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派传衍至江西的史学考察
2020-12-21刘文龙
刘文龙
一、桐城文章在江西的初传
康熙四十九年(1710),李绂以庶吉士觐省归里,途经金陵,顺路过访方苞,二人正式订交(6)方苞:《李穆堂文集序》,见刘季高校点《方苞集》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06页。。李绂文集涉及方苞的文字有九篇。除了与方苞谈论三《礼》《史记》外,主要是研讨古文的记录。李绂对方苞所评欧阳修、柳宗元、韩愈之文,多有批驳,彼此诘难,内容涉及欧文评语四十八条,柳文评语四十九条,韩文评语八条。特别是针对韩愈《原道》一文笺注,二人分歧较大。李绂认为方苞“所释如《原道》一篇,旧注之外,才得八条,中间误者一条,不全者三条,余四条皆可用。然《原道》所当注者,不止十倍于此”(7)李绂:《与方灵皋论笺注韩文字句书》,见《穆堂别稿》卷三十七,《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3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59页。,进而自注《原道》共六十八条。在讨论方苞《周官析义》一书时,李绂一方面称赞方苞此书“妙义创解,层见间出,不特疑者析,而奇者已不胜欣赏矣”(8)李绂:《与方灵皋〈周官析义〉书》,见《穆堂初稿》卷四十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32册,第554页。,同时也对此书提出异议。方苞回信云:“所驳数条,皆至当不易,服甚感甚,所望于益友,正如是耳。”(9)此则材料附录于李绂《与方灵皋〈周官析义〉书》后,刘季高校点《方苞集》未收,见《穆堂初稿》卷四十三,第555页。全祖望称:“其与临川,每以议论不合有所争,然退而未尝不交相许也。”(10)全祖望:《前侍郎桐城方公神道碑铭》,见《方望溪遗集》附录二,合肥:黄山书社,2014年,第164页。李绂还提出《古文辞禁八条》,如禁用儒先语录、禁用传奇小说等,这与方苞所倡义法说有某种契合性。方苞还曾受托校订李绂的文稿,并为之作序。黄永年说:“古文一道,望溪方先生要为深于此事。穆堂先生全集草本,曾属校两次。望溪近脱稿之文,必手札属为攻刺,凡有点窜,必喜见颜色。”(11)黄永年:《答涂于岸》,见《南庄类稿》卷五,《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8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88页。李绂与方苞的交游,直接促进桐城文章与江西文统的融合。
二、方苞与朱仕琇古文观念的离合
同时期因古文而盛名于世的作家有刘大櫆、袁枚等人。张维屏以方苞为中间节点,分别概述方苞前后的古文家:“国朝古文,论者多推望溪方氏。前乎方氏者,有侯方域、魏禧、汪琬、姜宸英、朱彝尊、邵长蘅诸家;后乎方氏者,有刘大櫆、袁枚、朱仕琇、鲁九皋、彭绍升、姚鼐诸家。”(27)张维屏:《恽子居传》,见李桓辑《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二四二,光绪十年(1884)湘阴李氏刻本。这份名单基本是历时排序,姚鼐居于最末。如果从时间上考察,朱仕琇卒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刘大櫆在前一年卒。而此时,姚鼐从京师告退仅五年,前四年主要在扬州梅花书院讲学,后一年在安庆敬敷书院讲学(28)周中明:《姚鼐年谱》,见《姚鼐研究》,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31~151页。。据学者考察,姚鼐漫长的授徒生涯主要分为两个时期,以乾隆五十四年(1789)主讲钟山书院为界,此前姚鼐绛帐寂寂,追随者极稀,此后姚门知名传法弟子次第来归(29)王达敏:《姚鼐与乾嘉学派》,北京:学苑出版社,2007年,第197页。。由此可见,朱仕琇立足文坛远远早于姚鼐。二人并没有直接交游。姚鼐与弟子陈用光的往还书信内,涉及对朱仕琇的评价,而这又是由于朱仕琇批评方苞所致。从本质上说,朱仕琇并非完全认可方苞自负的义法说。围绕义法说,桐城派成员还与之有相关争论。
