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清四部长篇小说中的悲剧性
2020-12-20王向峰
王向峰
(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110036)
明清四部长篇小说,即《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这是人们都非常熟悉的古典小说名著,都是文学经典。对这些小说有很多欣赏和阐释的角度,但是对这些作品,一律从悲剧的角度论之,现在尚为少见。如以《西游记》来说,光怪陆离,变幻莫测,这是小学高年级学生都能看的书,好像看不出这里面还有什么悲剧性。对于这些作品的悲剧性在哪里,我想就这一问题进行探讨。
一、认定悲剧性质的理论基点
我们认定明清四部长篇小说的悲剧性,遵照的是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悲剧观。
什么是悲剧?本文是以马克思主义的悲剧理论为评论依据才提出这一命题的。恩格斯在1859 年给拉萨尔的一封信中,就其剧本《济金根》中所写的没落骑士济金根起义反抗封建诸侯割据的国民运动,因为骑士济金根同是贵族等第,根本无法与作为国民主体的市民和农民运动联合以致失败的结局,提出了关于悲剧冲突的科学认定:“一方面是坚决反对过解放农民的贵族,另一方面是农民,而这两个人却被置于这两方面之间。在我看来,这就构成了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1〕恩格斯的这个关于悲剧冲突的观点,与马克思在一个月之前给拉萨尔的信中所说的济金根“他作为骑士和作为垂死阶级的代表起来反对现存制度”,实际却是“自以为是革命者”,“另一方面又在实际上代表着反动阶级的利益”,因此马克思认为《济金根》中这个冲突是“悲剧性的”〔2〕,济金根的悲剧原因并不是拉萨尔所认为的“性格狡诈”与“策略错误”,而是违背了社会历史与现实潮流,因此济金根“就必然要覆灭”〔3〕。可见,济金根以骑士的身份发动起义,以反诸侯名义实现宗教自由和国民一致,自然是恩格斯一言以蔽之的“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即实现宗教自由和国民一致是当时的历史要求,但却由一个不能联合和依靠作为国民主导力量的农民和市民的贵族来实现这一历史要求,这就是悲剧的实质所在。
依据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悲剧冲突的理论,即悲剧的冲突在于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不可能实现之间的冲突,我们考察古今中外的悲剧冲突,可以无例外地看到,凡是现实中人物也好,戏剧中的悲剧人物也好,还是四部长篇小说中的整个情节矛盾冲突也好,里面核心的主题是什么呢?是历史的要求所主导的具体情节与人物命运,也就是合乎历史发展的要求,见之于人的生活愿望与追求的目标,人们秉持这种要求,代表这种要求去奋争,但是实现不了,这种要求或许将来能实现,或者在某种情况下能实现,但是在现实的当下,在此时此地的争取当中却严重受阻,即使不惜以牺牲性命为代价去抗争也实现不了;即使不是付出生命的代价,而是终生以求地奋争也实现不了,或是实现了其中某些预期之后却被闲置,这也是一种悲剧。这都属于历史的必然要求和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矛盾冲突。我们看这四部长篇小说基本上都是如此。
按照恩格斯关于悲剧的概念,是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可以穿透历史,把古往今来的历史悲剧都看透。伟大历史人物,或者平民百姓,他们有一种合乎历史发展的要求,这个要求是合理的,为了目标的实现,去奋力抗争,但是由于历史条件尚不成熟,或自身条件有限,阻力重重,即使目标合理,在现实条件下也实现不了,目标坚持者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圆自身的理想,最终仍是无果而终,这不免是悲剧。
