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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哲学史上宇宙观的三次转换及其问题

2020-12-20宋清华

关键词:人文主义秩序宇宙

宋清华, 任 毅

(河南科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河南 洛阳 471023)

黑格尔曾说过:“哲学史所昭示给我们的,是一系列的高尚的心灵,是许多理性思维的英雄的展览,他们凭藉理性的力量深入事物、自然和心灵的本质——深入上帝的本质,并且为我们赢得最高的珍宝,理性知识的珍宝。”[1]初学西方哲学史的人会被它繁多而又复杂的哲学流派、哲学家及其学说所困惑,即使已有一定哲学基础的人,也会为之头痛,众多的流派、哲学家及其学说,不断推陈出新的哲学理论,极其考验人的思维、极其难以理解的哲学学说,都使得哲学成为一门极具挑战性的学问。但不可否定的是,西方哲学又有其自身的逻辑,这种逻辑是我们把握西方哲学的一个基本的脉络。这就是本文要讨论的西方哲学史上围绕三次宇宙观的转换及现代性的诞生而展开的逻辑脉络。

西方宇宙观的发展经历了四个阶段:古代的神话宇宙观(1)指古希腊哲学诞生前的神话宇宙观,古希腊哲学是从神话宇宙观中孕育发展出来的。、希腊的和谐宇宙观、基督教宇宙观和近代人文主义宇宙观。这些宇宙观的每一次转换,不仅标志着人类看待世界方式的转换,更是人们价值观、人生观的转化。这些转化不仅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价值取向,而且对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催生了现代性的诞生,但也由此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给人类带来了诸多问题。认真地回顾和反思这些问题,对我们如何应对这些社会问题的挑战极为重要。

一、从古代神话宇宙观到古希腊的和谐宇宙观

西方最早的宇宙观是古希腊的神话宇宙观,在这种宇宙观里,宇宙代表着和谐与秩序,每个神都有自己的属地,这是宇宙得以和谐有序的前提。该宇宙观对此后的希腊宇宙观具有极为重要的影响。希腊哲学脱胎于神话,如果要领悟哲学的深刻内涵,认识哲学与神话之间的区别和关联性,就需要理清神话是如何解说世界和人类存在的。

(一)神话宇宙观

在赫西俄德的《神谱》里,第一个神灵是卡俄斯(Chaos),其诞生要早于任何神灵,宙斯也是在其后很久才出现的。卡俄斯的意思是我们处于一片混沌之中,宇宙没有和谐。卡俄斯并非人格化的神,它无面孔、无意识、无性格,它仅仅是一个深渊、一个黑洞,里面混沌不清,坠落之物会在其中永恒地坠落。卡俄斯之后的第二位神灵则是大地女神盖亚(Gaǐa)。与卡俄斯不同,盖亚坚实无比,支撑着人们,不会让人坠落深渊。因此她是值得信任和托付的母亲,她庇护着诸神和人类。从她开始,其他神灵相继出现。第三位神灵是乌拉诺斯,盖亚与乌拉诺斯的结合产生了众多神灵,其下一代又分为三个群种:提坦神、三个独眼巨人、百臂巨人。

这些神灵都被其父乌拉诺斯关在盖亚的肚子里不能出生, “可怕的孩子们,从一开始便背负父亲的憎恨……”[2]盖亚因此让小儿子克洛诺斯(Kronos)用左手阉割了其父,这也是左手为何成为“邪恶之手”之因,所谓“左”(sinistra)字其实就是“灾难”(sinistre)的词源。被阉割的乌拉诺斯的命运象征着空间和时间的开端。因此,乌拉诺斯不再纠缠盖亚,天空与大地从此分离,而乌拉诺斯从此成为整个世界的天空。空间的产生也意味着时间的诞生,乌拉诺斯的离开,使得诸神们能够产生了,盖亚开启其孩子的生命,并允许他们有自己的孩子,时间就在这世世代代的更迭中持续展开,时间、历史、空间由此而生。