朱仕琇习文路径与桐城文统有差异。吴敏树总结桐城文系时说:“今之所称桐城文派者,始自乾隆间姚郎中姬传,称私淑于其乡先辈望溪方先生之门人刘海峰。又以望溪接续明人归震川,而为《古文词类纂》一书,直以归、方续八家,刘氏嗣之,其意盖以古今文章之传系之己也。”(30)吴敏树:《与筿岑论文派书》,见张在兴点校《吴敏树集》,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第394页。朱仕琇则不然,最初从荀、扬、庄、屈、左、史、韩、李八家入手;其后感觉力有未逮,才折向汉代以及欧、曾之文;为官以后,才逐渐泛滥元明诸家(31)朱仕琇:《与石君书》,见《梅崖居士文集》卷二十七,第255页。。朱珪称其“心愈降而客气尽,于是奇辞奥旨不合于道者鲜矣”(32)朱珪:《梅崖居士集序》,见《梅崖居士文集》卷首,第1页。。李祖陶也说:“我朝古文,康熙以前最正,大抵矩矱八家,而侯、魏、汪三家尤为家弦户诵。至先生始为异论,谓宋以后文不足观,谓魏叔子文三十年前已不愿为,而惟醉心于周秦诸子,亦犹李空同不读唐以后书也。……至晚年意降心平,仍以元明诸公为归宿。”(33)李祖陶:《梅崖文录引》,见《国朝文录续编·梅崖居士集文录》,《续修四库全书》第167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69页。朱仕琇的古文写作,特立独行,生平为文,多自省改,最终为文旨趣,与桐城派所倡为文理想,异辕合轨。
姚鼐通过陈用光的书信,间接介入争论之中。他肯定朱仕琇对方苞的批评,称:“震川论文深处,望溪尚未见,此论甚是。望溪所得,在本朝诸贤为最深,然较之古人则浅。”继而话锋一转,表示:“止以义法论文,则得其一端而已。然文家义法,亦不可不讲,如梅崖便不能细受绳墨,不及望溪。”(38)姚鼐:《惜抱轩尺牍》,卢坡校点,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5页。在姚鼐眼中,方苞与朱仕琇古文成就,高下立判。陈用光也曾向姚鼐交流阅读《梅崖集》的心得,一改少时“以为不可及”之论,而直接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比乃觉气少懈而骨格未坚,譬之乐鲜纯绎之音,譬之木鲜密栗之致,二者望溪似犹未至焉。梅崖于望溪乃弥不能及已。”(39)陈用光:《与姚先生书》,见《太乙舟文集》卷五,《陈用光诗文集》上册,许隽超、王晓辉点校,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19年,第95页。其说话的口气,活脱脱姚鼐的模样。尚镕也比较方苞与朱仕琇之文之别:“今观其集佳者,只似震川、遵岩,较望溪之雅洁,殊未能逮,而乃以望溪为肤浅乎?”(40)尚镕:《书朱梅崖文集后》,见《持雅堂文集》卷五,同治七年(1868)刻本。后代中,恽敬、李慈铭也羽翼姚鼐之说:“恽子居尝谓梅崖于望溪有不足之辞,而梅崖所得视望溪益庳隘。然庳隘二字,实未尽梅崖之病,其去望溪,盖不可道里计也。”(41)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梅崖居士外集”条,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759页。
