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咏梅诗的冲破逆境之法
2020-12-20李卉
李 卉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叶嘉莹说过,“‘花’是感动人类的万物中最重要的一种,因为花的颜色、香气、姿态都具有深深的吸引力,而花从出生到凋落的过程之短暂,与人世间人的生死、事的成败、物的盛衰多有相似,人、事、物之变化经历,对照花开的喜悦与花落的忧伤,总引起人们的共鸣,于是便将自己人生的种种际遇等纳入歌咏‘花’里。”[1]所以从古至今,咏花的作品很多。苏轼在贬谪黄州时期,开始积极歌咏梅花,赞赏梅格,并与梅花为友,一起度过人生中的逆境。品读这些咏梅诗,可以窥视苏轼面对逆境的态度,学习其战胜困难的方法。
在众多咏花诗中又以咏梅最为瞩目。也由于咏梅作品众多,所以最难工。《瀛奎律髓》有云:“著题诗中,梅、雪、月最难赋。”[2](P1366)清人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中也说“梅诗最难工”。[3]北宋的咏梅诗以苏轼为冠,张高评在《苏轼咏物诗与创意造语——以咏花、咏雪为例》一文中提到:“东坡咏梅之作,脍炙人口者,较少‘将自身站在旁边’,往往‘将自身放顿在里面’,来表现其比兴寄托。换言之,东坡咏梅佳作,大多借题发挥,是主观的、表现的、写意的;较不侧重刻画形容,并非纯然客观的、再现的、或写实的。”[4]北宋的咏梅诗人中,仅从传世数量上看,苏轼的咏梅诗也以五十首居冠,其次是张耒的三十四首。由于苏轼等人对咏梅艺术的发展,到了南宋,兴起又一咏梅诗的高潮,陆游的咏梅诗高达一百六十一首,其次是杨万里的咏梅诗,有七十六首,可见以苏轼咏梅诗为代表的北宋咏梅诗的影响力。从表现艺术上看,苏轼的咏梅诗也因托花言志与比兴隐喻而具有流传千古的独特魅力。
一、寄情于梅,托梅咏怀
“乌台诗案”使苏轼被陷害入狱,随时面临着死于狱中的危险。幸因皇太后的庇护,免于死罪,但仍被贬谪黄州。神宗元丰三年正月二十日,在从京城赴黄州的路上,经过麻城春风岭时,诗人见到孤独飘零、寂寞开落的梅花,联想到遭祸被贬、悲痛离京的自己,忧郁于心,遂成《梅花二首》。[5](P1026-1027)对苏轼来说,“乌台诗案”犹如一场巨大的噩梦,“轼始得罪,仓皇出狱,死生未分,六亲不相保”。[6](P1379)但是如果一直在内心充满怨念,就无法重新出发,开始崭新的人生了,所以当苏轼见到眼前“的皪梅花草棘间”,看到迎霜傲雪的梅花,他的心中顿时充满了力量。因为苏轼从梅花独立而坚毅的模样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梅花就是苏轼的知己,与苏轼的精神相通。这两首咏梅诗中的梅花也是苏轼自己身世的写照,诗人寄情于梅花,梅花与诗人心意相通,相怜相惜,梅花的幽独、飘零也是诗人自己境遇的反映,而梅花傲然于草棘间的坚毅也透露出苏轼内心清高自守的品格和孤独失意的悲苦。
诗人在到达黄州贬所之后,寓居于定惠院之时,也作了一首咏梅诗,即《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5](P1032-1033)这首咏梅诗的创作时间是诗人谪居黄州时的元丰三年,只有“残梅”,在月光下静静陪伴孤独的诗人。梅花贞静而与世无争之品性,也寄托着苏轼自己在离群寓居贬所之时的幽独之情。
