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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小说家

2020-12-20沈大成

青年文摘 2020年13期
关键词:阁楼小说家社长

沈大成

早在黄昏到来前,编辑们一个两个地下班了。连接办公室的走廊逐条撤空。保安在固定钟点出现,小说家这时也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

他出了阁楼往下走,在无人的走廊上,缓步溜达。经过数间紧闭房门的办公室,走到走廊尽头,他停住。十四扇窄窗连成大半面墙,从这里,看到小马路上栽成行的梧桐树。他接着下楼梯,把每一层楼游荡游荡,在每道走廊尽头,他都停步看风景。等他到了一楼,便会看到值班保安,就是刚刚巡楼的那个。

保安早就听见出版社里仅剩的脚步声,橐橐,橐橐,从头顶开始,回声响彻整栋楼。几十年前,保安还年轻,刚来工作,他必须从小说家的谈话中,过几年他可以从小说家的脸色上,现在只要一听脚步声,就能猜出小说家今天写了几行字。“今天他写了不少。”保安先是依据声音做判断,见到小说家本人迈下最末一级台阶时,他想到,“最近一直写得多,写得很顺利。”保安是除老社长外最了解小说家的人。小说家定居在出版社。

很多很多年之前,小说家向出版社要下一间办公室。在拥有办公室之前,他曾经在这里出版过处女作——一本畅销书。在出版这本书之前,谁都不看好这本书,但是这本书的命运好。它不温不火地销售了半年多,突然契合了一个社会话题而走红,马上加印了又加印。紧跟着,他的小说卖出电影版权,电影拍得平平,可又带动新一波书的热销,将小说家推上畅销书作者的榜单。小说家趁着余勇,出版第二本书,销量为第一本畅销书的七分之一,不够好,也说得过去。

他就是在写第三本书时,请求出版社社长暂时提供他一小块写作的地方。社长不是拘泥于条规的人,爱交朋友。他们讨论过,在新书完成后,三本书要做成会引起关注、赢得奖项并卖得动的三部曲套装出售。小说家建议,房租和新书预订金相互抵销,社长同意了。

“在出版社写作,一定是很好的。”社长举出上一代八个名作家的名字,“……像他们。以前的作家都是出版社的好朋友。”

“是的。”小说家也表示认可。后来,社长带着他走了几层楼,最后来到出版社的顶楼。“作家是需要好好工作的,这里不错。”阁楼上的房间小,有个倾斜的顶,高处人能好好走路,最低的地方假如摆张书桌,因为进出不方便,人坐在那儿会坐得牢。他由衷感慨道:“是工作的好地方。”

从阁楼连下三层,走廊最靠里是茶歇室,他以乔迁新居报答房东的心情,赠送出版社一台中档咖啡机。不同品质的咖啡豆,他也曾提供过很长一阵。每天下午,他下楼做一杯咖啡喝,物物交换似的吃茶歇室常备的小饼干和彩色软糖。

小说家一开始的工作时间和编辑同步,早9点至晚5点。编辑们在梧桐小道上,时常见到他若有所思的背影,他背着公文包,穿戴整齐,像他们一样上下班。一段时间后,时间被调成早8点至晚6点,勤奋的编辑会在梧桐小道上见着他。又过一段时间,他将时间再往两头延长,成为早7点至晚7点,这时编辑们既看不到他来,也看不到他走,他给人每天腾空出现在小楼里的印象。周末和节日他也照常出现。一次偶然的通宵,为后面更多次的通宵开了头,他越来越长时间地待在出版社,蜷缩在阁楼一张长沙发上睡觉,也买了简易衣柜放他不多的衣服。最后他昼夜都在。在新来的年轻编辑看来,小说家并非客人,他和这栋房子合二为一,是这里的主人。

三部曲的第三部,迟迟未能完成。

社长口头将租约延期两次,“你再住住,为了写出好作品,那不要紧。”之后索性闭口不提,任由他一直住下去。原因之一是,小说家住在闲置房间,出版社没有产生成本。二是为了成就一种美谈。只要机会合宜,社长就主动向记者提到,某某小说家“常住我社”一心写作,自己作为出版人从来是全力支持的。

如果说前两点反映了一个生意人必不可少的算计心,那么第三个理由是单纯的、高尚的——社长欣赏小说家。不出几年,他们结为真正的挚友,在社长心里,兑现文学梦的正是小说家这种人。小说家的心扉,也唯有向社长敞开。

“那个人……”一躲进社长办公室,小说家就无力地倒在椅子上。他讲小说里主人公的困境,“他要进房间,那件会触发他命运的关键事情在等他,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叫他走进去,他已经从上周五开始在走廊上待了4天。”

然而,小说“正要”如何进行,是麻烦中最小的一撮,他可以叫主人公在走廊上等自己几天,在这几天中细细思索,终会找到解决办法。小说“已完成”的部分才是最可怕的。

随着岁月流逝,小说家不再是写下第一行文字时的他自己,他对事物的看法日复一日地改变,思想和最初相比已经面目全非,他很难赞同自己前一个月写的东西,厌恶前一年至前十年写的东西,至于十年以前的,他不能相信自己竟胆敢写出来。他每时每刻都忙于揪住过去某个时刻的自己,和他说那么写是很坏的,要推翻重来。

