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然与实然:996工作制的问题及出路
——基于马克思主义人学的思考
2020-12-20张芮昕
张芮昕
(青海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青海 西宁 810008)
一、问题的提出:996工作制产生和演化的时代背景
(一)概念和舆论演化
网络热词“996”是指上班时间朝“9”晚“9”,每周单休而工作“6”天,这种缘起于互联网行业的加班文化,引起了学界和社会的广泛关注。据大数据分析,当前有84家国内互联网企业施行996工作制,北上广深等一线和新一线城市话题热度强烈,自2018年3月12日网传某公司或将强制推行996工作制开始,到3月27日有程序员在GitHub建立“996.ICU”项目,最终在马云等多名企业家相继发表看法引起话题热度的爆发。随着996工作制事件的升级发酵,社会舆论也出现了两面分化:一面是996工作制的“辩护者”,他们力挺这一工作模式,认为是市场经济演进过程中的一种表现,是企业与员工之间的内部契约关系,而这部分人之中多为企业管理者,他们的“辩护词”极具个人色彩,多与自身创业经历有关,并将996工作制与“奋斗”“成功”等词语做道德捆绑。另一面则是以程序员为代表的网民和部分媒体联手反对996工作制,程序员设立的“996.ICU”项目,暗讽长期实行996工作制度,员工一生病就住进ICU重症监护病房,直指强制加班导致程序员猝死事件。人民日报则相继在纸媒平台和官微刊登《强制加班不应当成为企业文化》《崇尚奋斗,不等于强制996》的时评文章。新华社也接连发表《奋斗应提倡,996当退场》等数篇评论文章来批评996工作制。从对996工作制的舆论观点看,目前并没有出现一边倒局面,当下的现实表现印证着996工作制的相对合理性,它植根于当下的社会现实,但并不是理想的社会状态。
(二)996工作制产生舆论争议的主要动因
随着996工作制的不断发酵,多方意见交锋,涉及到的企业范围逐渐扩大,已经不再是个别互联网企业的偶然性事件,而是众多企业的集体性行为,探究该工作模式产生争论的主要动因,可从以下三个维度来分析:
1.社会发展与个人发展需求不对称
马克思关于人类社会发展的五阶段理论,从本质层面揭示了人类的个人发展与社会成长之间的逻辑关系,在社会发展与个人需要不断相适应的过程中,既不能一味追求个人自我意识,也不能过分强调社会需求,准确把握和平衡个人发展需求和社会发展节奏之间关系,是社会治理的一项长期工程。从当前社会发展的基本面来看,经济的持续增速使中国社会正步入全面建成小康社会阶段,相比上一辈的劳动者,新时代的劳动者在满足中等程度需要基础上,逐渐重视自身的价值与权益,工作带来的获得感是,包括了物质和精神两重层面,是一种自我实现过程。996式的加班带来的单纯性、微利型价值激励,难以满足一些劳动者以自由时间需求、自身发展需要为核心的追求,尤其是具备较高专业技能的技术人员,在市场中具备较高的议价权,不愿将个人健康和家庭生活也一并打包贩卖。
2.企业经营需求与人力资源成本之间的矛盾
996工作制是市场经济发展的产物,当前我国经济面临转型发展,一些企业的经营和利润受到巨大挑战,竞争空间受到挤压,行业洗牌正在发生,然而在市场空间的有限增量和人力、运营成本的逐年增加下,企业只能通过裁减员工数量、延长劳动时间来获取利润,并且许多企业更希望劳动者能提供无偿的加班劳动。而我国宏观经济发展带来的人口红利和新型城镇化带来的社会和人口结构转变,让劳动者在绝大多数行业都供过于求,企业掌握着人力资源议价的主动权,尤其是在互联网行业,对消费者的覆盖跨越时间和空间,使得996工作制成为必然。
3.劳动者对于公平正义的追求不能被充分满足
马克思将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具体化为在社会主义社会建立平等的社会关系,公平正义作为基本的社会价值追求,不仅是对于实然状态的反应,也同样是人类社会对应然状态的追求。国家的社会治理水平依靠公平正义来体现,当社会治理面临复杂社会问题,不仅要考虑当下的现实,也要追求理想的未来。2019年末网易员工被辞退的新闻被推上热搜,连续5年加班超过500个小时,却只获得了一天的加班工资。新一代的工作者并非不能接受996工作制,而是追求在996工作的同时,是否能获得相对应的劳动成果,对员工而言,工作时间的延长并没有获得公平的劳动收入分配和与其付出相匹配的价值,如相应的补贴、加班费,亦或是职业晋升空间等。同时,我国的社会福利保障水平不足,这也从侧面加剧了劳动者的不稳定情绪。
二、实然:996工作制的问题诊断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一书中,提出“人双重地存在着,主观上作为他自身而存在着,客观上又存在于自己生存的这些自然无机条件之中”的观点,描述了人的两重性问题,即人既以一种实然的状态存在,又以一种应然的状态而生存[1]。人作为一种对象性的存在,在客观性层面必然存在于他所赖以生存的自然和社会条件之中;在主观性层面,人是能能够按照自身需要,依靠对象性活动为自身而存在于实现状态中,又存在于超越现实的应然状态中。实然是指实际达到的状态,而应然是指理想目标应该达到的状态。