在谪居黄州的第五年,苏轼也渐渐适应了黄州的生活,调整了自己的心态,主动去欣赏生活中的美,并在应和诗中记录下来,如《和秦太虚梅花》。[5](P1184-1185)这是第五年,天性乐观的苏轼已经乐于与人交往,“苏门四学士”也是在贬谪黄州时期形成的,可以说谪黄期间是苏轼创作上的丰收期。此诗题中的“秦太虚”就是秦观,在元丰末年改字为少游。苏轼在《答李昭玘书》中说:“轼蒙庇粗遣,每念处世穷困,所向辄值墙谷,无一遂者。独于文人胜士,多获所欲,如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来文潜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之。今足下又不见鄙,欲相从游。岂造物者专欲以此乐见厚也耶?”[6](P223)本来心已似槁木死灰的苏轼读到秦观于元丰三年所写的《和黄法曹忆建溪梅花》,其中“月没参横画角哀,暗香销尽令人老”[7]感慨梅花凋零、青春韶华易逝,诗思动人。顿时让苏轼的心情起了波澜,他甚至觉得秦观此首咏梅诗胜于“西湖处士”林逋所写的咏梅诗,更得赏梅的雅韵。霍松林、邓小军在《论宋诗》中说:“不俗,这正是宋人为人为诗向往追求的一种境界。梅花恰好便是不俗的绝妙象征。”[8]“无意苦争春”的梅花幽独不俗,正像命运多舛的苏轼自己,诗人在诗末四句有意黯然而结尾,托咏梅寓意的意味颇深,寄托了深远的感慨。
苏轼在黄州期间不仅在应和酬唱诗中有咏梅诗,在观画时也有咏梅诗。《王伯敭所藏赵昌花四首——梅花》[5](P1334-1335)是一首题画诗。李廌在《德隅斋画品》中有:“昌善画花,设色明润,笔迹柔美……徐熙画花传花神,赵昌画花写花形。”[9]可见赵昌画的花胜在生动逼真,描摹花形。苏轼借咏画抒发内心的感慨,在《答秦太虚书》中有记录:“轼寓居粗遣。但舍弟初到筠州,即丧一女子,而轼亦丧一老乳母。悼念未衰,又得乡信,堂兄中舍九月中逝去。异乡衰病,触目凄感,念人命脆弱如此。”[6](P1535)接二连三的打击和悲苦寂寞的岁月让苏轼惊恐万千,“老眼凄欲泫”,在看到画上的梅花之时有如此深刻的感慨。
《赠岭上梅》[5](P2424)写于大庾岭,借岭上的梅景抒写自己心灵的悲苦。此时苏轼处于遇赦北归之时,再次经过大庾岭的诗人心情自然是轻松而愉快的,在愉快的心情下,诗人也想起了之前在大庾岭遇到的一位以诗相赠的老人。老人、苏轼和梅花都像梅花所结的梅子,不畏惧霜雪风雨的打击,在经历了困苦的折磨之后才能结成可供人品尝的鲜美的梅果。
在这一时期,苏轼又想到了在黄州的岁月,于是有咏梅的组诗,即《忆黄州梅花五绝》。[5](P2620-2621)在这五首咏梅诗中,苏轼回忆了谪居黄州时期看到的梅花。“邾城山下梅花树”,邾城山下的梅花,白的似雪,不知道在这腊月时节,是否依然能够开放。诗中还运用了典故,如“争似姑山寻绰约,四时常见雪肌肤” “直恐姑山雪不如” “仙肌不怕苦寒侵”的典故都出自庄子的《逍遥游》,苏轼在这组咏梅诗中托梅明志,“不怕苦寒侵”反映了他即使已经白头,但心中依然充满希望,梅花冰清玉洁的形象和坚贞不移的品质正是帮助苏轼走出人生逆境的法宝。
二、以梅格比,高洁自守
梅花即诗人的挚友和诗人自己的化身,黄永武说:“花往往是诗人上帝的象征,也常是诗心的化身,诗人在花里可以照见自己,也可以照见上帝。”[10]梅花人格化的重要原因是,梅花能够忠于自己的原则,不随波逐流,不邀宠献媚,无论遇到何种境遇,无论处于任何时空,都能够保持自身的气韵和品信,所以诗人赏梅爱梅,实际上也是忠于自我的表现。张高评评论苏轼时,认为他创发了“孤瘦雪霜”的梅格,“塑造梅花比德于高洁品格之君子”[11]。关于“梅格”二字,程杰解释说:“‘格’指称的是一种别致的风格,强调的是一种超凡脱俗的格调。因此它主要不是特色有无的概念,而是一个品味的高下。所谓‘梅格’,说的也即梅花超越春色流辈的独特风致。”[12]