尽管有了时间、空间,也有了基本的秩序,世界中的实体如大地、天空和他们孩子的角色也已确认,彼此间的界限也更加分明,似乎存在着一种平衡状态,但这种平衡的维系乃是借助暴力达成彼此间力量的平衡,这注定无法持久,故此就必须形成一种公正、和谐的普遍秩序。该秩序就借助诸神之间的战争和宙斯与奥林匹斯诸神对世界的公正划分而形成。这样,神话就讲述了公正、和谐的秩序是如何可能的:阉割父亲的克洛诺斯有6个孩子。他同样忧心其子将来会夺其位,阉父的经历使其深知孩子是极其危险的,为绝后患,他决定吞噬尚未长大的孩子。这也是时间的另一种象征符号,时间一直在自我吞噬:每一年吞掉每一天,每一天又啃噬每一时,每一分又被每一时所舔食,每一秒又为每一分所吃掉,时间一直在自我毁灭。

同样,其妻子瑞亚也无法忍受这种行为,她设法保住小儿子宙斯,长大成人后的宙斯与其父决战,最终打败了父亲。此后,宙斯开始重建世界秩序,他根据理性和公平的原则,协调万物,让每个神分管不同的领地或领域,大家和睦相处,和平共存,终结了此前由暴力主宰的秩序和混沌世界,形成了一个完全和谐、公正、美好的宇宙秩序。在这样的世界里,只要是有智慧的人都能够找到自己的位置。所以康福德说:“每一位神有他自己已经分配好的部分或者领土——自然界或者行为领域特定的一部分。这也许也可以看作是他的地位,这使他在社会系统中有了一个被定好了的位置;有时它被称为‘特权’。在他自己的领域内他至高无上的地位不可撼动,但他必不能越过它的界限,对其他人的任何侵犯,他都将想要报复。”[3]17如果这种和谐被打破,正义原则就以命运的形式通过报复、惩罚使秩序重新恢复,每位神回到他原来的位置。“倘若太阳逾越了自己的尺度,他们也将使它受到应得的惩罚。”[3]20可见,正义规则以此既守护物质世界的秩序,也护卫着道德世界的秩序,从而保证世界的和谐。

(二)古希腊的和谐宇宙观

神话宇宙观开启了一个新时代——以和谐、公正、理性的世界秩序替代了以暴力维系的诸神的混乱秩序,最终产生了“秩序和谐的世界”的观念和平衡宇宙的观念。古希腊哲学家称之为“宇宙”,这种宇宙观对后世有极大影响,也因此形成了古希腊的和谐宇宙观。

古希腊哲学家认为,宇宙同时具有神性和逻各斯的特性:具有神性,因为它由诸神而非人所创;具有逻各斯,因为它能够被理性所理解。宇宙观定义了好生活,给生命赋予了意义,就像奥德修斯故事所讲的那样,好生活是与宇宙和谐相伴的生活,是与世界普遍和谐相适应的生活。赋予生命价值和意义的东西经历原初的混沌,最后到达现在的宇宙和谐,回到其自然的本位。但为了把好生活界定为“一切都恰到好处的公正”,即自我和谐与世界和谐的统一,前提是这样的宇宙必须是存在的。神话告诉我们,宙斯创造了这样的宇宙。从这种宇宙观中,哲学家汲取了有关理性、美德、存在的概念,它们都与宗教信仰无关,体现了哲学家的求真意识。

但如何保护这个和谐有序的神性宇宙呢?因为邪恶神的力量会使混沌和无序卷土重来。破坏宇宙之力可以化身为许多怪兽,也可以变身为肉身的人类,比如自从普罗米修斯赋予人类技艺并为人类盗取火种后,人类就开始变得傲慢无礼、狂妄自大、言行失度,并不断犯错。对此,古希腊的自然哲学家尝试解决这一问题。他们把神话中的诸多要素加以理论化,使得知识、伦理、人类存在意义等问题都能得到关注,开启了哲学的新纪元。人类又借助呈现诸神的非人格特性,即其所象征的自然实体,把隐匿在自然神性之后的物理元素(水土气火)凸显出来,使神话得以自然化。扭转了人们对神话的认识维度,不再思考自然背后的神,而把理性和神性秩序与自然元素相对应,从而把被自然化的诸神在某种程度上又还原成其最初的样子,即宇宙和谐秩序的相应部分。自此,自然哲学家开始尝试以理性武器挖掘自然元素的特性及其元素间的关联性,并力图揭示自然的基本原理——把宇宙和谐还原成由单一元素构成的整体:如米利都学派的水、气、无定说等,都尝试对世界进行系统性的理论解说。

