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幽光实验
2020-12-19张晓风
张晓风
闰三月,令人犹豫。恋旧的人叫它暮春,务实的人叫它初夏——我却趑趑趄趄,认为是春夏之交。
五点钟,薄暮悄悄掩至了。这一天,丈夫和女儿刚好都有事不回家吃晚饭。我开了门,一个人站在门前。啊!我等这一天好久了,趁他们不在,我打算来做我的“幽光实验”。
事情是这样的:我奉行环保却用电,不得已,只好以少用电来消孽。因此,在生活里,我慎重地拒绝了冷气。除了冷气机不用之外,还能不能找个法子省更多的电呢?我问自己。
有的,我想,如果每一天都晚一点开灯的话。
人类过其晨兴夜寐的岁月总也几十万年了,电灯却是近百年来才有的事。既然从太古到百年前,人类都可以生活得好好的,可见“电力”是个“没有也罢”的东西。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变得像一个神经质的小孩,不能忍受一点点幽暗。一个都市人,如果清晨五点醒来,连想都不用想,他的第一个本能大概就是急急按下电灯开关,让屋子大放光明。
而此刻,我打算做一次小小的叛逆,告别一下电灯文明。
天不算太黑,也许我该去煮饭,但此刻拿来煮饭太可惜,走廊上光线还亮,先看点书吧。小字看来伤眼,找本线装的来看好了。那些字个个长得大手大脚的,像庄稼汉,很老实可信赖的样子。而且,我也跟它们熟了,一望便知,不需细辨。在北廊,当着一棵栗子树、两钵鸟巢蕨和五篮翠玲珑,我读起陶诗来:“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黄唐莫逮,慨独在余。”
哇!不得了,人大概不可有预设立场,一有立场,读什么都好像来呼应我一般。原来这陶渊明也注意到“林竹翳如”之美了,要是碰到今人拍外景,就算拍竹林,大概也要打上强光,才肯开镜吧?
没读几首诗,天色更“翳如”了,不开灯,才能细细感觉出天体运行的韵律,才能揣摩所谓“寸阴”是怎么分分寸寸在挪移在推演的。
天更暗,书已看不下去,便去为植物浇水。
我因刚读了几行诗,便对走廊上的众绿族说:“哎,你们也请喝点水,我们各取所需吧!”
接下来,我去煮饺子。厨房靠南侧,光线很好,六点了,不开灯还不成问题,何况有瓦斯炉的蓝焰。饺子煮好,浇好佐料,仍然端到前面北廊去吃。天愈来愈暗,但吃起饺子来也没什么不便。我想从前古人狩猎归来,守着一堆火,把兔肉烤好,当时洞穴里不管多黑,单凭嗅觉,任何人也能把兔子腿正确地放进嘴里。今人食牛排仍喜欢守着烛光,想来也是借一点怀古的心情吧。
饺子吃罢,又剥了一个葡萄柚来吃,很好,一点困难也没有。我想,人类跟食物的关系是太密切了,密切到不需借助什么视觉了。
饭后原可去放點录音带来听,但开录音机又要用电,我想想,不如自己来弹钢琴。
钢琴弹得不好,但不需看谱。暮霭虽沉沉,白键却井然,如南方夏夜的一树玉兰,一瓣瓣馥白都是待启的梦。
起来,在客厅里做两下运动,没有师承,没有章法,胡乱伸伸腿,扭扭腰,黑暗中对自身和自身的律动反觉踏实真切。楼下传来花香,我知道是那株二人高的万年青开了花。花不好看,但香起来一条巷子都为之惊动,只有热带植物才会香得如此离谱。嗅觉自有另一个世界,跟眼睛的世界完全不同,此刻我真愿自己是一只小虫,凭着无误的嗅觉,投奔那香味华丽的夜之花。
闻着楼下的花,我忽然想起自己手种的那几丛茉莉花来,于是爬上顶楼,昏暗中闻两下也就可以“闻香辨位”了,何况白色十分奇特,几乎带点荧光。暗夜中,仿佛有把尖锐的小旋刀,一旋便凿出一个白色的小坑。那凿坑的位置便是小白花从黑夜收回的失土,那小坑竟终能保持它自己的白。
原来每朵小白花都是白昼的遗民,坚持着前朝的颜色。我把那些小花摘来放在我的案头,它们就一径香在那里。
我原以为天色会愈来愈暗,岂料不然。楼下即有路灯,我无须凿壁而清光自来。决定去洗澡,在幽暗中洗澡自可不关窗,不闭户,凉风穿牖,莲蓬头里涌出细密的水丝。
不知别人觉得人生最舒爽的刹那是什么时候,对我而言,是浴罢。沐浴近乎宗教,令人感觉尊重而自在。孔子请弟子各言其志,那叫点的学生竟说出“浴乎沂,风乎舞雩”的句子。而我只是凡世一女子,浴罢静坐室中,把近日偶尔看到想起之事,一一重咀再嚼一遍。
我去泡茶,两边瓦斯口如同万年前的两堆篝火,一边供我烤焙茶叶,一边烧水。水开了,茶叶也焙香了。泡茶这事做起来稍微困难一点,因为要冲水入壶。好在我的茶壶不算太小,连泡五泡,把茶汤集中到另外一只壶里,拿到客厅慢慢啜饮。
我喝的茶大多便宜,但身为茶叶该有的清香还是有的,喝茶令人顿觉幸福。茶怎能如此好喝?它怎能在柔粹中亮烈,且能在枯寂处甘润?它像撒豆成兵的魔法,在五分钟之内便可令一株山茶树复活,茶香洌处,依然云缭雾绕,触目生翠。
有人喝茶时会闭目凝神,以便从茶叶的色相中逃离,好专心一意品尝那一点远馨。今晚,我因独坐幽冥,不用闭目而心神自然凝注,茶香也就如久经禁锢的精灵,忽然在魔法乍解之际,纷纷逸出。
电话铃响了,我去接。
曾有一位日本妇人告诉我,在日本,形容女人间闲话家常为“在井旁,边洗衣服边谈的话”,我觉得那句话讲得真好。我和我的女伴没有井,我们在电话线上相逢,电话就算我们的井栏吧。
适应黑暗以后,眼睛可以看到榉木地板上闪着柔和的反光。我和我的女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为什么要开灯呢?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啊!摸黑说话别有一种祥谧的安全感。我想聊天最好的境界应该是:星空下,两个垂钓的人彼此坐得不远不近,想起来,就说一句,不说的时候,其实也在说,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温柔无边的黑暗。
丈夫忽然开门归来:“哎呀!你怎么不开灯?”
“啪”的一声,他开了灯,时间是晚九点半。我自觉像一尾鱼,在山岩洞穴的无光处生存了四个半小时。我很快乐,我的“幽光实验”进行顺利,黑暗原来是如此柔和润泽且丰沛磅礴。我想我该把整个生活的调子再调一调。也许,我虽然多年身陷都市的战壕,却仍能找回归路。
后记:整个“幽光实验”其实都进行顺利,只是第二天清晨发现茉莉花还是漏摘了三朵,那三朵躲在叶子背后,算是我输给夜色的三枚棋子。
(田龙华摘自《不朽的失眠》,四川人民出版社,本刊有删节,黄鸡蛋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