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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翼关怀、启蒙立场与学院派文化反思
——论王富仁1990 年代以来的“左翼文学”研究

2020-12-22

关键词:学院派左翼文学

康 斌

(西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1980 年代王富仁凭借《〈呐喊〉〈彷徨〉综论》,在“革命”的大语境中率先将鲁迅研究范式从“政治”拉向了“思想”,并通过强调回到鲁迅自身,校正了鲁迅研究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价值判断标准。此等先导之功自是个人学识与胆识的产物,但也是对“拨乱反正”、“重返五四”的启蒙主潮的一次顺势之举。然而,进入1990 年代的王富仁却展示出某种“反潮流”的另类之姿:当左翼作家纷纷被请出经典作家排行榜,当“左翼文学”频繁被想象为罗曼蒂克的黄金时代,当社会舆论开始讲究价值“圆通”和身段“优雅”,当“没有革过命,也从来没有打算去革命”的人一再宣示“告别革命”时,王富仁更像是“左翼文学”的拥护者和捍卫者。于观念上,他清醒地认识到“30 年代左翼文学的批判精神,是带有鱼龙混杂的性质的”[1],也不否认“左翼文学中确有一些概念化的作品”[2],但他始终高扬“左翼文学”的“反对文化专制主义”批判精神,并将“30 年代的左翼文学”视作“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精神支柱”和“重构中国文化总体格局”的重要推动要素。[1]在创作评价中,他不仅频频回顾以端木蕻良为代表的东北作家群,还反复言说着“30 年代左翼文学精神”——兼顾旧作集结和遗作性质的《端木蕻良》在2018年的出版再次证明了这一点。[3]这究竟如汪晖所言,是在“以一个老启蒙者的姿态表达了对于革命的忠诚”?[4]还是如李怡所说是在做一番艰难的“孤绝启蒙”?[5]我们不禁要问,一个以理性思辨见长的“五四”启蒙思想的拥护者为何要反复言说中国革命与“左翼文学”?他的思想对话者为谁?他的问题意识精准定位何在?对今日人文学术界的知识生产和价值反省效度几何?

若要讨论王富仁的“左翼文学”研究,私以为有必要对1980 年代以来“新启蒙”思潮对左翼文学的消解和1990 年代以来“再解读”思潮对“左翼文学”的误解,先作一番清理工作。

1970 年代末,总结历史教训成了思想文化界的首要任务,将“四人帮”的所作所为定性为封建专制主义,并将其视作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重要阻碍。这是知识界的学科之见,更是转折时代的民族呼声。虽然以历史学家黎澍的《评“四人帮”的封建主义》《消灭封建残余影响是中国现代化的重要条件》为代表的一系列文章,对历史的态度复杂,但对“封建专制”的批判仍然充满了理论勇气和政治智慧。只是问题在于:如果承认历史具有延续性,那么那些批判性的指认就不再局限于“文革”,也能前溯历史以及与之相关联的“左联文学”、“延安文学”和“十七年文学”。李泽厚著雄文《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鲜明提出“救亡压倒启蒙”的论断,指出“革命战争却又挤压了启蒙运动的自由思想,而使封建主义乘机复活”[6]。也就是说在与封建主义的某种暧昧结合中,“革命文学”压倒了“启蒙文学”,使得启蒙精神长期处于失落失语状态。此文泽披甚众,可后之学者未必都能用心体察李氏言说的历史曲折和现实纵深,于是有人便得出如此推论:要实现五四文学和启蒙文学的回归,不仅要清算封建主义,也必须对革命文学和“左翼文学”进行再评判。如果容忍某种必要的简略,我们甚至可以画下如此精神流变图:首先,经过1980 年代以来的“新启蒙”思潮,一部分人在将“左翼文学”判定为某种“压抑性文学力量”,提倡恢复自由主义文学、市民文学的文学史地位;其二,在1980 年代中期“纯文学”和“重写文学史”浪潮裹挟下,一些人更翻转了主流文学史观,将曾经被压抑的文学样态奉为正宗;其三,在1990 年代市场经济的大背景下,前述思潮吊诡地实现了与文化保守主义的合流,在“告别革命”的文化喧嚣中,在西方文学和文化偶像前,频频向“左翼文学”挥出了“躲避崇高”的手。