这样,对神话学说自然化处理,使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更趋理性化,人们开始仅仅依据理性来回答诸如好生活的问题,这种方式则是神话学说很难做到的。倘若说这时的宇宙和谐观体现为好生活还有些神话色彩的话,那么到了前苏格拉底时期,这些观念得到系统的理性反思,好生活的根基和意义被置于人类活动的范围内思考。不过,真正使之完整、系统地哲学化的是柏拉图。柏拉图向我们展示了如何从最初的神话学说转化为理性哲学的过程,借助三个步骤实现了此转化:其一,若要理性地思考宇宙和谐就必须使我们的理性能思考它——用智性把握宇宙的和谐;其次,宇宙和谐必须被还原成一种可被理解的理念;其三,用哲学将理念世界中有关宇宙和谐的理念重新发掘出来。宇宙和谐是理念的产物,也是理念构成方式的产物:每一个事物都对应于一个理念,所有这些理念都分有了其他更为一般、层级更高的理念,后者被综合到一起,并分别被善、美、真三大理念所统摄。柏拉图认为,在灵魂尚未堕落之前,灵魂已经在理念世界,在其坠入肉体之中并被肉体监禁时,它才遗忘了真理,但只要破除感官的幻象,借助哲学的沉思,灵魂依然能重新找回曾经在理念世界中的宇宙和谐理念,因为哲学沉思中的和谐宇宙理念与理念世界中的和谐宇宙是统一的。

柏拉图的真理观与其宇宙和谐思想密切相关。在他看来,只有社会与宇宙秩序相互协调时,社会才是公正的或正义的。社会运行的根据是使宇宙能完美和谐的那些原则。天性最为优秀的人是与世界秩序最为协调一致的人,这些人即是圣贤哲学家——因为他们能发现正义规则并以此来治国,从而实现和谐。“只有让真正的哲学家,或多人或一人,掌握这个国家政权……他们最重视正义和由正义而得到的荣光,把正义看作最重要的和最必要的事情,通过促进和推崇正义使自己的城邦走上轨道。”[4]310为了更好地说明正义原则对和谐秩序的重要性,他将公民分为三个等级,即劳动者、辅助者和统治者,只有三个等级各安其位、各司其责(此即正义原则之体现),社会才能安定和谐。为了使人信服这一理论,他用神话来说明三个等级的不同之因:城邦中的三个等级,是因为每个人出生时,神加入了不同的金属。神把适合做统治者的加入了金子,故他们最珍贵。在辅助者身上加入了白银,在劳动者身上加入了铁和铜。因此,各个等级都在出生之前已由神先天地确定了。因此,正义的原则就体现在每个等级的人各安其位,各司其责,不能僭越,否则就会导致不和谐和混乱。他说:“我们必须劝导护卫者及其辅助者,竭力尽责,做好自己的工作。也劝导其他的人,大家和他们一样,这样一来,整个国家将得到非常和谐的发展,各个阶级将得到自然赋予他们的那一份幸福。”[4]134

亚里斯多德则将宇宙的和谐思想与经验观察相结合,认为物体的自然本性是在空间中依据某些原理运动,它们促使物体与自身的“自然本位”相吻合。亚里斯多德认为运动都会指向一个“目的”,该目的就是它的自然本位。他指出:“还有一个何所为,就是目的,他不为任何其他东西,而其他物却都为着它。”[5]61在《物理学》一书中,他更明确地指出:“自然就是目的和‘何所为’。因为,如果某物进行连续的活动,并且有某个运动的目的,那么,这个目的就是终结的和所为的东西。”[6]他还强调目的是和善相联系的,“善的本性也是这样,因为所有就其自身和通过自身本性而存在的东西,都是目的,从而都是原因,其他的东西是为了它而生成而存在的。而目的和何所为是行动的目的,一切都伴随着运动,那么这样的本原就不允许在不运动的东西之中了,也并不存在什么善自身。”[5]67他甚至把该目的说成是整个宇宙的:“万物都是依靠某种次序安排的,但不是同一次序,例如鱼类、鸟类和植物。它们决不是这一个和那一个互不相关,而总存在着某种关联。万物都是与一个东西相关联着而安排起来的,……每种原则,就是他们的本性。”[5]285与柏拉图不同,亚里斯多德更注重对经验和个体的观察,但他们都努力把宇宙神圣秩序世俗化和理性化,尤其是亚里斯多德,他把“每个个体最终都会回到自己的位置”视为宇宙和谐思想的基石——宇宙和谐平衡着世界,其中每个个体都有一个目的,这个目的通向自然本位,通向他们的本性。同时,亚里斯多德的物理学把物体的运动归于自然的本性,而自然本性里就带着对回到其自然本位的“需要”“渴望”和“动力”。

