期的人道主义文学探索。当然,这并没有阻止住新时期文学的发展超越阶级斗争论的拘囿,以审美文学自主论代替革命文学自主论的发展趋势,尤西林说:
胡乔木不会料到,他捍卫马克思主义正统性的客观后果却是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演进的终结。此后中国大陆学术思想界走出了以诠释马克思为中心的传统而转向非马克思传统的西方与东方思想资源。这就是以“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1985)为标志的西学热兴起的思想史逻辑。[8]
这是关于当代美学现象的论述,事实上,用它来描述新时期文学的发展也是适用的,不仅是美学“转向非马克思传统的西方与东方思想资源”,文学同样也是如此。在完成了对之前社会意识形态的“伤痕”与“反思”的现实政治批判后,新时期文学也都先后逃离现场,走向“文化”。受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新时期文学1980 年代中期之后大体上有两种走向,一个是走向民间传统,成为“寻根派”,一个是走向西方,成为承继“现代派”的“先锋派”。
与新时期文学的“文化”转向同来的,还有新时期文学继续在发现和寻找作为现代“人”的观念诉求。1970 年代末以来的中国文学大致经历了从“集体的人”向“个体的人”转变的发展历程,1980 年代早中期,新时期文学的发展大体上还囿于“集体的人”之中。1980 年代早中期,人道主义的审美文学自主论基本上完成了对革命文学自主论的批判和领导权的置换,但是与革命文学自主论依托于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一样,审美文学自主论所依托的审美浪漫主义人道主义同样是一种现代性叙事的元话语,他们的元叙事思维模式没有改变,只是置换了具体内容。也就是说,1970 年代末至1980 年代初,审美文学自主论所表现的“自我”,“仍然是一个被‘大我’规定的‘小我’,只不过这个‘大我’由‘无产阶级’换成了‘人’(以及由之派生的‘人性’、‘人类’、‘人民’、‘民族’、‘文化’、‘传统’、‘社会’、‘历史’、‘时代’等)。”[9]1980 年代中期之前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和朦胧诗写作,虽然体现出了作家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呼吁和寻求,但从总体上来说,还是在书写“大我”的“人”、“集体的人”,“就个体生存的独特价值来说,作家和诗人们所推崇的,仍是一些具有广泛共识性的生命群像,如伤痕文学中的受难者,朦胧诗中的殉道式英雄,反思文学中的批判者和觉醒者,改革文学中的改革先驱,等等。这些生命群像,既是时代意志的产物,也是作家内心普遍追崇的理想之人,严格地说,是属于‘集体的人’,尚未体现出个体生命内在的丰富性和复杂性。”[10]1980 年代中期之后,新时期文学走在继续发现和寻找“个人”之“我”的路上,它不仅仅满足于书写超个体的“主体”,也去寻找作为个体人的文学主体。
二、“小写的人”的失落
1980 年代中期,新时期文学将大写的人道主义的“人”立起来之后,进一步发现和呈现出“个体的人”,刘再复总结1970 年代末期至1980年代中期十年的人道主义文学探索路程时,他说:“第一阶段,是以刘心武的《班主任》为代表作的伤痕文学。这是1977 年到1979 年感动中国人民心灵的第一批杰作”,“第二阶段,是谌容、宗璞的《人到中年》、《三生石》等作品的出现从而使对人的尊严和价值进入更自觉地呼唤”,“第三阶段,是人道主义的深化阶段,所谓深化,就是将人道主义推向更深的层次。这就是深化了对人的理解,把对人的关心和尊重推向每一个个体,每一个独特的情感世界、精神世界。”[11]新时期文学中对现代“人”的呼吁,与文学本体的现代性建构是相辅相成的,文学界1980 年代中期有关文学主体性的论争、“方法论热”和“本体论热”等论述进一步促进了“人的发现”和“文的自觉”。
