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批判与资本逻辑的现代反思
2020-12-20代砚春薛天天
代砚春 , 薛天天
(1.河北经贸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石家庄 050061;2.河北经贸大学团委, 石家庄050061)
在当今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下,生态问题已经成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需要面对的最为关键的和重要的问题之一。从历史的视角看,生态危机的发生是资本逻辑数百年运行宰制人类社会的必然结果,因此反思和考察资本主义逻辑的特性,对资本主义展开生态批判就成为人类超越工业文明的前提和基础,意味着人类自我与自然关系上的一种全新的革命。“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人类必须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人类只有遵循自然规律才能有效防止在开发利用自然上走弯路,人类对大自然的伤害最终会伤及人类自身,这是无法抗拒的规律。”[1]资本主义生态批判追求的目标是构建一种生态正义,即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在此基础上,走向生态文明将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期待和发展的全新目标。
一、 资本逻辑的不正义内涵
对于生态正义的理解,“公地悲剧”向我们解释了正义问题是如何发生的,它又是如何与环境和自然资源联系到一起的。我们设想一个由很多牧民部落共同使用的牧场,虽然它是一个有限的自然资源,但是仍然可以满足牧民的生计需求。假设其中一个部落的牧民想增收,其方法是增加牧群的数量,增进牲畜的繁殖。很快这种做法引发了一种模仿效应,其他牧民也都采取这种做法。结果就是牧场的植被会因难以承受不断扩大的牧群而受到破坏,甚至会被彻底毁坏。在这个过程中,并未发生流血暴力事件,也未发生任何的偷盗行为。第一个想增收的牧民绝对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他想增加收入的努力反而成了毁灭自然资源的“恶性事件”。
从这个事件可以看到以下几点:第一,那些在“模仿效应”下的牧民们都是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经济人”,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利益,他们的任何经济行为都是为了实现自身利益的最大化,结果反而毁掉了产生经济利益的基础。第二,为了保证牧业的可持续发展,人们必须将自然资源维持在一定的限度。每个牧民占用的自然资源必须得到其他牧民的同意,或者说,受他人的限制。只有牧民之间占用的相互协调,才能保证集体占用的有效性。第三,为了避免这种“公地悲剧”,必须引入正义的标准作为衡量,以保障每个人在集体中应得的份额是符合实际情况的。引申来看,在这个关于“公地悲剧”的故事中,暗含着现实社会的两个环境特征。首先,它承认自然界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匮乏,资源是有限的。人的生存意味着各种需要的被满足,但是由于自然的匮乏,人类社会不能够提供充足的服务和产品以满足人的物质需求乃至更高的需求。其次,在社会内部,人们之间存在着利益冲突,这种冲突或是表现为人与人之间的冲突,或是表现为群体的冲突,而这些利益冲突总是伴随着看上去无法调和的矛盾。总的来说:“正义问题会在某些东西相对需要而供应不足或者被意识到供应不足的情况下出现,在这种状态下,人们所关心的是要得到他们的公正的份额,协议就此而达成,或者制度由此而产生,以在需求它们的人们中间对稀缺物资进行分配。”[2]
