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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笔与道心:论《毛诗序》的历史叙述与价值阐释

2020-12-20厉运伟

关键词:诗人价值历史

厉运伟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毛诗序》是《诗》三百篇的序文,是探讨诗义、阐释诗旨的资料汇编。就文化属性和学术传统而言,《毛诗序》不是将诗歌或文学作为一门独立的艺术而进行封闭的理论研究,而是通过历史叙述与价值阐释的开放式解诗方式,在文教合一、道艺合一、知识与价值合一的整体性视域中,参与古代士人阶层对自身真理话语与道德话语的维护,以及某种统一性的知识、思想与价值系统的建构。对于《毛诗序》的历史叙述与价值阐释,目前学界已有所述及①,但对于这种解诗方式的发生缘起、内部构成原则及其背后隐藏的诠释视域与意图指向,似尚有待发之覆。本文拟从这几个方面入手对《毛诗序》的历史叙述与价值阐释进行观察和探讨,以就教于方家。

一、原诗人之意:历史与价值的双重述说

作为儒家诗学思想的奠基性作品和纲领性文件,《毛诗序》所遵循的释诗进路,不是经由对诗歌形式技巧与审美表现的分析以求取其文本义或文学义,而是通过对诗篇内容中所涉及的时空背景与人物、事件的历史叙述与价值评判,以探寻文本背后的意义世界。这一释诗进路的选择深深地影响了儒家诗学思想的阐释走向与观念建构,特别是对于中国传统文论中强烈而深沉的历史意识与价值精神的形成具有典范性的意义。那么,《毛诗序》的历史叙述与价值阐释是如何发生的?或者说,促成这种双重阐释的因素是什么?

《毛诗序》的历史与价值的双重论释进路产生于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是随着《诗》三百篇的经典化过程及其所带来的的释诗新变与视角转换而形成的。一是《毛诗序》的释诗进路的择取基于这样一种作为基本前提的历史事实,即从用诗到释诗的立场转换。二是不同于用诗场合中以断章取义的方式表现用诗人或赋诗人的“志”,释诗过程中所关注的始终是以作诗人的“志”为核心的作品整体性意义,因此“原诗人之意”成为释诗的关键性意向与追求。三是对于释诗的意向目标即“诗人之意”的还原是在双重意义上进行的:对诗人的历史境遇与事件场景的还原;对诗人内心主观情感与意图的揭示。这种对“诗人之意”的双重还原,构成《毛诗序》历史叙述与价值阐释的前在视野与先行意念。

首先,《诗》三百篇在春秋战国时期经历了其社会功能与角色的转换,从贵族阶层达政专对的工具转变为普通士人阶层知识建构与思想阐释的功能性载体与资源。孔子正处于从用诗到释诗的过渡期, 他一方面仍然主张“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这是对《诗》的达政专对等政治功能的认知延续;另一方面则在讲授过程中取譬隐喻,触类推广,从而开启了释诗的新局面。孔子的释诗立场的转换至少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对《诗》对于人的内在道德与精神修养之价值的肯定,论诗的重心从政治功用转而为教育的意义与价值②,从而实现了从诗的政治意义到教育意义的诠释重心的转移。二是通过对《诗》的文献整理、编订和思想阐释,在确立《诗》作为儒家经典文本统一性的基础上,建立了以“思无邪”为指向的价值阐释的统一性标准。孟子所处的时代正是礼崩乐坏、赋诗不行的时期,诸侯之间宴享会盟场合的用诗现象已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士人阶层著述与传授中的引诗、释诗。孟子释诗,一方面提出了“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而求取一篇之义的阐释原则,即从原来的断章取义转换为追求一篇诗歌的整体意义;另一方面则确立了“以意逆志”和“知人论世”的释诗方法。这可以看作是《诗》学史上的一个重要变化,正如学者所指出的,“其特点在于通过这两条途径,直探诗之本旨。”[1](P18)孟子有关《诗》的阐释原则与方法的提出,成为《诗》的社会功能与角色转换(即从用诗到释诗)的重要标志。