徐雁平认为,“被批评,被贬抑,对于一个文学流派而言,不能单以‘坏事’或‘负面’来评量”(42)徐雁平:《贬抑桐城派的众声及其文学史意义》,《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借用同样的思路,对一个人的批评或者对某一理论的立异,也许正是其人其理论的影响渐著的表征。朱仕琇对方苞的批评,以及姚鼐、陈用光、李慈铭的回应,正验证方苞文论的影响力。吴德旋说:“朱梅厓文境文体,与方望溪不相入;学韩而专学其诘曲处,此非善学也。昌黎本文从字顺,妙极自然;今人无其根柢,乃只见怪怪奇奇耳。然《梅厓集》中,书一体最佳,有可传者。”(43)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32页。吴氏指出方苞与朱仕琇之别,评论较为中正。其后郭绍虞视朱仕琇为“桐城派之羽翼”(44)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431~434页。,这一界定也许更为贴近清代文学发展的真实。
朱仕琇与新城古文圈联系甚多。他和陈道同举乾隆十三年(1748)进士。同年有朱珪、李廉衣、林明伦、杨方立、李宗文等,他们皆与朱仕琇交好。座师是礼部侍郎沈德潜。朱仕琇集有上沈德潜书信三通,皆与沈氏编纂《清诗别裁集》有关。朱仕琇请求座师入选其父朱国汉诗,沈德潜应其请,在选集卷二十八入选朱国汉咏史诗三首。陈道《集思堂外集》收录乾隆二十五年(1760)沈德潜写给陈道书札,嘱陈道子陈守诚照拂沈祖秀延掌衢州西邑书院事(46)沈德潜:《沈归愚先生札》,见陈道《集思堂外集》卷六,道光四年(1824)刻本。此札沈德潜集未收录。。此年陈道卒,沈德潜为其撰写墓表(47)沈德潜:《皇清诰赠中宪大夫分巡金衢严道加三级赐进士出身新城陈君墓表》,见《凝斋先生遗集》卷末,《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0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57~458页。。在此之前并未找到材料证明朱仕琇与陈道有交集。陈道因居家养亲,从京师返回新城,而朱仕琇则改庶吉士。
乾隆十六年(1751),朱仕琇散馆分发山东夏津县知县。是年,他与涂瑞相识。在《东里文稿序》中,他论述了与之结识过程以及与新城文人交游的状况(48)朱仕琇:《东里文稿序》,见《梅崖居士文集》卷十七,第141页。。陈道、涂瑞、鲁鸿皆与朱仕琇相善。朱仕琇主攻古文,学有专长。而新城一地学风则专求心性之学,这与康雍时期学术风尚相近。朱仕琇为学祈向似与新城一地学风不符,实则不然。朱仕琇耽精经学,对理学造诣很深。他曾师从江西南丰名孝廉汪世麟。汪氏谒选别去时,朱仕琇最后向他请益。汪世麟以“子但通习诸经,可以推倒一世豪杰矣”(49)鲁九皋:《赐同进士出身敕授文林郎山东夏津县改福宁府儒学教授朱梅崖先生行状》,见《鲁山木先生文集》卷八,第134页。相赠。此言成为朱仕琇终身恪守信条。因而,朱仕琇以经学为基础,顺理成章地融入新城学术圈。
陈道子陈守诒的妻弟鲁九皋师从朱仕琇最久。他经由族兄鲁鸿推介向朱仕琇学习古文。鲁鸿盛赞其文:“吾今得与建宁朱梅崖先生游,间其讲论深于是者,卓乎可与古之作者并”,并劝导鲁九皋:“子欲为古文,他时当从而问业焉。”(50)鲁九皋:《厚畬先生古文稿后序》,见鲁鸿《厚畬初稿》卷首,第367页。其后,鲁九皋从朱仕琇问学,并且一心致力于古文。朱仕琇文集收录鲁九皋书信十二通,鲁九皋集收录其师朱仕琇书信两通。书信多是问学文字,朱仕琇谆谆教导鲁九皋。朱仕琇卒,鲁九皋为其撰写行状。
