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剧《梵王宫》中的“梵王宫”考
2020-12-20王宏涛张博威
王宏涛, 张博威
(河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 河南 洛阳 471023)
豫剧《梵王宫》(又名《洛阳桥》),是“豫剧皇后”陈素真的代表性剧目之一。内容主要讲洛阳千户侯花花公子耶律寿骄奢淫逸,而他的妹妹耶律含嫣心地善良。梵王宫庙会,当地的好汉花云、韩美、郭广卿等前去给寺庙住持拜寿。而时耶律含嫣亦往梵王宫游玩,恰遇花云一箭射落双雕,打动了含嫣。她一见倾心,爱上了这个青年,回家就得了相思病。耶律寿带家奴胡能到郊外闲游,桑园遇到韩美之妻刘氏。他见刘氏貌美,强行调戏,遭到拒斥,回家也得了相思病。花云男扮女装深入侯府,准备惩罚耶律寿,意外地与耶律含嫣入了洞房。最后花云惩罚了耶律寿,背走了耶律含嫣。陈素真在此剧中以其创造的“甩辫”“穿衣”和手绢、扇子表演等绝活,把此剧中《梳妆》一折推向高潮,尤其是“甩大辫”更是为京剧名家关肃霜在《铁弓缘》中所移用[1],几成为该剧的代名词。
据陈素真大师回忆,《洛阳桥》是豫西的传统戏,原是“粉戏(涉黄戏剧)”,由名角司凤英将之带到开封,剧作家樊粹庭先生去掉其中的粉色部分,改编为健康的剧目。“樊先生因为《洛阳桥》这个戏名与此戏内容不相称,便改用《叶含嫣》的名字。”[2]此剧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在豫西流行,已经不可考。明万历中叶胡文焕编选的戏曲选集《群音类选》里收录有《洛阳桥记》的片段曲文,明末清初著名的剧作家李玉也著有《洛阳桥》,讲的是蔡襄一家忠孝节义的故事[3],现在在京剧中还有演唱。这两部剧之内容并没有什么关系。1957年,陈素真大师到北京中国文联礼堂演出《叶含嫣》,受到著名剧作家田汉和欧阳予倩的高度赞扬。田汉建议将剧名改为《梵王宫》。从此,陈素真在以后的演出中均称该剧为《梵王宫》[4]。到了1982年,西安电影制片厂拍摄戏曲艺术片,将之恢复原名《洛阳桥》,由国家一级演员曾广兰主演,更把此剧推向了全国,成为豫剧的主打剧目之一。
此剧的故事发生地是洛阳,主要戏剧场地是洛阳的梵王宫,故事男主角之一的花云,历史上真有其人,是朱元璋帐下大将,在帮助朱元璋打江山时战死,故其主要生活于元朝末年。豫西剧主人公一般都是汉姓,独此剧主人公为少数民族,似故事有其真实的原型。故事主要的发生地梵王宫也颇值得玩味。豫剧中多数庙会不是在佛寺就是在道观,而梵王则带有浓厚的印度教的色彩,在佛教则为护法神。一个寺庙叫这样的名字,在全国也极其少见。如果不是洛阳历史上真有以此命名的佛殿作为原型,民间的剧作家是很难将剧情安排到这样一个地方的。洛阳寺庙道观众多,譬如关林庙与广化寺在洛阳南部都很知名。如果洛阳历史上没有存在过一座梵王宫,剧作家将故事安排到关林庙或广化寺似乎更合逻辑。因此我们认为,豫剧《梵王宫》里的梵王宫,实有原型,其原型就是龙门寺沟村天竺寺中的梵王殿。梵王殿确实存在过数百年,历史非常悠久,却从未有人揭示过其与豫剧《梵王宫》的关系,不免有些遗憾。
