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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草稡编》在明清的传播与接受研究

2020-12-21崔又菁

湖北科技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词学刻本陈氏

崔又菁

(厦门大学 中文系,福建 厦门 361005)

《花草稡编》是明代学者陈耀文编纂的大型通代词选,首次刊刻于万历十一年(1583)。是书以“花”“草”取名,指示取材来源于五代《花间集》与宋代《草堂诗余》,收词范围上至唐开元,下迄元代,引书范围包括文人笔记、词话、别集等。该书不论是收词量,还是保存的词人数量都堪称浩博。

明词成就总体不高这一事实已被学界公认,民国以前的学者也大都对明代词学持鄙夷态度,这些学者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四库馆臣。四库馆臣鲜少在《四库全书总目》中收录明代词选,唯一收录的就是《花草稡编》。四库馆臣不仅将《花草稡编》收录于《四库全书总目》,而且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对它进行了高度的评价,但《花草稡编》却在明、清两代少有版本流传。本文通过对《花草稡编》版本的发掘,尝试分析该书在明、清两代的传播与接受。

一、《花草稡编》的编纂

陈耀文(1524-1605 ),字晦伯,河南确山人,明代著名文献学家。据《本朝分省人物考》[1]记载:

陈耀文生而颖异,日记千言,目视数行俱下,乡里号为神童。十二补邑庠生。登嘉靖庚戌进士,授中书舍人。官有余闲,得博极群书。自经史外若丘、索、《竹书》《山海经》《元命苞》《穆天子传》等类,以及星历、术数、裨官、齐诺(谐),无不该览……升工科给事中。感慨时事,数上危言,忤时相意,谪魏县丞,量移淮安推官,宁波、苏州同知,迁南京户部郎中淮安兵备副使。淮扬多盗,其里中豪恣其利,往往称逋逃主。耀文悉擒治之。民为立德政碑。寻升陕西行太仆寺卿。耀文故倦游,不乐边塞,遂请告归……年八十二卒。所著有《天中记》《正杨》《学林就正》《学圃萱苏》《经曲稽疑》《花草稡编》诸书行于世。

陈耀文是个极其聪慧的人,他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登进士,任职中书舍人。陈耀文博览群书,除了读经、史类书籍外,还爱看星历、术数、志怪等类型的书。他为官正直且直言不讳,却因此得罪严嵩而被贬为魏县丞,后来辗转于各地任职,最后一次任官是陕西行太仆寺卿,但因为此时的陈耀文已厌倦游宦生活,所以辞职回了老家确山县,八十二岁时卒于确山县。

陈耀文一生的学术成就主要体现在其著作《天中记》《正杨》《学林就正》《学圃萱苏》《经典稽疑》和《花草稡编》上。以上六种著作不但被四库馆臣收入《四库全书总目》,而且都得到了馆臣的高度评价,诚如张仲谋在《明代词学通论》中所说“假如陈耀文有幸进入《明史》,他也只能入《儒林传》而不是《文苑传》。”[2](P430)由此可见陈耀文的学者身份。陈耀文正是从学术的视角出发辑纂了《花草稡编》,并赋予了该书独特的文献价值,这一价值使得《稡编》在明代众多词选中别具一格。

传播与接受本就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二者和谐共生。传播的范围会决定接受的范围,接受的范围与程度同样会反作用于二次传播。我们将《花草稡编》从出生到成长的过程划分为明、清两个阶段,在这两个阶段内《稡编》的传播与接受有着各自的特征:《花草稡编》在明代的传播与接受研究主要针对的是明人对该书的著录与评论,而对于该书在清代的传播与接受研究则主要针对清人的著录以及对《稡编》文献价值的发现与利用。

民国以前学者在论明词“凋零”的原因时经常怪罪于《草堂诗余》的风行,如朱彝尊说:“独《草堂诗余》所收最下最传,三百年来,学者守为《兔园册》,无惑乎词之不振也。”[3](P9)虽说该观点忽略了词在明代衰落的根本原因——明代经济发展导致文学的俗化,但却指出了明代词坛的 “氛围”——《草堂诗余》系列词选盛行并逐渐形成“草堂”权威。这样的词坛风气不仅让陈耀文萌生了辑纂《稡编》以“备一代典章”[4](P1)的想法,后来也在客观上影响了《稡编》的传播与接受。