牧场的“公地事件”已经提示了资本主义经济具有不正义性,但是,如果我们批评资本主义经济具有不正义性,那么是谁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如果社会问题(经济问题)主要是不同群体之间的利益冲突,那么受到损害的是哪些群体?马克思主义为我们分析资本主义现实经济提供了极佳范本。其认为“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3],不同的阶级产生斗争和冲突的根本原因就在于私有制。因此,消灭财产私有制就成为消灭人们阶级差别的关键步骤。“劳动与财产”是近代社会以经济为核心的政治生活的实体性的内容,因而马克思的阶级概念和社会概念就首先作为财产权概念在资本主义的市民社会中得到分析。可以说,从《巴黎手稿》开始,“劳动与财产”就成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理论的核心专题。在他看来,劳动应该是人的自由本质的真实实现,财产则相应地是人对自身的自有本质的全面占有。但是,在资本主义经济中,劳动是被异化的,财产权是压迫性的,剥削随之表现为一种政治压迫的形式。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看法,人类历史上所有的阶级社会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和受到压迫的就是被统治阶级,而在资本主义社会,受到不公正对待的则是无产阶级。马克思的术语是,无产阶级的劳动在资本主义经济状况中表现为“异化劳动”。马克思揭示了劳动者在资本主义经济状况中所处的异化状态:“工人生产得越多,他能够消费的越少;他创造价值越多,他自己越没有价值、越低贱;工人的产品越完美,工人自己越畸形;工人创造的对象越文明,工人自己越野蛮;劳动越有力量,工人越无力,劳动越机巧,工人越愚笨,越成为自然界的奴隶。”[4]除此之外,无产阶级还遭受着经济上的剥削。马克思发现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剩余价值”规律。他认为,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所有的价值都是由无产阶级劳动创造的。劳动分为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前者指的是劳动者为维持自己及其家庭生活所需要的劳动,剩余劳动则表示超过维持劳动力生产和再生产需要的劳动。剩余劳动所创造的价值就是“剩余价值”。剩余价值作为没有付酬的劳动被资本家占有和榨取,这就是无产阶级所受到的“剥削”。可见,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不正义性就首先表现为无产阶级受到的不公平、不公正的对待。
马克思更多地从生产角度理解财产。财产的原初含义乃是人把他的生产的自然条件看作是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其特征表现为对自然的所有权,其核心观点是劳动与财产的同一性,劳动者同时作为所有者而存在。伴随着劳动与财产的历史分离,在资本主义经济社会中,人类的财产权观念发生了一次反转。财产权的实现从“简单而公正的等价物交换规律”变成以资本的赢利方式[5]。从政治哲学的视角来看,马克思对私有财产的批判是他对资本主义最致命的打击。“资产阶级财产权的去合法化”可以看作是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正义论”。
异化问题的本质关涉自由问题,剥削问题的真实内涵乃是平等问题。马克思的异化理论着力批评资本主义造成人的不自由现状,剥削理论则重点关注人的平等实质问题。古典自由主义的平等观念表现为一种“权利平等”,即一种基于自由市场制度的平等。但是这种平等更多地表现为形式的平等,因为它承认人的自由个体地位,取消了封建等级制度下人们的阶级差别和固定地位,自由个体作为劳动力可以在市场中从事市场活动并获得相应的回报。但由于受到自然强制性和社会偶然性的影响,人们往往在机会和财富等方面是不平等的。换句话说,平等的权利导致了不平等的市场结果。当代自由主义的“机会平等”也同样陷入这种困境,尽管它想办法消除了社会和文化方面偶然因素的制约,但是却对自然方面的影响因素无能为力。
