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河上的神庙:塔赫梯桑金遗址
2020-12-21刘斌
刘斌
阿姆河(Amu)是中亚地区的母亲河,由瓦赫什河(Vakhsh)和喷赤河(Panj)汇流合并而成,这里是古代丝绸之路的交汇处,不同的民族和文化在此处碰撞融合,孕育了中亚地区辉煌灿烂的文明。1976年,前苏联考古学家在两河交汇处的阿姆河右岸发现了著名的塔赫梯桑金(TakhtiSangin/ TахтиCангин)遗址,这一遗址也被称为“阿姆河神庙”,大英博物馆收藏的“阿姆河宝藏”系列文物与该处遗址关系密切。2018年9—10月,笔者在塔吉克斯坦参加贝希肯特(Beshkent)谷地联合考古调查期间,有幸对该处遗址进行了实地考察。
塔吉克斯坦国土面积约14万平方公里,是中亚诸国中最小的国家,境内高原和山地占国土的93%,有“高山国”之称。贝希肯特谷地和塔赫梯桑金遗址均位于塔吉克斯坦南部哈特隆(Khatlon)州的最南部,同属西天山余脉南部、阿姆河北部的大地理单元。在伊斯兰化之前,这一区域曾先后被阿黑门尼德波斯人、希腊人、吐火罗人、月氏人、贵霜人、萨珊波斯人、嚈哒人、突厥人所统治。
哈特隆州南部与阿富汗以阿姆河为界,西部以巴巴塔格山(Babatag)为界与乌兹别克斯坦相邻,处于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阿富汗三国接壤区域。阿富汗局势自前苏联时期就一直动荡不安,乌塔两国因为边界问题关系又长期紧张,所以这一地区靠近边境的区域一直属于军事管理区域,塔吉克斯坦独立以后从未对国人开放,前往该处区域需要到国防部办理特别通行证明。
自从前苏联考古学家李特文斯基(ЛитвинскийB.A.)和曼捷尔施塔姆(MенделштaмA.M.)在此做过考古工作以后,已经有数十年没有开展过考古工作。2018年8月乌塔两国签署战略伙伴关系条约,关系恢复正常化,开放了边境地区。借此契机,联合考古队得以进入贝希肯特谷地开展考古工作,这次调查由西北大学、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故宫博物院和塔吉克斯坦历史、考古、民族研究所考古部联合组队,这也是哈特隆州南部自塔吉克斯坦独立以后首次有外国考古队进入。
意外惊喜
10月6日上午,我和梁云老师、王睿老师照常去贝希肯特谷地南部进行实地调查,由塔吉克斯坦历史、考古、民族研究所考古部努力金主任和乌兹别克籍西北大学留学生苏河去当地政府做联络工作。临近中午,我们正准备返回驻地吃午饭,突然接到努力金主任的电话,说当地政府了解了我们的工作内容和目的后表示非常支持我们的工作,同意由努力金主任陪同我们去塔赫梯桑金遗址进行实地考察,这实在是意外之喜。塔赫梯桑金遗址以“阿姆河神庙”建筑、“阿姆河宝藏”文物闻名于世,是中亚地区希腊化时期非常重要的一处遗址,如果能有机会去实地考察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塔赫梯桑金遗址位于贝希肯特谷地东南方向,向东经过四十四泉出了谷地,进入卡菲尔尼干河(Cafienigan)谷地,再向东南,翻过一座山,进入瓦赫什河谷地就可以到达,离我们在贝希肯特谷地的驻地只有50多公里的路程。路途虽然不远,但想去可没有那么容易,遗址位于塔吉克斯坦和阿富汗边境地区的阿姆河岸边,紧靠边防铁丝网,铁丝网的另一边就是阿富汗,同阿富汗境内的塔赫梯库巴特(TakhtiKubat)遗址隔河相望。这一区域人迹罕至,据说不时有塔利班分子从这里非法越境,所以塔吉克斯坦专门在此设立了一座边防站,来此区域亦需要提前申请通行证。我们虽然在来塔吉克斯坦之前就久闻塔赫梯桑金遗址的大名,但因为上述原因,即便已经近在咫尺,也没有敢奢望能够去实地一睹真容。承担我们此次调查翻译和联络工作的夏冉博士,已经来塔吉克留学十余年,因为学的是历史,所以塔吉克斯坦境内的大小遗址几乎都去过,但塔赫梯桑金遗址居然还没有去过。