其次,随着释诗立场的转换而来的是诠释重心的转移,即从原先用诗场合中以断章的方式表现用诗者的“志”,逐渐过渡为释诗过程中所追寻的作诗者的“志”。《左传》载襄公二十七年赵孟通过赋诗以观郑国七子之志,昭公十六年韩起通过赋诗以知郑国六卿之志,所体现的都不是作诗的原本意义,而是用诗者的“志”。故此时“作者不名,述者不作”,“只有诗,无诗人”[2](P221)。释诗则不同。释诗的视域下所呈现的是用诗者的隐退与作诗者的出场,正如朱自清先生所说,“诗乐分家以后,教诗明志,诗以读为主,以义为用;论诗的才渐渐意识到作诗人的存在。”[3](P216)这种隐藏于文本之中或文本背后的作诗者的“志”或“意”,正是序诗所关注的重心。《尚书序》云:“序所以为作者之意。”[4](P116)孔颖达释《关雎序》云:“序论作者之意。”[5](P273)《毛诗序》对诗篇之义的释读正是围绕作诗者之意这一中心展开的,因此,“原诗人之意”成为《毛诗序》释诗的关键性意向与核心诉求。故王国维先生说:“汉人传诗,皆用此法。故四家《诗》皆有序。序者,序所以为作者之意也。”[6](P169)

再次,“诗人之意”并非完全封存于文本内部的独立自足的东西,而总是与诗人所处的生活世界发生关联,具有外向的指涉性。因此,《毛诗序》对其意向性目标即“诗人之意”的还原,就不能不在双重意义上进行:一是对诗人所处的生活世界,特别是作诗时的历史境遇与事件场景的还原;二是对诗人在此种境遇和场景下的内心情感与主观意图的揭示。进一步来讲,不管是对外在的历史事件还是对内在的主观意向的还原,都具有更为具体而集中的内涵与指向。正如钱穆先生所说,诗之言志,“必有一所与言之对象”,而不像后代诗人那般“自言自语地言志”;同时,诗所言之志,“乃专指政治方面言”,而不像后代诗人那样“就于日常个人情感言”[7](P249)。因此,对诗人之“志”或“意”的还原,一方面必然指向事件发生的历史承担者即天子或诸侯,也就是诗人所言说的对象;另一方面则涉及诗人对此事件所持的态度,特别是对其有关“政治”层面的判断与评价。对诗人之意这两个层面的还原,构成了《毛诗序》历史叙述与价值阐释的双重进路。清代学者陈启源论《诗序》云:

夫论世方可颂《诗》,而《诗》不自著其世;得意方可说《诗》,而《诗》又不自白其意。使后之学《诗》者何自而入乎?古国史之官早虑及此,故《诗》所不载者,则载之于《序》。其曰某王某公某人者,是代诗人著其世也;其曰某之德某之化美何人刺何人者,是代诗人白其意也。[8](P449)

陈氏所论,正指出了《毛诗序》所提供的 “著其世”与“白其意”的双重进路:其中“著其世”在《毛诗序》中体现为“其曰某王某公某人者”,指向人物、事件与时代背景,属于历史叙述的进路;“白其意”在《毛诗序》中体现为“其曰某之德某之化美何人刺何人者”,指向诗人主观动机与深层意图,属于价值阐释的进路。《毛诗序》正是通过对“其人”、“其事”的陈述性内容与“所美”、“所刺”的评价性内容的书写,在历史与价值两个层面上达成对诗人之意的还原。