总体来说,我们批判资本主义的不正义性包括以下两个主要方面:其一,“公地悲剧”启示人们,面对稀缺的自然资源,人们不能宣称“先到先得”,而必须做出更为合理的、更有利于人类生存的回应。言下之意,为了实现对自然资源进行公正的分配,需要达成一种对人们普遍有利的协议,由此,协调环境限制与人类欲望、需要成为重要的正义主题。如果限制措施足够充足,环境将会维持在良序的范围内。人们必须将自身与环境的互动紧密联系起来,将对经济利益的追逐与对生态的负担紧密结合起来。这样说来,对资本主义不正义性的批判首先构成了一种“生态正义论”。其二,资本主义的不正义性,表现为一个包含着环境正义的社会正义问题。它突出的表现为不同群体之间的利益冲突,受损害的群体要求正义,并且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他们又能够感受到他们正在遭受着不公正。由此,资本主义的不正义问题又被马克思解释为是对资产阶级私有财产权的批判,对资本主义造成的“异化劳动”的批判。结果是,对资本主义不正义性的批判构成了马克思的“社会正义论”。需要指出的是,不管是“生态正义论”还是“社会正义论”,都表明了现代资本主义的所谓“正义”乃是形式的、脆弱的,实质上它是一种“非正义”,而一种真正的“正义”,显然不仅仅是一种理论,更是一种实践。
二、 资本逻辑的反生态内涵
马克思在考察人类存在的历史形态时,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下人的存在形态称为“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这个“物”作为一种“非神圣形象”表现出的“人的内容”主导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其逻辑运动的最终形式就是“资本拜物教”的意识形态。“在一切社会形式中都有一种一定的生产决定其他一切生产的地位和影响,因而它的关系也决定其他一切关系的地位和影响。这是一种普照的光,它掩盖了一切其他色彩,改变着它们的特点。”[6]资本就是这个“物”,就是这种“普照的光”,“它使每个文明国家以及这些国家中的每一个人的需要的满足都依赖于整个世界,因为它消灭了各国以往自然形成的闭关自守的状态”[3]194。言下之意,资本的运动创造了世界的历史新状态,资本拜物教不仅支配着人与人的关系,还支配着人与自然的关系,具体表现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反生态性。我们通过考察资本主义的发展历史揭示其反生态性内涵。
早在原始积累时期,资本主义就表现出了它的反生态性质。开始于15世纪的“圈地运动”就是最为典型的例证之一。新兴资产阶级依靠强大的国家机器和暴力强占农民土地,使耕地变为牧场,导致了“羊吃人”的历史丑闻。这使得劳动者从农业经济的“农人”转变为资本主义经济的“劳动力”。由于农民失去了天然的生产资料,为了获得必须的生活资料,必须做好随时到市场上做交易的准备,他们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成为雇佣工人,进入资本生产体系,这又推动了农业与工业的分离,大批农民涌入城市中,人们被再次划分为“城市动物”和“乡村动物”。更糟的是,城市与乡村的二元对立,大量人口不断地涌入城市,导致城市人口的急剧增长。加之当时的城市大多作为工业生产的基地,于是一提到工业城市,人们脑海中就会立刻浮现这样的画面:到处都是高耸入云的烟囱,没日没夜地将浓烟吐向天空,一群煤矿工人或是纺织工人辛苦地工作着,工厂里有大量的“童工”,而女工的报酬则少得可怜。这种典型的都市印象告诉我们,早期资本主义的工业革命由于煤炭的大量使用,必定造成严重的空气污染,有害气体和烟尘弥漫在工业之城。除大气污染之外,水污染也非常严重,泰晤士河作为英国的母亲河在当时受到的待遇是这样的:“上帝为了我们的健康、娱乐和利益而赐予我们的高贵河流,已变成伦敦的公共污水沟,每天,大量令人作呕的混合物随水而入,而这水就是欧洲最文明之都的居民的日常饮料。”[7]另一方面,城市化的推行,大量土地被改造,土地规模大大缩减,加之城市处理排泄物的办法是直接将之排入河流中,这就等于放弃将排泄物用作肥料资源,因为无法反馈土地,以致土地肥力下降。这种对有机肥料的浪费成为破坏农业发展的主要原因之一,也是资本主义早期的主要特征之一。殖民扩张将这种破坏带到了世界更多地方,资本的计划就是对于“外面的世界”进行探索和征服。在这个过程中,稀缺的动植物被作为重要的市场交易商品,自然资源的开采和无所顾忌的使用将世界生态进行了重新改写。由此,工业活动引发物种灭绝。在资本逻辑的作用下,环境问题早已不再是封闭的和孤立的,逐渐成为一个全球性问题。
