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石
2020-12-21孙振宇
孙振宇
1
包立志很早就明白自己是个样样普通的学生。高考正常发挥上了西南山城的一所普通院校。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普通到驾驭不了“立志”这么宏大光辉的名字。
高中时,他喜欢在校园各处游荡,找无人的幽暗角落看诗集。
他最大的幸福就是没人看到他,把他当成野风、当成飞鸟。这么看来包立志是个哲人?其实他心里面荡漾得很,只是,他也想交朋友或者谈恋爱,但发现自己与别人总融不到一块去,便被动地爱上隐身,把心里所有的秘密都含在嘴里,像含一块石头。
大学报到的第一天,包立志决定重新出发。
办完手续,包立志搬进了5栋宿舍402 号房,校学生会有人来发传单招新,他刚看到,便决心从此迈出主动的第一步。面试新人的那个学姐问他为什么要加入学生会,他把在网上查到的面试词背了一遍,大体是三个意思:为了服务同学、锻炼能力、扩大交际。
学姐笑了:“可以可以,要你了。”
包立志上了几天学,便开始觉得自己学籍虽然属于这里,人却不是。大学里时间空间都很松散,这就更被动加剧了他高中时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跑步的习惯,日日如此,像一叶浮萍。
那入学这段时间,包立志在学生会有没有完成给自己安排的交际任务呢?
算是有的,他认识了杨思洁,从她第一次和他聊天,他就确认,这是他的灵魂伴侣。
那天是忙碌的开会日,会后,学生会主席安排包立志和宣传部的杨思洁去图书馆选书,帮学校布置图书角。包立志这才有机会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女同学:杨思洁的眼睛是晶莹的,鼻子小巧,头发浓密,整个人像一轮圆月。
在书架前,包立志默默选了几本诗集,有鲁米、阿多尼斯、顾城等,都是他喜欢的,杨思洁看着他手上的书,眼睛亮起来。
“哇!你选的诗人我都蛮喜欢!”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来。
包立志觉得很新鲜, 他原以为杨思洁是不爱读诗的人,“那……太巧了,你喜欢鲁米吗?我超喜欢!”
杨思洁忙应和道:“对,对!”
说着她拿起他手中的一本,翻出一页,用手指着:“我最喜欢鲁米的这首。”
夕阳从图书馆的落地玻璃窗射入,映在杨思洁身上,她的脸颊透出夏天的颜色。那一瞬间,包立志涌起一种要抓住杨思洁脸上夏天的渴望。
可从图书馆出来时,包立志的三分钟勇气便自觉散去,依照惯性,他想和杨思洁挥手分别,如往常一样独自去食堂吃水饺,却不想杨思洁拍拍他的肩说:“我请你吃饭吧,你怎么这么闷啊,你很可爱啊,喜欢鲁米的人都可爱。”
那是包立志上大学以来第一次和女生单独吃饭,他惊喜地发现,他和杨思洁不仅都爱诗,也都爱水饺。
2
第二天,包立志鼓起勇气约杨思洁去电影院,杨思洁答应了。
此后他“变本加厉”,反反复复找理由约杨思洁去动物园看笼子里的花豹,或者去游乐场玩密室逃脱。
劳动节时,山城的滨江广场搞了一个烟火会,包立志心想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想快些抓住来之不易的夏天,于是叫杨思洁同去看烟火。
二人在密集的人流中钻进钻出,非常尽兴。烟火放完后,他们在江边散步,包立志想说点什么,但踌躇了半天,还是把话憋了回去,嘴里像含着一块粉色石头。
杨思洁随口提了句:“小包,你支支吾吾要说什么?” 包立志有些紧张:“ 我…… 烟火很好,很漂亮。”
两人分别后,包立志躺在宿舍的床上,一发狠给杨思洁发了条信息:“那个……嗯……我们能在一起吗?”
两小时后,QQ上弹出信息提示,包立志眯着眼,在眼皮的缝隙里看到了回复: “好的。”
包立志立刻从床上弹起,忍不住大喊:“有了!我有了!”
室友被他吓了一跳:“你有啥了?”