综上而言,《毛诗序》的历史叙述与价值阐释产生于从用诗到释诗的历史文化语境的转换这一背景之下,“原诗人之意”成为其释诗过程中的目标指向与意义中心。不可否认,这里所说的“诗人”的身份构成是复杂的,因为《诗经》本身即是在“采诗”、“陈诗”、“编诗”的基础上经过二度创作甚至多重创作而形成的,它“既不是漫无主体的‘集体创作’,亦不是后世意义上‘诗人’的独创作品”[9](P137)。故“诗人”本身即具有多重身份,这固然增加了对诗人之意进行还原的难度,同时却也赋予了其多层次的丰富内涵与意义。《毛诗序》所原诗人之意,即是包含了采诗之意、陈诗之意、编诗之意等多重意义的综合体,③这正是其历史叙述与价值阐释的理解前提与意义之源。

二、价值主导与史事证立:《毛诗序》的释诗结构原则

在“原诗人之意”的诠释指向下,《毛诗序》通过历史叙述与价值阐释的方式,建立起释诗的双重结构,从而提供了通往《诗》的历史时空与意义世界的有效途径。在这一释诗结构中,由于自周初以来的人文理性传统及儒家现实关怀精神的介入,其内部构成即历史叙述与价值想阐释之间并非简单的平行并列关系,而是形成了以价值阐释为主导,以历史叙述为依据,并以历史叙述证立价值理念的非均衡结构原则。

首先,《毛诗序》的释诗结构原则体现为价值阐释的主导性和优先性。清人程廷祚曾指出:“汉儒说诗,不过美刺二端。”④以“美刺”二端概括汉代《诗》学的整体特征,虽有简化之嫌,但确指出了《毛诗序》在解释篇义时的价值主导问题。所谓“美”即赞美、颂扬,“刺”即批评、批判。《诗经》中自言其诗为“美”或“刺”的即有十余处。⑤《毛诗序》则进一步发展了《诗经》中的“美刺”思想,使之成为《诗》的普遍的主导性的价值诉求。以《风》《雅》言之,其中标明“美”的有二十八篇,标明“刺”的有一百二十九篇,计占诗篇总数的十分之六,此外尚有虽不言美刺而实具美刺之义者。根据朱东润先生的统计,“总诗之美刺与夫类似美刺者言之,《风》《雅》二百六十五篇之诗,十可尽其八九,而刺诗为尤众。”[10](P101)作为《毛诗序》价值阐释的集中表现方式,美刺将《诗》的多面性与歧义性因素予以过滤,并置换为某种统一的意义所指,从而使《诗》三百篇成为包蕴经世之道与价值秩序、提供知识话语与道德话语的经典依据。

在这个意义上,《毛诗序》的美刺精神与《春秋》的褒贬原则是一脉相承的。孔子在礼崩乐坏的历史情境下作《春秋》,“采毫毛之善,贬纤介之恶”[11](P807),将自己的思想与价值判断具体化于历史的叙述中,其目的在于以褒贬之话语代行天子赏罚之礼制,以道德与价值秩序规范和重建现实世界,从而达到“一字之褒,宠踰华衮之赠;片言之贬,辱过市朝之挞”[12](P2 359)的效果。诗之美刺,同样在于为秩序重建确立道德之依据与价值之规范,故郑玄《诗谱序》云:“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各于其党,则为法者彰显,为戒者著明。”[5](P262)美刺的终极依据在于“道”。在经学的建构中,“道”的形上之源为天道,天道下贯于人间则为人道,人道的理想状态和典型体现是王道,即以文武周公为代表的先王之道。作为“战国遗孤,汉家螟蛉”[13](P86~93),《毛诗序》继承、融合了先秦理性精神和汉代王道思想,在以《诗》为经和求“道”于经的前理解基础上,将求取《诗》义特别是其中所蕴含的圣王之“道”作为主导性追求,并使之成为“美刺”这一《诗》学话语的价值基础和依据。故《序》以《周南》《召南》为“正始之道,王化之基”,以《豳风·七月》为“陈王业”“致王业之艰难”,以二《雅》言王政废兴之所由,以三《颂》言先王盛德之形容。其所美刺,皆以王道之隆替兴衰为据,就其价值判断的标准而言,实与《春秋》褒贬之义相去无几。故论者有云:“《诗》《春秋》相表里,于《序》见之矣。”[14](P1 107)