当然,在对非“左翼”文学的强调之外,我们也听到了对于“左翼文学”的赞誉之词。一般认为,1990 年代的文坛虽热闹却也缺少具有统摄力量的时代“共名”,知识界日益分化的局势难以回头。面对纷繁的社会现实,一些知识分子试图从对“革命中国”(1949-1976)的检讨中,获取应对和解决现实难题的思想资源和实践路径。以汪晖《韦伯与中国的现代性问题》《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等文章为代表,鲜明地亮出“反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现代性”这一概念,以期反转新时期以来基于启蒙立场对“革命中国”所作的“前现代”定性。由此引发的中国现代性问题大讨论,显然已经加剧了思想界早已存在的分歧,并在文学界产生了热烈而不无混乱的回响。一些学者并不满意启蒙史观及其主导下的“重写文学史”思潮对“左翼文学”所作的“价值翻转”,汇聚在“再解读”的旗帜下,他们广泛运用西方马克思主义、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等理论,裹挟着或隐或显的文化民族主义情绪,试图对“重写文学史”进行“再写”。如将延安文艺理解成一场具有“文化革命”性质的“反现代的现代先锋派文化运动”[7];或从社会主义文学实践中看到其“对五四现代性的超克”[8];或认为1942-1976 年的文学“不但不是五四新文学的中断,而是五四新文学的逻辑发展”,具有“‘反现代’的‘现代’意义”[9],并提出“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才是“新时期文学”真正的“精神、知识、文化背景”[10]。

王富仁的左翼文学研究,可谓横站在“新启蒙”思潮与“再解读”思潮中间进行两面作战,从方法论到价值观,指出那些批评的过甚其词,点破那些褒誉的不得要领。

1980 年代初,反思“文革”政治急需“重返五四”,完成“启蒙未竟的事业”。然而当“新启蒙”走向“主义”,走向对左翼传统的非理性厌弃,走向对非左翼文学的倾向性认同,也就开始酝酿着新的文化专制,这就逐渐迈向了启蒙的反面。其问题正如王富仁所追问的,我们在争取徐志摩、沈从文、张爱玲、新感觉派等人的自由的时候,是否重新把鲁迅、左翼作家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11]是否“在另外一个方向上破坏了中国现代文学架构的完整性”?[12]显然,状似翻烙饼的文学史评判方法,因为缺乏足够耐心的知识清理和思想辩论,遮蔽之陋和祛蔽之明都让人印象深刻。

为了跳脱上述窠臼,王富仁既反对革命史观主导的文学史,也反对非革命史观主导下的文学史。首先,王富仁认为应该给非左翼文学存在的空间。1950-70 年代受革命文学史观主导的文学研究,将胡适、徐志摩、沈从文、张爱玲等作家学者排除出了文学史,所以重新把这些非左翼作家的价值凸显出来,是还以本该具有的生存权利和生存空间。[13]其二,他认为必须正视非“左翼文学”的光芒。众所周知,1980 年代王富仁的鲁迅研究,是看到“文革”期间的鲁迅不过“作为一个亡灵被当时的权势者祭拜着,但祭拜的也不是他的思想和文学”,遂力求要在更符合文学自身特点的基础上彰显其价值。[2]正是基于对文学价值本身的肯定和坚持,在《河流·湖泊·海湾》一文中,王富仁就直截了当地夸赞了1930 年代以周作人、沈从文、朱光潜、李健吾、李长之、林徽因、何其芳等为代表的京派文学的巨大成就,并指出它“不能仅仅从革命政治立场的角度得到充分说明”。[14]

但是,对非“左翼”作家的重视,无需排斥“左翼文学”,更不表示“左翼文学”技不如人。王富仁毫不掩饰对“左翼文学”强烈的个人偏好,且力图充分展示他从中获得的文学体验和文学史意义。