苏轼在仁宗嘉祐五年二月游览许州西湖时,创作了《许州西湖》一诗,在诗中有“惟有落残梅,标格若矜爽”之句,应是最早的关于“梅格”的品说。苏轼将梅的品格总结为“梅格”,并当作自我人格的体现,把这一思想表现于咏梅诗的创作之中。如《红梅三首》[5](P1106-1108)是元丰五年,即苏轼贬谪黄州之时的作品。在第一首诗中,诗人一开始就将梅拟人化,将红梅开花较晚的原因解释为“怕愁贪睡”,紧接着,诗人用“冰容不入时”“孤瘦雪霜姿”来表达红梅的冰清玉洁和傲霜斗雪的“梅格”。这三首咏梅诗都写出了红梅的神髓及其品格。除此之外,苏轼在其他咏梅诗中还进一步描绘过“梅格”,如作于元祐六年,苏轼游杭州时,次韵杨公济而作的咏梅诗《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十首》[5](P1738)的第七首,就进一步描绘了他所提出的“梅格”。在这首咏梅诗中,首句“冰盘未荐含酸子,雪岭先看耐冻枝”就点出梅格,不同于其他咏梅诗的由描写到抒情议论,诗人打破常规,一开始就发出议论。结合此诗的创作背景,苏轼当时正任职于朝廷,担任吏部尚书,诗人经历了贬谪黄州的苦难,不但没有被打倒,反而更加坚强、刚毅和勇敢,就像梅花一样,任何逆境都只能更增添梅花凛冽不屈的风骨,苏轼在逆境中也是更加坚定了报效国家的理想。在开头两句的议论之后,又运用反衬的手法,以木芍药,即牡丹的“丰肌弱骨”反衬梅花的耐冻耐寒、坚强不屈,而梅花的精神显然就是诗人自己人格精神的写照。
苏轼所谓梅花的“梅格”,除了上述的耐冻坚强以外,还有“幽独”的品格,他在《次韵赵德麟雪中惜梅且饷柑酒三首》[5](P1842)中,就主要表现梅花“幽独”的一面。在苏轼眼里,梅花与所有的其他花都不一样,似乎有着一种独特的气质深深吸引着人们观赏。“蹀躞娇黄不受鞿,东风暗与色香归。”即使飘零也是将香气暗暗传送到沿路,这种幽独的特质正是“梅格”的又一体现。
同样体现这一特质的还有《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5](P2075-2076)一起写就的咏梅佳作还有《再用前韵》 《花落复次前韵》。写这三首咏梅诗之时,苏轼漫步于松风亭,亭下梅花盛开,吸引了诗人的目光,面对如此美不胜收的景象,诗人想起的却是让他终身难忘的黄州贬谪时期,路过麻城县春风岭的时候,看到的梅花和当时的心境。诗中除了对梅花的正面描写,为了立体展现梅花的风姿,还运用侧面描写的方法,以“海南仙云” “月下缟衣”侧面渲染烘托,从虚处着笔。对于“海南仙云”一句,纪昀评价道:“天人姿泽,非此笔不称此花。”[13](P1629)苏轼在走过人生的风雨之后,在黄州经历的种种痛苦也能够坦然面对了,苏轼心中满是宽容平静,即“妙意有在终无言”,这种体验就如同在岭南的“两株玉蕊”的梅花一样,在“荆棘”的环境里,依然“幽光留夜色” “冷艳排冬温”,这就是苏轼对“梅格”的又一方面的阐释和以梅喻志的观念。在诗的最后,可以看出苏轼达观旷放地面对一切事物的精神和态度。对于此诗的评价还值得注意的是宋代陈著的《梅花记》,其中赞叹此诗说:“孤山处士诗以收名,亦不过太平隐趣,卓哉玉局翁(苏轼)登大庾岭,寄罗浮村,炼成冰魂雪骨,世之人一追想及,毛发森洒吁止矣。”[2](P1185)
