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一个让你满心欢喜的人

闫红

一

有两年，我活得很落魄，除了不恰当的文学野心，几乎一无所有。就在那时，我认识了一个男孩，是人们眼中“条件很好”的那类，最关键的是，他热爱文学，所以多多少少产生了移情。周围的人简直替我感到庆幸，但不知怎的，我自己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

很简单，我没感觉。是的，我没有理由没感觉，但感觉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不讲理的。

周围的人都说，过日子，不就那么回事吗？跟谁过不是过？

人声喋喋里，我不知所往。有一天，我爸对我说：“如果你不喜欢这个人，就好好地跟人家说清楚。不能看条件，人生里有太多变故，将来人家条件不好了，你怎么办？结婚就得找个一开始就让你满心欢喜的人，像我当初见到你妈，就是满心欢喜，这些年虽然磕磕绊绊，但有当初那点满心欢喜做底子，就过得去。”

这话我听来并不新鲜，尤其是“满心欢喜”四个字，起码被我爸说了一百遍，也就是说，他起码对我回忆了一百遍他和我妈初见的情形。

在介绍人家里，我爸看着我妈走进来，他眼前一亮，倒不是觉得我妈有多漂亮，而是我妈笑容里的淳朴，让他在那个炎热的下午，忽然有了某种清凉感。

我以前听我爸这么说，只当是一段故事，这次听来，却是茅塞顿开，“满心欢喜”不同于天崩地裂、轰轰烈烈，而是那种“原来你也在这里”的适得其所。

“如果不能够遇到让你满心欢喜的人，不结婚其实也可以，除了幸福，不要做别的选择。”我爸还这样对我说。

二

只是，有句诗叫作“人生若只如初见”，满心欢喜是一粒种子，不见得就能开出繁花璀璨，常有些人用这句诗来表达某种失望：你并不是我当初见到的那个人。

我爸跟我妈差别也是挺大的，我爸打小爱看书，上进心强，后来参军入伍，转业当了记者;我妈呢，则有点漫不经心，据她自己说，小时候不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学的那点知识全还给老师了，后来招工进厂当了工人。

他们的兴趣爱好和人生观都不太一样，脾气也不一样，我爸比较温和，我妈则很暴躁。

有天中午，家里来了个亲戚，我妈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大吼起来。亲戚替我爸圆场，说：“反正你们也习惯了。”我爸说：“对，我们知道她的性子，子曰，知性可同居。”全家人都笑起来，我妈也笑了，说：“谁跟你同居！”

当时是玩笑，某天我爸却很认真地跟我谈起这个话题。

那次我被我妈骂得灰头土脸，趁我妈不在家，我爸说：“你不要放在心上，你妈没有恶意。她小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她跟你姥姥相依为命，你姥姥脾气就很坏，经常骂人，你妈习惯了，以为发脾气是常态。”

“有时候我们被人伤害，其实是把对方想象得过于强大。如果你能对对方加以分析，知道ta也很弱小，你就能理解ta。理解别人才能放过自己。”我爸说。

不过，面对我暴脾气的老妈，我爸倒也不是逆来顺受，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巧妙地改变我妈。

我小时候，经常见我爸带回最新的《新华文摘》《小说月报》等杂志，推荐给我妈看。于是，在我家的饭桌上，谈文学成为常态。他们谈张贤亮、刘恒、池莉，这在很大程度上调剂了我妈的生活，后来，我发现我爸的这种引导，还另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我妈原本是纺织工人，经常早中晚三班倒。一场大病之后，我妈转岗去办公区做勤杂工。这份工作相对轻松，但我妈感觉并不好，老说自己怎么变成“刷厕所的”了呢。

似乎就是从那时起，我爸开始鼓励我妈写作。他说我妈经历的事情多，语言鲜活，一定能写出好文章。我妈架不住我爸的撺掇，半信半疑地拿起笔，写她小时候的事，写她的朋友和工友，还真写得有模有样的。我妈的心情渐渐好起来。

我爸帮她把稿件投出去，竟然频频命中，他特意将联系地址落在我妈单位，于是三不五时，收发员叫着我妈的名字，送来样报和汇款单，也算是意外收获。

这件事让我了解到，人是可以自救的，即使身处底层，阅读和写作也能让你自足从而自洽。

后来我妈写得并不多，但对阅读的兴趣更高了，张爱玲、苏青这些民国作家都为她所爱。最重要的是，她渐渐找回了在原生家庭里失去的自信，活得舒展了，脾氣也好了。很多年之后，她对我说：“我找到你爸，知足了。”

你无法改变一个人？不，你只是需要改变自己“改变他人”的方式，其实每个人都期待有人帮助自己做更好的改变，作为伴侣，责无旁贷。

三

现在我爸妈都是古稀老人，我爸依然习惯于鼓励赞美我妈。一道出去吃饭，回来他还会用一种好像完全不带私人感情的决断口气说：“今天在座所有女的，都没你漂亮……”

我问我爸，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妈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他依旧满心欢喜？我爸说，还是淳朴，只不过淳朴这个印象里又加了点别的东西，比如善良、宽容、乐观、勤劳……

“你妈头一倒就能睡着，只有特别单纯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还有，你妈特别容易对别人有好感，有信任感，这也是值得我学习的。读书人，容易看谁都不顺眼，你妈总是能从别人身上看到闪光点，这能够帮我纠偏，我一想起这点就很感谢她。在她身边，会觉得很安宁，有归属感。”

父母的婚姻，是孩子的镜子。我后来找到的那个人，几乎在所有方面都是我的反义词，比如说，我感性，他理性，我急性子，他慢性子，惭愧地说，有时，我也会气急败坏地朝他吼。但最后结果经常是，我对他说，我错了，你是对的。

找个和自己不一样的人也很有意思啊，他会让你有更多角度，更大的视野，你是以两双眼睛看这个世界，是不是能看到更多风景呢？

（摘自《我的便携式生活》，安徽文艺出版社，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