我们是否经常遭遇这样的尴尬?否定“左翼文学”的人往往略过“左翼文学”的文学性,可奇怪的是,即使支持“左翼文学”的研究者也不看好左翼的艺术价值。因为“左翼文学”具有强烈地将文艺审美诉诸政治实践和现实变革的意志,所以有研究者就干脆认为:“企图从纯文学的角度来提高左翼文学意义的想法显然和左翼文学的本质相违背。”[15]但王富仁在学术界蹑手蹑脚的时刻发出了孤绝之声。从根本态度上,他以充满浓郁民族精神和民族意识的东北作家创作为证提出质问:“只要不以他们的政治态度,而是依其文学作品本身的价值和意义感受来衡量他们的作品,他们就一定是较之林语堂、施蛰存低一个等级或几个等级的作家吗?”[16]4-5从具体技术层面,他认为“作为一种独立风格的追求,在题材的开拓,力美的创造,社会历史意识的注入,与民族命运同步起伏发展的感情情绪,长篇小说新的结构模式的试验,新的新诗形式的创造等等一系列方面,都是为其它文学派别所无法代替的。”[2]

然而如果仅从“技术”或“风格”层面进入“左翼文学”,我们真能把握住“左翼文学”的独特精髓而不会陷入趣味的争吵吗?或者说,如果“左翼文学”真有至大幽微之处,我们该从何处展灯烛照呢?一般认为,1980 年代的王富仁强调鲁迅文学是中国“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这体现了以“再现”为中心的现实主义对其的深刻影响;但是读其书文,文学的“表现”传统其实占据着更为重要的位置。换句话说,他并不希望做一个和谐中庸的研究者,也不以中正平淡为文学价值之皈依。在他看来,文学应该是作者内心真实体验的表达,而文学研究也必须基于研究者的现实体验和阅读感受,如其所言“一个作家内在的心灵感受与他的作品的关系就是衡量他的作品成败得失的唯一标准”。[16]60文学既然被目为心动之象和不平之鸣,那么“赤诚”与“力量”,则成为王富仁衡量文学价值的两根最重要的准绳,而1930 年代的“左翼文学”深得其心。

所谓赤诚,并非秉承一般美学意义上的“言志抒情”传统,而是指在一个宏大的中华民族现代文化结构中表达某一类人真实的、强烈的却又被遮蔽、被忽视的情感体验和生命诉求。他盛赞萧红、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等东北作家“是在人生之中感受人生、体验人生、表现人生的”,因而“在30 年代的各个文学流派中,最没有假道学气也没有才子气的文学作品几乎首推东北作家群的作品”。然而,他发现面对东北沦陷,以胡适为代表的“学院派”虽不可谓不爱国,却始终将东北问题看作是一个只需要“理性”旁观和只能靠政权解决的政治问题,“在他的言论中,我们感受不到那些沦落到了生命绝境的底层人民的情感和情绪,感受不到作为一个人对另一些人的生活命运和精神命运的感同身受的同情和理解。”[16]27正是在学院派和社会名流的柔弱无力之处,以鲁迅为代表的“左翼文学”力量不嫌其偏激粗粝,为东北作家群提供了表达自己独立生活感受、社会感受和精神感受的文化空间和生活空间。