在古今中外的历史存在领域,不论是在实际生活中,还是在文艺作品中,属于悲剧中的人物情节主要有三种类型:一是英雄的奋争失败。英雄的目标合乎历史,失败了。二是普通民众有生存发展的要求,去奋争,最后也没有实现,就像祥林嫂那样的人物,不是英雄,有生存发展的合理要求,不能实现,最后死亡,让人悲悯,让人同情。三是旧制度的悲剧。
马克思主义的悲剧理论,主要是从旧制度的代表人物的一种合乎历史要求,却因自身历史局限不能实现而得出的普适性的理论。在历史的现实中,我们常见的是新生事物因为旧制度的压制不能实现,是悲剧;那么旧制度,人们已经为它唱挽歌了,它怎么还能是悲剧呢?就是旧制度还有某种程度的合理性,就这个合理性去争取,但是它的合理性受到很多力量的抵制,不能实现。马克思、恩格斯评价的《济金根》剧本,那里面的人物济金根就是这样的类型。当时德国封建割据,几十个小国林立,割据一方,每个国家自成体系,各有一个城堡,相互之间不能有往来,你要来,就要收取高额税。这时候一个骑士,一个没落阶级的代表人物,他要依靠君主削平诸侯,发动了起义。但是他的势力越发展,市民和农民越反对他。因为他是没落骑士,当时没法和农民、市民结合起来,所以最后失败了,但是他所争取的国民统一有历史的进步性。他就是要实现历史必然要求,但是由他来承担注定失败,因此济金根是一个悲剧人物。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悲剧理论,即“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不可能实现之间的矛盾冲突”,开辟了我们观察悲剧,或者说观察历史悲剧的一个新的视点。
二、四部长篇小说中的悲剧性
1.《三国演义》中的悲剧性
《三国演义》的悲剧是秉承国家社会统一的历史需要,而三家各自争取由自家统一,结果都因历史与自家的原因而未能实现真正的统一,而是三国鼎立却被西晋统一的三国悲剧。三家都为历史统一而斗争,斗的结果是为统一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三家的人物也多成悲剧中的角色。
《三国演义》写的是东汉末期国家分裂、军阀蜂起的时代,战争频仍,人民苦难。魏、蜀、吴三大家,就私下动机来说,以武力夺取天下都是为了家天下,但行为却都符合历史潮流。而因军阀割据、互相攻打所造成苦难的承担者却是老百姓。中国历代说“天下太平”,对人民来说,无论古今“天下太平”都是非常被渴望的。作家写的三国时代的生活,包括曹操写的“千里无鸡鸣”,说明战争的破坏结果,你走多少里都是残破的荒村,听不见一声鸡叫。荒村如此,人何以堪!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他的诗里面就写了这样的情景:母亲带着孩子,没有奶给孩子吃,最后孩子饿死了,把孩子抛到草丛里。所以结束战乱需要实现统一。因此,《三国演义》写的统一要求,是人民的要求,是历史的要求。在这个统一过程中出现了最有实力的蜀魏吴三家争夺主导权的局面,应该说,三家都代表了历史的要求,都有历史的合理性。只不过《三国演义》作者尊刘贬曹,认为只有刘备统一才是统一,把曹操写得非常坏,其实曹操是当时的真正头等英雄,无论文治还是武功。当然其作为军事政治家也有狡诈的一面。魏蜀吴三家争来争去,蜀吴被灭,剩了曹魏一家。然而“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最后曹魏政权又被司马氏给篡夺了。其间曹家的后主被司马昭玩弄于股掌之间,左换一个,右换一个,废除的,被杀掉的,情节残酷。如果这个结局早被阿瞒料到,他未必会对皇位那么着迷。
中国有一句俗语:“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最担忧什么呢?就是生死。至于里面人物的悲剧,被关注的中心并且是真正寄情当作悲剧来写的,则是西蜀的孔明与刘、关、张的悲剧命运。