其次,《毛诗序》释诗结构中的价值阐释往往是通过历史叙述的方式实现的,历史叙述成为价值阐释的知识基础与经典依据。在还原诗人之意的过程中,《毛诗序》体现出浓厚的历史意识,这种历史意识不仅体现在从空间上以家、国、天下的社会结构阐释诗歌发生的历史场景、人物事件及诗人的创作意图;而且体现在从时间上以兴衰治乱的历史结构勾勒出周王朝从兴盛到衰亡的发展轨迹。但是,这种历史意识绝非简单地停留于历史现象的还原,而更体现为对先王之道的无限向往,其最终的目的则在于从具体的历史现象中抽象出具有普遍性的道德真理与价值规范,并以之作为批判乃至重建现实世界与秩序的标准。故《毛诗序》云:“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在这个过程中,《毛诗序》还原诗人之意的有关历史叙述就成为阐述和证立先王之道的一种主要手段与方式。经由历史叙述所抽象出的先王之道成为诗人美刺的依据或标准;而历史叙述中的人物与事件则成为诗人美刺的目标或对象。

这种以历史叙述阐明并证立价值理念与原则的做法是中国古代思想表达的一种独特方式,其特点在于:“把自己的思想,主要用古人的言行表达出来;通过古人的言行,作为自己思想得以成立的根据。”[15](P209)如孔子著《春秋》,一方面是以历史人物与事件的记载为著述形式,“其事则齐桓、晋文之事,其文则史”(《孟子·离娄下》);另一方面又将自己的思想落实到所陈述的具体史事中予以表达,故孔子说“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孟子·离娄下》),又说“吾因其行事,而加乎王心焉”[16](P159)。可见孔子对春秋间齐桓、晋文之事的叙述,不过是发掘史义(取义)、行其褒贬的一种方式。就这一点而言,《毛诗序》通过历史叙述的方式以赞绪王道、美刺天下,与孔子作《春秋》的精神指向与实现方式是一致的。这种以历史叙述证立价值思想的表达方式,成为儒家思想论述中的一种普遍取向。[17](P302)

《毛诗序》的价值主导与史事证立原则,不仅决定了其对诗人之意或篇章之义的具体阐释与还原状况,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其对诗的本体特征的认识。如以“美刺”等话语为代表的诗学精神所肯定的是某种道德秩序与价值世界的优先性,这种优先性甚至主导着对诗的本质以及历史起源的理解与认识。一方面,在诗的逻辑起源上,《毛诗序》的叙述体现出明显的价值主导化的倾向。《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这是就诗的内在发生根源立论;又说“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这是就诗的外在发生缘起而言。不管是内在根源还是外在缘起,其最终的根据都落脚于共同的价值指向,即美刺王政之兴衰得失。故郑《志》答张逸云:“作诗者,一人而已。其取义者,一国之事。变雅则讥王政得失,闵风俗之衰,所忧者广,发于一人之本身。”[5](P272)就这一点而言,作为诗的内在核心与本质规定的“志”,也难以超出美刺的价值标准与原则。正如孔颖达所说:“言悦豫之志,则和乐兴而颂声作;忧愁之志,则哀伤起而怨刺生。”[5](P272)这是《毛诗序》的价值主导原则在诗的逻辑起源问题上的体现。另一方面,在诗的历史起源上,《毛诗序》的叙述也体现出明显的价值主导化的特点。《毛诗序》说:“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这是从作诗的主体(臣)与美刺的对象(君)之关系的角度讨论作诗的缘起。这种关于诗的历史起源的说法,在郑玄《六艺论·论诗》中得到进一步的发挥:“诗者,弦歌讽喻之声也。自书契之兴,朴略尚质,面称不称谄,目谏不为谤,君臣之接如朋友然,在于恳诚而已。斯道稍衰,奸伪以生,上下相犯。及其制礼,尊君卑臣,君道刚严,臣道柔顺,于是箴谏者希,情志不通,故作诗者以诵其美而讥其过。”[5](P262)其认为诗之兴起,在斯道稍衰,礼乐制作之后,并指出作诗者乃是在君臣之间情志不通的历史情境下,为达到“诵其美而讥其过”的目的而作诗。这是《毛诗序》的价值主导原则在诗的历史起源问题上的体现。可见,不管是在诗的逻辑起源还是历史起源上,《毛诗序》的叙述都体现出价值主导化的明显倾向。