塔方领队努力金主任是哈特隆州首府库尔干秋别(KurganTyube)人,50多岁,精力旺盛、热情好客,他的个人经历比较丰富,最早是俄语教师,苏联解体后还去阿富汗为当时的北方联盟担任过几年俄语翻译,后又在哈特隆州多地的教育文化系统任职,还在哈特隆州东部瓦赫什河下游湿地的老虎谷(TigrovayaBalka)自然保护区担任过多年领导职务,2017年才调到首都杜尚别。努力金人脉极广,和我们一同调查期间经常能碰到熟人,包括海关和边防站,为调查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到达边境
我们在贝希肯特谷地东部出口的四十四泉和努力金、苏河汇合,准备吃过午饭后就出发前往塔赫梯桑金遗址。过了卡菲尔尼干河大桥就进入了喀巴迪亚区(Kabadian),到泰什克塔什的路还算好走,沿着卡菲尔尼干河谷地一路向南共20多公里路程,快4点时便有战士陪我们去遗址。
前往遗址的路两侧全是粗壮的桑树和石榴树,得益于发达的灌溉系统,眼前地里充满生机的油绿色和远处山上寸草不生的土黄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我们一般的认识相反,塔吉克斯坦水资源非常丰富,该国水资源占整个中亚的60%左右,位居世界第8位,人均拥有量居世界第1位。但其水源主要来自冰川融水,自然降雨量很少,所以地势稍高,灌溉系统无法覆盖的地方,多数都是光秃秃的不毛之地。
这一段路山不高,距离也不算远,但却非常不好走,和之前的20多公里路形成了鲜明对比。盘山路很窄,还都是土路,旁边就是深沟,这条路一般除了边防军就很少有人走了。塔吉克斯坦独立之后又经歷了6年内战,国民经济体系被破坏得很严重,之后经济发展水平也一直不高,所以基础设施的状况比较差,尤其是在相对落后的南部地区,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道路。长期在坑坑洼洼的沙石路上开车,塔吉克人的车技普遍不错。努力金在这样的路上开车游刃有余,谈笑风生,扬起了一路沙尘。
半小时后到达瓦赫什河河谷,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边防站营地、高高的瞭望哨还有河岸高地上的水泥碉堡。边防站是去遗址区的必经之地,门口建有多道水泥路障,我们停好车后,便按照边防军的要求,和军方安排的陪同人员一起前往遗址进行参观。很快到了遗址,我们几人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心情很激动。1976年,前苏联考古学家李特文斯基发现塔赫梯桑金遗址后即开始考古发掘工作,发掘工作持续了15年之久。让人惋惜的是遗址区域没有任何介绍标识,也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仍然保持发掘后的原貌,任由风吹雨淋。
初识神庙
遗址由中心的神庙和外部的小城组成,“阿姆河神庙”之名即由此得来,小城为正方形,边长500米左右,整个遗址的分布面积超过10万平方米。神庙正中是一座边长12米的正方形大厅,称作“白厅”,中部有4根立柱,据估顶部原有5米高,现存高度约2米。大厅南、西、北三面有廊道环绕,东面走廊为大厅入口,可通往神庙前厅,前后两排廊柱,每排四根。前厅南北两侧用泥砖各建对称套间一处,有门与前厅相连,每个套间东侧还留有一小门,可以直接进入前厅东部的院落。遗址晚期,前厅被一堵泥砖墙隔开,中间留一个小门。
塔赫梯桑金的墙是用方形石块做墙基,再用大块泥(长、宽、高分别为80、60、15厘米)砖砌筑,期间经过多次修补,围墙的厚度比最初增加了3米。立柱的柱础有方形和圆形两种,都为木质柱身,柱头为希腊爱奥尼亚式柱头,门窗用石质门槛和壁柱装饰。“白厅”西北角摆放着当地风格的大型方形石座,边长约1.7米,高约0.8米,用多块石块砌筑而成,上面原本可能放置着神庙的神像——阿姆河河神,这也是整个神庙的中心。