在诸多特点之中,王富仁特别强调“左翼文学”的“力美”。此处的“力美”不是对左翼文学革命性和政治性内容的委婉掩饰,也不是用思想内容分析代替美学分析,而是真正确证“左翼文学”的“崇高”美学价值。美学中的崇高,既指数量的庞大,体积的巨大,更指力量的强大,它力求展示面对强大客体或极端逆境时,主体爆发出的强烈战斗精神。姑且不论鲁迅对摩罗诗力之倡导、对绝望之反抗;不论丁玲、沙汀、张天翼、叶紫、艾芜、吴组缃等作家对“革命罗曼蒂克”的克服;不论胡风、路翎等人对“主观战斗精神”的强调;即以萧红“带着对女性生存权利和对女性生命力的呼唤”、骆宾基笔下“在艰苦的环境条件下仍然保留着奋斗精神和奋斗目标的农民”、端木蕻良小说《遥远的风砂》中对顺民精神的批判、《科尔沁旗草原》中东北上层人士与底层民众融合的艰难曲折为匕首投枪[16]46-47,则当权者和“学院派”所构建的美好和谐的幻象便一击即破。也正因如此,当学院派主张平和、反对激进时,当文坛充斥着青春感伤和个人苦闷时,当任何带刺的或与我们平静生活要求不符的东西都被小心防范之时,王富仁就从“左翼文学”对社会矛盾的强烈感受,从其粗砺鲁莽而又生气淋漓的笔触,辨析出了某类学院派知识分子的小器、个人主义的娇弱和世俗生活的平庸。借用康德的话,“我们愿意把这些对象称之为崇高,因为它们把心灵的力量提高到了超出其日常的中庸,并让我们心中一种完全不同性质的抵抗能力显露出来。”[17]107

在确证“真美”和“力美”之后,我们还要问“力量”从何而来?仅仅只是个人自觉渺小,而在胸怀和文笔上有所超越?王富仁给出的答案是:“左翼文学”的力量来自于“左翼”的精神实质和文化特性——“反对文化专制主义”!这是对萨伊德念兹在兹的知识分子批判传统的呼应,更是鲁迅所揭示的“不顾厉害”、“对社会永不满意”,“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并“预备着将来的牺牲”[18]227的中国“知识阶级”血脉在王富仁身上的传承与生发。

左翼文学与“批判性”、“反抗文化专制”的紧密关系,已经成为许多人忘记的“风景”。依凭历史的“后见之明”,他们认为左翼文化是主流文化,是主流意识形态,是针对非左翼文化的带有霸权性质的压迫性力量。在王富仁看来,这显然是未经辨析得出的轻率之论。他在1990 年代就提出:“三四十年代的左翼文化系统,是那时反对文化专制主义的主要文化力量,因此它也承担着文化专制主义的最大压力。”[2]他从学院文化的局限性分析入手,认为当时“学院派”知识分子无法做到为中国广大知识分子争取更大自由空间,所以理论幼稚的左翼文化只能独立追求存在与发展的权利。但此时,王富仁并未在“有力量”的文学和“主流”文学之间廓清本质差异。2002 年,他在确定“主流文化”判断标准的基础上,深化了关于“社会霸权”和“文化霸权”的讨论。他指出“主流文化”,“是一个社会在特定的历史阶段被普遍视为合理性、合法性的文化……所以它的生产和传播是不会受到政治、经济法权的抑制、压迫和摧残的,并且在一定条件下还会受到政治、经济法权的自觉的或不自觉的保护。”[19]在其他场合,王富仁又指出所谓“话语霸权”必须符合两个条件:“第一它必须和政治权力直接结合,第二它必须和经济的权力结合。”[20]主流文化和主流意识形态的判断标准一经提出,1930 年代的“左翼文学”的非主流性也就豁然而出了。王富仁因此动情地赞美“在黑暗当中摸索,冒着被专制的危险、被杀头的危险、坐牢的危险”的1930 年代左翼作家,将之视为争取政治民主和思想自由的勇士和战士,一边激赏他们身上承载着的“反对文化专制”的真正的左翼文学精神,一边以左翼作家为参照批评包括自己在内的当代学院派知识分子是沉浸在“和平的温柔乡”中的“懦夫”。