反观当下对996工作制的争论,正是应然与实然矛盾的体现,从实然状态到应然状态的道路不是一蹴而就的,996工作制是符合中国当下经济与社会现实的。自改革开放以来,经济的高速发展积累了丰富的物质财富,这其中就不乏施行996工作制的企业创造的巨大效益,该工作制目前仍受到我国企业的追捧必然存在一定合理性,它是特定历史阶段出现的必然现象,总体来说,是满足螺旋式上升的社会发展规律的。但是,这个现状并不是最理想的状态,人对于价值的需求源于人类文明结晶的应然的、信仰的追求。因此,从实然状态对比应然状态分析目前996工作制所带来的消极影响,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探讨。
(一)违背公平正义,使劳动产生异化
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指出了在私有制条件下,劳动者的社会关系和生产性劳动被资本所奴役。私有制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而劳动异化不仅出现在资本主义社会,在社会主义社会,甚至是共产主义社会,劳动都会产生一定程度上的异化。我国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自改革开放以来,纳入世界经济体系,实现资源的全球配置,异化现象的出现也是无法杜绝的,正因为异化产生了充足的物质财富,所以为扬弃异化奠定了基础,在一定历史发展阶段,劳动在肯定着人的同时也在否定着人,而在否定着人的同时又在肯定着人[2]。改革开放开启了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步伐,这是有助于解放人的,然而也具有一定历史局限性:一是,人对物质财富的过度崇拜异化为物对人的统治,使人的生存成为物化生存;二是,在市场力量发挥主导作用过程中,过于追逐物质财富造成了贫富差距扩大;三是,身处时代洪流中,价值观的评价标准导致金钱对人性的异化;四是,在追逐物质财富进程中,把手段当成目的,用手段遮蔽目的,把工具理性看作高于价值理性。对此,我们要特别加以警惕和防范[3]。马克思认为在应然状态下,劳动是一种自由自觉的活动,劳动体现着人的本质。996工作制所带来的劳动异化,出现在当今中国既不意外也不偶然,是中国在融入经济全球化过程中,尤其是内部经济结构转型中的必然逻辑。但这种异化的劳动,使劳动不再是一种自由自觉的活动,人们自愿做一些并非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加班的员工不断压迫正常上班的员工,不加班的员工反而会受到批评与惩罚,这显然违背了公平正义原则。另外,人是具有社会属性的多元化存在,劳动者不仅是企业雇佣的员工,也承担家庭和社会角色,996工作制将人的自身价值认同削弱,异化劳动的同时也异化了人生。
(二)忽视人的需要,损害劳动者的身心健康
恩格斯在《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指出:“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4]。”从马克思主义人学关于人的需要理论来看,满足人最基本的生理需要是其他一切需要的前提。其次,人的需要一方面存在多样性,另一方面又存在历史性。在多样性方面,马克思认为,工作日的延长需要有道德界限,作为工人,必须有时间满足精神需要和社会需要。而人的需要是随着社会经济和人的实践性活动发展而不断产生变化的。996工作制起源于大工业时代,这种工作模式下的无偿、超时的加班帮助我国一些科技企业、互联网企业成长为行业巨头。然而,已经到来的第4次工业革命,是以人工智能、物联网、云计算、5G网络为基础的对人类生活的全方位改善,如今人们对“美好生活”有了更高诉求。十九大报告强调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5]。”当今社会,生活在工作高压、加班过度状态下的劳动者,对美好生活向往的希望必然包括工作压力降低一点、休息时间多一点、收入高一点以及身体健康一点,然而现实与诉求呈现出一定的不匹配,甚至在某些行业领域正当的休息权都难以得到保障,996工作制已经不再符合中国人的需要,更是对当代年轻人无形的枷锁,中国的高质量发展也同时包括工作效率的提升,以及更加合理、人性的劳动时间安排。我们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变成奋斗者和工作狂,高强度、高压力的加班工作,造成的身心健康伤害远远大于其获得的利益。
(三)剥夺了自由时间,阻碍人的全面发展