孔明是西蜀政权的中心支柱,可以说没有孔明就没有西蜀的存在;而有孔明最后也难以维持西蜀的存在,更不用说恢复汉室的幻想了。西蜀偏居成都,远离中原,虽有谋策,但发兵北上,对抗曹魏,与东吴又实难共同一心;而白帝城刘备托孤之后,刘禅又疑心孔明,时时掣肘,到最后蜀中无大将,“占人和”的优势已成泡影,只有最后的“秋风五丈原”了!关羽的忠勇和信义,被人千古崇敬,死后被尊为神,寺庙遍立于中国各地,无论在道教还是佛教中都有被崇奉的高位。但他骄矜自负,最后因轻敌在麦城被吕蒙设计俘获后杀害。张飞性格鲁莽,不知和善待人,虽有对于结义兄弟的忠义,如无高人掌控,忠勇也难能自用,最后因为替关公报仇心切,要部下三日备齐全军的孝服和白旗白甲,主事人苗疆要求宽限竟被刑责,结果被苗疆等怀恨寻机杀害。这是性格导致的自身悲剧。个人的悲剧,都和大悲剧主题下的人物性格悲剧有直接关系。《三国演义》片头曲,用的是明代诗人杨慎的一首词,把历史的悲剧看破了,“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其实这是历史清醒之后的一种宽慰,因为现实太残酷了。
因此,《三国演义》的悲剧是三家以各自的集团利益为出发点,投入历史潮流,争取由其一家统一,而最后三方全落败,成为司马氏集团独裁统一的牺牲品。吴蜀两家被魏统一,而魏统一之后又被野心的司马氏家族篡夺。刘、孙、曹三家的后人,在失势后被抓被俘被贬被杀,皆是悲剧下场。而司马氏为建立独统天下的西晋王朝,对曹氏后代尤为残暴,大将军曹爽、皇帝曹髦皆死于司马氏之手。篡夺曹魏天下的司马氏家族,在《三国演义》书外的历史中也是恶有恶报,刘裕篡晋之后,令晋室的末代皇帝司马德文(晋恭帝)以毒酒自饮;司马德文不肯,说“佛经上说自杀的人下辈子要投入畜生道”,于是刘裕派来的人在床上将其扼杀。为此,陶渊明在《读山海经》诗中专有一首为此发出不平之慨,说“明明上天鉴,为恶不可履!”而刘宋王朝12 岁的末帝刘准,被权臣肖道成杀死前彻悟有加地说:“愿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因为不义所得又为不义所篡,辙迹相循,循环相报,彼此彼此。
2.《水浒传》中的悲剧性
《水浒传》的悲剧意味更加明显。《水浒传》讲述了一个以梁山聚义为代表的集团,这个集团的成分非常复杂,包括农民、猎户、手工业者、下层军官,甚至包括高层人士,比如说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大豪绅卢俊义等等。但是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被官府、土豪、恶霸等有权势者所欺压的善良之辈。归结为一句话就是:生命生存的自由被迫无路,才逼上梁山。何为“逼”?其实是剥削、压迫、统治、陷害,这些势力实际上是来自于以皇权为代表的宗法系统,欺压统治这些善良之辈,迫使他们要反抗。他们要反抗的目标是什么?就是人的自由生存的权利。梁山好汉们所争取的自由,显然都是以自由生存的意志来谋求生存,即要活下去:打猎的可以继续打猎,做小工的可以继续做小工,打渔的可以继续打渔,当官差的可以继续当官差。但是一旦统治势力剥削压迫加到自己头上,这样的目标就不能实现,所以这就构成了压迫和反压迫的斗争。反压迫争取的目标,实际上是没有更大的可以实现的目标,比如说“替天行道”,“替天行道”的社会意义所指是非常有局限性的,就是反对基层贪官污吏。反掉这些实际上也不能实现真正的“替天行道”。