鲁九皋又为陈道弟子,从其研究儒先之学。鲁九皋独喜象山阳明之学。又曾在陈道家坐馆,教授陈道五子以及孙辈。陈用光曾回忆少时与鲁鸿之子鲁缤研习朱仕琇文经历:“及见山木先生,则学为古文,而专志于梅崖先生之体格,日手《梅崖集》一编不置。”(51)陈用光:《鲁宾之文稿序》,见《太乙舟文集》卷六,第164~165页。陈用光从舅氏鲁九皋为学,同时私淑朱仕琇。陈氏家族师从鲁九皋的成员有陈守诚兄弟五人、陈用光、陈希曾、陈希祖、陈兰祥、陈希孟等,其中多为陈道曾孙辈。鲁氏家族从鲁九皋受学成员更多,有鲁缤、鲁肇光、鲁嗣光、鲁云等九人。其他较为知名弟子有吴庆蟠、黄长森、吴际蟠等。鲁九皋重吴际蟠之学,延课其子与甥,因而鲁嗣光、陈用光又为吴氏弟子。新城学人并未形成结社的习气,他们因联姻或者学缘的因素,共同研治古文,相与切磋,又加强理学研讨,提倡性理,以期文与道相互融合,进而陶铸新城一地的学术氛围。
新城文学群体从方苞后,转从朱仕琇学习古文。朱仕琇之文,通过鲁九皋的播扬,在新城一地颇受欢迎,师从或者私淑弟子众多。在乾隆十三年到乾隆五十二年之间,新城古文基本笼罩在朱仕琇的影响之下。而后鲁九皋赴京谒选,新城一地未有代出古文大家可以师法。他钦慕姚鼐学行古文,为延续新城古文余脉,于是将师法的对象转向姚鼐,并亲赴安庆怀宁向姚鼐请益,同时将其子与甥分送钟山书院从姚鼐受业,从此新城学风一变。
秦瀛致信陈用光,将新城一地的师学渊源以及学风进行总结:“足下山木之甥,又学于姬传先生,宜文体之正,有异乎时辈为文者。姬传先生文学韩、王,其简直处,得之望溪侍郎;山木则为欧、曾之文,余徐繁复,不必尽以简胜。足下文,似近山木者居多。或以平漫为山木病,非也。江右古文家,近人如盛于埜、谢怀屋,多宗宁都魏叔子;山木出,实驾而上之。其少时师事闽朱氏梅崖,而其文气味较醇,致有义蕴,特学之者,易涉平漫耳。”(52)秦瀛:《致陈硕士书》,见《小岘山人文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0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79页。陈用光师事姚鼐后,陈氏家族转益多师,最后大多皈依姚门。朱仕琇之学从此被姚门之学替代。姚鼐作为新兴的古文大家,在朱仕琇之后,继续在新城赓续古文的火种,而这又是桐城文章传入建昌的第三阶段了。
三、新城古文群体皈依桐城
鲁九皋赴安庆怀宁向姚鼐请益,是陈、鲁家族接受姚鼐之学的开始。此举在陈、鲁家族家学的发展上具有标志性意义。鲁氏为何会选择姚鼐作为新城一地的古文宗师?新城一地又为何结缘姚鼐后,从此断然舍弃朱仕琇之文而寝馈姚门?王达敏先生曾对桐城派以陈用光为中心的传播有所论述(53)王达敏:《姚鼐与乾嘉学派》,第217~219页,,然而细绎陈、鲁家族对姚鼐之学的接受过程,有必要对陈、鲁家族作更加深入思考,呈现更为具体生动的场景。
姚鼐与新城陈氏家族四代交好,陈道、陈守诒、陈用光、陈兰瑞等,皆熟识姚门之学。他为陈用光母题其“端居课子图”时说:“我识夫人夫,朝衫托京国。继遇夫人弟,幅巾江水北。自始逮今兹,春秋三十易。”(54)姚鼐:《题陈硕士母鲁恭人端居课子图》,见《惜抱轩诗集》卷四,刘季高点校《惜抱轩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89页。此义在《陈约堂六十寿序》一文中有延续:“始者予在京师,获知于新城陈观察伯常,得闻其考凝斋先生之贤,其后遂拜凝斋先生于南昌……后予再入京师,乃遇约堂先生,为观察之弟……其后十余年,鼐归江南,新城鲁君絜非示予所为文……后又数年,予来江宁,遇约堂于江宁。既而约堂命其少子用光硕士来从予学为古文。”(55)姚鼐:《陈约堂六十寿序》,见《惜抱轩文集》卷八,第116~117页。诗文所论内容大致相同,展现了姚鼐与陈氏家族成员结识过程。鲁恭人是鲁九皋姊,适陈道子陈守诒。姚鼐与陈守诒同年出生,是陈用光的父执辈。
