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与反抗
——论加缪笔下的局外人形象
2020-12-20戚靖
戚 靖
(黑龙江大学 研究生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一、荒诞的审判
《局外人》酝酿于1938—1939年,于1942年出版。这是一个特殊的时代,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战争的动荡、家园的毁灭使人们处于一种慌乱和恐惧中,到处笼罩着一股阴霾。同时,这又是一个信仰失落的时代。19世纪的哲学转向,出现以叔本华、尼采等人为核心的非理性主义思潮,这一思潮对20世纪影响甚远。尼采高呼“上帝死了”,打破了原有的宗教和道德权威,打破了绝对真理,人们失去精神家园归宿,普遍出现信仰危机。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社会和作为社会主体的人呈现出一种荒诞、无序、混乱的特征。 在文学作品中,古典悲剧式的英雄人物退出文坛,日常生活中的庸常人物成为文学作品中的主角。 默尔索便是此时出现在文坛上的“反英雄”角色之一。
荒诞,作为整个社会所体现出来的一种精神表征,不仅体现在人物的荒诞性上,还体现在国家机器和权利机制的运行中。加缪在《局外人》的后半部分着重描写了对默尔索的审判过程,体现了一场现代司法审判的荒诞。对默尔索的审判源自于他莫名其妙地开枪杀了人。然而导致他最终被判为死刑的关键因素却不是杀人,而是默尔索对母亲的一系列“冷漠”行为。一场过失杀人案被检察官描摹成一场“丧失了全部人性”的“预谋杀人案”[1](P107)。
默尔索认为,过失杀人与母亲葬礼毫无关系,检察官却认为这两件事情之间有着“深层次的、震撼人心的、本质的关系”[1](P97)。检察官罗列了默尔索种种“不合常理”的行为和动机,甚至指控默尔索“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亲”[1](P97)。由此,他的种种“罪行”浮出水面:默尔索将母亲送到疗养院是不爱母亲的表现,母亲死后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守灵时喝咖啡、抽烟,甚至第二天就与女友玛丽去游泳、看喜剧片,并与玛丽发生了关系。除了亲情以外,他对爱情、友情、工作等也抱有一种“无所谓”“我怎么都行”的态度。在检察官的审判话语体系与价值观念的引导下,诸多证人也将矛头指向默尔索。
1.“他对我在下葬那天的平静深感惊讶。然后,他又被问及他所说的平静是指什么,他看了看自己的鞋尖,说是指我不愿意看妈妈的遗容,我没有哭过一次,下葬之后立刻就走,没有在坟前默哀。他说,还有一件事使他感到惊讶,那就是殡仪馆的人告诉他,我不知道妈妈的具体岁数”[1](P90)。
2.“他说我不想见妈妈的遗容,说我抽了烟、睡了觉、喝了牛奶咖啡”[1](P91)。
3.“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完全可以送上一杯咖啡,但一个儿子面对着生他育他的那个人的遗体,就应该加以拒绝”[1](P92)。
4.“此人在自己母亲下葬的第二天,就去游泳,就去开始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就去看滑稽电影、放声大笑,我用不着再向诸位说什么了”[1](P95)。
养老院院长、门房在检察官的引导下,列举了默尔索在母亲葬礼前后的种种行为,而这些行为被检察官归结为泯灭人性之事,并获得了围观群众的强烈认同。加缪不得不借律师之口,质问检察官:“说到底,究竟是在控告他埋了母亲,还是在控告他杀了一人?”[1](P97)加缪曾经这样概括《局外人》的主题:“在我们的社会里,任何在母亲下葬时不哭的人都有被判死刑的危险。”
默尔索是此次审判的被告,然而从预审、开庭、起诉、审讯、辩护到最后宣判的整个过程,默尔索始终处于一种“被取代”“被排除在外”的角色中。默尔索在这场决定自己命运的审判中处于“失语”状态,成为这场审判的“局外人”。默尔索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境况,然而却无力改变,找不到困境的出口。“时不时,我真想打断大家的话,这样说:‘归根到底,究竟谁是被告?被告才是至关重要的。我本人有话要说!’”[1](P99)然而,他并没有获得发言的机会。
甚至在检察官的种种论证下,默尔索成为与社会作对的全民公敌似的人物。尼采说上帝死了,福柯说作为主体的人也死了。那么,是谁在为人们代言?答案是权力机构,这当然也包括作为国家机器的司法与媒体。