在中国历史上,行道和掌权是联系在一起的,不掌权无法实现行道,必须拥有权力和实力才能行道。因此,中国古代文人,都拥有一个远大的目标,李白也好,杜甫也好,他们都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李白要使“海内清一,寰区大定”。可是他们都没有权力,没权就什么也实现不了,甚至连自身都难以保护。所以《水浒传》争取的目标,都是在个人生存意义上实现能够维持现状。林冲还想再升官吗?鲁提辖也不想升官,他们只是想在自己的位置上,维持自由生存的安然状态。但这些并不被允许。可反抗的结果只能是直接的悲剧结果。所以梁山好汉的主导思想,只希望有一个好皇帝。他们认为皇帝是被奸臣所蒙蔽,似乎只要实现了“清君侧”,除掉太尉高俅这类人,这个社会就可以实现天道畅行了,所以最后接受了招安。受招安以后的结局是朝廷用毒酒害了宋江和李逵。而这时梁山的人马早已经被收拾掉了,所以最后被彻底消灭了。
梁山悲剧的原因在于农民起义没有新的目标,顶多是为了当上皇帝,做了皇帝还是维系原有的皇权系统,换汤不换药。就是《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他在造反胜利以后,要用花果山的猴子家族代替太白金星、托塔李天王等神的位置。这时如果下面的猴子造反,孙悟空会如出一辙,像玉皇大帝一样派天兵天将去征讨下界造反的妖魔,如法炮制,不会有另外高明的办法。
所以,《水浒传》的悲剧是被迫争生存而无地生存的悲剧。《水浒传》中起义的这些人物,从晁盖到宋江等等,谁都没想实现一个远大目标,都是在自己的生存基础上做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的最后结果都是使自己没有了生存余地。梁山好汉们谁都没有想要争取更高的生存境界,都是被迫争生存,到最后却走上了为争生存却没有了生存余地的悲剧。
3.《西游记》中的悲剧性
《西游记》的悲剧认定比较复杂。整个情节结构分为两大块,以第八回为分水岭,八回之前是猴王出世、学本事、闹龙宫、闹地府、闹天宫,“欺君罔上思高位”,直至被佛祖降服压在五行山下;到第八回孙悟空被观音菩萨委以取经人护法者之任,才结束因造反而招致的厄运。在此之后孙悟空从五行山下出来保唐僧西天取经,一路上扫荡妖魔到取得真经。这两部分是作者在特殊的构思情况下的创作。
前七回,孙悟空从学艺到闹龙宫取得金箍棒,然后到地府勾掉阎王爷生死簿上13050 号自己的名字,以致森罗殿再也不会派鬼卒来勾他的魂,这实现的是生命自由——生存的自由。能够跳出生死之外,这是有人类以来共同的一个梦想,生存地位越高的人越是如此,所以求仙求长生不老都是皇帝才去做的,像秦始皇、汉武帝等等。生命的长久生存是人类的一个永恒的理想目标,但却是无计实现的。
孙悟空实际追求的是现世的自由。他闹龙宫和地府之后被东海龙王敖广和冥司秦广王告到玉皇那里,玉皇本欲武力镇压,是太白金星出了“招安”为上的主意。孙悟空到了天上之后却不被重视,做了个无品无级的“弼马温”。这实际上是“避马瘟”。传说马闻到雌猴的尿后就不会得瘟疫。可孙悟空是只雄猴,他连这个作用也起不到,这就是对他的一种嘲弄。孙悟空开始也不知道这个官有多大,后来一问才知道:玉皇大帝御宴之类的聚会出席的官职需要五品以上,而孙悟空的官职是既非正品,亦非从品,无赴宴资格,不能出席。蟠桃会没有邀请他,所以他大闹蟠桃会,决定造反了。最后是如来佛出面制服了他,把他压在了五行山下,有期刑罚五百年。一般小孩儿看《西游记》都会觉得这情节挺有意思,没有对孙悟空闹来闹去闹出的这个结果感到悲痛,这并不像《红楼梦》等小说的结局特别悲惨。实际上,这影射着现实世界里农民起义的失败。现在有的文章说这样来评价《西游记》是不妥的,大闹天宫和农民起义没有关系。我觉得不是这样的。我在这里要引述德国19 世纪美学家叔本华对但丁《神曲》“地狱篇”的评价,通过这个评价我们可以了解《西游记》的这个情节到底是怎样的现实折光。叔本华说:“但丁描写的地狱,其材料若非取自现实世界,又能取自何处?”〔4〕但丁在《神曲》“地狱篇”里面,把死去的恶人,按当时恶有恶报的观念,写进地狱里面受煎熬,甚至是对在当时活着的坏人,但丁也将其写进了地狱里面。叔本华说:“但丁确实用我们的世界创造了一个真正的地狱(这个地狱是不存在的,是用现实世界创造的);然而在另一方面,当他描写天堂和它的快乐时,他便面对了难以克服的困难,因为我们的世界对于这方面,全不能提供任何材料……所有的叙事诗和戏剧诗,只能表现人类为幸福所作的挣扎,努力与战斗,而从未描述永恒的圆满的幸福。”