今洛阳龙门山北寺沟村海校路西尽头有一条大沟,里面有数孔泉水,就是洛阳历史上非常有名的天竺寺遗址,大名鼎鼎的梵王殿就坐落在寺内,尽管今已不存。“梵王”指的是印度教所信奉的大神,最为著名的如“梵天”“毗湿奴”“湿婆”“帝释天”等等。后来佛教将之收为自己的护法神,统称之“梵王”,并改“毗湿奴”为“那罗延天”或“毗纽天”,改“湿婆”为“大自在天”或“摩醯首罗天”。诸梵王中,那罗延天地位较高,民间称之为“大力神王”,与密迹金刚力士一起成为佛教最著名的护法神,两者后来在道教中又演变成著名的哼哈二将,站立在庙门口。龙门石窟中,许多石窟门口都有两个力士,其中之一就是那罗延神王。
龙门西山的天竺寺,是洛阳地区唯一有记载建有梵王殿的寺庙,并且该寺庙至少存在到元朝末年。1975年,广化寺西北一公里的寺沟村出土了一块宋碑,碑文题名为《龙门山天竺寺修殿记》,是记载洛阳梵王殿的重要史料:
通常入于无体,时出而应物,循缘而尽,则复……,靡刃而天下举,失其恬淡寂常之真而日沦于生死……空无我之说,乘人之厌而救之,以窒情窦,以开性天。同于万物而……佛之道岂小补哉?显迹应世,现非一相;寓名虽异,则博施济众之实则……已,若那罗延神是也。天竺者,西印度之一国耳。佛自西方化流于震旦之地,西法始显。唐代宗即位之元年,梵僧五百自天竺来,以扶化而开人之天,驻锡于洛之龙门山,构梵刹以容其众人。得开天之灵,则地之灵岂得不开哉!故那罗延神者,应时现迹,运道神变,达祗陀之源而泉,于是以发地之灵。于是披榛而嘉木见,发石而清流激。山因泽而秀,林因滋而茂,土膏草肥,水冽竹修。忧恐者洗心而清,病疾者濯疴而醒,则是山之地始开灵矣。故谓其水曰:“八功德泉”,而名其寺曰“天竺”,为一山之胜绝。其后迭兴迭废,尤盛于德宗之正(贞)元间,历五代之兵而烬于火。梁末复兴。至宋庆历中,虽殿像俱坏,其山清水灵,秀发一谷,而得于天者犹在。有河南马守则,一日访普照法师德政,谓师曰:“吾家孙未续,以何因获其果?”师曰:“能兴毁像废殿,可取斯报。”因求废殿,而得于天竺焉。独出力新之,一年而落成,其费几千緡。逾年而获一孙,即原也。夫善之取报,岂不速哉!又其次子庆州户曹旦,得疾甚危,取泉饮之而愈。谓其宰僧道庄曰:“所谓那罗延神者,像存而殿亡,旦愿营以迁之。”未经而卒,嘱其侄原曰:“崩,当成我志。”未几,而侄亦病,又酌水而病愈。遂命工构之于泉亭之上,辟硗確,焚榴翳而得以故基焉。二殿即成,堂、庖、轩、庑不日而就。雕楹镂桷,粉绘一新,丹碧交焕。夫物之兴废,一时而已。马甥原,嘱余记废兴,以记岁月,用刻诸石。俾夫洛之人知天竺之地也,非他寺之所可拟也。元丰七年岁次甲子三月十有五月。钜鹿魏宜记,洛阳孟天常书,河南褚道符题额。孙三班借、职、怿;曾孙震、临、观、常、益,元(玄)孙充,同立石。住持觉济大师道庄,寺主愿清,刊字张士廉。绍圣四年闰二月日,寺主愿清重修佛殿记。[5]401
由碑文可知,天竺寺的建立是由于唐代宗宝应元年(公元762年)五百梵僧来到洛阳。查诸史料可知,是年十月二十九日,唐军才收复洛阳,赶走史朝义。在遭受战争摧残、百废待兴的情况下,有五百梵僧来到洛阳,无疑是受到朝庭大为欢迎的。揣摩碑文的语气:“梵僧五百自天竺来,以扶化而开人之天,驻锡于洛之龙门山,构梵刹以容其众人。”天竺寺似乎是这五百梵僧自己筹资建立的,无怪乎官方没有相关记载。唐睿宗时名僧宝思惟曾在龙门东山建立过一个天竺寺,唐睿宗还给赐予过寺名。苏颋《唐龙门天竺寺碑》曾有记载:“(宝思惟)法师乃乱流东济,止彼香山,又于山北见龙泉二所,……法师乐之,爰创方丈,临于咫尺。……更于其侧造浮图精舍焉。……景云岁辛亥(公元711年)月建巳日辛卯制:以法师所造寺赐名曰天竺。”