新时期文学离开“政治”现场、转向“文化”在1980 年代早中期就已经开始了,在阿城的《受戒》之后,贾平凹的《商周初录》、邓友梅的《那五》和陆文夫的《美食家》等作品都先后问世,1984年一些作家、批评家参与的“杭州会议”之后,韩少功发表了《文学的根》一文,其他作家也发表了理论宣言和文学作品,之后文坛上出现了一股“寻根思潮”。“寻根热”是在1980 年代初的“现代派热”之后出现的,这些作家的“寻根”走向是自我意识逐渐深化的结果,“西方现代主义给中国作家开拓了艺术眼界,却并没有给他们带来真实的自我感觉,更无法解决中国人的灵魂问题。也就是说,艺术思维的自由并不等于存在的意义……离开了本位文化,人无法获得精神自救。于是,寻找自我与寻找民族文化精神便并行不悖地联系到一起了。”[12]
李庆西1980 年代末发表的文章中,说到寻根文学涉及了“人的精神自救”问题,可见寻根文学的产生已经开始涉及对人“价值安顿”的问题。1970 年代末期至1980 年代前中期,知识界一面批判“阶级人性”的价值立场,一面追寻现代个体人的解放。当“个体的人“被立起来之后,曾经的社会价值信念又变得不可靠时,如何安顿“个体”的精神价值就成为了一个很切身并且重要的问题。1980 年代中期,刘再复不仅发表了引发很多关注和争论的“文学主体性”相关论文,他也发表了文学创作中“人物性格二重组合”的系列论文,在以“文学是人学”为出发点和归宿的基础上,阐述人的性格具有丰富性、具体性和矛盾性的特点。刘再复提出“性格组合论”的意义还在于它表征出文化转向的信息,《性格组合论》这本书的题记出自狄德罗的话:“人是一种力量与软弱、光明与盲目、渺小与伟大的复合物,这并不是责难人,而是为人下定义。”[13]按照学者祝东力的分析,“‘性格组合论’标志着人性观念在80 年代后期的重要转变。原先素朴的、温情脉脉的人道主义理想遇到了疑难,在赤裸裸的人性‘恶’的映照下似乎黯然失色。”[14]“性格组合论”提出了一种新的人性学说,它不再那样天真和温情,1980 年代初期提出的自然与社会、感性与理性和谐、平衡的完美“人”性,已被善与恶等正反因素的对立冲突所取代和置换。人性不和谐、阴暗“恶”的一面在80 年代后期越来越被承认和突出。这样的文化观念也引发出新的“向内转”文学实践,虽然在1980 年代前期,中国的现代主义文学例如像朦胧诗和意识流小说已经有所发展,但它们更多的还是在“潜层”进行,1980 年代中期之后,它们“浮出地表”、并进行了更多的实践。1980 年代后期越来越多的作品都撇开了阶级的“人性”、人道主义的“人性”,开始拷问人性本身,表现人的阴暗面。例如出现了表现人之迷茫的《你别无选择》《无主题变奏》等中国现代主义小说,表现人之苦闷的《烦恼人生》《风景》等新写实小说,“打倒北岛”的第三代诗人也是追求审丑、嘲笑传统。当时张炜的《古船》、莫言的《弃婴》、王安忆的《小城之恋》和刘恒的《伏羲伏羲》等文学作品,出现了大量对“暴力”、“性”和“死亡”的描述,余华、苏童等先锋创作中对“人之恶”则有着更为突出的表现。
新时期文学从早期反封建、乐观人道主义的“人”转向现代主义、虚无主义的“个人”。“发现”的这个“个人”,不是与时代、民族、国家命运相关的大写理性的“个人”,而仅仅是指个体的个人,他不是西方早期资本主义上升时期、文艺复兴时期浪漫昂扬向上的个人,而是卡夫卡、加缪等现代作家笔下碎片化、后现代的人。这种表现个体人之阴暗面的文学,在当时表现为是一种先锋挑战传统的姿态,以西方进入资本主义表现现代焦虑、碎片化的“人”,去挑战封建、乐观和传统的“人”。这些对于冲破“极左”思想的遗风,是有现实的和历史合理性的。但是1980 年代末期以降,随着市场经济的兴盛、启蒙精神的衰微,导致金钱拜物教、肉欲的本能狂欢等现象又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就如李泽厚批评“生命美学”时说的:“讲来讲去还是在说生命力,生命力讲穿了就是原始的情欲”[15]。