自由竞争时期,资本主义的典型表征就是自由市场。自由市场奉行自由竞争原则,资本家为了追求剩余价值、提高市场竞争力而改变了生产方式。由此,资本主义迈入了机器大工业时代,机器的发展从手工业工具演化到工场手工业,再到“机器体系”的发达形态。大工业要求“必须用机器来生产机器。这样,大工业才建立起与自己相适应的技术基础,才得以自立”[8]。“代替单个机器的是一个庞大的机械怪物,它的躯体充满了整座整座的厂房,它的魔力先是由它的庞大肢体庄重而有节奏的运动掩盖着,然后在它的无数真正工作器官的疯狂的旋转中迸发出来。”[9]机器大工业时代,生产力发展突飞猛进,市场上交易的商品数量和种类都随之得到了大幅增加。但是资本主义生产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商品从生产到消费还有待“惊险的跳跃”。就是说,在生产与消费之间存在着一个裂隙,发生了生产相对过剩。由于商品难以被完全消费,只能大量积压,资源浪费不可避免。为了控制农产品以及牲畜的数量,大量牛奶被倾倒入大海,大量农作物腐烂在耕地里,大量牲畜被屠杀,这些耸人听闻的事情就发生在资本主义的市场中。除此之外,机器大工业生产对原料和能源的需要急速增加,作为常见的燃料,煤炭年产量倍速增长。根据气象学研究:“自有农业开始,地球的气候一直非常平稳,现在地球的气温上升显然是由于温室效应,这种温室效应是大气层中吸热气体、主要是二氧化碳日益密集造成的。”“二氧化碳浓度上升有两个来源,即燃烧化石燃料和砍伐森林。”[10]在碳排放量的测量中,烧煤的排放量居于高位,远高于汽油,更别提天然气了。工业革命极大地推动了化石燃料的应用,在提高社会生产率的同时又造成了大气染污。另一方面,随着森林的大面积消失,其“地球之肺”吸收二氧化碳的作用大打折扣。这样,工业革命一方面需要燃烧大量的煤炭而排放大量的二氧化碳,同时又砍伐森林减弱了其调控作用,这两者共同导致了全球气候变暖,引发了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沙地扩张等环境问题。
19世纪末20世纪初,资本主义进入垄断时期,“帝国”成为一种全新的政治和经济秩序。资本在全球范围内流动,人们对自由市场的崇拜变得无以复加,加之科学与帝国的联姻,说资本征服了全球也并不为过。这时候,资本主义的反生态性也变得更为突出,具体表现为全球性的能源危机和资源危机,以及全球性物质交换的断裂。工业革命以来,人们认识到煤炭、石油等能源的重要地位,这些能源既是有限的又是不可再生的。发达国家通过跨国性组织的形式,巧妙地利用价格的“剪刀差”,低价大量收购发展中国家的能源,由此大大加速了后者不可再生资源的耗竭。一些西方发达国家就像是马克思形容的“吸血鬼”,处于劣势的众多发展中国家主要的作用就是为其“输血”。而越是“输血”,资本的胃口就变得越大,资本的整个体量也就变得越大,这反过来又刺激了更多的“输血”行为,结果就是发展中国家变得越来越“贫血”。不仅如此,发达国家还打着文化的旗号为其资本扩张的合法性、合理性作论证。“生态殖民主义”以更具隐蔽性的方式,一方面掠夺自然资源,一方面转嫁污染。英国新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之一的戴维·佩珀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认为:“环境的质量与一个社会物质财富的丰裕或贫乏是紧密相关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正是通过对第三世界国家的掠夺来维持和改善自己的环境,使之成为全世界羡慕的对象。”[11]结果就是,发达国家通过这种转嫁污染危机的方式改善了自身的生态环境。“它的一些新建的绿色生态区就是这样的一些特权地区,有毒废气较少,土壤和树木保护的比较好。”[11]140而本就危险重重的发展中国家的环境污染问题变得更加严重。难怪佩珀将这种行径描述为“一个优雅的超乎寻常的精美外观,背后却是日益肮脏的和令人恶心的后房和厨房”。结果造成了发达国家枉顾发展中国家环境污染的诉求而高喊生态保护的滑稽的现代现象。正是发达国家这种“索取而不归还”的生态殖民行为导致了全球性生态失衡,人与自然之间物质交换的断裂就成为其必然的后果。
资本运动造成了人类社会与自然的对立,究其根本原因在于资本生产的唯一目的就是无休止地追求自身增殖。在这个过程中,资本的效用原则要求它把自然看作是生产的对象、原料的集聚地和供应地。同时,资本的增殖要求不断地利用和占有自然资源。自然资源本身是有限的,而资本增殖的欲望却是无限的。资本运动、资本的扩张本性直接导致了生态危机,这是资本主义反生态性的必然结果。