另外,在伦理学中,他也给出了一个解释模型。该模型切近于其物理学思想,即每个人必须追求那些符合自己本性和天赋的目标,同时要恪守自己在宇宙秩序中的自然本位。亚里斯多德认为伦理学的各价值处于一个梯级结构之中,每一个梯级都对应着某类品质和地位,个体处于哪一个梯级,拥有怎样的品质和地位,完全取决于他们的本性以及他们在宇宙秩序中的位置。对他而言,每个人都有自然的本位,都有自己在世界层级中的归属,而支撑这种贵族伦理的就是“善”。对于每个人来说,“善”就意味着:在不断寻求最为“平衡恰当”的状态的过程中实现其特有的品质。人们既不能过分,也不能失位;既不能妄自尊大,也不能妄自菲薄。过度与不及都破坏完美,唯有适度才能保存完美。因此,“如果德性也同自然一样,比任何技艺都更准确、更好,那么德性就必定是以求取适度为目的。……过度与不及是恶的特点,而适度则是德性的特点。”[7]所以亚里斯多德的善指向的是一个恰当的不偏不倚的中间状态,中间状态并不是一个缺乏力量的软肋,相反,它代表着某一类事物或状态中最高等级的杰出或者优异。在此,我们需要关注亚里斯多德伦理学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关系——贵族文化观与个体自然禀赋的价值之间的关系。前者乃是他对世界等级秩序的基本观点,强调人类生活的基本意义就在于这个世界的等级秩序;而后者则意味着基于这一等级秩序,不同的自然禀赋也就被划分为不同的等级,自然会有高低贵贱之分,这种理论明显是为世界的不平等寻求理论解说的。对他而言,善是代表一种符合自然的卓越,是大自然或者神馈赠的禀赋。眼睛的善是让我们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人之善是拥有人类可能获取的才能中梯级最高的才能(这些才能对应的是宇宙和谐秩序中最好的位置),并使其发挥至极致。所以,符合人类本性的善就是最高形式的才智,它能让人类领悟到世界的和谐秩序,我们可以称其为“才智的智慧”。因此,拥有善的人就是圣贤,他不仅仅是哲学家,而且能够通达智慧,他代表着一种不朽。唯有这种不朽才能保证世界的公正与和谐。

二、从古希腊的和谐宇宙观到宗教宇宙观的转换

从古希腊宇宙观到宗教宇宙观的转换,也是经由继承和吸纳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哲学思想而实现的。柏拉图哲学的精要在于纯粹智性且具有神性秩序的理念世界,这一思想对早期基督教更有吸引力,因为它能帮助那些寻求救赎之路的普通信众,帮助他们思考自己与上帝、与基督的关系。然而在中世纪后30年,面对制造技术、商业贸易和城市文明的发展,教廷要想维持和扩充自己的力量,就必须汲取对世俗世界影响越来越大的知识,以此推进教义的诠释,否则,教廷的生存和权威都会受到严峻的挑战。因此,与柏拉图的理念论相比,亚里斯多德的哲学能为教廷提供更多有价值的东西。因为其思想能将封闭的、等级的神性宇宙观与对经验世界的观察结合起来,它更合乎教廷的胃口,并能保证它的长寿。此后,托马斯·阿奎那顺应了这一要求,从一种亚里斯多德的“自然神学”的立场来解决真理的认知问题。自然神学就是一种不借助神圣天启的理性,而基于自然理性的神学。尽管对教会的权威极为尊敬,并服从教会的权威,但他证明上帝存在的努力则开始诉诸具体经验和经验性的证据,而不是天启真理,反映的则是亚里斯多德哲学精神。