马克思在论证人的全面发展的实现条件时指出:“工作日的缩短是根本条件[6]” 。马克思从工人劳动中发现了自由时间与人的全面发展之间的内在联系,在应然状态下,社会生产力的解放在为人创造丰富的生活资料、满足人的生存需要基础上,缩短了必要劳动时间,自由时间的产生为人的全面发展提供了现实条件。然而,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建立以后的相当长时间里,生产力的大幅度提高并没有为人的自由时间争取到更多的份额,人的全面发展只有在共产主义社会才能实现,共产主义的理想便是试图为工作与闲暇之间的矛盾找到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物质极大丰富,每个人都是出于兴趣而不是迫于生计进行工作,工作与闲暇也不再是对立的,人的全面发展便得以实现。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中国,不断增长的物质财富为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积极地创造着条件。然而,996工作制正在侵蚀人的自由时间,工作时间的延长,减少了劳动者的自由时间,不能完成享受需要、发展需要等内在的合理需要。一般而言,趋利避害是人的自由活动中所必然贯彻的一个基本原则。人的自由时间受到损害,转换成对工作的消极怠工。与此同时,我们也要看到,企业相比社会而言具有一定局限性,企业的功能较为单一,需要个人扮演的角色也很单一,过度的加班已经占用了员工的休息时间,在时间和精力有限的前提下,员工就不能完成工作以外的个人成长,造成个性上的单调化和定型化,这种对于劳动力的“竭泽而渔”,无论是从自我实现、自我提升及代际培育角度来说都是不可持续的,在一定程度上也使社会丧失了生机和活力,可以说是逆时代潮流的。
三、应然:新时代企业管理模式探索
在今天这样的时代,我们在感恩上一代人的伟大奉献时,更应该跟随国家经济转型积极探索更加理性、人性化的工作模式,尊重劳动者、关怀劳动者,让劳动者在奋斗中更大程度获得幸福感、获得感,体现出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这不仅是国家文明进步的标志,也是不可逆的时代潮流。从历史发展规律来看,市场经济是作为人类走向未来、从必然走向自由的中间过渡环节,也是人类发展过程中自由与必然矛盾的集中表现时期[7]。现代社会并不缺乏工具理性,而是缺乏理论理性的价值引导,理论的价值就在于指导社会实践,996工作制只是中国社会发展进程中一个短暂现象和必然过程,行走在实然与应然的世界,这之间的差距需要逐步消除,新时代的工作模式需要跟随时代发展与时俱进。
(一)协同治理,搭建全程保障机制
一味延长工作时间的危害,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资本无限度地追逐自行增殖,必然使工作日延长到违反自然的程度,从而缩短工人的寿命,缩短他们的劳动力发挥作用……这样,在劳动力的再生产上就要花更多的费用,正像一台机器磨损得越快,每天要再生产的那一部分机器价值也就越大[8]。”规定劳动时间的价值就在于提高劳动生产率、提高劳动者的就业质量和实现体面就业。目前,我国虽然在逐步改善劳动者的就业环境,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可避免的处于企业占据市场绝对优势的环境下,劳动法的修订呈现出一定程度上的滞后性,我国劳动法自1994年颁布后仅仅经历了2009年、2018年两次微调,但并不涉及工作时间的修订。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面临外部环境的复杂性、多样性和不确定性等影响因素,加上不同问题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任何社会问题的出现都强调多元主体治理机制的协作性,而不是依靠某一单方的闭门造车所能完成的[9]。因此,应积极推动以立法为原则、社会支持系统为前提、劳动者自我保护为基石的保障机制:第一,完善休息权救济机制,从立法层面上强化对劳动者权利的救济,完善对劳动者维权的法律救援、社会援助;第二,劳动监管部门需要加强政策导向和法律执行,严格维护劳动者的权益,要求企业合法合理地补偿员工的加班费和休假时间;第三,加大对侵犯劳动者合法权益行为的处罚力度,如休息权、带薪休假权,强化对劳动者的权益保护。日前,2019年全国两会上,有政协委员提案建议实行4.5天工作制。这是一种良好的开端,也是时代的呼唤。
(二)改善社会保障制度,实现体面就业