乾隆二十三年(1758),姚鼐慕凝斋之贤,于南昌拜谒陈道(56)姚鼐结识陈道时间可从《乾隆戊寅冬见凝斋先生于南昌今五十五年矣蓟庄舍人以遗像见示于金陵因识以诗成六韵》诗题考见,见《惜抱轩诗集后集》,第634页。。这是姚鼐与陈道初次结识。姚鼐《惜抱轩尺牍》收录众多与陈氏家族往来书信,其中与陈守诒书函有九通。他盛赞陈氏“德门多才,家学累袭,当为四海不多觏之族”(57)姚鼐:《惜抱轩尺牍》,卢坡校点,第70页。。他还与陈守誉、陈希曾、陈希颐有书信往来,特别是陈用光,书信多达一百来通。陈用光子兰瑞、侄儿兰祥也从姚鼐受学。陈兰瑞还自称姚门“小门生”(58)陈兰瑞:《上姚姬传先生》,见《陈用光诗文集》附录一《观象居诗钞》,第1065页。。陈用光仕途较为畅达,在京为官时,对姚门弟子方东树、管同、刘开、梅曾亮等,均有不同程度的提携与照拂。
其中陈希曾与姚鼐的往来书信值得重视,从中可窥姚鼐播扬宋学的努力。嘉庆十八年(1813)八月,陈希曾署行在兵部右侍郎,是月简放江苏学政。此时,他上书姚鼐,信中追溯垂髫之时即闻姚鼐之名,通籍后官京师十余年,以不得亲瞻仪容为恨。特别是嘉庆十三年六月,陈希曾下放江南正考官,是时姚鼐已返回桐城,又错过会面时间。因而,陈希曾特别珍惜此次督学江南的机会,言辞之中,不无欣喜与激动。他向姚鼐请教时文:“近时学者,志乎古者稀矣。即时文一途,亦渐决裂隳败,不可收拾。士子挟速化之心,求诡遇之术,其心已不可间见于文,往往偭错规矩,几于侮圣人之言,幸而佹得转相仿效,牢不可破,而教士者,又或以纤小割裂之题,导之上下相蒙,良可忾叹。”(59)陈希曾:《与姚姬传先生书》,见《朴谷斋文集》,抄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姚鼐回信,力诋时文之陋,并力劝陈希曾重视宋学:“愿阁下训士,虽博学强识,固所贵焉,而要必以程朱之学为归宿之地。以此觊于士习,庶或终有裨益也乎。”(60)姚鼐:《惜抱轩尺牍》,卢坡校点,第74页。
其后陈用光督学福建时,姚鼐对陈希曾的规诫,也在他身上得到落实。他刊布陆陇其《一隅集》及姚鼐《四书文选》加以训士,姚门之学通过陈用光在福建、浙江有更大范围的传播。故而刘师培说:“先是,赣省陈用光传姚鼐古文之学派,衍于闽中、粤西,故粤西朱琦、龙翰臣均以古文名。而仁和邵懿辰、山阳潘德舆均治古文、理学,略与桐城学派相近。”(61)刘师培:《近儒学术统系论》,见《刘申叔遗书·左盦外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1535页。由此可知,陈用光对桐城派的传衍具有较大推动作用。陈用光在梅曾亮之前,为桐城古文发展做了充分蓄势工作,继而梅氏承其余绪,在道咸之际,顺势将古文推至一个高峰,从而形成多个古文群体。
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作出了《关于深化文化体制改革,推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中华民族优秀文化又迎来了一个新的发展机遇,中国共产党为了民族的伟大复兴提出了一个新命题。笔者认为,要推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中国共产党必须首先加强自身的思想文化建设。
乾隆五十二年(1787),鲁九皋游安庆见姚鼐,归后自定其文为初编、次编、三编,寄质于姚鼐。姚鼐为其论次。鲁九皋上书姚鼐,表明对他的崇敬,赞誉:“其论文章,根极于性命而探原于经训,至其浅深之际,一脉流通,古人所未尝言者,先生独抉其微而发其蕴”(62)鲁九皋:《上姚姬传先生书》,见《鲁山木文集》卷四,第72页。,并将朱仕琇和林明伦遗文相赠。鲁氏家族内,鲁鸿与姚鼐为同年。鲁鸿也希冀其子鲁缤、鲁绘从姚鼐学,但愿望最终落空(63)姚鼐说:“君于余为进士同年,然往来疏甚,晚与九皋相知,乃闻君之为人。君在里又将使其二子绘、缤渡江从余学,虽不能至,余甚愧其意。”见姚鼐《河南孟县知县新城鲁君墓表》,《惜抱轩文集》卷十一,第166页。。然鲁缤与鲁习之等转从书信向姚鼐请业。鲁习之寄信姚鼐,对姚学三致其意。姚鼐评其文:“命意正高远,于仆愧不足以当也。至其层叠取喻,真是周人文法。但文家设喻贵奇,习见之语,则不奇矣。不奇则使人读之无精神飞动之趣,转以喻过多为嫌矣。”(64)姚鼐评语见鲁习之《上姚姬传先生书》一文后,见《鲁习之文抄》,《清代家集丛刊续编》第161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第313页。正见出他对鲁氏诸子的教导与期待。