尽管阿奎那信仰上帝,但并不仅仅诉诸于信仰,他强调可通过自然理性推导上帝的存在。为实现此目的,他提出上帝存在的五个证明。其证明方法是原因—结果论证,比如,其宇宙论就是基于亚里斯多德的动力因概念来论证的。他强调,任何因果系列或系统都需要一个最初的原因,为了避免原因的无穷倒退,阿奎那认为这种倒退是不可能的,我们必须拥有一种无因的原因。“在感性世界里,我们发现存在有一个动力因的序列……在动力因中要进展到无限,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所有那些依照序列一个接着一个的动力因中,第一因乃居间因或中间因的原因,而居间因又乃末后因的原因,不管这末后因是多个还是只有一个。如果取消了这个原因,也就取消了结果。所以,倘若没有诸动力因之中的第一因,那就会既没有任何末后因,也不会有任何居间因……所以,承认第一动力因是非常必要的,而每个人也都是把这第一动力因称作上帝的。”[8]由此,我们不难看出亚里斯多德动力说对他的影响。

显然,宗教学说和古希腊思想有着极大的差别,这种差别可追溯到古希腊人和犹太人对大洪水的理解。希腊神话和有关诺亚方舟的旧约故事有着共同的渊源,其文献是公元前18世纪吉尔伽美什(Gilgamesh)史诗。在诗中,大洪水是诸神的决定,他们要以此来惩罚人类的堕落;而在希腊神话和旧约中,两者几乎逐字逐句照搬了这部史诗的叙述。从故事的原型出发,犹太人和希腊人给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解释:大洪水让人们认识到自然对人类的敌意,这种敌意转变成灾难和死亡最终降临人世。在希腊人那里,这种敌意仅是过眼烟云,宇宙和谐会在大洪水后不久重建:宇宙秩序的律法也会重建,公正的城邦和司法机构的运行要体现这一完满的秩序。与希腊人相反,犹太人对此的看法则是人类与自然的和解毫无可能,自然对人类的敌意是永恒的,所以人间法律本质上是反自然的,它代表着对人之自然本性(自私、贪婪、懒惰)的反抗,以及对外在危险的自然环境的抵御。大洪水后,犹太教将律法和自然对立起来。而希腊文明致力于重建,以实现“美丽的整合”:人与宇宙的和谐,人与城邦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人与诸神的和谐。

在希腊世界,律法与自然最终和谐;在犹太世界,律法与自然永恒对立。在希腊神话中,宙斯到世间了解人类的道德状况,其所见所闻令其极为震惊:人世间遍布贪婪与杀戮,亵渎神灵、妄自尊大、骄横过度,已经到了极为可耻的地步。于是,宙斯决定用大水惩罚人类,由此,整个世界被大洪水所淹没。大地上的邪恶物种被清洗,只有皮拉和杜卡利翁由于宙斯的恩赐而幸免于难。在自然收起对人类的敌意并归于平静后,天上之水不再淹没大地,皮拉与杜卡利翁很快就与大地女神盖亚达成和解,因此,宇宙完美和谐的秩序得以重建。皮拉和杜卡利翁请求公正女神忒弥斯的宽恕,并获得了女神的同情和宽恕。他们根据神意重造了人类,也使得纯洁的人性降临于世,新的人类从此诞生,并享有三重和谐,即人类之间、人类与诸神之间、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和谐。人类与自然和谐意味着人类的律法开始正常运行,人类遵从于它,并受教于它。人性脱胎于“分裂”和破碎之中,继而人性拥有了神性和绝对性。