〔5〕在叔本华看来,他生活的这个世界是罪恶的,没有幸福存在,没有真正的快乐,凡是描写现实世界美满快乐的都是谎言。这里引用叔本华的观点来说明《西游记》所描写的天宫、等级、孙悟空的反抗,实际上就是现实世界的被统治者、被压迫者、被剥削者反抗以皇帝为代表的统治势力的一个幻想性的观照。我们看一下《西游记》里的妖精:唐僧取经路上所遇到的百分之九十的妖精都是从上边下来的,像太上老君的牛,观音菩萨的池子里的鲤鱼,某某的侍从的童子以及某某的坐骑,甚至是释迦牟尼须弥座下的老鼠,到下界之后都是难以战胜的妖精。孙悟空虽然法力无边,也无法真正任意处死这些从上边下来的妖精,被打死的都是狐狸、白骨精、蜈蚣、蜘蛛等没有根基的土生土长的妖精。每当孙悟空举起金箍棒,总有人阻拦说:“悟空,住手!”这不就是现实吗!所以《西游记》描写的世界是明代宗法社会里非常集中突出的表现。明朝的特点是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给朱氏家族的人都封了王,他觉得这比让异性家族的人来管理一方更能靠得住。然而朱家的这些人却称王称霸,为害一方,都是“妖魔”。吴承恩有一首诗叫《二郎搜山图歌》,其中有这样两句:“胸中磨损斩邪刀,欲起平之恨无力。”讲的是现实世界中的妖魔太多,我有一把刀,却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去挥刀斩妖,只能在胸中磨刀,然而磨得过头了刀却卷刃不快了,已经无法用这样的一把刀去斩杀妖魔,只能寄托在笔下,创作了孙悟空,让孙悟空代替他去发泄心中义愤,扫除这些妖魔。所以小说里描绘的妖魔世界,为害一方,实际上是像叔本华所说的但丁《神曲》“地狱篇”一样,是现实世界提供的材料,是义愤的表现,因此,《西游记》也是一本“愤”书。大闹天宫的失败,是现实幻化性的一种描述。
《西游记》从第八回以后,有九十三回是写关于取经平妖和修成正果的情节。这和悲剧是什么关系呢?《西游记》作者写完大闹天宫,为什么要写唐僧取经过程中师徒四人降妖除怪的情节?这些是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中未曾提到的,实际上也没有这些妖魔的存在。假设孙悟空大闹天宫以后,把后面取经过程中出现的妖魔变成神仙系列之下的天宫维护者,孙悟空与他们争斗,也是很热闹,但是除了让孙悟空失败无法做别样的情节收场,所以作者没有这样写。现在是让孙悟空闹由天宫而转入凡世,大写降妖除怪中的八十一难,使孙悟空法力无边的能力能够在社会人生价值方面有所建树,以及和实现东土众生的向善的教化这个远大目标联系起来。小说情节中透露出,在寰宇的几大洲里,其中有南赡部洲的人亟须劝化,若要唐僧完成这个取经以化东土的使命,非有孙悟空这样的能人保护不行。
在唐僧取经途中,孙悟空可以说建立了丰功伟业,最后在佛祖封赏时,唐僧取得正果,被封为旃檀功德佛;孙悟空也取得正果,被封为斗战胜佛;猪八戒虽然立了功,但因为劣根突出,没有成佛,被封为净坛使者;沙僧因为在流沙河伤生吃人,造孽深重,被封为金身罗汉。所以成佛的只有唐僧和孙悟空。孙悟空因除妖功劳得成佛位,这就遇到了一个矛盾:作者让他建立丰功伟绩,给他功劳并予以足够的肯定——成佛,那么成为佛之后的孙悟空和之前大闹天宫平妖除怪的孙悟空又是怎样的关系呢?原来在现实世界中不可缺少的一位英雄,在《西游记》里不管是凡间还是天界,论功力,论聪明,论勇敢,论品性,没有人可以超过他。这样一位建立了丰功伟绩的英雄,最后却在一段功德圆满以后再无功德。这就是陆游诗里写的“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病起》)我们从历史经验中得知,一个人有理想目标,终生奋斗也没有实现,是悲剧;而原来有理想和有作为的人,却被闲置得再无理想和作为,这也是恩格斯悲剧定义范围内的悲剧,即历史有对其的必然要求,但是这个必然要求却无法被承担,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孙悟空就其能力及历史需要来说,他所在的现实世界,他只扫荡了取经之路一条路上的妖精,然而人间有路之处即有妖精,岂止八十几个,那么别的路上的妖魔鬼怪谁来扫除?