三、 资本逻辑的生态批判主题:制度、技术与消费
资本主义制度本身所具有的不正义性、反生态性意味着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在生态上具有不可持续性,资本逻辑运作下的人与自然的对立成为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生态中心主义”在对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进行生态批判时给我们提供了一种观察资本主义制度的视角。他们认为,人类相对于其他存在物来说并不具有特殊的权利,人类仅仅是地球生态系统中的普通一员。“当一个事物有助于保护生物共同体的和谐、稳定和美丽的时候,它就是正确的,当它走向反面时,就是错误的。”[12]生态中心主义是一种典型的后现代的“绿色思潮”,这主要表现在:第一,它坚决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反对任何形式的主体性和人道主义。认为近代以来的“主体——客体”二分法的思维方式造成了人与自然的对立。第二,生态中心主义认为生态危机产生的另一个“凶手”就是科学技术,因此,进行生态批判必须反对技术。第三,生态中心主义认为生态问题解决的关键在于人类价值观的变革,人类必须认识到其并非宇宙的中心,万物皆为人类服务的目的论必须重新衡量。
生态中心主义的根本缺陷在于,它并未触及到资本主义制度生态批判问题的内核,将生态危机产生的根源诉诸于抽象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而不能识别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特殊性”所在,不能识别其“现实的具体的历史问题”,以致找不到解决生态问题的出路。资本主义的制度体系就是造成当前环境问题的根源,因此,必须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批判,而这种批判可以集中为对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技术批判和消费批判。我们借助马克思主义的视角来分析资本主义的技术与消费何以成为生态批判的主题,而这无非就是阐明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技术理性所造成的技术的非理性运用导致的人类对自然无止境的掠夺以及资本主义的“异化消费”是如何造成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
资本主义工具理性盛行造成的最强有力的观念之一,就是将技术进步等同于社会进步。资本主义依靠技术理性系统地营利并提升自身的质量,它既被用来控制自然资源,也被用来控制人的日常消费。马克思主义认为,技术推动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从工场手工业生产进展到机器大工业生产。在这个过程中,资本对利润的追逐使单独作为人类工具的技术发生了“主体性”翻转,技术的发展反而造成了技术的非理性运用。机器本来就是一种“死物”,但是它在资本主义的魔法下“活了”。马克思的术语是“活劳动”被“死劳动”控制,“流动资本”被“固定资本”掌握。机器时代的到来,工场手工业的基础得到了彻底颠覆,劳动者再也不是生产过程中的“真正的主人”,而是终身服侍一台机器,成为这个机器的一部分。机器越是占据着生产的“空间”,结果就是工人的“生存空间”受到排挤和压缩。总之,机器现在不再是活劳动对生产力的一种手段了,它已经成了资本的形式,成了资本驾驭劳动的权力,成了资本增殖的重要手段。最终关系倒转了,机器控制了人。卢卡奇对此有生动而精确地描述:“人无论在客观上还是在他对劳动过程的态度上都不表现为是这个过程的真正的主人,而是作为机械化的一部分被结合到某一机械系统里去,他发现这一机械系统是现成的、完全不依赖于他而运行的,他不管愿意与否必须服从它的规律。”[13]这种翻转在从工厂走向自然就表现为技术对自然开发和利用的非理性狂热,最终导致生态危机。究其根本原因在于,资产阶级为了维系其统治,为了逐利,必然会扩大生产规模,将生态环境纳入生产体系,使之成为资本主义生产的必要组成部分。技术的不断提高和更新一直服从着资本的逻辑和目的。换句话说,技术对自然非理性态度的根本源头,在于支配技术运用的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和权力关系,而不是作为中性客观存在的工具性技术本身。技术在资本主义的应用下才发生了“质变”。