1980 年代新启蒙主义在发现“个体的人”之后,“启蒙”的结果却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个体人被解放出来之后,面对的却是“虚无”的处境。关于人的有限性的写作放在当时具有其文化意义,但是当曾经的理想主义不再让人轻易去相信时,当“朦胧诗”、“意识流”之后的新潮小说在怀疑和反叛过后只在形式上精进,当受存在主义影响的莫言、残雪和余华等作家不再只从人道主义的立场上温情脉脉地书写人之美好、而开始叙说人之恶时,当文学中的“人”、“自我”和“现实”将面对“解构”的侵袭时。这些书写,也预示着“人”的失落。
三、寻找人的价值安顿
在“人”之失落的文学文化处境里,如何去安顿“人”的迷茫、空虚甚至绝望、如何让一个人的精神立起来,如何为需要情感精神寄托的个人提供价值安顿就成为了一个问题。这既是寻根文学产生的思想文化背景,同时也是出现”泛宗教潮”小说的书写背景。1980 年代中后期,出现了一批可以称之为宗教写作的小说和“诗学”著作,例如伊斯兰宗教文化背景下张承志的《金牧场》《海骚》,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等。当时还出现了关于基督宗教的文学书写,刘小枫1988 年出版的《拯救与逍遥》以及他1980 年代末在《读书》上推介西方现代神学的系列文章,都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史铁生也表现出了倾向于基督宗教文化价值的书写意向。当时走向基督宗教精神的作家与进行寻根文学创作的作家,在精神资源和文化立场上的选择是不同的。史铁生写于1986 写作的一篇文章中曾对“寻根文学”有所批判,他说:
“寻根意识”也至少有两种。一种是眼下活得卑微,便去找以往的骄傲。一种是看出了生活的荒诞,去为精神找一个可靠的根据,为地球上最灿烂的花朵找一片可以盛开的土地。[16]12
在这篇文章中,史铁生显然没有简单地认同当时正流行的“寻根文学”,他在这篇文章中说到文学的根是文化,“文化是人类面对生存困境所建立的观念。”[16]19他对人之生存困境的思索,已经让他开始注意到宗教精神,他在这篇文章中提到了“中国文学正在寻找着自己的宗教”[16]13。他在这篇文章中肯定阿城的小说由古出新,肯定莫言、北岛和马原的小说,能够看出他更为认同宽泛意义上的“现代派”文学创作。这篇文章是史铁生为日后于1988 年出版的《礼拜日》小说集所写的代后记,集子里所选的《车神》《礼拜日》等小说已经表明史铁生文学创作中基督宗教文化元素开始增多了。
刘小枫的“宗教”转向则更为明显。1980 年代中期之后,刘小枫曾批判过当时流行的“寻根文学”①刘小枫当时主要从个体生存论上来批判“寻根文学”,他说:“‘寻根’热更多体现在与老庄精神的认同,有了现代的‘竹林七贤’。这当然又是旧戏重演,中国文学史上不知上演过多少回这种‘回到老庄’去的归路,结果如何呢?继此之后,人们是否准备再次迎候帝王登基呢?是否甘心再次把个人的不在场和苦难当作自然的来‘清静无为’地消化掉呢?是否决心再次‘难得糊涂’的高士,把‘无所住心’当作精神品质的最高要求?……文学是对这一个或那一个渴望在场的肉身在者的忧心和关怀。它在属于个体的肉身存在的言说中救护无辜不幸者和犯罪的不幸者成为人。‘寻根’文学并不会使,甚至不想要使中国人成为个人,而是成为中国人。单个的位词被消解在普遍的名词里,于是,个体的身位就被一笔勾消了。”参见刘小枫《当代中国文学的景观转换∥这一代人的怕和爱》,北京三联书店1996 年版,146-147 页。和“新儒家”文化②刘小枫在《拯救与逍遥》的修订版序言中说,“我已经身不由己地跌入西方思想的内在冲突,再不可能仅仅站在中国传统思想立场掇拾现代诸儒的唾余——要么以西学释中学、要么称中学如何比西学‘高明’,也不可能对西学笼而统之地希声附光、务竞新奇,以求适一时。”