对犹太教而言,大洪水宣告了人类黄金时代和自然状态的终结。原初的和谐被洪水摧毁,这是一场刻骨铭心的灾难,它造成的内心创伤直接催生了犹太教的诞生。黑格尔因此说:“亚伯拉罕之前的人类发展历程是一段重要的历史时期,在这段历史里,自然状态消失了,野蛮接踵而至,并通过各种途径向遭到摧毁的原初和谐复归,但是关于这一历史进程,我们只留下了些许模棱两可的遗迹。大洪水给人类精神留下了深刻的撕裂感,人类对自然不再有任何信任:大洪水之前,人类相信自然在平衡状态中展现的友善与和平,而自然却通过这场最具破坏性、最难控制、最不可抗拒的灾难,以敌意回应着人类的信任。自然在愤怒中疯狂地蹂躏着所有的东西,无论亲疏远近都不被宽恕。人类感到自然用敌意摧残着世界,面对这种种情景,历史在暗示着人类需要做出的反应。为了能在自然的敌对和攻击下存活,人类必须要统治自然。”(2)这段话出自黑格尔《基督教的机身及其命运》一文,因无中文译本,转引自吕克·费西·克劳德·卡佩里耶著,胡杨译《最美的哲学史》一书(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146-147页)。黑格尔认为,统治自然的想法直接出自犹太教。诺亚和犹太人面临的情形是:这场大洪灾使得人类与自然产生决绝分裂。但诺亚并不想再次和谐共处,而是希望通过统治自然来保全众生。在此思想背景下,诺亚侍奉上帝,上帝则因其忠义而让其幸免于大洪灾,还令其成为自然世界的首领。对此,黑格尔认为,诺亚把自己构思的理想转变为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即上帝,这样的上帝将为此目的倾注一切。诺亚恰恰是通过对超验神性的绝对臣服来达到控制自然避免类似灾难再次降临人间的目的。另一方面,残暴、无意识的自然力量却一直存在,对人类的敌意并未消退。故此,犹太教其实顺从了这种与希腊犹太世界的断裂:一方面超验神性(希腊所崇尚的神性)对于犹太世界来说是不可能回归的;另一方面,与自然保持和谐不再可能,因为自然再也不是希腊人眼中的那个和谐、公正、美好、完美的宇宙了;一场大洪灾之后,存在于杜卡利翁及其追随者之间那种相互友爱、共同进退的宇宙和谐已不复存在。而兴建巴别塔的宁录,则对宇宙怀着极大的敌视,他蔑视外在的神性力量,不再信任上帝,因为上帝利用自然惩罚人类。宁录不愿意受其摆布,他想实现自己对自然的统治,完全摆脱神性。这也是宁录要建这座高耸通天、坚不可摧的塔的原因,唯此才可以使人免除洪水之灾,不再受上帝的控制。宁录的过度狂妄表现在他要统治万物的野心之中,这种野心预示着技术的现代性特征。为了惩罚宁录,上帝打乱了人类的语言,使他们说不同的“巴别”语,“巴别塔”也源于此。由是,每过一秒,人们之间的误会就会加深一层。宁录的巴别塔催生了黑格尔所谓的苦难意识,那是某种被撕裂的意识,在犹太教那里,它有三重分裂表现:人与人之间的分裂,因为人们之间不再相互理解(犹太人与其他人隔离);人与神性的分裂,因为神性已被人类的傲慢毁弃;人与自然的分裂,因为自然本身就带有对人类的深深敌意,它只是物之仓库,没有意义、没有价值,人类完全可以主宰、控制它。

因此,从希腊神话到犹太教,人们对和谐的观念极为不同,犹太教的代表人物诺亚通过皈依上帝,借助上帝使得自然臣服自己,从而获得了安全;宁录则试图摆脱上帝,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来掌控自然;他们都与自然达成了勉强的和平与和谐,但人与自然的敌对状态仍未改变,甚至使得这种敌对状态更加恶化。所以,犹太教的上帝从根本上说是分裂的,他排斥一切事物的自由联合,世界上只有统治和臣服这两种模式。因为犹太教乃是发端于苦难、并为苦难而立的宗教,因为在苦难中才有分裂。而希腊世界的杜卡利翁和皮拉夫妇则力图使人类与自然建立真正的和解,创造出新人类,重塑人类与世界、与自然的友爱,并使人类在快乐和欢愉中消弭欲望和仇恨,创造一种充满爱的和平。同时,夫妇二人也成为了一个美丽民族的祖先,他们使自然得以重生,并且保全了曾经的繁荣昌盛。两种不同的宇宙观导致了两种对世界的不同看法。但古希腊的和谐宇宙观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兴起后,逐渐地为人文主义的宇宙观所取代。宗教宇宙观因为在一定程度上能够适应新形势发展的需要——在统治和主宰自然世界上能够满足资产阶级征服自然的需要,因而一些思想被吸纳进新的宇宙观中。

三、宇宙观的第三次转换——人文主义思想的兴起

古希腊的和谐宇宙观把好生活的获得建立在人与宇宙的和谐关系基础之上,而宗教宇宙观则将之与上帝相关联,它们都将好生活的获得诉诸于外在的或超越人性的观念基础上,这使它们很难适应新生阶级——资产阶级发展的需要。因此,伴随着文艺复兴运动和此后的启蒙运动的兴起,寻求新的宇宙观来取代旧的宇宙观也就很自然了。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人文主义思想(3)这里的人文主义指的是具有人文主义情怀的大人文主义,而非简单的文艺复兴人文主义。开始粉墨登场。