根据出土器物和地层判断,神庙建于公元前3世纪,中间多次修补改建,一直使用到3—4世纪,即从希腊巴克特里亚时期一直到贵霜—萨珊时期,可能在嚈哒人(Hephthalite,古代生活在欧亚大陆的游牧民族)统治该地区以后彻底废弃。
塔赫梯桑金遗址考古发现的各类文物超过5000件,现收藏在塔吉克斯坦国家博物馆和古物博物馆,神庙的香火在当时应该非常旺盛,这些文物应该都是当时的信徒献给神庙的。出土器物有金、银、铜、铁、象牙、石膏、石质、玻璃、泥塑等多种材质,包括小型器物和钱币,另外还有箭镞、矛头、剑、匕首等武器。象牙雕刻数量最多,可分为圆雕、浮雕、线刻三种,多为刀柄、刀鞘或小型装饰件,刻画内容有格里芬、动物、人物、神话故事形象等,还有不少由石膏和粘土制成的本地和希腊贵族的彩绘雕塑,直到今天色彩仍然很鲜艳。这些文物中一部分属于更早的波斯阿黑门尼德时期,另一些则属于希腊巴克特里亚时期,具有明显的希腊风格。亚历山大大帝的东征使得巴克特里亚地区与地中海希腊城市之间紧密联系起来,黄金和象牙的贸易进一步促进了金银制品和象牙雕刻艺术的发展,最终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形成了独特的希腊巴克特里亚文化。
遗址内发现了一座小型石质祭坛,上面立着希腊神马西亚斯(Marsyas)的青铜雕像,保持着手持双管长笛演奏的姿势。马西亚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河神,以精湛的笛艺著称。祭坛上面用古希腊文写着:“阿托索克(Atrosok)对奥克苏斯(Oxus阿姆河的希腊名称)忠诚起誓”,阿托索克是一个巴克特里亚名字,意为“取悦火神”或“拥有熊熊烈火”,这个名字可能属于一个拜火教祭司。神庙内还发现了象牙雕刻的希腊神话海神形象——海马女神,在这里它显然被转化成了巴克特里亚的阿姆河女神,被描绘成一个有蛇一样的尾巴、马一样的腿和鸟一样的翅膀的女性。拜火教火坛的发现也极其重要,这意味着神庙的用途可能随时代不同而有所变化。
神秘的宝藏
学术界认为大英博物馆收藏的阿姆河宝藏(Oxustreasure)系列藏品与阿姆河神庙之间存在着密切联系,宝藏应该就是属于阿姆河神庙的。这批藏品代表了阿黑门尼德和希腊巴克特里亚时期金银器制作的最高水平,在对波斯波利斯和苏萨的考古中也发现有风格类似的手工艺品,但不论数量还是精美程度都远不及前者。
1877年,塔赫梯库巴特附近的居民在被河水冲刷的阿姆河右岸上发现了一批宝藏,包括数百件精美的金器和两千多枚金银币,随后这批宝藏被卖给了3个路过此处的布哈拉商人,这些商人原计划带着他们的货物前往北印度(现在的巴基斯坦),但在途中被来自阿富汗的吉尔扎伊游牧部落抢劫,后来一位当地比较有势力的英国人介入此事,一部分宝藏被归还给了商人,而另一部分则留在了部落首领那里。商人们到达拉瓦尔品第后将这一批宝藏出售给了英属印度考古调查局首任局长亚历山大·康宁汉(Alexander Cunningham),后来被卖给了英国爵士奥古斯塔斯·夫兰克斯(Augustus Franks),夫兰克斯死后,这批宝藏就按照他的遗嘱在1897年全部捐给了大英博物馆。这批文物共有170余件金银器物和500余枚金银币,据估尚不及最初发现的三分之一。
这批宝藏发现的地点和神庙的位置非常接近,有人认为在阿姆河的右岸,也有人认为是在左岸,但都在瓦赫什河和喷赤河汇流处。这批宝藏时间跨度很大,制作精美、种类繁多,但都是小型器物,不少属于宗教祭祀类,应该是当时的信徒奉献给阿姆河神庙的,而非个人所有。后来可能因为某种突发事件,被从神庙中取出来藏在不远处的河岸上。