王富仁进而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生成历程指出,正是立足于“左翼文学”的“反对文化专制”特质,中国现代文学学科才得以建立。他指出:现代文学的“批判性”和政治革命的“革命性”在“左翼文学”身上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虽然这种结合内含着种种问题,但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大陆思想文化发展路线,毕竟沿着陈独秀、李大钊、鲁迅到“左翼文学”再到“延安文艺”这些重要坐标和节点延伸出来。[2]详以言之,随着工农革命的胜利,围绕着鲁迅和“左翼文学”,郭沫若、茅盾、周扬、丁玲、夏衍等左翼作家和巴金、老舍、曹禺、郁达夫、冰心等同情左翼的作家,以及反抗独裁政治的闻一多、朱自清等具有“同路人”性质的作家等,都得以被组织进以左翼文化和文学为主导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叙述。也正是基于对这种“反文化专制”的认同和激赏,王富仁才会从公民表达权、各种文学类型存在权的角度,批评特定历史阶段对非左翼文学的驱逐,如其所言:“这样的驱逐是不应该的,因为他们也是中华民族合法的公民、合法的阶层,对他们的专制实际上也包含着对我们的专制。”[20]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何“反文化专制”力量会变成一种压迫性力量?如何理解“反文化专制”的“左翼文学”对非左翼文学的遮蔽,对“左翼文学”内部差异性力量的清除?这是被“新启蒙主义”思潮夸张的历史事实,还是对“再解读”思潮倡导的“反现代的现代性”的无视?

面对上述问题,王富仁在《关于左翼文学的几个问题》一文中极富创见地指出,必须重新思考“左翼的构成”,进而重新思考那些加诸于“左翼文学”身上的种种评判是否名至实归。环顾当下文坛,善跟西潮,侈谈理论,喜用新词。但有些研究并不注重名词概念的历史语境、理论思潮的对话目标,而“左翼文学”乃是此类研究误解和苛责的重灾区。王富仁认为我们必须从横的内部差异和纵的时代流变两个方面,明确认识到笼统使用“左翼文学”带来的理论危险。从共时横向的层面来说,王富仁指出“左翼文学包含四个层次”:坚持社会批判的独立知识分子鲁迅;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表,鲁迅式的独立精神为里的胡风等人;依照革命与否来评判人事价值的李初梨、郭沫若、成仿吾等人;依照政治领导来决定自己理论倾向的周扬等。可以看到王富仁设计的这四个层次,以鲁迅为高点,文学性力量逐级减弱,政治性力量依次增强,而他显然倡导鲁迅和胡风式的文学形态。从历时纵向的层面来说,王富仁指出广义的“左翼文学”可以分为三个阶段:1930 年代的“左翼文学”,1940 年代的“延安文学”和“十七年文学”,并认为其中存在一个左翼文学精神重心滑动的过程。[21]与许多笼而统之的“左翼文学”研究有别,王富仁着力明晰“左翼文学”内部的共时差异和历史变异,其意在说明“左翼文学”并非天然具有霸道狭隘的基因或者必然走向自噬噬人的命运;也不是说其他文学力量就放弃了基于自身的社会、文学理想对未来所作的想象和设计。实际上所谓“左翼文学”的正统地位和规范性力量,乃是其“时代影响力”在1940-1950 年代之间的一次集中性爆发,是凭借政治文化力量对文艺界进行整合的成果。经此整合,“左翼文学”从主导性文学力量变成了新中国文学本身,但也因此使得主导型的文化力量“不再努力了解、理解、包容对立面的合理性,并思考和回答对立面向自己提出的质疑”,进而“紊乱了中国文化内部的秩序”。[22]

由此可见,“再解读”思潮对于1940-1970 年代文学具有“反现代的现代性”的定性失之于简约。尽管他们视野开阔、理论娴熟,并自陈“深受詹姆逊‘永远历史化’的观念的影响”,还试图“把文学作品放到更为复杂的历史语境和文化建构的过程之中”,希望对“革命中国”进行批判性的反思。但“抽掉具体的语境、具体的文艺实践和经验这个层次上的东西”[7]260之后,无视“左翼文学”内部如此巨大的构成性差异和阶段性差异,如何能找到“20 世纪中国革命的冲动和它的运作逻辑”?同基于此,像新“新启蒙”思潮那样把1950-1970 年代的文学僵化归结为左翼知识分子一己努力之结果,或者认为“左翼文学”自1920 年代后期就已经开始推进文学一体化,这也真真高估了“左翼文学”本身的力量。职是之故,深具“反文化专制”这一精神特质的1930 年代“左翼文学”,才得到王富仁如此强烈的拥护与捍卫。