《花草稡编》首次刊刻于万历十一年(1583),因为此时陈耀文已辞职归乡,所以《稡编》很可能刻于陈耀文的老家确山县。《稡编》全书共12卷,按曲调编排。据台湾学者陶子珍统计,是书收词3 702阙,词调701个[5](P197),是明代最大的私人辑纂词选。然而这样一本“铨粹二集”[4](P1)要“备一代典章”[4](P1)的书却在明、清两代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冷遇。目前发现的明刻本唯有万历十一年(1583)陈耀文自刻本,虽然已有学者证实明代另有坊刻本《稡编》,但因为并未发现明代坊刻的传世本,所以学界对“消失坊刻本”的面貌及流传多是不知。

二、《花草稡编》①在明、清两代的流传

关于《稡编》在明代的传播研究,主要是根据今存文献中明人对《稡编》的评论与著录。带有陈耀文《自序》的陈氏自刻本《稡编》是目前已知的最早版本。在《自序》中,陈耀文提到《稡编》的编纂开始于他任职江西,辑纂过程历时二十四年,最终在万历十一年付梓。朱仙林在研究中发现,此次刊刻出现了许多问题,其中以漏刻最为严重,以至于陈耀文不得不对该版本《稡编》进行修补。[6]江枰[7]赞同了这一观点,还同时指出,后世评花仙馆本《稡编》中带有的李蓘万历十五年(1587)所作《花草稡编序》应是在陈氏修补《稡编》时刻入,而非存有万历十五年(1587)本《稡编》。据《明代绣梓成本考》[8]一文研究,明代绣梓成本算上刻工工资、写工工资、梨板、工食等所有环节,大致0.05两/百字,而工匠速度为193/天,或200字/天。由此推算,四年之内陈氏虽有足够的时间再刊《稡编》,但刊刻成本却很高昂,对于只求存书的陈耀文来说,也许并不值得花费高价再次刊刻,因而应该只存在一种陈氏自刻本。陈氏自刻本有着一般私刻本所共有的特征即:由个人、家庭或家族组织刊刻,刊刻目的鲜少是为了谋利,刊刻规模不大等。[9]正因为上述这些特点,在明代,私刻本质量往往比坊刻本质量高。据学者研究表明,在现存所有《稡编》版本中②,陈氏自刻本确实质量上乘,但根据历代版本流传情况和私刻特征来说,自刻本《稡编》刻印数量不会很多。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在明代《稡编》至少被刻印两次。第一次为万历十一年(1583)的陈氏自刻本。第二次,据朱仙林考证为万历二十三年(1595)后的坊刻本。虽然这两个版本的刻印者、刻印目的、发行地都不同,但流行范围却渐趋一致。《稡编》在明代留下的记载并不多,据目前已找到的资料可以知,《稡编》曾被李蓘、赵南星、朱之蕃、梅鼎祚、赵琦美、王道明、宋徵舆、俞彦等人看到。朱之蕃评价过《稡编》③,宋徵舆也在《林屋诗文稿》中批评《稡编》“所收甚广,颇错杂不驯雅”[10](P91)。因明人对《稡编》的记录较为模糊且鲜少提及《稡编》的版本与卷数,所以笔者只能参照上述诸人的行迹论该书在明代的传播。

李蓘(1531-1609 ),字子田,号少庄,河南内乡人。他与陈耀文都厌恶当时学风之浮夸,提倡求真务实。李蓘撰有《花草稡编序》。[11]赵南星(1550-1627),字梦白,号侪鹤,河北高邑县人。[11]在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中存有与陈耀文相关的《夏日饮陈笔山山庄》和《刻〈花草稡编〉序》两篇作品:

轻云带林薄,阴阴夏意清。池光浮白鹭,山翠度矫莺。选地移珍簟,临风倒兕觥。忘年闻自昔,此日见深清。[12](P106)