三、话语重建:知识与价值系统中的诗学建构

在还原始人之意的过程中,《毛诗序》通过历史与价值的双重诉说方式,形成了以价值阐释为主导、以历史叙述为依据,并以历史叙述证立价值理念的结构原则。那么,这种解诗方式的背后隐藏着序诗者怎样的诠释视域与意图指向?

从文化属性和学术传统来说,《毛诗序》的历史叙述与价值阐释体现出儒家文化思想的主体(士人或知识阶层)通过对经典的解释与言说,建立以“道”为核心的知识与价值系统,赋予文学以言说功能,赋予诗人以话语权力,以达到建立文化与思想秩序、改良社会与政治的最终目的。《毛诗序》的历史叙述与价值阐释,一方面继承了先秦时期的价值理性精神,另一方面又体现出汉代王道思想的时代特征,这集中体现为其对《诗》中所蕴涵的圣王之道的主导性追求。在还原诗人之意的过程中,《毛诗序》通过历史叙述与价值阐释的方式,确立了“道”即普遍的道德真理与价值原则在《诗》中的存在。如《关雎》序:“《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汉广》序:“德广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也。”《驺虞》序:“《鹊巢》之应也。……仁如驺虞,则王道成也。”《遵大路》序:“思君子也。庄公失道,君子去之,国人思望焉。”《东方之日》序:“刺衰也。君臣失道,男女淫奔,不能以礼化也。”《甫田》序:“大夫刺襄公也。无礼义而求大功,不修德而求诸侯,志大心劳,所以求者非其道也。”《常棣》序:“燕兄弟也。闵管蔡之失道,故作《常棣》焉。”《由庚》序:“万物得由其道也。”《谷风》序:“刺幽王也。天下俗薄,朋友道绝焉。”《鸳鸯》序:“刺幽王也。思古明王交于万物有道,自奉养有节焉。”《洞酌》序:“召康公戒成王也。言皇天亲有德飨有道也。”《荡》序:“召穆公伤周室大坏也。厉王无道,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故作是诗也。”《酌》序:“告成大武也。言能酌先祖之道,以养天下也。”《有駜》序:“颂僖公君臣之有道也。”

在这里,“道”不仅是《毛诗序》所要求证和阐述的对象,也是其历史叙述与价值阐释的终极依据。如果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是汉代学术的总体特征;那么“道”或“王道”则是其核心的目标与根本追求。“‘天’是王道的逻辑起点,‘古’是王道的历史起点,这不仅是汉代《春秋》学的‘大义’,也是汉代《诗》学的‘大义’,更是整个汉代社会文化对《诗经》学最普遍的公共期待。”[18](P31)相对于汉代三家《诗》而言,《毛诗序》极大程度地淡化了阴阳五行与天人学说中的神秘成分,基于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考察“道”在人间的显现痕迹,并以之作为重建知识话语与道德话语的依据。因此,《毛诗序》的历史叙述和价值阐释最终所获取的既非极具神秘色彩的,也非纯粹审美意义上的“诗人之意”,而是以“道”为核心的具有普遍道德真理性的“诗人之意”。