同样的,资本主义生产的目的是为了追求利润而非满足广大人民的生活需求。资本主义经济活动主要是为了实现商品交换价值而非使用价值,其产品并不是为了人们实用需要而是为了满足那些市场消费行为的虚假需要。在这个意义上,赫拉利称资本主义时代为“血拼的年代”。在他看来,现代人追求奢侈品的生活乃是一种现代的“陷阱”,消费使得奢侈品进化为人们的必需品。当人们已经习惯了奢侈品就对之形成了依赖,而没有奢侈品的生活就会变得“不值得去过”了。对于这种异化了的消费,马尔库塞给出了生动的分析。他认为人们已经弄不懂自己的真实需求了,人们的生活需求是一种被资本所支配的、所控制的“虚假需求”。他们根据媒体、广告、电视的宣传来决定自己的消费,并认为这种疯狂的消费行为表征着幸福指数。人类的生活需求通过符号媒介的引导被牢牢束缚在物质目标之上,表明在资本主义时代,人们无力正确地处理需要、商品以及消费之间的关系。
按照马克思的理解,资本主义的秘密在于“G——W——G′”这一运动的最终实现,即商品能否顺利“消费自身”卖出去。“对于资本来说,消费乃是剩余价值最终实现的场域,也是被迫遵从消费者(劳动者)意志的唯一场域。”[14]在消费领域,一切都变得不同,消费社会“借着极为丰富的产品、形象和服务,借着其所导入的享乐主义,借着其所创造的亲近的诱惑的欣快氛围,标示出了其诱惑战略的波及范围”[15]。概言之,消费主义体现出了一种新型关系:个人在生产关系之外过一种“消费本体”的生活。正是在狂热的购物中,人们重新体验了“主人”的感觉。在消费中,人们可以将自己的消费欲望等同于自己的生活要素,于是,商品就变成人们生活的本真目的,消费就成为重要的生活行为。在消费中,人们只需要听从自己内心的欲望,“真实的需求”与“虚假的需求”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人们的生活逻辑是“存在即是消费”,人们享受消费如同自由已经来临。然而,当人们以个性化的消费方式进入日常生活时,反而被消费本身的整体结构所吞噬。就是说,在消费结构中,人们既作为消费主体又同时作为消费客体。在消费行为中,人们成为了全新的“主体——客体”统一体。人们作为主体而消费,同时又成为了消费品。人们在消费中采取的是“他人”的目光,人们的消费欲望遵从的是“他人”的意愿。一句话,任何设计都是消费的设计,任何消费都是被设计的消费。当人们的消费行为完成时,人们同时也就被市场成功设计。这就是消费社会的悖论所在,追求个性化存在的消费者们反而是最为庸常化的,而这又刺激着消费对个性化的追求。可以说,人们在消费时间中感到了“自由与平等”,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对自身的现代性认知。不难发现,正是资本主义的生产体系支持着人们消费需求的建设,而从这种消费理论的构建中我们又能发现刺破消费虚假需求的“辩证法”。
如果将人们的消费行为形式化,大概可以这样描述:消费由于进入了市场体系,人们消费的虚假需求压制了真实需求,而消费又成为了人的“自由本性”的突破口。由是,人们消费行为的研究主题实际上就转变为如何通过不断地改进控制和支配自然的手段来不断地满足人们的物质需求,从而不断突破自然所能承受的界限。甚至人们会下定语,自然本身的界限也不过是一种“虚假界限”,自然的真实限度远远超出人类的想象。这样,环境的破坏和生态的危机就变成可以预料的了,这就是消费主义价值观的问题所在。在这个意义上,要想解决生态危机必须破除人们将满足与幸福等价于虚假消费的“妄念”,重建真实的需求理论,克服异化消费;除此之外,还需要识别出技术理性的非理性运用,对资本主义进行技术批判,将控制自然的观念从技术理性中驱逐出去,重塑现代的技术选择与自然观念,解放自然,探讨技术全新合理化的可能,将技术的未来置于生态解放前提下。生态批判的要义乃在于构建一种不同于资本主义制度的生态政治战略和社会现实政策,构建一种全新的社会主义理想。实现生态社会的变革或许可以归结为以下命题:生态批判就是批判资本主义制度,构建生态正义的人类文明新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