余司理汝南时,数过晦伯。晦伯,頯然长者,平生惟读书,日辨色起,手一编,至暮即寝,不烛。专纂辑钩考,不甚著作,绝不诗。酒肠甚大,遇敌辄呼巨觥。不为令,又不喜歌曲,是以所取词不必工,且有出韵者。今年夏,余流览一过,少有所点定,吴昌期见而嬹焉,曰:“是刻诸朗陵未广也。”[12](P149)

在赵南星的诗中,他描写了陈氏山庄的美好风景,发出“忘年闻自昔,此日见深清”的感慨。在《刻〈花草稡编〉序》中,赵南星首先追溯了自己任职汝南时与陈耀文的往来故事,然后介绍了陈耀文的性情和爱好。《序》中所云“是刻诸朗陵④未广也”,指出了《稡编》的刻印地。朱之蕃(1558-1624),字元介,号兰峭,南京锦衣卫籍。他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科举夺魁,是明末著名的文豪和书画家[13]。他在《词坛合璧序》[14]中评价《稡编》“淆杂”。 梅鼎祚(1549-1618),宣城(今属安徽)人,申时行欲荐梅鼎祚于朝,梅鼎祚辞不赴任。在梅鼎祚纂辑的《青泥莲花记》⑤“翁客妓”条下,梅鼎祚注“翁客妓”云“《花草稡编》作放翁妓。”[15](P2 041,2 077)赵琦美(1563-1624),江苏人,他于《脉望馆书目》史部的词曲类下记:“《花草粹编》六本。”[16]( P1 369)王道明,长兴县(今属浙江)人,他在《笠泽堂书目》集部的词曲类下记:“《花草粹编》六册,明陈耀文。”[15](P4 541)宋徵舆(1618-1667),字直方,又字辕文,松江华亭(今属上海)人,他与陈子龙、李雯等人同为几社成员。宋徵舆在《唐宋词选序》中提及自己曾拥有《稡编》:“名曰《花草粹编》……余家旧有其书,以乱离失去,意甚惜之也。”[17](P17)俞彦(1572—1641),字仲茅,一字容自,原籍江苏太仓,后为江宁(今南京)人。俞彦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举乡试,次年进士,接着上疏乞终养,万历四十四年(1616)赴职,崇祯四年(1631)谪夷陵知州,迁南工部主事,后罢归并在南京筑爰爰园,读书著书而终。[18]据邹祗谟⑥所引俞彦的《爰园词话》可知,俞彦曾认为《稡编》“异体怪目,渺不可极。或一调而名多至十数,殊厌披览。后世有述,则吾不知。”[19]

赵南星稍作点定后的《稡编》被其好友吴昌期看到。吴昌期此人曾多次出现在赵南星的诗文集中。对于赵南星而言,吴昌期不仅是他的好友,而且还是他刻书事业上的“合作伙伴”。于是,刻书家吴昌期敏锐地发现 “是刻诸朗陵未广也。”[12](P149)据吴昌期刻意提及的“朗陵”,可以推测出《稡编》即陈氏自刻本。作为刻书家的吴昌期既提出《稡编》在朗陵流传未广,那么也就侧面证明,陈氏自刻本《稡编》因发行量不大,所以流通范围非常有限。自朱之蕃起,明代上述诸人记载《稡编》的时间大都晚于万历二十三年⑦,因此我们不能确定他们记载的《稡编》究竟是哪一版本。据明代诸人的记述可以发现:首先,李蓘和赵南星都曾见到陈氏自刻本的《稡编》,且两人都与陈耀文交好,由此推断,刻于河南确山县的陈氏自刻本《稡编》,受私刻的条件限制,起初应仅在河南地区和陈耀文朋友间小规模流传。其次,明代那些记载了《稡编》的文献在刊刻时间上大都晚于万历二十三年,在地域分布上大都集中于以江苏为中心的江南地区。由此可知,《稡编》在万历二十三年后开始在以江苏为中心的江南地区流传。

明末是明代词学最为发达的阶段。词学自身的发展,阳明心学的流行,以及巨大的社会变革,共同推动了明末词学的复兴,也为后来清代词学的繁荣拉开了序幕。因此,《稡编》也受到了更多的注意。