包立志闭上眼,在一片黑暗中,他看到烟花像天上的星星。
他伸了个懒腰: “我有星星了。”
3
可惜这种惊喜的保质期只有两天,他又开始纠结和犹豫,越想越觉得那条“好的”很刺眼,是施舍。
包立志有天问杨思洁喜欢自己什么?
“有趣啊!”
这是包立志第一次被女生说有趣,可他又怀疑杨思洁是不是找不到什么合理的动机,才用“有趣”敷衍自己。
“哪儿有趣?”他追问。
“你再问就没趣了哈。”杨思洁笑道。
“杨思洁,你对别人说过‘我爱你吗?”
“哎哟,太肉麻了,何况我们才刚在一起啊大哥,你戏太多了。”杨思洁笑得更开心了。
“你不想听我说‘我爱你吗?我现在就可以说。”包立志继续问。
“求你别,这字眼太严肃庄重了,不能轻易讲。”
“就三个字,一秒就说完了,我现在跟你在一起,那我就爱你啊。”
杨思洁忙捂住他的嘴。
从那以后,包立志常会一个人躺在床上复盘杨思洁的语气和微表情,反复思考“有趣”到底算不算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充分条件。
他可以坦然接受杨思洁不对他说“我爱你”,但她为什么连自己对她说“我爱你”也不愿听呢?自己为什么在终于吐出一块石头后,卻又总会含上另一块呢?
问题太多,他决定以一种最粗暴的手段求得最真实的结论。
在六月的一个夜晚,包立志踏着步子往女生宿舍的方向冲。他一路狂奔,只花了五分钟就跑到女生宿舍楼下,猛吸一口气,像一只未进化完全的古猿,仰头,从灵魂呕出嘶吼:“杨思洁!我爱你!你听到了吗?”
路过的师生都驻足围观,女生宿舍楼里的女孩们,也纷纷扑上阳台看他,杨思洁也出来了,她没有下楼,只是在阳台上皱起眉头,然后冷静地躲进厕所,给包立志打了电话:“太多人看了,你先回去好吗?”
包立志也不知道那天是怎么神游回宿舍的。刚踏进宿舍门,他给杨思洁发了条消息:“对不起,我想更有趣些……没考虑到你的感受……”
杨思洁回他:“不是有趣的问题。算了,你以后别这样了。真的不好。”
此后几天,包立志辗转反侧,实在受不了内心悔恨的煎熬,也迫切想一口气斩断乱麻般的迷思——那些恐惧和羞惭像一块黑色石头被他重新含进嘴里,不吐不快,于是他一狠心在手机里打下:“杨思洁……我觉得我们可能……不太适合?”
等了两小时,手机响起提示——“你的意思是要分手吗?”
“对……”
“好的。”
晚上10点,汹涌的痛苦向包立志席卷而来,那天夜里,他再一次梦到夏天,梦里的自己对自己说,你包立志配不上这么好的夏天。
让他更加确认这点的,是一段时间后的某天,室友在课堂上偷偷给他播报的新闻——杨思洁找了个新男友,叫解凯。虽然是预料之中,但包立志听了大脑还是“嗡”的一声,身体蔫了下去,再没听进老师讲了什么。
“解凯是谁?”