乾隆五十五年(1790),鲁九皋赴京铨选,得夏县知县。是年陈用光始赴钟山书院拜谒姚鼐(65)陈用光:《家仰韩兄文集序》,见《太乙舟文集》卷六,第151页。,其后三年正式受业姚鼐八阅月(66)陈用光:《姚先生行状》,见《太乙舟文集》卷三,第49页。。此次受业,陈用光携有鲁九皋写给姚鼐的书信。姚鼐回信,盛赞新城文学:“往时敝县前辈文学颇盛于天下,近乃衰歇,无复有志之士。独新城英俊,鹊起弥众且贤,良由先生导之于前。一人善射,百夫决拾,理故不虚。然亦天意欲留此道一线之传于新城矣。”(67)姚鼐:《惜抱轩尺牍》,卢坡校点,第28页。姚鼐之意,桐城文风衰歇,今不如昔,甚至期许新城成为第二个桐城。古文命脉从桐城开始向新城转移,新城可能继桐城后延续文道、传承文统。究其缘由,正如柳春蕊所说:“姚鼐归里后,在江西新城找到了志同道合之士,鹿鸣其友,何其欣慰!”(68)柳春蕊:《晚清古文研究——以陈用光、梅曾亮、曾国藩、吴汝纶四大古文圈子为中心》,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69~70页。这种古文创作的相互感召,造就了新城古文之盛。
乾隆五十九年(1794),鲁九皋卒于任所。鲁习之属陈用光代为向姚鼐请文。姚鼐在其墓志中,有意识地强调他对新城古文的倡导之功:“新城数年中古文之学日盛矣,其源自君也。”(69)姚鼐:《夏县知县新城鲁君墓志铭并序》,见《惜抱轩文集》卷十三,第194页。此文语脉与前面回复鲁九皋文相为呼应。姚鼐对鲁九皋对新城文风的振兴作用,极其肯定。同时对鲁九皋之文极为赞赏,称其“古文虽本梅崖,而自传以己之所得,持论尤中正”。鲁习之为感谢姚鼐为其父撰写铭文,第二次上书姚鼐,并追溯其父对姚鼐的仰慕与感激:“桐城姚先生,今之作者也,惜未识其人。晚年得见先生,则又喜曰:吾文得所质正矣。既而作令山右,欲以古文之道施于为政,而形格势禁,终莫之施,欲废去而不可得。则又未尝不叹曰:姚先生之语我至矣。吾不用其言,以至于斯也。”(70)鲁习之:《再上姬传先生书》,见《鲁习之文抄》,第314页。言辞之中,可窥鲁九皋对出仕的自悔以及对姚鼐的钦服之感。
新城一地老成逐渐凋谢,新崛起的成员,大都师法鲁九皋,而后鲁九皋转从姚鼐问学,这一承接在学缘上直接加速新城文风与桐城文章的趋同。实际上,这种融合也结出硕果,陈、鲁家族人才兴盛,陈道之后,陈氏家族登甲乙科者几十人。二族成员在姚门四杰崭露头角之前,主要担负姚门传法任务。因而,胡先骕说:“当其盛时,海内言桐城者,必益举新城。”(71)胡先骕:《甘簃文集序》,见陈灨一《甘簃文集剩稿》卷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73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72年,第5页。
四、新城世家研习桐城文章
陈、鲁家族诸子向姚鼐的直接请业,是传习姚学的一种途径。然在两个家族内部诸子对姚学的研习,又是另一个途径。两个家族仅陈用光师从姚鼐最久,更多成员主要是通过鲁九皋和陈用光间接接触姚学。陈作霖说:“谁是新城第一流,九皋著述已千秋。江西各自成门户,宗伯名高太乙舟。”(72)陈作霖:《论国朝古文绝句二十首》(其十四),见《可园诗存》卷二十二《旷观草下》,宣统元年(1909)增修本。姚莹也说:“海内文章有惜翁,新城学士得宗风。”(73)姚莹:《感怀杂诗二十首》其二十,见《后湘二集》卷四,第507页。陈用光对姚学矢志恪守。他说:“事先生今十年矣,学未成而惧行之隳,文未进而惧业之废。夙夜之矢将终身焉。中间涉历世故,摇惑万端,恐负谤于师门,累更迷复。然于出处大节,固十余年守之而不敢逾。”(74)陈用光:《复姚先生书》,见《太乙舟文集》卷五,第89页。梅曾亮也说:“惟今侍讲学士陈公,方受知于圣主,而以文章诏天下之后进,守乎师之说,如规矩绳墨之不可逾。”(75)梅曾亮:《陈石士先生授经图记》,见彭国忠、胡晓明点校《柏枧山房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35页。陈用光踵武乃师,尊宋抑汉,严辨汉宋畛域,播扬姚学不遗余力,引领了陈、鲁家族研习姚文的热潮。