接着传达同样“幽独”之梅格的是《再用前韵》:“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5](P2076-2077)此首咏梅诗表达了苏轼对朝云的感谢,因为朝云不畏岭南恶劣的自然环境,千里追随诗人,到惠州照顾饮食起居,关心他、陪伴他。此诗中苏轼或许化用了一个典故,唐柳宗元在《龙城录》卷上《赵师雄醉憩梅花下》记载:“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间,因憩仆车于松林间,酒肆旁舍,见一女人,淡妆素服,出迓师雄。与语,但觉芳香袭人。至酒家共饮,有绿衣童子,笑歌戏舞。师雄醉寐,但觉风寒相袭,久之东方已白,师雄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2](P106)刘昭明也评此诗道:“故作幻语以图实景,已成苏轼松风亭梅花诗词的一个特色。”[14]此特色在苏轼的另一首咏梅诗中也有体现,即《花落复次前韵》:“玉妃谪堕烟雨村,先生作诗与招魂。”[5](P2078-2079)此首咏梅诗写于绍圣元年,即苏轼被贬惠州的那一年,创作此诗时是十一、二月间。当时已经垂垂老矣的苏轼就像是被贬谪发送到烟雨村的杨贵妃一样,更像是凋零的梅花一样。诗人对梅花的遭遇发自内心的同情,为了观赏梅花,他不顾严寒半夜起来赏梅,因为不忍心拥有幽香的脱俗品格的梅花独自凋落。虽然已是“先生来年六十化,道眼已入不二门”[15],苏轼自己也说到了这个年纪内心平静,“也无风雨也无晴”,但是爱花成痴的苏轼还是为了梅花甘心深夜起而观赏,也“笑领百罚空罍樽”,甘愿受罚干杯。在开头写:“玉妃谪堕烟雨村,先生作诗与招魂。人间草木非我对,奔月偶桂成幽昏。”每一句都包含诗人的情蕴,首先就点明了梅花孤独幽香、冰清玉洁的特质,认定可以成为诗人独立不改的精神典范。
三、与朋友交,倾诉相扶
苏轼旷达豪放的性格也让他广结好友,他喜欢与朋友把酒吟诗,谈论品评,与好友的互动频繁。李一冰提到:“朋友往还,在他生活中居非常重要的地位。”[16]有诗为证,即作于嘉祐八年二月,游岐山令王绅家中隐堂所作《中隐堂诗》。[5](P166)苏轼与岐山令王绅的交往源于二人同为蜀人。有记载王绅知凤翔岐山县时“自少喜读书,记问精博,为词章有条理。举进士不第,遂调凤州梁泉县主簿,初仕已籍然以廉勤闻。……君去之日,老幼妇女皆奔走涕泣,谓君何时复当此来也”。[17]在此首咏梅诗中,“二月惊梅晚,幽香此地无”表现梅花独特的幽香,“依依慰远客,皎皎似吴姝”描绘出梅花的姿态,将之比拟为吴地的美女,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以心灵的慰藉。
元丰元年三月,李常在齐州任满,前往京东西路提点刑狱的路上到徐州探望苏轼。[18]在第二年的二月,苏轼被罢徐州任,改任湖州,在五月抵达湖州后作《次韵李公择梅花》[5](P978-980),作此诗时,“乌台诗案”还未发生。“李常(1027—1090)字公择,江西建昌人。”[19]李常与苏轼交好,还由于他是苏轼的弟子黄庭坚的舅父。“忽见早梅花,不饮但孤讽。诗成独寄我,字字愈头痛。”好友李公择为了安慰苏轼,也因为看到早春盛开于凛冽寒风中的梅花有感于心,提笔写就了一篇咏梅的赋寄给了苏轼,希望可以排解好友苏轼的忧虑心情,这一举动让苏轼发自内心地感到,在当时党同伐异的朝廷党争中,李公择也是受排挤而失势的对象,他的忧虑又由谁来排解呢?所以诗人才说“何人慰流落,嘉蘤天为种”。诗中的“各抱汉阴瓮”是活用了《庄子》“抱瓮灌园”的典故,而其中的“灌园”也隐有较深的文化内涵,正如蔡瑜先生所说:“陶诗中曾三用‘灌园’,……若结合《庄子》抱瓮灌园的典故,将会发现‘灌园’实有更为深层的意义。……汉阴丈人宁可‘用力甚多而见功寡’的抱瓮灌园,也不愿意使用机械,以免机心存胸,面临异化的危机。汉阴丈人的解释是否圆融或许可以有不同的价值判断,但陶渊明显然偏好这个典故,由此可见他认为亲身劳作与保持本真的人性具有重要的关联。”[20]苏轼是借由亲身栽种梅花并抱瓮灌园来表明自己对自我本真的人格追求。