中国士人或知识阶层素来有据“道”以抗“势”的传统,他们凭借对“道”的占据与把握、解释与言说,建立起一个以“道”为核心的庞大复杂而又精密细致的知识与价值系统,这一系统包裹天地,含纳古今,不但是一切知识、真理与价值的最终来源,也是安排人间文化与政治秩序的根本依据。于是,凭借着所谓“道”高于“势”的精神与道德优势,士人或知识阶层面对强力的“势”,就可以发挥其由“道”所赋予的知识话语与思想话语的权力,表达对政治现状和君王的认同或抗议。《毛诗序》的历史叙述与价值阐释正是植根于这一深刻的社会文化背景与思想根源,集中体现为古代士人阶层通过对经典的阐释来掌握知识话语与思想话语,进而指导建立现实生活世界与政治秩序的整体指向。

对于汉代士人阶层而言,这种作为最高精神凭借的“道”,其明确可据的文本化了的形式就是以《诗》《书》等为代表的儒家经典,故班固谓经为“常”,以《五经》象“五常之道”[19](P447)。所谓“玄圣创典,素王述训”[20](P2),在汉代儒者看来,作为往圣先哲创制或整理之结果的《五经》中,不仅包蕴有无限丰富且合理合法的意义与价值,而且含纳着圣哲生动深刻的历史经验与洞见。故汉初那位曾劝说汉高祖马上得天下而不可马上治天下的陆贾,就以仁义之道称许《诗》《书》,指出“《鹿鸣》以仁求其群,《关雎》以义鸣其雄”,“《诗》以仁义存亡”[21](P30),并将其中的价值观念与历史教训相结合而加以论说,从而达到指导建立现实世界与秩序的最终目的。对《诗》加以历史与价值的双重阐释和诉说,在西汉三家《诗》中也有所体现,如《韩诗外传》在阐释的取向上就是“引诗以正事”[22](P136)(当然,并不是以探求诗之本义为目标的“引事以明诗”)。鲁《诗》也曾指出:“古者圣王在上,君子在位,役不逾时,不失嘉会,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及周道衰微,礼义废弛,强凌弱,众暴寡,万民愁苦,男怨于外,女伤于内,内外无主,内迫情性,外逼礼仪,叹伤所说,而不逢时,于是援琴而歌。”[23](P118~119)从内(“内迫情性”)与外(“外逼礼仪”)两个层面来分析《诗》的产生,指出正是在“周道衰微”这一历史背景与条件下产生了感伤怨叹的诗歌作品。由此可见,对于“道”的追寻和“史”的述说,并非毛《诗》一家的专利,而可视为汉代《诗》学普遍的共同追求,所不同的是前者通过《序》的论说将其铸造成为一种范式化了的释诗模式。