“是男神,好多人的男神。”
4
包立志消沉了半个月,让他又一次燃烧起来的,是学生会准备筹办的一个校园朗诵比赛,他发现解凯也参加了,“杨思洁肯定也会去吧。”他冒出歹毒心肠:他也要参加比赛,只要名次比解凯高一位,就算出了气。
一回宿舍,包立志赶忙上网查了演讲朗诵的资料,准备大干一番。他在论坛里看到一则故事,说是古代雅典有一位演说家叫德摩斯梯尼,年轻时演讲由于口齿不清,多次被轰下讲台。于是他为了改正发音,把小石子含在嘴里朗读,后来,他果然成了伟大的演说家。
他当即就跑到学校人工湖边的草地上选了两块小小的洁白鹅卵石,拿回宿舍冲洗干净,慢慢嵌入左右腮帮子,凉凉的。霎时,石头由普通的白色变成了奇异的金色,包立志像战士佩戴了一件钢铸铠甲,心里有了底气。
他奔到宿舍的穿衣镜前,看着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普通。但这次又有不同,他口里含着两块会发光的不普通的魔石,让他整个人都伟岸起来。
在准备朗诵比赛的一个月里,包立志日夜苦练,嘴巴酸痛,就连说梦话也在念。包立志越练越有信心,甚至认为不是石头让自己发出金光,而是因为自己含住了它,它才由普通的白色鹅卵石升华为金色魔石的。
5
朗诵比赛设在学校礼堂,当天下午,观众都就位了。
第一位选手就是解凯,他上台后,风度翩翩地展示:“大家好!我是金融学院的解凯,表演的节目是梁启超先生的《少年中国说》节选。”
众人屏息凝神地聆听解凯的朗诵,其神采让人不觉为之倾倒,以至于连包立志也觉得,这男神就神在这儿呢。
解凯朗诵结束时,人群中爆发出山海般的掌声和欢呼。
包立志排在后面,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待主持人叫到他名字,他忙颤抖着走上台去。
“大家好……我是文学院的包立志……我今天是来念鲁米的诗——《像这样》。”
包立志紧张地看着台下,想在台下的人群里寻找杨思洁,但找了半天,只觉得众人面目模糊,都成了一个样,他看到他们如海潮般融合、流动、消退,舞台对面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庞大的镜子,镜子里映照的,是台上的自己,他像無数次反复在宿舍穿衣镜前演练的那样,和自己对视,朗诵给镜子里的自己听,他把金色石头含进了嘴里——如果有人问起,“至美之美是什么样?”
你就抬起你的脸,说像这样。
……
当包立志艰难地吐出最后一个字,那面巨大的镜子旋即破碎,露出其后面面相觑的观众,全场只有些稀稀拉拉的掌声。
包立志下了台,继续找寻着杨思洁,他心里盘算,自己这是披着朗诵的皮在表白呢,包立志相信杨思洁一定能听懂,这是她最喜欢的诗。
比赛结果当场公布,不出所料,解凯拿了一等奖,包立志排在末尾。解凯上台发了一个简短的感言,很诚恳,场下的人又被感染,激动地大力鼓起掌来。
包立志在台下看着,认为如果是自己拿了一等奖,一定会激动得语无伦次,因此杨思洁喜欢解凯是没错的。接着,他终于找到了杨思洁,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人群中的她,杨思洁却直勾勾凝视着解凯。
直到解凯下台来,杨思洁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包立志才回过神来,不知怎的,他莫名地释然了,像等到了一个预料当中的答案。
他下定决心,要从此刻开始与世界进行复杂沟通——他认为自己好像与那些轻如鸿毛的至痛之痛握手言和了,哪怕只是暂时停战呢?
即便杨思洁只关注解凯的《少年中国说》,没看到自己的《像这样》,他也好像不那么在意了。曾经他自己瞧不上自己,但现在,他终于能从容而庄严地收好自己的滑稽。他看到坐在观众席角落的德摩斯梯尼和鲁米站起身,在远方向他挥了挥手,从后门走了。包立志心里闪烁过一个念头:“这真是自己失败的人生里,最成功的一次失败。”
比赛落幕,人群散去,包立志看着杨思洁,她挽着解凯,身姿轻柔地穿过人流,碰上了包立志。擦肩而过的瞬间,包立志心里怦怦跳,杨思洁也终于看到了他,但她只对他轻轻点头就转身了。
从礼堂出来时,包立志慢慢地在校园里奔跑起来,他此时还是觉得自己是浮萍,但有些细微的东西却悄然发生着质变。
他不知不觉跑进了田径场,跑啊跑,不知道跑了多少圈。他隐约感到晚风卷裹着那些粉色的、黑色的、洁白的、金色的碎石,灌入他的嘴巴里、耳朵里,直到覆盖了他的整个身体。
石头一边阻碍着他往前跑,又一边帮助着他往前跑,不管怎样,他得往前跑啊!
心脏濒临爆炸的一瞬间,他停下奔跑的脚步,弯腰,双手按住膝盖,在空无一人的田径场,终于把口中含着的石头都吐了出来。
(摘自“ONE ·一个”,本刊有删节,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