清人关于《稡编》的记载要比明人详细很多。清人关于是书的记录可分为两种:自刻本(十二卷本)和“消失坊刻本”⑧。关于自刻本的记载有:丁丙⑨《善本书室藏书志》记载:“《花草粹编》十二卷,明万历刊本,张月霄藏书。”[20]《浙江省第四次汪启淑家呈送书目》:“《花草粹编》十二卷,明陈耀文辑。”[21](P103)《浙江采集遗书总录简目》:“《花草粹编》十二卷。刊本。明进士陈耀文辑。”[21](P277)关于“消失坊刻本”的记载有:《总裁曹交出书目》载:“《花草粹编》二十二卷,附录一卷。明陈耀文著。三十二本。”[21](P173)浙本、粤本《四库全书总目》载:“《花草粹编》二十二卷。礼部尚书曹秀先家藏本。”[22](P2 508)此外,钱塘人金绳武在《刻<花草稡编>跋》中提及他曾得到两个版本《稡编》:“长夏假抄本于王吉甫姊壻,冬复假瞿颖山姻丈清吟阁藏本,始见原刻,分卷十二,以《乐府指迷》为卷首……若析十二卷为二十四卷,则从王君藏本也……。”[6]王吉甫借给金绳武的是二十四卷本,瞿颖山借给他的是十二卷本。在最后刊刻时,金氏选择了遵从王吉甫所给的二十四卷本卷数,刻成了后来的评花仙馆本。从上述记载中不难发现,无论是自刻本还是“消失坊刻本”流传地区仍在江南,但是主要区域由江苏转移到了浙江。

清代除了有明刻本《稡编》流传外,还出现了四库本与评花仙馆本《稡编》。《八千卷书目》记载:“《花草粹编》十二卷⑩,附录一卷,明陈耀文编,明刊本金氏活字版本(仅百本)。”[23]金氏即浙江钱塘人金绳武。金氏这一次刊刻虽然重新整理了《稡编》,但发行量依旧不大。发行量的大小与刻书者的意志是双向作用的关系。市场规模决定刻书量,而刻书量又会影响书的传播。或许在金绳武看来,《稡编》作为明代词选是具有一定价值,只是这样的价值不足以让自己大规模刊刻。仅有百本的评花仙馆本《稡编》的传播范围仍主要集中在以浙江钱塘为中心的江南地区。

在明、清两代,《稡编》被翻刻的次数非常少,每一次翻刻时刻书数量也很有限,由此导致《稡编》传世本的数量及版本种类也较稀少。早期的陈氏自刻本,因属于私刻且目的并非盈利,所以传播初期,传播规模大约只在陈耀文的好友及河南地区。随着江南地区文化的兴盛,以及坊刻本《稡编》对该书传播范围的拓广,《稡编》开始走出之前狭小的传播圈,逐渐“入驻”江南,受到江南文人的关注。清初的词学家大都集中于江南地区,他们或抄录或收藏了《稡编》,为后来四库本的出现、评花仙馆的重刻奠定了基础。但是因为词坛背景的变化,以及《稡编》自身考订不精、体例驳杂的局限,金氏并未在评花仙馆大规模刊刻《稡编》,因而评花仙馆本的传播范围基本上在以浙江钱塘为中心的江南地区。

清代有关“消失坊刻本”《稡编》的记载,既有二十二卷,又有二十四卷。朱仙林认为四库馆臣所用的坊刻本《稡编》为二十二卷,但成书后的四库本却有二十四卷。四库本《稡编》的二十四卷数与金氏《刻<花草稡编>跋》中提到的王吉甫本《稡编》二十四卷卷数相同。这就产生了疑问,清代目录书中记录的二十二卷本与二十四卷本是否为同一本?如果是,那么为何著录卷数如此不同?四库馆臣又为何编出二十四卷呢?若不是同一本,那么明代是否存在两个坊刻本?据赵南星文集可知,吴昌期曾托他序定陈氏自刻本《稡编》并让吴贞回江南翻刻。吴昌期父子是新安人,在与赵南星合作刻书的过程中几乎都选择了回江南刻书,可见江南地区是吴氏父子的刻书 “基地”。由赵南星序定,吴昌期翻刻的《稡编》,流通范围大抵也应在江南地区。当然,不论卷数和版本如何变动,不论《稡编》在明末清代的传播中心是江苏还是浙江,传播的大致范围仍在江南。