姚鼐为文主张义理、考据、辞章三合一之论。这种为文理想,在姚门中,陈用光感知最深。他在一定程度上介入此场论争之中。特别是王芑孙阅读姚鼐集而引发古文中不能有考据之论,招致姚鼐极大不满。姚鼐虽未正面回应王芑孙此论,却在尺牍内与陈用光论之甚详。他说:“愚意谓以考证累其文,则是弊耳。以考证助文之境,正有佳处,夫何病哉?”(76)姚鼐:《惜抱轩尺牍》,卢坡校点,第100页。姚鼐古文,自成一格,有其自足之处,因而话语中暗藏机锋。古文中融入考证之论,是姚鼐抗衡汉学派的一种策略,同时也是在汉宋之争背景下所采取的一种折中方式。
其中陈用光与翁方纲关于考据的讨论,是他预流此争鸣的体现。而讨论的缘起,则与王芑孙留于陈用光集上硃笔识语有关。王芑孙因言义理而斥考订,甚至将考订视为邪说。翁方纲看见王芑孙此举,甚为不满。尽管他是同年友王世琪孙,却未对王芑孙的批评有所客气。他直言王芑孙的做法:“此不特不知考订,抑且不知义理也。夫考订之学,何为而必欲考订乎?欲以明义理而已矣。其舍义理而泛言考订者,乃近名者耳,嗜异者耳。然若以其矜言博涉,目为邪说,则言义理者,独无涉偏涉空者,亦得目之以邪说乎。”(77)翁方纲:《与陈石士论考订书》,见《复初斋文集》卷十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8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13页。因考订之说,翁方纲转而质疑王芑孙的古文成就,害怕王氏之论贻误后学,于是与陈用光反复言之。翁方纲还言及蒋士铨对考据的态度,对其“注疏流弊事考奇”也持反对态度。不过他对王芑孙的批评甚于蒋士铨,足见其对考据、义理、辞章三者关系的思考。
此外翁方纲还对姚鼐说经文字作古文有异议。此讨论是关于姚鼐《九经说》而言。陈用光尽管不同意翁方纲之论,却能对翁氏学术作出客观评价:“覃溪先生穷经以博综汉学,而归于勿背程朱为主,其识自非近人所及。”(78)陈用光:《寄姚先生文》,见《太乙舟文集》卷五,第100页。他充分肯定翁氏汉宋兼采的治学路数,并未因噎废人。而在此间,翁方纲与姚鼐学术的分歧,也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揭示。陈用光治学严守二家师法,在治学中,对翁方纲调和汉宋的治学理念,采纳甚多。
陈用光将这种学术分歧,也带入陈、鲁家族诸子的学业之中。陈用光与鲁宾之、鲁习之、陈兰祥的研讨多有涉及。特别是鲁宾之,他对考据与辞章的关系特别敏感。姚鼐对义理、考据、辞章三者的关系,通过陈用光与鲁宾之的讨论进一步深化。陈用光以姚鼐之学敦促鲁宾之:
姬传先生尝谓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不可缺一。义理、考据,其实也;辞章,其声也。用光比致力于三者,而愧未有以聚之也。足下专志锐力,其于义理得其正矣,宜求其精焉者;于考据得其要矣,宜求其确焉者;于辞章得其清矣,宜求其恢奇而典则焉者。(79)陈用光:《与鲁宾之书》,见《太乙舟文集》卷五,第108页。