[6]根据此记载可知,宝思惟禅师在唐睿宗年间所建的天竺寺位于龙门东山北,可称之为东天竺寺;而五百梵僧所建的天竺寺则位于龙门西山北,可称为西天竺寺。两者并非同一个寺庙。《旧唐书》记载,开元十年(公元722年);“伊水暴涨,毁城南龙门天竺、奉先寺”[7]。可见,宝思惟禅师所建立的东天竺寺仅存在十余年就被伊河水冲毁了。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五百梵僧所建立的西天竺寺内有寺主,有住持,碑文标题又点明所修是“佛殿”,马守则所修的第一个大殿也是佛殿,显然在宋代时天竺寺是标准的佛教寺庙。但碑文中对佛的功德没有怎么提,却反复强调的是那罗延神王的灵验。如碑文明确说“博施济众之实则……已,若那罗延神是也”,“故那罗延神者,应时现迹,运道神变,达祗陀之源而泉,于是以发地之灵。”“所谓那罗延神者,像存而殿亡,旦愿营以迁之。”可见,起码对宋代的信众而言,他们更感兴趣的不是对佛的信仰而是对那罗延神王的信仰。《龙门山天竺寺修殿记》开头那段总论神力不可思议的文字,落脚却在“那罗延神是也”,并且继续赞扬那罗延神王既然能够“开天之灵”,就更能够“开地之灵”,那罗延神像既然坐落于天竺寺,就能够使得寺庙的泉水具有治病救人的功德,故称之为“八功德泉”。而作者作此文的目的在于“俾夫洛之人知天竺之地也,非他寺之所可拟也”,即天竺寺不同于其他佛寺之处,就是有那罗延梵王的神力。《龙门山天竺寺修殿记》碑的背面还刻有诗两首,其一是马守则所作的《天竺寺泉》:“大唐五百梵僧居,神号罗延翠琰书。暗引西流泉见底,穴开北岸水通渠。厨庖甘洁晨斋备,俗饮清淳夙瘵祛。故事最灵千古在,至今供汲尽真如。”[5]401此诗歌再次强调那罗延神的灵验,使得寺内泉水能够祛病。文中明确讲“故事最灵千古在”,说寺内泉水能祛病是“故事”。这就说明天竺寺内泉水能祛病的传说由来已久,并非是从马守则的年代才开始的。
虽是佛寺却更加重视那罗延神王,正是唐密的特征。密宗是印度佛教与印度教进一步融合的产物,很多印度教的大神在佛教中取得了与佛同等重要的身份,佛教由显教的菩萨崇拜转换为了金刚神王崇拜。这样,原来仅仅是佛教护法的那罗延神王,也就被认为是佛身,显赫无比。密宗在中国是佛教八大宗派中兴起最晚的宗派,直到唐玄宗开元年间,才由著名的“开元三大士”善无畏、金刚智、不空创立。西天竺寺建寺的唐代宗宝应元年正是密宗高僧不空活动的时期。不空借助在安史之乱中支持唐肃宗平叛而获得唐政府的认可,获得了唐肃宗与唐代宗的信赖与礼遇。需要提及的是,不空曾于开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到狮子国及印度求法,并周游印度,天宝五年(公元746年)才回国。他在印度期间,必定对统一强盛的大唐帝国有所描述,结合当时印度北方正好处于戒日帝国崩溃后的乱世,有众多僧人愿意跋山涉水来到中国是完全可能的。天宝十五年七月,安禄山攻陷长安之后,不空审时度势,暗中与唐肃宗通报消息,已经获得了唐肃宗的信任。不空来华的目的就是扩大密宗的影响力,那么设想他为了扩大密宗的势力,派人到印度招徕大量密宗僧侣不是不可能的。因此,《龙门山天竺寺修殿记》中提到这五百名梵僧,与密宗有关较为肯定,与不空有关也是可能的,他们用来建寺的资金受到不空的资助也是完全可能的。查诸史料可知,唐代圆照所撰的《代宗朝赠司空大辩正广智三藏和上表制集》中,有一则不空的《请置大兴善寺大德四十九员敕》,其中罗列了不空看中的49名僧人,其中之一就是“天竺寺僧谈义”,广德二年(公元764年)正月,唐代宗“敕旨依奏”[8]。此时,天竺寺才仅仅成立一年多,就有僧人能得到不空的赏识,因而猜测建立天竺寺这五百梵僧可能原来就与不空有关,并非空穴来风。