三、《花草稡编》在明、清两代的影响

《花草稡编》在明、清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明、清两代人对它的接受。明、清两代人对《稡编》的接受随着时代变迁而有所不同,可分为显性接受与隐性接受。显性接受如直接的评价、引用,隐性的接受如观念的接受、方法的接受。明人对《稡编》的接受明代文化氛围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明人对《稡编》的态度上。清人对该书的接受则更多表现于对《稡编》文献价值的接受。两个时代虽然接受方向不同,但却都符合了各自的文化背景,有着自己的时代特征。

在明代,除了那些与陈耀文相交甚好或学术旨趣相同的文人学者高度评价《稡编》外,大多数明人对《稡编》的态度都很消极,因此《稡编》并未在明代产生什么重大影响。由于学术旨趣与陈耀文相同,李蓘在《花草稡编序》中称赞《稡编》“使夫好古之士,得其书而学焉,则庶乎窥昔人之阃域,拾遗佚于千百,而为雅道之一助也。”[4](P2)他认为《稡编》不仅“备一代之典章”,而且还为好古之人提供了学习资料和学习路径,有力地帮助雅道的复归。赵南星在评价了陈耀文因广搜野史和小说增益词量致使《稡编》收词之“富”外,还注意到了该书的缺点——“所取词不必工,且有出韵者”[12](P149)。赵南星在评价《稡编》选词不工不严这一点上,要比李蓘更加客观和富有洞察力。赵南星所说的“选词不工不严”这一缺点引起了后世批评《稡编》者的注意。但作为朋友和晚辈的赵南星与后世批评《稡编》者不同,他没有责备陈耀文,而是为陈耀文作了辩解。赵南星在自己的《序》中特意解释说陈氏本就“专纂辑钩考,不甚著作”“又不喜歌曲”[12](P149),既为陈耀文“开脱”,又侧面承认了陈耀文的学者身份。

陈耀文与杨慎都是明代鼎鼎有名的学者,但比起杨慎《百琲明珠》等广泛传播的作品,陈氏辑纂的《稡编》在明代遭到了冷遇,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稡编》遭受冷遇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陈耀文并非词学家,而是一个“务实”的学者。作为学者的陈耀文非常重视《稡编》的文献价值,他仔细考证,又广征博引,力求把《稡编》做成一代的典章。过于重视文献价值,势必会忽视市场价值。在商品经济蓬勃发展的明代,文学被通俗化,文人开始与商人结合,文学开始走入民间,如《稡编》这样“严肃”的词选很难获得大众的喜爱。没有获得大众喜爱的《稡编》不会被书坊大规模翻刻,因此《稡编》的数量始终不多。接受范围的大小常与传播范围的大小密切相关。由于《稡编》发行量不大,所以传播范围不广,接受范围也一定不会很大。上述这些原因导致了有明一代对于《稡编》的记载寥寥无几,甚至连坊刻本都消失于世。

那些少数拥有或见过《稡编》的文人、词学家受明代文化氛围的影响,也大都对《稡编》持消极态度。陈耀文不好词曲,也不善词曲,他所编纂的词选难免出现词体误入的情况。这种情况是文人尤其是词学家所不能容忍的。文人与词学家对《稡编》的评价很重要,因为这意味着《稡编》接受群体发生了身份转换,《稡编》将走入了明代词坛领域,接受“专家”的检验,然而检验的结果似乎并不令人满意。朱之蕃在《词坛合璧序》[14]中指责《粹编》“淆杂”;宋徵舆[10](P91)在《唐宋词选序》中说《稡编》“其所收甚广,颇错杂不驯雅”;邹祗谟在《远致斋词衷》引俞彦的话说《稡编》“异体怪目,渺不可极”[19]等等。从上述文人对《稡编》的评价不难看出:作为通代词选的《稡编》,虽然比起明代其它词选来说长于考证、收词广泛,但在明代文人眼中,该书收词驳杂、体例混乱、作者署名凌乱,并不具备文学上的吸引力。既然内容“严肃”的《稡编》连文人或词学家都无法吸引,那么想要吸引喜好通俗活泼文学的大众,并通行于世,产生更广泛影响就更难了。