人文主义宇宙观一开始是在文艺复兴运动中崭露头角的,它在哲学、宗教及社会问题上对既有观念展开了批判,不过其批判更多地诉诸于希腊、罗马的古典资源。尽管如此,人文主义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把人类的终极哲学追问放置在人类自己身上,而不再诉诸于超越的神或上帝,抑或某种外在的理念,这无疑是一次极大的思想解放运动,人类开始摆脱神或上帝的桎梏,也开始疏离外在观念世界的影响,人类精神的自由逐渐露出端倪。此后,人文主义历经笛卡尔哲学的洗礼和启蒙运动的推波助澜,在康德那里建立起极为坚实的哲学基础,最后,黑格尔和马克思通过对人类历史规律的发现,进一步丰富了这一思想,为人文主义思想添加了新的哲学基因。

人文主义宇宙观创造了一些新观念,极大地提升了人的主体地位。

1.现代自由思想。人文主义提出了自由的现代观念,即把自由视为摆脱所有假想的人性能力,以及甩开所有传统上被当作人之本质的那些范畴的能力。这一观念在卢梭、康德、萨特,乃至于胡塞尔、海德格尔那里都有回应,并被自由主义发展为其核心观念,成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石。在古希腊文化中,人被视为独特的、令人赞叹的存在,但这仅仅因为人在存在阶梯中占据了中间的等级。而在宇宙的存在等级中,人居于中间的位置,它高于动物,低于诸神。正是因为这一中间位置,人拥有了特殊的地位。这是一种贵族人性观。人文主义认为,人的独特性和伟大并不来自于其所占据的位置,而在于人在世界之外,并且拥有独特的能力运用其自由意志摆脱自然的束缚。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讲,人位于自然之外的地方。人之所以是万物中最崇高的存在,是因为人能超越于自然,这种置身“世”外的存在地位使人拥有了独一无二的能力——自由。无论动物或诸神,他们身上都无法彰显自由(诸神只能行所擅长之事,而无法选择善恶)。然而,恰恰由于这一能力,人成为一种道德存在,这意味着人能够进行多样的选择,并成为一种历史性的存在,能摘掉自然的紧箍咒,自由地去规划前途,铸就历史。一言以蔽之,人可以向无限可能性敞开(人可以开创所有的可能的历史和命运)。

2.拒绝诉诸权威观念。现代性是由世界的一系列“主体化”过程完成的,而笛卡尔的怀疑主义为人的主体性价值提供了基础,启蒙的革命观念,使得该价值突出地表现在政治上,人类的主体性由此达到了顶点。笛卡尔主义引发了思想方式的革命,促成了从古代宇宙观向现代宇宙观的根本转变。古代宇宙观也就是古希腊—罗马时代的宇宙观,代表的是旧秩序。在此宇宙观中,宇宙秩序和传统建制奠定了人类的价值基础,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可能也赖于两者创建的交往空间。但到了笛卡尔那里,从自我出发的理性具有排他性,人们又如何确定此理性在他人那里也同样有效?如此,主体的这种极端内在性使得人们拒绝外在的权威性,这在雅各宾派的政治纲领中有着突出的表现,它把包括权力合法性在内的所有政治价值奠基在人之上,而非在传统之上(传统试图在神性和自然之中去获得政治权利的合法性)。所以合法的政治权威来自于“主体性”,来自于人民自我决定的民主原则,从而造就了现代观念。

3.拒斥教条主义。将启蒙思想推向最高峰的乃是黑格尔的“拒斥实证性”思想。黑格尔是在讨论自由的人民应该信仰什么样的宗教时提出这一思想的。他认为,这种宗教应该是摆脱所有的实证性,也就是教条式的东西,摆脱被时代精神和历史地理因素所限制的没有意义的东西。从这些因素中抽身出来,目的是获得一种真正的符合理性的宗教。因此,摆脱教条主义和实证性的宗教,是新生的人文主义的应有之意。