陈慥(陈季常)在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谪黄州之时,曾不畏政治流言,七次到黄州看望。在苏轼遭受此人生大祸最软弱、痛苦、退却之时给予最大的安慰。苏轼也专程去岐亭回访季常三次,并写下《陈季常见过三首》。由其中的第二首:“送君四十里,只使一帆风。江边千树柳,落我酒杯中。此行非远别,此乐固无穷。但愿长如此,来往一生同。”即可知二人深厚的友谊。在岐亭道访季常时,苏轼看到盛开于岐亭道上的梅花,写下《岐亭道上见梅花,戏赠季常》[5](P1078)。诗中也描述了季常夫妇见苏轼来访热情款待,让苏轼感动的情景。所以此诗也是对陈氏夫妇的感谢,但是又用“戏赠”这样一种诙谐幽默的方式写出,让彼此都不感到负担,诗中借梅花表达了对于挚友陈季常人品的肯定和赞赏。为了强化这种赞赏之情,苏轼还在这首诗之后又写下《次韵陈四雪中赏梅》。[5](P1102)陈季常身上所独有的游侠气概,有情有义,非常重视朋友情义,让苏轼感到非常温暖和安慰。
苏轼作过《谢关景仁送红梅栽二首》[5](P1740),此诗是苏轼到杭州的元祐六年所作,表达了对于好友关景仁送红梅的感谢之情,也展示了二人之间的深厚情谊。从关景仁将自己亲手所种红梅直接运到苏轼家中这一事就可看出他对苏轼的情深义重。说明关景仁非常了解苏轼对红梅的喜爱,所以才专门栽种和运送红梅供其观赏。苏轼写道:“珍重多情关令尹,直和根拨送春来。”表达自己的感动,并将所送的红梅栽种在南堂。
苏轼还有一首赠好友赵景贶的咏梅诗,即《蜡梅一首赠赵景贶》。[5](P1028-1029)作这首咏梅诗时,苏轼正任职于颖州,时间是元祐六年。元代方回指出蜡梅非梅花类:“范石湖《梅谱》谓蜡本非梅类,以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酷似蜜脾,故名蜡梅。凡三种,檀香梅为上,磬口梅次之。花小香淡,以子种出,不经接者为下。又谓最难题咏,乃诚然也。山谷、后山、简斋三巨公,但为五言小绝句。而东坡唱,后山和,亦有七言长篇。”[2](P768)李时珍也在《本草纲目》卷三十六灌木类记载:“此物本非梅类,因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似蜜蜡,故得此名。”[2](P633)成为“禅老家”的蜡梅与“天工点酥”的梅花不同,虽然如此,蜡梅依然是“天工变化”所赐予人间的花卉。梅香是由于蜡梅不同于早春开花的梅花,而是在寒冬吐蕊,所以在寒冷天气中香气更著,实际上苏轼是将蜡梅看作好友赵景贶的化身,赞扬了赵景贶如蜡梅一般在困苦的环境下依然保持令人钦佩的美好品质。
苏轼的咏梅诗中,与好友杨蟠,即杨公济唱和的数量有二十首之多,如《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十首》《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关于杨公济此人,《宋史·杨蟠传》中有记载:“苏轼知杭州,蟠通判州事,与轼唱酬居多。平生为诗数千篇。”[21]在《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5](P1747)的第三首中,苏轼再一次表达了爱梅的深情,在“故应剩作诗千首,知是多情得得来”之句的吟咏中涓涓流出。纪昀在评《苏文忠公诗集》的时候说道:“‘他年欲识吴姬面,秉烛三更对此花。’二句惘然不尽,情思殊深。”[13](P1388)秉烛也要观赏梅花,不愿错过梅花盛开的美好,从此一句就可见苏轼对梅花的深情。与写于同一时期的另一首咏梅诗对比,更能够了解诗人当时的心情,诗题为《次韵钱穆父、王仲至同赏田曹梅花》[5](P1960),与前一首的“秉烛三更对此花”一样,苏轼在这首咏梅诗中也写到“惟当此花前,醉卧黄昏月”。纪昀对此诗评价道:“不着‘梅’字,而神意是梅。”[13](P388)赵克宜说:“收笔醒出同赏意,更不多著语,高绝。”[13](P1538)