《花草稡编》本身的最高价值在于文献方面。正因这一特点,只有到了文献学蓬勃发展的清代,《稡编》的价值才被真正凸显。于是,《稡编》在清代就受到了比在明代相对广泛的关注与接受。

清人对于《稡编》接受,首先表现为显性的接受态度。向来给予明代词选不屑态度的四库馆臣不仅将《稡编》收入《四库全书》,甚至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对《稡编》作出了很高的评价[22](P704):

明陈耀文编……然其书捃摭繁富,每调有原题者,必录原题;或稍僻者,必著采自某书;其有本事者,并列词话于其后;其词本不佳,而所填实为孤调,如《缕缕金》之类,则注曰备题。编次亦颇不苟……犹讲考证之学……虽纠正之详不及万树之《词律》,选择之精不及朱彝尊之《词综》,而裒辑之功,实居二家之前,创始难工,亦不容以后来掩矣……。

在这段提要中,馆臣称赞了《稡编》的文献价值——收词繁富、编次不苟、讲究考证,但又通过将该书与《词律》《词综》相比,指出了《稡编》在考证与取舍上的不足。其实四库馆臣的评价只是在明人对《稡编》内容驳杂,择体不严,取舍不精的批评之外,称赞了《稡编》的文献价值。相似的评价还有张文虎,他在《舒艺室杂著·跋花草粹编》[24](P705)中指出《稡编》“其取材甚博,足资泛览”,但仍然存在抉择不精、校订疏舛、体例庞杂的毛病。上述这些文人、学者们的批评,是《稡编》拥有“词学文献资料库”这一特征所不可避免要经受的诘难。“词学文献资料库”这一特征像是硬币的两面,消极的一面在于《稡编》的驳杂会导致自身因为体例不纯而被批评,甚至在到了近代《稡编》依旧被人指责,积极的一面在于《稡编》庞大的词曲量,以及书中保存的小说、稗史、杂志等文献,为后世学者提供不少文献材料。

清人对《稡编》的文献价值的发掘主要体现于两点,第一点也是最主要的一点,即对《稡编》辑佚价值的发掘。如:朱彝尊在《词综·发凡》中写道:

古词选本,若《家宴集》、《谪仙集》……及草窗周氏选,皆轶不传,独《草堂诗余》所收最百年来,学者守为《兔园册》,无惑乎词之不振也。是集兼采……杨慎《词林万选》、陈耀文《花草粹编》、沈际飞《草堂诗余广集》、茅映《词的》、卓人月《词统》诸书,务去陈言,归于正始……至如曾慥《乐府雅词》,《天机馀锦》采入《花草粹编》……则诸书嘉、隆间犹未散轶……周公谨、陈君衡、王圣与集虽抄传,公谨赋西湖十景,当日属和者甚众,而今集无之,《花草粹编》载有君衡二词……。[3](P9)

朱彝尊《词综》选择了众多《词选》作为参考,其中就有《稡编》。《稡编》因为收词范围宽广而具有了辑佚价值。况周颐在《蕙风词话·卷三·董解元哨边》中记“董词仅见《花草粹编》,它书概为之载。《粹编》之所以可贵,以其多载昔贤不经见之作也。”[25](P213)周颐在通过评价《稡编》收书范围之广,收书种类之珍贵的同时,间接指出了《稡编》具有的辑佚价值。

第二点是对《稡编》校勘价值的发掘。《词律拾遗》补《词律》未收的柳永《归去来》(一夜狂风雨。花英坠、醉红无数。)、王灼《恨来迟》(柳暗汀洲)并在每首词的词末各注:

后起比四十九字体多二字。余字亦稍异《花草粹编》“醉”作“碎”。[26]

此词王之道作看字下有取字见《花草粹编》软叶本作“静”。[26]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清人利用《稡编》进行校勘的例子,如缪荃孙在《艺风堂文续集·柳公乐章校勘记跋》中提到他所提序的《柳公乐章》曾用《稡编》进行校勘。