以《诗》为经,求道于经,是汉代士人阶层所共同遵循的经典诠释进路。在经学的建构中,“经”字通常具有两种基本含义:一是从文献学的角度而言,“经”字含有经典的意义;一是从字源学的角度而言,“经”字又具有经营、计划的意思。[24](P841~842)作为《诗》三百篇经学化的重要环节,《毛诗序》在经学视域下的诗学理论建构,不能不深受经学的知识探索形式与价值诉求方式的深刻影响,而追求一种以诗的客观社会效果为重心的政治教化深度模式,其间寄蕴着儒家诗学中强烈而深沉的经世理想与诉求。这种理想与诉求,一方面体现为对经典中所蕴涵的圣王之道的揭示与历史经验和教训的总结,故《序》将诗、乐与社会、历史相结合,将诗、乐看作是社会政治兴衰、治乱的特殊反映形式:“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由此提出了风雅之“正变”说:“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并通过《小序》对正风、正雅与变风、变雅的诗学叙述,勾勒出从周朝始祖诸公到文、武、周公,再到厉、宣、幽王的社会历史变迁轨迹,以及贯穿于其中的“道”的兴衰隆替。另一方面,这种理想与诉求又体现为汉代儒者“通经致用”[25](P578)的精神与现实追求。对此,徐复观先生曾有论及,指出《毛诗序》除了有来自先秦周室之史及孔门《诗》教的内容,也可能受西汉初期社会政治的影响:“毛《诗》与三家《诗》最大的出入,在三家《诗》以《关雎》为衰世之诗,而毛《诗》则由正面加以肯定,并通过《周南》以特别强调后妃在政治上的重大作用,这虽在周初有其根据,我怀疑也受有吕后专政的冲击,因而思《周南》之古,以讽汉初吕后专政几覆汉室之今的用意在里面。小序仅言‘《采薇》,遣戍役也’,大序则推到‘文王之时’,给以很高的评价。《六月》大序亦深以‘四夷交侵中国微’为惧,这可能是来自文、景时代匈奴猖獗的背景。”[26](P127)在这里,徐先生所“怀疑”、认为“可能”的讽吕后专政几覆汉室之今、文景时代匈奴猖獗的历史背景等“汉初的影响”,恰恰是汉儒的理想性品格的一种体现,即基于对现实世界的衡量与考虑,从经典中发掘出普遍有效的真理与知识话语,反过来对现实世界加以影响和指导。在这一过程中,序诗者的主观能动作用得以释放并参与到释诗的过程中,《诗》借由这种阐释得以参与到序诗者所处的历史情境中,作为序诗者重建现实世界与秩序的话语资源与经典依据,参与当下,影响当下,从而获得了当下的价值与意义。因此,《毛诗序》对《诗》三百篇中“道”的追寻与确认,正是通过历史叙述与价值阐释的方式,一方面赋予诗歌以超审美的价值理性品格,使其获得了超越性的精神与价值关怀;另一方面又给予这种品格以生动的历史经验和活泼的生命体验,使其具有了对当下的指导性与参与性。正如史家所云:“从孔、孟、荀到汉代,儒教的中心任务是建立一个新的文化秩序。”[27](P128)凭借《毛诗序》的阐释,汉代士人阶层最终完成了对诗的历史世界与价值世界的重构;在这种历史叙述与价值阐释的过程中,深深地隐藏着士人阶层重建现实世界与文化秩序的潜在愿望和意图指向。

四、《毛诗序》与儒家诗学的经典诠释传统

在儒家知识与价值系统的建构中,《毛诗序》的历史叙述与价值阐释形成了儒家诗学的经典诠释传统,参与并影响儒家诗学的意义生成和话语建构。《毛诗序》通过历史叙述与价值阐释所揭示的“道”,作为对诗人之意的还原与提升,涉及文学中个人性与超个人性的复杂关系问题,用《序》的原话来说就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一般来说,文学作品首先必须是具有个性的作品,即带有作家个人体验与独特感悟的作品;然而,任何伟大的文学作品却必须同时具有超越这种个人性而向具有更为普遍的社会性或公共性方向提升的潜质。正如论者所云:“诗者载其贞淫正变之词。”[28](P2)“三百篇之作,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若徒为诗人自适,亦复何关政教?”[29](P932)其实,这种主张超越个人性而追求公共性的诗学主张,即使是在西方也绝不乏同调者。“诗不是放纵情感,而是逃避情感;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艺术的感情是非个人的。”[30](P827)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毛诗序》所揭示的“道”,正是非个人化了的诗人之意,或者说是诗人之意向普遍性的“道”集中和升华的结果。“诗人揽一国之意以为己心,故一国之事,系此一人使言之也。……诗人总天下之心,四方风俗以为己意而咏歌王政,故作诗道说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5](P272)《毛诗序》提出揽一国之意、总天下之心以为诗人之心,这就在其价值主导原则的支撑下,赋予诗人以社会责任承担者的角色与品格,使其为社会担当,为天下代言,成为“道”的言说者与阐述者;而以一国之事、天下之事系诸一人,则又正是通过史事的叙述表现“天下之心”,赋予普遍的价值原则——“道”——以生动的表现形式和历史展示。正是这种从一人之心到一国之心乃至天下之心、从诗人之意到“道”的迈进和提升,使《诗》所抒发之情,超出了“一己之性情”的局限,而获得了“万古之性情”[31](P91)的品格,成为中国文学的经典源头。