黑格尔曾说:“只有在我们可以把现在看作过去事件的结果,而所表现的人物或事迹在这些过去事件的联锁中形成主要一环时,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历史的事物才是我们的。”[23]346克罗齐则进一步指出这种历史的自觉来自主体的当下生活体验:“只有现在生活中的兴趣才能使人去研究过去的事实。因此这种过去的事实只要和现在生活的一种兴趣打成一片,它就不是针对一种过去的兴趣,而是针对一种现在的兴趣。”[24]2这也表明,我们对王富仁“左翼文学”研究的理解,不能止步于现代文学史研究的框架,还应将其视为一个坚定的启蒙者对“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化进行历史批判的产物,视为对1990 年代以来愈演愈烈的“文化危机”进行自我反思的结果。有学者认为王富仁所揭示的“文化危机”起点,“是文化人的学术理论活动开始脱离了自己的真实生命体验,当人为自己创造的文化理论所异化,那么他最终也将丧失掉这种创造的欢娱、机会与环境”。[25]如果进一步将所谓的“文化人”具体化,则是王富仁反复批判和自省过的“学院派”人文知识分子。

王富仁将“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化分为三个大板块[26]:一是现代革命文化,二是现代学术文化(有时也称“学院派”文化),三是现代社会文化。①在王富仁其他文章中,三分法不变,而类别表述稍有差异。如“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是寄生在三个社会事业中得以生存和发展的”,“这三个被寄生的社会事业,一是教育,二是政治,三是经济”,进而形成中国的政治文化、学院派文化、社会文化。见王富仁《说说我自己·自序》,福建教育出版社2000 年版。三种虽非泾渭分明,但自有清晰差异所在,不能彼此替代。其中,尤以现代学术文化对今日学术思想界影响最巨,甚至被视为“文化”本身。问其原由,在以胡适为代表的“学院派”知识分子多留学英美,而英美自“五四”以来长期被视为政治强大、经济发达、文化先进的国家,所以学院文化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和民众威望。王富仁直言胡适为代表的“学院派”知识分子的一大局限,就是很容易将自身的“学术活动或文化活动”,“涨大为唯一体现中华民族希望和前途的东西,并认为自己的文化就是现代中国唯一的文化,自己的价值就是现代中国唯一的价值”。[27]显然学院文化不可能感受社会上所有人的内心世界,不可能解决社会上所有的问题,尤其不能代表和体现中国社会较低阶层求生存、求温饱、求发展的生命意志和精神需要。这就形成了王富仁最不愿看到的文化遮蔽和文化霸权现象。

王富仁对“学院派”文化问题的反思,不仅适用于“五四”以来的民国时代,也适用于问诊1990年代以来的知识界状况。此时,1980 年代前期那种人文知识分子和政治精英的因应配合局面已不在,人文知识分子退居社会边缘的同时,内部阵营也逐渐分化。如陶东风所概括的:一部分被认为“秉持批判立场和专业精神”,“保持自己的学院知识分子身份”,而另一部分则被批评为“面向市场为大众生产消费性符号”,“成为所谓媒介知识分子或电视知识分子”。[28]这一阶段,“学院派”人文知识分子经济收入堪忧,常作“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抱怨和“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情。然而,1990 年代末迄今,经由政府主导、奖励驱动、表格管理为特征的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管理体制运作,并在诸多高等教育工程持续推动下,学院知识分子分享了国家GDP 增长的成果。一部分人无需涉足文化市场,也能在学院圈中获得学术明星和文化偶像的精神荣耀和物质回报。王富仁虽身在学院,却对“学院派”文化的利弊深有体会,对“学院”化的人生也抱持着高度警惕,其自省到:“我们将被放在社会的吊篮里越来越高地挂起来,成为学者、教授、名人,而组成现实社会的则是另外一些人,他们还得为自己现实的追求去做各种形式的斗争,身上沾满泥浆。”[29]这“另外一些人”乃是那些“处于权力斗争漩涡里的政治家或革命家”、“在现代经济体制内部进行着经济竞争的实业家”、“在社会生活中上没有找到自己固定的社会位置,还没有稳定的物质生活保障和自我表现的自由空间的中下层知识分子”以及“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底层广大社会群众”。[26]王富仁坚信,前述相当一部分人的“生命意志和精神需要”,恰恰是作为“社会文化”的代表——鲁迅以及处在“社会文化”和“革命文化”结合地带的左翼文学想要并努力表达的。