参见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修订版)》,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年版,前言。,他不仅批判外在的文化现象,也进行“自我批判”,这尤其表现在他当时出版的《拯救与逍遥》对其之前的《诗化哲学》的反驳。刘小枫在1986 出版的《诗化哲学》中,高扬中国哲学中的魏晋审美精神,在两年后出版的《拯救与逍遥》一书里,则肯定了基督教文化价值立场,批判了当时流行于中国的萨特、加缪式西方现代美学和传统中国的儒道释文化。就当时中国的文化语境来说,当“启蒙”反对“阶级的人性”把“个体的人”立起来之后,发现的是“空虚”和“虚无”,这是保有理想主义的一代如刘小枫等知识人所不能接受的。这一代人现实的苦难经历,让刘小枫开始注意到超验的宗教文化维度,在他的诠释中,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现代理性资源对苦难与恶之问题的逃逸,也是刘小枫迈向并肯定基督宗教“拯救”价值最重要的原因[17]。
中国作家在“文革”结束后参与进行价值重建、进行“人”的解放时,除了伤痕、反思文学写作外,还从多方寻找资源,当时相关的宗教书写已经开始浮现。严格来说,中国当代文学重新发现宗教文化、以及基督教文化,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与新时期文学的发生同步的,例如其时礼平《晚霞消失的时候》就是典型的“事件”,这部作品在当时还产生了一些争论。但中国新时期文学中的作家开始自觉追寻宗教精神的“神性写作”,却是在“人”的探寻、寻找式微后才出现的。宗教文化、以及基督宗教文化在当时的文化境况中,作为现代语境中能够给予个人提供价值安顿的精神资源受到了关注。史铁生和刘小枫等写作者在1980 年代走向基督宗教价值精神,是在1970 年代末以来中国文学界完成对“人的发现”之后,是从无产阶级之“人”,到人道主义之“人”,再到有感性生存权利的个体之“人”的情形下生成的。
有学者明确地把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发展历程分为“大写的人”、“小写的人”和“物化的人”几个阶段,“1976 年到1985 年,是逐渐的变化的人道主义,文学表现大写的人;1985 年到1992 年,是由人道主义逐渐变化为存在主义,文学表现小写的人。1992 年以后,逐步由存在主义演化为后现代主义和消费主义的合谋,这就成为物化的人,或者叫丑化的人,一直延伸到今天。”[18]1990 年代初期之后,中国社会进一步步入现代化的世俗社会之中,“纯文学”与人文言说都更加边缘化了,并且文学言说的精神向度也降低了。在“物化”的文化语境下,也出现了一些“神性写作”的后继者,例如1990 年代前期发生“神性写作”转向的北村。1990 年代中后期的摩罗和王开岭等作家都有引介和诠释基督教精神资源。他们虽然依然还是一种“边缘性”的写作,但是他们“载道式”与“尊灵魂”的写作也构成了一种对世俗消费时代的抵抗。新世纪之后,在20 世纪末叶进行基督教“神性写作”的作家像刘小枫、摩罗和谢有顺等都发生了“转型”。新世纪之后,关注宗教精神维度的写作也出现了一些新现象,例如潘知常的生命美学在新世纪进行了“信仰”和“媒体”转向后,在市场化的文化语境中言说美学的信仰与爱的维度。近年来,新移民文学作家的创作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他们中的部分作家在带有中华文化基因的情况下接触到基督宗教文化,有一些作家在两种文化“之间”提出了“灵性文学”写作,施玮、融融、原甸和穆紫荆等海外华人作家近年来创作出了一些较有影响的灵性文学作品,他们既具有自身的特点,也是新时期以来在中国语境中发生的“神性写作”之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