过去的自己振振有词地反击,说他彻底否定过去,便会彻底否定现在,也会彻底否定未来,忙于否定,便没空建设。一方面他们交战,同时他们又争做裁判,不知该判定哪个自己赢得胜利。而未等分出胜负,新的思想让新的自己诞生了,新自己也加入战斗圈,这进一步扩大了混战规模。

“所有好的作家都是这样,谁能对自己不起疑心呢?有疑心对写作一定是很好的。”社长亲切地安慰朋友。

小说家默默无语。

社长问他,最近除了写作还做什么。小说家讲起他在外部世界的行踪,如同讲起着陆地球前在外太空的生活,他渐渐觉得那是不真实的。

社长看着梧桐树长高,心中感慨。他从不催促小说家,但时光催促他。到了值班保安光凭脚步声就能猜出小说家的日产量时,小说家已经中年,社长到了年纪,卸任了。

在小说家看不到的地方,老社长做了可做的一切。交班时,他特地与新社长谈了话:“出版社里住着一个小说家,我本人和所有编辑已经习惯了。我们和小说家之间,像是建立了一种古典的关系,这种关系不要求双方马上完成交易,货款两讫,它脱离了现代人立刻就要見到好处的趣味,从而使我看到自己的灵魂某些地方还光洁发亮。我做别的事情时也笃定一些,在把某些欺世盗名的书送上印刷机时,一想到小说家,我就可以说我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出版人,我没有愧对我的职业。”

“这很感人!我也想以后回顾职业生涯时,能坦荡地说出这种话。”新社长用浮于表面的钦慕口吻说。

老社长坐着小轿车走了,他几次想回头看一看阁楼,但他按捺住了,“没有什么再可以为你做的了,我已功成身退。”

小说家失去庇护,接二连三收到驱逐令。新社长是这样想的,没有一件事比这件事更方便表明其立场,假如留下小说家,说明自己是继承前人思想和做法的保守派;假如请走小说家,那无疑向所有下属传递了改革决心。

从这时起,全社上下感受到新风吹进小楼,规章制度变了,会议长度变了,人们说话音量变了。但小说家的变化更为剧烈,他忽胖忽瘦,年纪看起来忽大忽小,在一天之中,他也如此颠三倒四地变化着。编辑们在楼梯上、在茶歇室遇见他,他忽而表现出与人交谈的热望,忽而像死掉的蛤蜊般闭紧嘴巴。有时,有人在二楼见到小说家,但又有编辑声称同一时间小说家其实出现在另一层楼,自己还同他说了话。他们还听见阁楼上总有动静。他们从同理心出发,这样想:小说家和我一样受到新社长的折磨,造成他模样大变,写作的状态也变激烈了。

冬日的一天,编辑们准点下班,小说家在天黑后也离开了出版社。这天他出门的时间远较平常晚,他没有直接走下来。值班保安听见远比脚步声丰富多元的声音。它们开始于小楼最高处的阁楼,保安此前从未听过,他事后回想起来,那好像是往一个袋子里装鸡蛋,装满后再将袋子拎起敲击硬物,一些蛋壳咔嚓破了,蛋黄蛋白轻轻流出来——整个过程中全部声音相加之和。随后,保安又听见小说家从房里走出来,在每一层楼盘桓良久,其间他反常地折返阁楼数次,但保安并未在意。终于,小说家走到一楼。这天他的样子异常消瘦、神情冷峻,令保安不敢搭话。小说家走近保安,突然将手里捆扎好的一团东西往他的臺子上砰地一扔,什么也不说,扬长而去。

那是他完成的书稿。

一个星期后,小说家仍然未归,行政奉命打开阁楼的门,她马上发出很大的呼喊声,大批编辑连忙奔上来,小楼一时地动山摇。稍后,有人把编辑们挤在门边从不同角度看见的画面汇总起来,报告给新社长。几天后,消息传到了老社长耳边。倾斜屋顶下的小房间遍布尸体,从房间最矮至最高处,尸体依次趴伏在书桌上、坐在椅子上、横陈在长沙发上、竖立在敞开门的简易衣柜里。并且从那头到这头的地板上,还有许多尸体一弯一弯地像超市里冰冻好的虾一样按顺序躺着。每条脖子都被拗断了。每张脸都是小说家,严谨来说,是从年轻到中年的各个时期的小说家。每具尸体的右手都抬离身躯,做写字状。

在小说快要完成前,小说家新旧时期的自己竭力涌现,争夺小说主导权,小说家杀死了过去的全部自己,终于完成书稿。

时至今日,小说家没有再度现身,小说家的小说等待被世人评判,小说家的许多具尸体仍然隐藏在梧桐树浪掩映的出版社的角角落落,每一具都献身于写作。

(摘自《屡次想起的人》,上海文艺出版社,本刊有删节,知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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