看似代表了理性与公正的司法程序与机制实则充满了荒谬与非正义。司法机关与媒体机构联合起来,二者作为国家公共权力的代表,实则把控着整场审判的舆论导向,其背后则是把控着整个社会的意识形态。在这个社会中,国家权力、社会意识早已取代了自我意识。默尔索在日常生活中与大众行为观念、道德标准、习俗传统不符合的地方被一一挑出,然后编织成不可宽恕的犯罪“事实”。检察官代表了权利与公信力,而法律成为他们宣扬社会价值观与意识形态的工具。当社会被意识形态与权利机制控制,社会中的个体只有湮没于群体中,与之表现出一致性、从众性才得以生存。默尔索之死,并非死于杀人罪行,而是死于一场荒诞社会的荒诞审判,死于权利机制、世俗意识与规则之绳。
在这个社会中,权力是最高准则。正如福柯所说:“历史不再是一种纯粹的时间线索,它还表现为一种权力四处出没的空间,权力正是围绕着疯癫、罪行、倒错组织了各种各样的禁闭和生产形式,组织了各种各样的知识和真理形式。医院、精神病院、监狱、工厂、兵营、家庭在福柯的历史考古找那个纷纷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它们不是保护性的,而是控制性的;不是宽恕人道的,而是隐含暴力的;不是平息骚扰,而是激发骚扰;不是平静的治理,而是权力的游戏。在所有这些机构中,都遍布着规训的权力。”[2](P2)
默尔索身处一个充满着秩序、规则的世界,这个世界有着统一的意识形态、道德标准,生活在这个世界中的群体则是无意识的、盲从的、被规训的。默尔索的种种异于常人的行为则成为统一标准的反叛,成为游离于群体之外的“异类”,实则他正是这个异化世界中唯一的清醒者。默尔索的命运是早已注定的,脱离常规之人终将会被社会排除在外。在文中,加缪借律师之口说出了真相:“这就是这场审讯的形象,所有一切都是真的,但又没有任何东西是真的!”[1](P92)
二、“局外人”的理性和反抗
默尔索的种种行为实则是对这个荒诞社会所做出的无声反抗,他的特立独行是在认清这个世界之后所做出的“自为”性的努力。运用英美新批评文本细读的方式便会发现,在文本中,加缪多次提到“光”,这其实隐喻了社会现实中存在的社会意识形态和价值伦理观念。“光”本是光明的、理性的,然而在小说中却成为禁锢默尔索的枷锁,默尔索杀人也是受到了太阳光的直接影响。
默尔索连开五枪杀了一个阿拉伯人,然而他杀人的缘由却仅仅是因为受到了外界环境——太阳的影响:“我只觉得太阳像铙钹一样压在我头上,那把刀闪亮的锋芒总是隐隐约约威逼着我。灼热的刀尖刺穿我的睫毛,戳得我的两眼发痛。此时此刻,天旋地转。大海突出了一大口气,沉重而炽热。我觉得天门打开,天火倾泻而下。我全身紧绷,手里紧握着那把枪。扳机扣动了,我手触光滑的枪托,那一瞬间,猛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切从这时开始了。”[1](P59)由此而引申出默尔索的种种不合常规之行为,默尔索正是以自己独特的行为方式来寻求和表达:个体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以及对这个荒谬社会的反抗。
黄晞耘认为,阳光对加缪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存在深刻的影响,“在当今虚无主义最为阴郁的时候,我唯一寻找的就是超越这种虚无主义的理由。我说依靠的是对于阳光的本能的忠诚,我出生在阳光之地,哪里的人们数千年来都懂得向生活敬礼,即使是在痛苦之中”[3](P216)。即便身处荒诞社会,加缪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对美好的期待,而美好与希望正是需要通过反抗的手段来获得。在《荒谬的自由》一文中,加缪曾这样做出解释:“如果我是许多树中的一棵树,是群兽中的一只猫,那这种生活可能就具有一种意义,或者毋宁说,这个问题与并没有意义,因为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中的一部分。我可能会成为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我现在正在用我的全部意识和我对无拘无束的生活的要求与之对抗的世界。”[4](P60)
在群体处于混沌状态时,在认清了这个荒诞世界的面目后,默尔索仍然保持着对世界的理性的、清醒的认知,甚至默尔索对于亲人、对于生活充满着爱意,在文本中我们可以找到多处细节进行验证。
