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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中遭遇强迫症

2020-12-20程盟超

青年文摘 2020年13期
关键词:强迫症人生同学

程盟超

1

高一被县城唯一的心理康复医院诊断为强迫症时,我心里最大的疑惑是,我的那些同学面对暗无天日、严重缺乏乐趣的填鸭式学习生活,不感到厌倦吗?后来才知道,大家都在焦虑的火山口,但被灼烧到摇摇欲坠的或许只有我自己。

高中时代也并非全无乐趣。兴趣爱好、友情恋情卡在禁忌的边缘,好学生享有一点偷摸发掘的特权,其他则全看班主任的心情。我是一个享有“特权”的人。更幸运的是,我初中时就喜欢的姑娘,与我分到了同一个班级。

我那时是个胖子,满脸都是青春痘,发型永远是毫无生气的平头,身上带着一股令人厌恶的自以为是,懂的东西不多,表现欲却很强。而我喜欢的女生是班里的乖乖女,总是甜甜地安静地笑着。她一出现,仿佛全世界都染上了粉红色。

现在回想,如果这段感情真的侥幸成功,那我黑白色的高中生涯大概会多彩起来,整个人不至于焦虑。现实却很残酷,我用零花钱买各种礼物送给她,女孩则把我当“朋友”。直到有一天知道她和班里最后一排那个学习很差但个子高且长得帅的男生在一起时,我感受到了背叛,产生了巨大的愤怒。虽然这种感情毫无来由,但此后他们的每一次“同框”出现都折磨着我,撕扯着我的理智。我在信任我的老师们那里说他们的坏话,这种恶劣的行为又令班里的一些同学鄙视、疏远我。

从小到大,除了父母隔着一层窗户纸对我的关心,在做人和情感方面很少有人给我指导。16岁那年的冬天,没人告诉我感情并非付出就有回报。莽撞的我觉得生活不公平,因此更加鲁莽地追求我心中的“公平”。我成为一些同学嘴里的“狗腿子”,获得了老师们的优待,却也失去了一些可能更重要的东西。

因为我学习好、听话且能帮他管理班级,班主任让我上晚自习时去他的办公室上自习,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那时我问他,在班里人缘不好怎么办。他说不要在乎那些人的看法。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比感谢他。但如果让我回到高中,我会换一种选择。

2

老师和同学们都不知道,那时的我患上了严重的强迫症。它是一种奇怪的病,带着焦虑的底色,完全不是人们开玩笑时轻松的说辞。我总是机械地重复很多事,知道它们毫无意义却停不下来,比如不停地收拾书桌和整理书包,走路时必须踩相似的地砖,总觉得会有一杆枪射出子弹打爆我的头……我急切地想摆脱这些念头,事态愈演愈烈,无法控制。我每天在课堂和家里被这些事情困扰,还要在别人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感到十分沮丧和着急。

再后来,强迫症衍生出疑病症。我开始忍不住地设想、怀疑直至坚信自己得了某些不治之症。这些怀疑毫无来由,但对照不靠谱的医学资料,总会发现自己身上的某些症状好似病魔的影子。我开始流汗、哭泣,崩溃后再竭力寻找自己没事的根据,日复一日。

现在回忆起那段时光,我感到惊诧不已,自己竟把宝贵的青春浪费在这些事情上。一方面是由于我如今摆脱了心病,另一方面因为我现在有了想做的事——写作,想见识更大的世界,探寻人性的规律。但高中时的我,对未来的生活尚没有任何预期。我的文科成绩非常不错,客观题几乎从不丢分,数学却一塌糊涂。我也不太清楚考上名牌大学有什么意义,老师从来没有和我们讲过……

没有乐趣又缺乏目标的三年是难熬的,我从来没有问过其他同学的想法。我在三年间一直保持着“看得过去”的成绩,最终考上了重点大学。高考分数赋予我虚幻的优越感,令我被老师、家长表扬时感到安全。但我在那三年里从来没有想要做好某件事的强烈愿望。

按理说我应该忘我地学习,但缺乏理由,“学生的天职是学习”说服不了我。很多时候,我会思考三年的付出是否值得,我们学到头疼、失眠、眼睛充血,不是因为我们热爱什么,而是因为我们害怕——害怕学习不好就会有不好的人生,害怕被批评、被同学瞧不起,害怕自己一生只能生活在小县城。

这挺荒唐的。尽管我那时没有发现它的荒唐,但它确实说服不了我全身心投入,甚至加重了我的焦虑。当我的世界里只有学习时,我无法通过它摆脱该死的强迫症。

3

直到后来,我成为一名记者,也遇到过一些大城市里知名高中的孩子,他们说自己想当医生、作家、物理学家。我们那时很少有人具有他们这种明确而强烈的渴望。我羡慕他们和我说话时的眼神。

事情发生转折大概是我的疑病症最严重时。那时我失眠、腹泻、頭疼、浑身发痒、鼻子总流血,几乎绝望了,觉得自己得了绝症,很快就会死。接受了这个可怕的“事实”后,我思考了一个问题:如果我的人生只剩下几年,我该去干什么呢?

答案竟只有一个——看尽可能大的世界。那时的我对人性、政治、社会还没有什么理解,但我想在死之前看看热带宝石色的海,看看潘帕斯一望无垠的草原,看看非洲大地上奔跑的动物;我也很好奇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吃什么、喝什么,每天在想些什么……

在最绝望时,我开始想象这些,发现如果能实现愿望,生活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哪怕前方就是死亡。随后一切好了起来,我的强迫症还在,也时常焦虑,觉得生活一团糟。但我有了期盼,期盼自由,自由到能支配自己。日常其实没有变化,我还是带着压力学习,期盼高中生活早日结束,但一些小的美好渐渐给了我支撑,比如一节体育课、一本有趣的课外书……

高中生活就这样度过了。高考结束的那天下午,我身上的一切病痛突然消失了。那天晚上,我吃了很多饭,睡得很香,焦虑荡然无存,好像从没有存在过。身体里的一些东西被猛然抽走了。

时至今日,我大致做着想做的工作,见识了很多不同的人和事,人生的宽度增加了。这份生活可以追溯到我高中痛苦的三年,它以一种意外的方式为我补上了一课。我不想回忆,但应该感谢。我也明白了焦虑没那么可怕,不要担心生活的触底。人生不止一条底线,打破、重铸、慢慢爬回来,哪怕当时真的糟糕透顶。但过上几年再回顾过去,我又想不起当时在怕什么。

我为什么如此健忘,自己也说不明白。大概人一生可以在乎很多事情,真正要紧的却只有那么一点。我曾经如此在意那个“粉红色”的女孩,高二分班后却再也没有收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后来我才明白,我真正在乎的不是她,而是别的东西。我精神崩溃前从未触及过这件东西,精神崩溃后反而拥有了它。

(摘自《读者·校园版》2019年第16期,河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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