当然,王富仁的这种文化分类是否准确,可以继续讨论;胡适的“学院派”定位也可以深入辨析;“学院派”为近现代中国重塑学术规范和传统的功劳也不应轻视。但如果熟悉王富仁的文化关怀和研究思路,我们就不应对他的某些策略性表达①与“学院派”、“社会派”相关的概念,还有“先锋派”、“政治派”、“艺术派”等,须了解王富仁使用这些概念的具体情境和问题指向。求全责备,而应从其理论设计的历史缘由和现实关注入手,去体察其以“左翼文学”为方法开展文化批判和文化建构的良苦用心。面对王富仁着力批判的历史文化语境,空言社会大众沉迷消费快感并无实效,虚构人文知识分子的西绪弗斯神话更无意义。若要获得世俗人心的道义支持,创新解释世界的理论方法,增加介入社会变革的现实力量,最坦诚的行为莫过于直击“学院派”知识分子自身的物质计较、逻辑混乱、信念迷失以及由此造成的价值专断。因此,无论是站在增加“学院派”知识分子对公共事务影响力的角度,还是站在发展以“人民中心”为导向的社会主义文艺创作的立场,我们都应该认真思考王富仁借“左翼文学”提出的尖锐问题:“如何将文学的先进性、革命性同广大社会群众人性的美化、精神的发展更加有机地结合起来,从而创造出具有时代历史高度的真正伟大的文学作品”;并努力避免此等不良文化局面——“将那些不具有任何革命性、不具有真正社会历史高度的文学创作视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典范,实际上也等于将文学艺术降低到了单纯娱乐品、消费品的地位,助长了当代文学平庸化、低俗化的发展倾向”。[12]

论中国左翼文学之势起,既有反抗专制、争群己幸福之宏愿,亦具砥砺情操、创新文学表达之匠心。若将“五四”新文学运动视为“一种以超前的社会理想和激进的断裂态度实行激变的先锋运动”[30],那么“左翼文学”倒很有几分“先锋中的先锋”之象。对社会和文学具有双重革命性的“左翼文学”,本应也曾经是极具活力的一种文艺力量,但在日新月异的革命历史突进过程中,却有意无意限制了自身的活力和整个文艺领域的创造性。王富仁的“左翼文学”研究重要之处在于:承认非“左翼文学”的文学价值,但更认同“左翼文学”的“反文化专制”特质;承认学院文化的理性成熟,但更认同“左翼文学”正视现实、为劳苦大众发声音、争权利的赤诚勇敢;承认“左翼文学”在发展过程中走向了初心的反面,但不赞同将1930 年代“左翼文学”与“延安文学”、“十七年文学”混为一谈;承认现代文学与现代政治革命的交织并起,并由此在中国文化总体格局的重构中获得了相对顺利的发展,但坚决反对将文学文化和政治权力混为一谈,拒绝经由政治经济权力获得的文化、文学荣耀。而更为重要的是,王富仁的“左翼文学”研究,不只是矛头向人,也蕴含着更多的自我解剖和批判;不只是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也敞开向更广阔的时空,对着当下中国“学院派”文化的封闭自嗨、苟安舒适、虚火无实等痼疾,掷以从鲁迅和“左翼”作家处拿来的匕首和投枪。

说到底,这与其说是在反抗90 年代,不若说是坚守80 年代;与其说对“革命”难以忘情,不如说是在赓续“启蒙”未竟的事业。又因这启蒙之艰难、之式微、之被反复遗忘,我们方才理解此漫漫长路之“孤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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