4.诉诸经验和批判的形而上学。科学革命是人文主义的第三个主题,而科学革命的发生与批判的形而上学又是密切联系着的。笛卡尔开创的思想方法在启蒙运动中得到弘扬,其理论具有批判性,体现在对诉诸权威的拒斥上。但笛卡尔的理论遭到了英国经验论的批判,后者解释了如何从经验中发现自然规律。同时,对笛卡尔的批判,也是对形而上学的批判,这在康德和法国启蒙思想家那里表现得极为突出。对宗教和形而上学的批判,使人们在科学真理问题上与笛卡尔分道扬镳,进一步展现了启蒙精神,一方面,人们从宗教和神学形而上学中解放出来,向自由迈进一大步;另一方面,重视试验,并从实验中发现自然规律,这就为自然科学的发展开辟了道路。

5.乐观主义和历史进步观念。1755年的里斯本大地震造成了巨大伤亡,人们由此认识到,自然是人类的敌人,它不断地使人遭受劫难。不过,这场悲剧也让人看到了自然科学的好处。科技进步使人能更好地征服自然和保护、解放自己,获得自由。同时,通过控制和利用自然,人类生活条件获得改善,生活更加惬意,也更加幸福。这样,自由和幸福构成了启蒙时代的乐观主义基础,也是进步观念的核心要义。

6.从无限宇宙论到人权的跨越。人文主义主张,我们的世界运行在单一的因果链条上,人们运用演绎理性或实验理性发现的普遍规律能够适用于整个宇宙。这个世界已不受任何终极目的的物理作用力和其他力的决定,现在的世界是多中心、多元化的世界,它没有等级,没有既定的宇宙秩序,它在因果链上无限地延展。因此,在这个宇宙中就没有任何事物具有优先的价值,所以此前的贵族等级制也就不再具有合法性了,宇宙中的所有事物都具有平等的地位,由此,人们就顺理成章地推出了道德和政治权利上的人与人之间的平等问题,这就为建立平等民主的世界奠定了理论基础。

7.祛魅的世界和技术统治自然的观念。当古代和谐的宇宙观终结之后,因果律就成为解释一切的理论,这样的世界也就不再有奇迹可言。于是,充足理由律、惯性定律、“存在都有原因”、“一切都能被理性解释”,这些新人文主义观从根本上清除了魔魅的宇宙观。由此,诸神消退了,大地不再是盖亚,天空也不再是乌拉诺斯,神秘的力量消失了。世界祛魅,诸神退场,余下的是一个崭新的自然,自然变成了一个储藏室,里面的东西都是可用的、可操控的、可以无限挖掘的,当然也是可以完全解释的。一个新的技术统治自然的宇宙观也就应运而生。

8.教育和殖民主义思想。新的人文主义宇宙观致力于重建世界,并以自由作为重建世界的手段和目的。它主张历史进程有其自身的逻辑,任何自由的设想都从属于这一逻辑,并为这一历史进程服务。因此,在这一历史观的基础上,欧洲殖民主义强调其文明成就符合这一历史进程的最终目标,其殖民主义是帮助其他民族从落后走向文明和进步的有效手段。根据此历史观,“非洲人”从来就没有进入过人类历史:在他们那儿一代代传下来的生活风俗神圣不可侵犯,这种旧观念阻碍了他们走向进步和创新。于是,在“进步主义者”看来,非洲传统更类似于白蚁似的动物世界,它不属于文明的世界,所以需要欧洲殖民者从外部进行教育和统治,以便祛除他们身上的“自然性”。这样,教育和殖民主义就实现了和谐的统一,这也是人文主义的一项发明。

总之,经过两次宇宙观的转换,人文主义宇宙观最终得以确立。它既开启了许多现代价值,如自由、反权威、乐观主义和历史进步观念、理性和科学、人权等,也打开了潘多拉盒子,控制自然的思想、殖民主义的观念,追求无限进步的观念等也从中产生。欧洲种族主义、欧洲中心主义得以扩展,人类世界从此开始进入一个资本扩张、资本征服和最终统治的时代。几乎地球上的一切民族都开始史无前例地卷入到这场巨大的纷争中,战争、苦难、压迫、剥削、天灾人祸等,不幸成为新世界的常态。从这几次宇宙观的转换中,我们或许可以找到一些端倪,也为人们重新认识西方人文主义和启蒙思想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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