在人类社会中凡是有利益分享的世界存在,就有巧取豪夺的妖魔鬼怪,这时就需要有孙悟空那样无私无畏的英雄来扫荡。孙悟空不能被闲置去养尊处优。“西安事变”后全面抗日战争开始,积极要求抗日以收复东北失地的张学良却被“闲置”起来,就其无所为用的意义上,与孙悟空也差不了多少。在《西游记》的结局中,孙悟空就不能继续战斗了。因为一旦被封为“斗战胜佛”,将不斗不战,跳出三界外,不在现实中,他再没法回应现实历史的召唤,这还不是悲剧吗?这就是我对《西游记》悲剧的认定。
4.《红楼梦》中的悲剧性
凡是看过小说、戏曲、电视剧《红楼梦》的人,一接触到它就能发现它的悲剧性,这一点在戏剧表现中尤为突出,特别是王文娟主演的越剧《红楼梦》,就是爱情悲剧,其他社会方面几乎很少涉及;《红楼梦》小说当中还穿插着许多其他情节,但是小说是以爱情悲剧作为主线而写了一个封建礼教没落的时代,是一个广泛的社会人生悲剧,其中写的主要是爱情但不仅仅只是爱情,正像毛主席所说:《红楼梦》是“四大家族的衰亡史”。
我们之前谈到的三部长篇:《三国演义》是三个集团各自争取社会统一的斗争,每个集团里都有人物,这些人物有的是悲剧性人物,包括蜀汉的关羽、张飞,他们都是悲剧下场;《水浒传》里梁山起义的队伍,是一个抗争的集团,这个抗争集团到最后全军覆没,写的是这个集团的悲剧;《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扯旗造反,做“齐天大圣”到最后失败,影射着现实世界里起义反抗者的悲剧,而取经成功以后再无可作为,是“志士凄凉闲处老”的悲剧;《红楼梦》的悲剧性集中体现在金陵十二钗的身上,大观园里的贵族小姐、丫鬟,有的是上层,有的是下层,但是不论上层、下层,在封建社会里面,凡是女性都是社会的底层。恩格斯在《私有财产和家庭的起源》中谈到奴隶社会奴隶主的妻子时指出:“她不过是奴隶的总管。”她也是奴隶,属于奴隶的地位。所以社会压迫有阶级压迫、性别压迫、性别歧视,这到今天也还是非常明显。现在招聘虽然没有明确写不要女性,但实际上却千方百计想办法回避女性。恩格斯在引用空想社会主义者的话时这样说:“女性的解放是社会解放的天然尺度。”社会解放到什么程度要看妇女的地位,妇女解放到什么程度意味着社会解放到什么程度。在《红楼梦》里,凡是年轻的女子都有不幸的命运。太虚幻境中有一副对联,横批为“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窟”谐“哭”音,“杯”谐“悲”音。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是指年轻的女性的命运:凡是年轻女性的命运都是非常悲惨的,要痛哭的。年轻的女性是珍珠,不包括老年的女性,老年女性是贵族里的那些恶婆和奴隶里面帮主子做坏事的老年奴隶,老年女性是“鱼眼珠子”。承受悲剧命运的是金陵十二钗和她们周围的年轻女奴。林黛玉和这个封建道德礼教不能相融,这是悲剧,贾府不能选她做少奶奶。薛宝钗具有社会上层身份,她为什么也是悲剧呢?因为她顺从封建道德,而且是封建道德的维护者。当她所寄托希望的贾宝玉出家了,她被抛下以后,不也是悲剧吗!“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封建礼教吃人,它带有普遍性,不管你是谁,你违背这个礼教就要吃掉你,你顺从这个礼教你也会被拐进去,受牵连的也是悲剧。