默尔索将他的母亲送到疗养院,是因为在家中他与母亲都是沉默寡言,将母亲送到疗养院去,反而可以使她找到说话聊天的朋友。母亲死后,加缪虽然没有表现出世俗社会中人们经常有的痛苦、落泪的反应,但是我们并不能以此来衡量他对母亲的爱。“默尔索很可能是从他母亲那里获得这种默默无语、无所思考的存在方式,他满足于最明显的事实:同‘世界的无比孤独’相同的孤独。人们谴责默尔索身上的这种外在的冷漠,但是这种冷漠正是从他母亲那里得来的,母子间的关系正是建立在这种基础上,是真诚的”[5]。在与律师的交谈中,默尔索曾不止一次地表达对妈妈的爱,“毫无疑问,我很爱妈妈,但这并不说明什么。所有身心健康的人,都或多或少设想期待过自己所爱的人的死亡”。“我可以绝对肯定地说,我是不愿意妈妈死去的”[1](P65)。这是默尔索最真实的内心,虽然他始终被世人误解。
沙拉马诺作为证人之一,在审判中为默尔索证明:“他说我对他的狗很好,关于我妈妈与我的问题,他回答说,我跟妈妈没有什么话可说,因为这一点,我把她送进了养老院。‘应该理解呀,应该理解呀!’他这样说。但没有人表示理解。”[1](P95)
另外,加缪描写的沙拉马诺和狗的故事,实际上隐喻了默尔索与母亲之间的关系。沙拉马诺和狗相依为命,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八年,以至于他们俩长得越来越像。然而沙拉马诺又经常训斥他的狗,他们“又互相厌恶”。但是,自从沙拉马诺的狗丢失了以后,他对默尔索说:“默尔索先生,您说,他们不会把它逮走吧,他们会把它还给我的,是吧,否则的话,我怎么活下去呢?”[1](P40)从老沙拉马诺的言语中,我们可以深切地体会到,他和狗之间曾经互相的打骂与厌恶其实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爱与依赖。因此作者才会在后文中写道:“透过墙壁传来一阵阵细细的奇怪的声音,我听出来他是在哭,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我妈妈。”[1](P40)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默尔索心中的温情,他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只是他的真性情与生命的本真被世俗社会与法律机器掩埋了。
加缪的哲学观深受尼采的影响,在他的住所始终放着一张尼采的照片,并认为“它经常在我面前,给我勇气”[6](P31),但是加缪并不赞同尼采对待虚无对待世界的态度。“反抗者起初否定上帝,以后便打算代替他。尼采的见解是,只有放弃一切反抗,甚至放弃想要产生神明以纠正世界的反抗,反抗者才能成为上帝”[7](P227)。加缪则采取了一种更为积极的态度,直面荒诞人生决不妥协,他始终保持着一种战斗精神、一种昂扬的姿态和意志。
加缪一直强调个人的反抗性,当人有了自己的意识,当他认识到上帝并不存在,决定一切的其实是我们本身,由于价值失落与巨大的反差,这时他会发现察觉到周身的种种都是荒谬的,自我意识觉醒之后,个体才会起来反抗。默尔索正是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着对这个社会的反抗,尽管他的生命是以“被判死刑”告终,但是他早已认识到,死亡也是另一种存在的价值。此时,他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就是整个世界。因此他才会在临刑前的夜晚说道:“面对着充满信息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的动人的冷漠敞开了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有爱,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会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以仇恨的喊叫声。”[7](P227)
三、 结语
加缪的“荒诞哲学”探讨的对象既不在于人,也不在于世界,而是人与世界相互依存而又充满矛盾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荒诞”是形式,“反抗”是核心。人们处于荒诞的社会中,面对着战争的阴霾、信仰的危机、新技术的革命,从而引发了自我意识的觉醒。当“为什么”这一疑问出现,反抗便随之而来。加缪以《局外人》揭露了荒诞与异化的世界,揭露了权力机构对群体的控制与规训,希望以默尔索对现实社会的反叛、以默尔索的死亡唤起人们自我意识的觉醒,激发人们走上反抗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