马克思曾在《哥达纲领批判》中提出劳动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这一命题。迈入新时代,中国的就业水平质量由原来的简单就业走向了体面就业,这就包含了在获得一个职业的基础之上,发挥自身才能并获得社会尊重,换而言之,就是通过工作得到社会的认可和自我价值的实现,这也是尊重和保障人权的重要基础之一。伴随中国经济的高质量发展,劳动关系进入矛盾频发时期,呼唤企业治理的新变革,而实施弹性工作机制,可以更加有效地激发工作热情、挖掘人力资源潜能。延长工作时间虽然增加了劳动产品的时间内产出,但长远看,缩短了劳动者的劳动寿命,影响劳动的总体产出。体面就业就是要在劳动领域制定以人为本的措施,并对就业、技能和社会保障给予大力投资。在社会层面,改善劳动者的工作条件,提高最低工资标准,持续建设覆盖13亿人口的社会保障体系,从而减少不平等和缩短贫富差距;从企业层面来看,正视员工的真实诉求,在合理规划工作时间、事实弹性工作机制的基础上完善企业现代化治理,促进劳动者就业质量进一步提高。
(三)完善和调整休假制度,丰富休闲生活
马克思认为,“自由时间由‘闲暇时间’和‘从事较高级活动的时间’组成[10]。”有意义的休闲更是他对劳资关系的希冀,闲暇时间是发展个人才能的用武之地,并且闲暇时间本身就是一种社会财富。恩格斯结合马克思所提出的主张,阐明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应该“给所有的人提供健康而有益的工作,给所有的人提供充裕的物质生活和闲暇时间,给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11]”。马克思将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作为终极的价值向度,休闲活动不仅是再生劳动力的重要环节,更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成为人们在追求终极目标道路上的基石。马克思一直鼓励工人们要“参与更高一些的享受,以及参与精神享受——为自身利益进行宣传鼓动,订阅报纸,听演讲,教育子女,发展爱好等等……扩大自己的享受范围[12]”。而这一切的实现,都需要充足的休息时间为基础,相比较以前生产力不发达年代,劳动者拥有的闲暇时间从整体上来说是增加的,近几年有选择的增加的民族传统节日如清明节、中秋节、端午节等,以及企业的带薪年假制度都给予了劳动者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我国休假制度的调整与完善,也是与社会经济进步和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不断相互适应的过程,在休闲时间有所保障的基础上,进一步充实劳动者的闲暇时间:主观上,用理性教育引导情感需求,用理性思考获得幸福感;客观上,政府有必要增加满足不同人群需求层次的休闲设施,引导企业开辟富有文化内涵的休闲产业,强化对劳动者的人文关怀,用更积极的休闲活动取代消极的休闲活动,如读书、写作和创造等,激发人的创造力,体现出人的价值。
(四)构建和谐的劳动关系,保障公平正义
我国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表明,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人民群众的需求也在发生变化,这个变化,不仅体现在对物质文化产品量的追求上,也体现在对物质文化产品质的追求上,还体现在人民对发展的充分性、公平性的追求上[13],而保障劳动公平正义,是构建新时代和谐劳动关系的基础和价值追求。马克思认为社会经济发展的目的之一就是追求交易与分配的正义,他指出,交易的正义就是在生产关系中,作为“自然结果产生出来”的交易,作为“当事人意志行为”的交易[14],马克思关于公平公正的思想,指导我们不仅要兼顾效率与公平,实现交易与分配的正义性,更要尊重人的主体性,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每个人只有拥有自由劳动的权利,劳动才能真正成为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真正感受到劳动带来的获得感。当前,我国正处在三叠加社会转型期,劳资关系受到国内外思潮文化的影响,强化劳动价值认同成为当务之急。从996工作制引起极大舆论热议这一社会事件来看,在不同的劳动关系中,该事件对劳动者的影响是完全不同的。在劳动者利益与企业利益一致时,996工作制就是劳动者为实现自身利益而做出的自愿选择;在劳资矛盾比较突出的企业中,996工作制则反映出企业发展与劳动者个人发展之间的矛盾。因此,促进劳动关系的和谐统一,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一方面要完善立法和政策的顶层设计,促进经济健康可持续发展;另一方面,探索企业的精细化治理,不断协调个人与集体、劳动者和企业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