西天竺寺建立于唐代宗元年,也能得到墓志资料的支持。龙门西山近年出土的《唐故安国寺主大德禅师比丘尼隐超墓志》,讲隐超比丘尼于大历十二年(公元777年)八月十二日,“迁化于本寺精舍,及以其月廿一日,宁神于河南县天竺寺之南原,先阇梨塔次,礼也”。[9]如前所述,宝思惟建立的东天竺寺,位于香山北麓,其南尽是石头山,并无“南原”,所以,隐超所葬的天竺寺南原,一定指的是五百梵僧所建的西天竺寺南原。可见,至少到了大历十二年时,唐朝人所说的天竺寺已经指的是西山的天竺寺了。墓志还提到,隐超葬在“河南县天竺寺之南原,先阇梨塔次”。这里的“阇梨塔”,没有提及墓主名字,但“阇梨”一词,明显就是密宗高僧的称谓。此时距离天竺寺的建立,已经有十五年,估计已经有天竺寺高僧圆寂建塔于寺南,而隐超比丘尼显然是尊其为师的,所以才在阇梨塔后安葬。
西天竺寺到了唐武宗会昌五年(公元845年)就遭遇上了著名的灭佛事件。天竺寺不在保留之列,被政府拆毁,成为废寺。故20世纪70年代,在龙门寺沟村曾发现一题额为《唐东都圣善寺志行僧怀则于龙门废天竺寺东北原创先修茔一所,敬造尊胜幢塔并记》,时间是大中四年(公元850年),天竺寺刚刚被拆除四年多,故称为“废天竺寺”。
《龙门山天竺寺修殿记》记载,天竺寺“其后迭兴迭废,尤盛于德宗之正(贞)元间(公元785—804年),历五代之兵而烬于火。梁末复兴。至宋庆历(公元1041—1048年)中,虽殿像俱坏,其山清水灵,秀发一谷,而得于天者犹在。”说明天竺寺在梁末重建,到北宋庆历年间,已经是“殿像俱坏”,又成为废寺。然而在30多年后,马守则看到的情况则是“所谓那罗延神者,像存而殿亡”,那罗延神像还在,只是大殿已经不在,可能是庆历年间有人重建的神像。
金元时期,天竺寺还在。登封法王寺有《复庵和尚塔铭》碑,碑阴刻有《复庵圆照宗派表》,在复庵和尚的孙辈有“天竺寺愍法师”字样。[10]复庵圆照(公元1206—1283年),是元初曹洞宗名僧万松行秀的弟子,他曾在1262至1267年住持少林寺,在1267年至1276年则专任法王寺住持[11]。龙门天竺寺的愍法师既然是他的法孙,当然传的也是曹洞宗的法脉。
元代以后,天竺寺的名字不再见于记载,但明清时期,恰好是中国戏剧崛起的黄金时代,我们认为,豫西地区出现的《洛阳桥》剧本中出现的梵王宫,就是天竺寺中的梵王殿,其中的梵王指的就是那罗延神王。因为洛阳地区的寺庙的寺庙道观中,明确记载有供奉梵王的寺庙只有天竺寺,关于梵王(那罗延神王)灵验和寺内泉水能治病的传说从唐代一直不绝。从明清洛阳城到天竺寺赶庙会,洛阳桥也是必经之路。我们甚至可以揣测,或许明清时期天竺寺改名为梵王宫,仍存在过很长时间,只是还需要史料的进一步证实。
知名戏剧对文化景观的带动作用不可估量。洛阳是历史文化底蕴丰厚的历史文化名城,天竺寺曾是洛阳历史上的著名寺院。《梵王宫》是豫剧的主打剧目,耶律含嫣与花云的爱情故事在全国戏迷心中有很高的知名度。虽然天竺寺今已不存,但遗址仍在,周边空地还很空旷,尚未进行开发。从这个意义上讲,挖掘出梵王宫与天竺寺的历史联系,就是为洛阳市挖掘出了一个潜在的文化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