除了上述两种对《稡编》主要文献价值的发掘外,《稡编》还因为保存很多文献而同样具有考证价值。孙尔准在《泰云堂集》中的《无弦琴谱序》记:

“曩在史馆繙《永乐大典》,见有《无弦琴谱》不著撰人名字。读其词清丽和雅与玉田、中仙、草窗相鼓吹,证以《绝妙好词》《花草粹编》所载,及贞居、蜕严和作知为仇仁近词。”[27]

因为《稡编》引书范围广,陈耀文编书时又用了些在明代鲜有,甚至在后世失传的书,所以《稡编》为后世词学家判定词的作者提供了线索。

除了上述显性接受外,清代的词学著作中还存在着对《稡编》的隐性接受。正如四库馆臣所说,《词综》的考证确实比《稡编》精密,但是朱彝尊的《词综》中依然有《稡编》的“遗留”。如在观念上,朱彝尊就继承了陈耀文考证诸书的方式和态度,他说:

词有当时盛传,久而翻逸者,遗珠片玉,往往见于稗官载纪。是编自《百川学海》《古今小说》《唐宋丛书》,曾氏《类说》……翻阅小说又不下数十家。[3](P10)

如此广泛搜集群书,甚至将收词范围扩大到小说、稗官载纪,这与陈耀文辑纂《稡编》的方式如出一辙。再如《稡编》中收词,有时会从志怪小说中收取假托仙鬼的词作,如《字字双》(床头锦衾斑复斑)的作者王丽真是《才鬼录》中的女鬼,《稡编》将其收入并署名王丽真女郎,而朱彝尊在辑纂《词综》时同样将它收录,仍旧署名“王丽真女郎”。

除了朱彝尊的《词综》外,清代的许多词学著作都可见《稡编》的身影,如《古今词话》《钦定词谱》《赌棋山庄词话》等等,由于篇幅原因在此不再详细论述。

四、结语

纵观明、清两代,《稡编》的传播范围始终不是很大。受文化背景的影响,《稡编》主要流传于江南地区,但在两代又各有不同的传播中心,明末传播重心在江苏,清代则在浙江。出于学者的学术习惯,陈耀文将《稡编》编成了一部具有“词学资料库”特征的词选,该书也因这一特征而在明、清两代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因为陈氏是学者而非词学家,他编纂的词选难免出现收词混乱、体例庞杂的情况,加上《稡编》的内容与明代其他盛行词选相比又较为“严肃”,所以《稡编》在俗文学占主流的明代文学市场上并不讨喜。于是在明代,《稡编》遭到了冷遇且被不断批评,并未产生广泛影响。而到了清代,随着词学的复兴以及文献学的发展,《稡编》缓解了之前遭受的冷遇,还影响了部分学者,但又因陈耀文受到明代学术水平的限制在编纂《稡编》时考证与审定都不如清人严格,所以该书在清代产生的影响力非常有限。因为上述多重原因的限制,导致《稡编》无论是在通俗文化盛行的明代,还是在学术发达、经典词学著作不断产生的清代都不能盛行并产生深远影响。

注释:

①该书原名为《花草稡编》,但在后世流传过程中常被写为《花草粹编》,实际上二者指的是同一本书。

②朱仙林《<花草粹编>版本源流探微》中对比了现存各版本《稡编》,国图所藏自刻本《稡编》质量高于其它版本。

③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中有《刻<花草稡编>序》。

④朗陵在确山县西,明人在记录陈耀文籍贯时有时会写“朗陵陈晦伯”。

⑤现存有最早版本为明万历三十年鹿角山房刻本《青泥莲花记》。

⑥邹祗谟(1627-1670),字汙士, 号程村, 别号丽农山人,武进人,明末清初词学家,其词在《全清词·顺康卷》已有辑录,其词学思想主要体现在《倚声初集》的作品评论及《远志斋词衷》中。

⑦《词坛合璧》最早版本为万历四十八年本。

⑧朱仙林考证,该本为后世二十四卷的源头。

⑨浙江钱塘人。

⑩评花仙馆本为二十四卷袖珍本,此处应是笔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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