鲁宾之回信,则从其他角度对考据展开论说。他反问陈用光考据具体内涵。他以朱彝尊、阎若璩、马端临、郑樵四人作为言说的对象,一一批驳,批评朱、阎二人对清代学术的败坏:“今天下考据之士,破碎分析一物之小、一字之异,群相攻辨,呶呶不已。牵引所见,佐成其说,以为至当。易一人焉,则又指其疏略,罅隙百出,遂使圣人之经,如病痈疽者,百孔千疮,而不可弥其实,何益于身心?何裨于实用。不知当世君子,何苦尽其聪明才力,必尔为此。此虽学术人心之不古,正不得不归咎于朱竹垞、阎百诗诸君子也。”(80)鲁宾之:《答陈硕士书》,见《鲁宾之文抄》,第277~278页。陈用光对此论,并不完全赞同,鲁宾之似有全面否定清代考据学的意图,而未能肯定考据所带来新的学术创获:
且足下所举阎、朱二家之学,亦正有辨,百诗以汉学訾宋学,其词气之偏驳者,非学者所当法也;其考证之精核者,则固古人实事求是之学,不可不法矣。竹垞之为人不足论,其学亦不逮百诗,然博闻强识,则今人固未易几也。其文字虽无当于古文之业,然以其该洽,凡言学者往往不能废之。(81)陈用光:《复鲁宾之书》,见《太乙舟文集》卷五,第109页。
通过对考据学的辩驳,陈用光还反思新城古文不振的缘由:“往日,吾乡亦尝有闻山木之风而为古文者矣,然卒之无成者,以其无学也。无学则无以辅其气、定其识。世人以古文学者多空疏,职是故也。且能以考证入文,其文乃益古。”(82)陈用光:《复鲁宾之书》,见《太乙舟文集》卷五,第109页。这就能回应新城朱仕琇弟子皈依姚门的事实。陈用光对学与文的考量,正是姚鼐考证与辞章二者的另一种表达。其内在想说明的是,古文若想兴盛,只有以学助文,这样才能够使古文成为真正的古文,而这正是姚鼐“考证入文”的实践。
陈用光与鲁宾之对姚鼐理论的论证,是桐城派内部之争。而翁方纲、王芑孙则是桐城派外对这一理论的重新验证。其实,鲁宾之对考证的怀疑与否定,这也代表当时接受姚鼐理论的一些心声,而陈用光的辩驳以及维护,则是对其师的忠心护卫。这也能反映桐城派早期传衍时的一些真实生态。桐城派内部对某种理论,并不全是满堂喝彩,同时也夹杂部分异声。这种多声部的结合,批判与接受的交织,也许才是桐城派理论最具活力的原因。
五、结 语
尚镕曾总结新城一地文风三变:“昔者宁都魏叔子,以经济有用之文学,显天下百余年。而建昌之新城,为叔子教授之地,遵其道尤挚。乃自闽中朱梅崖出,新城人变而从之,又自上江姚姬传出,新城人又变而从之,于是西江诸文士闻风附和,皆视叔子为弁髦,而耻言及之。”(83)尚镕:《书魏叔子文集后》,见《持雅堂文集》卷五,同治七年(1868)刻本。他视新城第一阶段为魏禧所开创,而后两个阶段与以上分析相同。其实,对于第一阶段,二者并没有截然对立。魏禧反映了清初新城文坛的一些状态,如果从时间段上划分,而后三个阶段,正是前一个阶段的延续。这种推论也能从陈用光辑纂《文苑姚鼐传》一文得到证实。他说:“康熙年间内阁学士方苞继魏禧、汪琬起,名重一时,刘大櫆继之,鼐世父范与大櫆友善。”(84)陈用光:《文苑姚鼐传》,转引自戚学民《纂述权力与诗史构图:〈蒋世铨传〉与清史〈文苑传〉对乾隆朝诗学史的书写》,《清华大学学报》2020年第1期。而后此传在定稿时,删去“继魏禧、汪琬起”六字,直接割裂了顺康与嘉道文统的脉络,其内在用意,耐人寻味。桐城派以其特有的文学魅力,熔铸以魏禧为代表的易堂九子所形成的文学传统,并通过文论方面的强势话语,最终浸润涵盖了新城文坛。
对于桐城派发展而言,当姚鼐在文坛创作孤立无援、知音寥落之际,江西新城学人的问学与追随,直接壮大桐城派的声势。陈、鲁两大世家的文化权力与政治影响力,也给姚鼐传布桐城文章,提供较大援助,二者之间,形成一个良好的互动。陈氏家族陈用光汲纳姚鼐的文论精义,在科举获售,其后他在京师积极播扬其论;姚鼐又利用陈氏家族成员在京师的文化资源,为其弟子寻求更多科举入仕机遇,二者在一定程度上是相互促成。特别是梅曾亮继陈用光后在京师积极倡导古文风气,同时又将古文传于陈用光侄孙陈学受,成功完成学术上的反哺。也许正因桐城内部的凝聚力以及桐城成员的彼此播扬,桐城文论的强势地位由此建立。江西新城古文的发展,正体现桐城派发展的真实特征,这一完整过程,对于学术史的建构以及文学史的传承而言,都具有一定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