儒家诗学与经学具有同源性,共同植根于经典阐释的深厚土壤之中。“儒家诗学的整个体系、全部范畴、最高批评原则和在价值上设定的最高文学模板均肇源于经学的经典文本,并且也正是在经学的经典文本中传承下去的。”[32](P142~153)《毛诗序》正是《诗》三百篇经学化的产物,是儒家知识阶层建立诗学话语、弘扬诗教价值的理论化表述形态。从现代文学观念来看,《毛诗序》历史与价值相结合的解诗方式与追求,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偏离了诗歌本身的审美属性,逾出了《诗》三百篇文本的表现范围;但是作为古代士人阶层建立其知识话语与价值话语的重要途径和方式,《毛诗序》的这种偏离和逾越恰有其重大的意义。实际上,正如某些学者所建议的那样,一部作品是文学与否须由文学标准来决定,但是文学作品的“伟大性”这一点却须由某种超文学的标准来决定。[33](P239)以此来看,如果说“诗人之意”属于文学标准的话,那么“道”则属于超文学的标准;“诗人之意”所涉及的是《诗》是否为文学这一问题,“道”所成就的则是《诗》的伟大性问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正是在重建知识与价值系统的过程中,《毛诗序》以史为笔、以道为心进行着儒家诗学的建构;也正是在这种史笔与道心的相互激荡中,生发出极具历史厚重感和价值理性色彩的阐释效力,极大地拓展了《诗》的历史文化空间和意义世界,形成了中国诗学史上独特的诠释传统。

注 释:

①参见曹道衡《试论〈毛诗序〉》,《文学遗产》,1994,(2):11~21;林庆彰《〈毛诗序〉在〈诗经〉解释传统的地位》,收入姜广辉主编《经学今诠四编》,辽宁教育出版社,2004.92~118;胡晓明《正人君、变今俗与文学话语权——〈毛诗序〉郑笺孔疏今读》,《文学评论》,2011,(6):5~12。

②钱穆先生曾指出:“毋宁孔子之于《诗》,重视其对于私人道德心性之修养,乃更重于其在政治上之实际使用。……故《诗》至于孔门,遂成为教育工具,而非政治工具。至少其教育的意义与价值更超于政治的意义与价值之上。此一变迁,亦论《诗》者所不可不晓也。”《读诗经》,《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一),北京三联书店,2009.147。

③如宋代欧阳修论诗义本末,即指出:“惟是诗人之意、太师之职、圣人之志、经师之业也,今之学《诗》也,不出于此四者。”并以诗人之意和圣人之志为诗之本义。见《本末论》,《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892。清代魏源也认为《诗》有本义与旁义之分,指出:“夫《诗》有作《诗》者之心,而又有采《诗》、编《诗》者之心焉;有说《诗》者之义,而又有赋《诗》、引《诗》者之义焉。”并认为《毛诗序》所释以采诗和编诗之义为主。见《诗古微》,《魏源全集》第一册,岳麓书社,2004.129。

④见程廷祚《青溪集》,金陵丛书蒋氏校印本。

⑤如《魏风·葛屦》:“维是褊心,是以为刺。”《魏风·园有桃》:“心之忧矣,我歌且谣。”《陈风·墓门》:“夫也不良,歌以讯之。”《小雅·节南山》:“家父作诵,以究王訩。”《小雅·何人斯》:“作此好歌,以极反侧。”《小雅·巷伯》:“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小雅·四月》:“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小雅·车舝》:“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小雅·白华》:“啸歌伤怀,念彼硕人。”《大雅·卷阿》:“矢诗不多,维以遂歌。”《大雅·民劳》:“王欲玉女,是用大谏。”《大雅·板》:“犹之未远,是用大谏。”《大雅·桑柔》:“虽曰‘匪予’,既作尔歌。”《大雅·崧高》:“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大雅·烝民》:“吉甫作诵,穆如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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