我们分别讲了这几部小说主题的悲剧性,主题悲剧性里面有主题的牵连性与相似性:有阻挡历史必然要求的势力或者集团,每部小说里都有这样的势力。在被扼杀被迫害的群体里面,各自都有不止一个人在承担着这一历史必然要求不能实现的状况,有的是个人承担,有的是群体性的承担。在《水浒传》和《红楼梦》里面显示非常突出的是群体性的承担。《西游记》比较特殊,孙悟空是一个被成佛的独特的承担者。《三国演义》里失败的集团,先是西蜀被消灭,东吴继之被消灭,然后是司马氏政权对曹氏子孙的迫害杀戮,都有承受失败命运的集团性的存在。这点跟西方的悲剧不同,西方悲剧尤其是戏剧里,常常是一个人承受悲剧的命运,小仲马的《茶花女》就是茶花女,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就是哈姆雷特,作品中的一个角色特别突出。即使是长篇小说像《复活》《安娜·卡列尼娜》或者《苔丝》等作品都是悲剧主题,但是其中承担悲剧命运的就是突出的一个人。《复活》里面是玛斯诺娃,《安娜·卡列尼娜》里就是同名的主角,《苔丝》里就是苔丝,这些作品都是描写“一个”悲剧主角的不幸命运。而中国的长篇小说的悲剧主题里面制造悲剧的是一个集团,承受悲剧的也常常是一个集团,这是四部长篇小说悲剧主题的特点。
三、四部长篇小说中的悲剧性与广泛传播的关系
这四部长篇小说如果不是悲剧主题,如果其中不充满着悲剧性,那么它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影响这么大,如此深入民心。
《红楼梦》曾经批判了许多才子佳人小说。曹雪芹对明清的才子佳人小说痛加贬斥,认为它们都是污滥之说,千篇一律。《红楼梦》里有一段写贾母批才子佳人小说的情节:请来说书的先生说书,王熙凤要介绍情节,贾母说你不必说了,我下边猜出来了,就是一位公子被小姐看上了,然后就是违背父母之命,最后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结果。《卓文君》等才子佳人小说没有生活真实性,这些小说最后都是大团圆的结局。《西厢记》作为首发是一个创造,后来的都在模仿它,没有跳出这个圈子。《白毛女》是首创,写地主欺压长工,看上长工的女儿进行抢夺,最后造成悲剧。后来我们看到很多电影都是这个模式,《白毛女》有功劳,后面的模仿者是东施效颦,没有意义。《西厢记》有意义,后来的模仿者失去了意义。四大名著没法模仿,它们都深入到社会历史当中,不管其中存在着什么漏洞缺点,总体上来说,差不多都可以称为史诗。
中国直接的悲剧理论不多,但是却有人说到,文学作品里不论是诗还是小说,写悲苦的作品容易写好,写快乐的不容易写好,韩愈就讲了这个观点。为什么如此?因为在现实世界里,苦难是人生常态。佛经里讲四苦或者八苦。佛经是从群众中来的,都是从基层人民生活中总结的经验,然后上升到经典,所以它容易在老百姓中传播。比如说四苦或八苦,都是人生普遍的经验。八苦里,前四苦讲“生、老、病、死”。这些都是低层次的苦。高层次的四苦:“求不得”,凡是人就有追求,都有各方面的追求。恩格斯说人的希望真正能实现的很少。“爱不能”,父母之爱、子女之爱、夫妻之爱、朋友之爱、同志之爱。子欲养而亲不在,亲情的聚散等等充塞着人生过程。和这个相反的还有一个苦,“不是冤家不聚头”,非常讨厌一个人却没办法离开。第四苦是“五阴盛”或者说“五蕴盛”,五蕴是“色、受、想、行、识”。“色”是指物质,“受”指遭遇、接受,“想”指思维,“行”指行动,“识”指认识。西方所言“知识就是痛苦”与此同义。有智慧就是要思考,哈姆雷特不就是一直在“想”吗?连活着还是不活着都成了个问题。
这四部长篇小说所写的处境,实际上是给人们提供了思考现实处境的文本。与你没关系的,甚至根本就没这个事的,在小说中成为情节以后,便活生生地摆在你面前,抓住你的心理,所以才有“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其实哪本小说不是如此呢?看《西游记》,即便是对于成年人而言也会担心孙悟空在遇到磨难后,如何才能过得去“火焰山”,怎样才能逃出困境,战胜妖魔。这些都给读小说的人提供了想象空间,虽然前提都是虚假的,但形象是现实的。所以苏轼讲“人生识字忧患始”。人们为什么有忧患,有了知识以后就有忧患,一切烦恼,甚至一切疾病都是起源于心情上的烦恼。四大名著成为人们心灵上的寄托,其他小说无法达到这个程度。
总而言之,这四部长篇小说的历史性、悲剧性、震撼性、易感性、启示性,在中国古典小说中都是无与伦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