苏轼在“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的痛苦忧患岁月的经历之后,更体验到生命的厚重和博大,他的眼界也在经历中变得开阔,他的忧虑也因挚友的帮扶得以安慰,这一切都给他面对逆境的勇气和信心,指引他继续奋勇向前。他也把这一切都通过最深爱的咏梅诗表达出来,当我们今天读到这些咏梅诗,依然能够触碰到诗人热烈的灵魂,依然能得到面对逆境的方法和力量。
四、结语
宋代文人甚爱梅花,尤其是苏轼对梅花的感情更为深厚,这是与宋人尚理之思想传统相契合的,“唐人崇尚牡丹,宋人崇尚梅花,这不是个体的、纯粹的物色审美行为,而是有着深厚的时代文化心理基础的”[22]。苏轼一生几乎都与忧患相伴,受着“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折磨,但是一切命运的打击都不曾击败过苏轼,即使在黄州、惠州这样荒蛮恶劣的环境下,也积极歌咏梅花,将对于生命的理解和对于苦难的超越之法渗透在咏梅诗中,所以我们读他的咏梅诗,可以看到苏轼对待逆境的方法。简单的总结,就是“寄情于梅,托梅咏怀”,将梅花看作自己的挚友,具有脱尘不染、高洁坚毅的性格品质。在《梅花二首》 《和秦太虚梅花》 《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 《忆黄州梅花五绝》等诗中,诗人将对自我身世的感慨和自甘幽独的内心以及人格胸襟都投入到梅花之中,描绘梅花时往往蕴含深意,一语双关,借花抒怀。苏轼还“以梅格比,高洁自守”,拥有“清风皎冰玉,沧浪自湔洗”[23]的品格,这种品格在“冰盘未荐寒酸子,雪岭先看耐冻枝”(《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十首》)中展现,也在“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再用前韵》)中倾诉。在众所周知的党祸“乌台诗案”之后,苏轼下狱,后虽免于一死,也是被一贬再贬,过着苦不堪言的贬谪流放的生活,这种痛苦给予诗人的不仅是身体上的折磨,更是心理上的煎熬,他承受着最深的痛苦,但并未想过逃避,而是以乐观的心态去面对,将自己渐渐从噩梦中彻底解脱出来,并涅槃重生,迎来生命崭新的希望和被撕碎后的改写。在《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一诗中,苏轼将梅花的品格总结为“梅格”,表达了自己忠于自我、坚守高格的贞洁情怀。苏轼还“与朋友交,倾诉相扶”,苏轼对朋友和朋友对苏轼都怀着最深的情感和厚谊,在遭遇困顿的时候,是朋友间的相互扶持让苏轼走出人生的低谷,苏轼也将对朋友的感激和赞赏寄托于梅花之中,写梅花的深情相伴,实际上是感谢朋友不离不弃的陪伴。苏轼在咏梅诗中写到与挚友李公择、陈季常、关景仁、赵景贶、杨公济等人的情谊,这些挚友的帮扶让诗人铭记于心。苏轼通过咏梅诗的创作,逐渐理清了逆境中的负面情绪,认识到虽然许多逆境在当下无法改变,但是可以借助反思、书写、回忆、抒怀等方式,远离现实的哀伤,让心灵归于平静,最终化逆境为顺境。总而言之,苏轼在咏梅诗中寄寓了自己深蕴的情思,在梅花身上找到了寄托和慰藉,更在咏梅诗里传授了他战胜逆境的经验、勇气和智慧,提供给我们勇往直前的精神力量,这是苏轼咏梅诗的永恒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