实地考察遗址的兴奋代替了旅途的颠簸劳累,我们又是看泥砖墙,又是看石刻柱础,在遗址里爬上爬下拍了很多照片,努力金也一直在夸耀这个伟大遗址和他们所做的工作。考察完遗址本体之后,我们又对遗址周边进行了踏查,到处都有散落着陶片,可见内涵之丰富。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同行的小战士也在催促我们该结束考察了。遗址西侧是山,东侧是河,宽度仅300余米,不等夕阳西下光线就已经变得很差,我们想着下次如果还有机会去的话,时间一定要尽量早一些。我们一行人在小战士的带领下,依依不舍地和塔赫梯桑金道别,准备返程。
坎坷的返程
我们正准备上车,眼尖的努力金俯下身子去检查左后轮胎,发现左后轱辘扁了,一点气也没有了,一定是在来的路上扎了什么东西。和我们一般的做法不同,努力金打开了车的引擎盖,从发动机舱中取出了备胎,但备胎因为很久没有用,也只有一半氣了,我们只能硬着头皮换上只有一半气的备胎,希望能够坚持到边防站再想办法。
经过一番检查、换胎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努力金的车又是“独眼龙”,只有一个车灯是亮的,道路很难看清,大家在车上都不作声,车歪路颠,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好容易挨到边防站,备胎也几乎扁了,小战士下车回营地,努力金也赶忙寻找救援。过了十几分钟,我们得到了一则坏消息,营地没有办法补胎,也没有同型号轮胎可以更换。更要命的是,因为对岸的阿富汗经常有塔利班恐怖分子在夜间对着边防站的灯光打冷枪,边防站晚上实行宵禁和灯火管制,我们必须赶紧离开此地,车灯是很明显的射击目标。
连一向健谈的努力金也开始低头不语。夜色中的阿姆河右岸伸手不见五指,黑暗笼罩了阿姆河边的神庙,只剩下老爷车上一盏微弱的灯光。车胎没气了,橡胶还在,只能靠这个橡胶圈翻山了,为了避免成为恐怖分子的夜间训练靶,大家一致决定先离开此地,能开多远开多远。就这样,我们又开始了返程之路。走了大概3公里,刚刚翻过山头开始下坡,车身左侧突然发出了刺耳的响声,还有火花冒出。我们赶紧下车查看,这一看,大家伙儿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知什么时候车胎已经不见了,光剩一个钢圈轮毂了。车是开不成了,车子停在山谷中,两边的山峰在满天星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高大巍峨,四周依然黑漆漆一片,看不到半点灯光。此时离村子还有三四公里路程,不管怎么样阿富汗那边的子弹是飞不到我们这儿了,大家也都下车稍作休息,紧张的气氛消散了一些。努力金下车试图打电话找朋友救援,怎奈山谷里信号极差,拨了几次都没有拨出去,山谷里不时传来狼的叫声,而且这个地方晚上也有可能有塔利班恐怖分子偷偷越境,我们一行人的处境仍然十分危险,大家赶忙上车,就这样一路闪电带火花地“跑路”了。
短短3公里多的路,我们走了将近半个小时,终于在这辆老爷车散架之前下了山,可以看见村子的灯光了。努力金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手机也有信号了,大家伙儿总算松了一口气,安心等待救援。换好轮胎修好车已经快九点了,距离我们离开边防站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不出意外这应该是人生中最漫长的两个小时了。
最近几年,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一直有在蒙古、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开展考古调查和发掘工作,发生过很多有趣的事情,唯有这件事,现在想来还有点后怕,期间的惊险和刺激让人终生难忘,这也是走出国门的中国考古人的苦与乐吧。
(作者为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