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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淡影

2020-12-19姚瑶

青年文摘 2020年18期
关键词:老姚烟花山顶

姚瑶

最近一次旅行,几乎一直待在深山之中。

我真的很喜欢山,每年都要找一处又一处的山,幽居或徒步,短暂生活或穿山而过。

山像另一個世界,一层岩石代表着千年时光,一个千年又一个千年地累积起来,都是悠远的故事。人在山里,渺小又自在,清静又清醒。所有日常里的琐碎,都如同山谷中的轻雾,轻轻缓缓地化开,留一地湿润,无声无息地消失,人便轻盈起来。

作为城市动物,我的心里永远有一座远山的影子,或许都是因为老姚吧。

老姚是我爸爸,但我一直叫他老姚。依稀记得是某一次家人聚会,听某个亲戚喊我爸“老姚”,我也笑嘻嘻地跟着喊。亲戚板起面孔教育我这样没礼貌、没规矩,可老姚拍拍我的肩膀说:“挺好,叫一声老姚,咱俩就是‘兄弟,要讲义气,要同甘共苦。同甘共苦你懂吧,就是我的甘给你,你的苦给我。”

老姚这番话拂了亲戚的面子,却在我心里留下一片云淡风轻。从此,我总喊他老姚,他也总有模有样地回我:“小兄弟,又有什么事?”

据说,老姚第一次带我上山,是在我一岁半时。

我所居住的城市有一处低矮山脉,典型的南方丘陵,绵延不绝,是一笔温柔的波浪线。老姚拉着一岁多的我一步一台阶上到山顶,那可是上百级台阶啊,知道这件事之后我一直控诉他“虐童”。

老姚说:“你走几步,我就陪你休息,给你零食,问你去不去山顶,你说去。上了山顶,我抱着你往下看,你一动不动看了很久,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1

一岁半的事我全然不记得,印象最深的一次爬山,在14岁,我上初二。

那一年,老姚生意不顺,家里的经济状况紧张起来,但家庭气氛并没有因此紧张。父母丝毫没有让我感觉到家里揭不开锅的恐慌。

一日,银行的人忽然上门,老姚也不瞒我,冷静地说为了财务周转,必须抵押房子。抵押房子?那岂不是没有家了?老姚说,抵押之后我们还是住在这里,把钱还给银行就可以了,没那么严重。可我还是偷偷流了眼泪。

屋漏偏逢连夜雨,房产抵押完没多久,某一天我放学回家,妈妈正和一个警察交谈。那一天,老姚好不容易讨回几万块钱,还没来得及存银行,就进了小偷的口袋。

我看着自己千辛万苦拼好的巨幅拼图被小偷踩得乱七八糟,号啕大哭起来。我无处发泄的委屈只能发泄到警察身上:“你们的巡逻车就停在楼下,小偷还能这么肆无忌惮,你们不需要承担责任吗?你们知不知道那些钱对我爸来说有多重要!”

我正嚷嚷得起劲,老姚进了门,连忙安慰手足无措的警察,并顺手递给我一兜灌汤包。我六亲不认地冲老姚吼:“你钱都被偷光了还有心情买包子!”

老姚“嘿嘿”一笑,说:“反正已经被偷了,哭也哭不回来,明天再去赚呗。”

鸡飞狗跳地闹过之后,我勉强吃了两口汤包,老姚或许看我太沮丧,去储藏室里翻出过年时剩下的一小把烟花,说:“我们上山放烟花去。”

心不甘情不愿的我就这样被老姚拖上那条已经被开发成游园步道的小山路。

走过影影绰绰的树丛,越过我还没出生时就已存在的岩石,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微风抖动,光斑摇曳,仿佛踩上去便是音符。说来也怪,我跟在老姚身边一步一步往山上走,眼泪渐渐收住了,波动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了。

老姚忽然说:“过日子嘛,就像爬山,大多数人都是靠着一双腿一步一步往上走,往上走的过程当然很累,很辛苦。有人中途放弃了,也有人总想走到山顶,吹一吹山顶的凉风,看一看山的那一边到底有什么。”

我轻轻哼了一声:“说得容易,山崩了怎么办,发生泥石流怎么办?别人把你推下山又怎么办?”

老姚脚步未停,想了想说:“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还能往上爬,怕什么!”

那一刻,14岁脆弱的我,觉得老姚的背影和夜幕下的山影一样神秘巍峨。

到了山顶,老姚将烟花棒点燃,递到我手里,他说:“人哪,除了眼前的得失,还有更广阔的天地要看呢,我想赚钱买点好酒喝,今天喝不上就明天喝。”

我轻轻地挥了挥手中的烟花棒,在四溅的火星里看到山下万家灯火,高架公路上的车灯如飘浮的颜料,心里有些惆怅,也有些开阔。

2

后来呢,老姚并没有破产,没有把我们的家拱手送人。大概是从那一次开始,我忽然明白,眼前的一切得失都会过去,只要我们不停地翻山越岭,总能走出那片小小的困境。

虽然这一路走了有10年之久,可终究,山的另一边,云开雾散。

老姚又一次突发奇想带我爬山,是高考前。

那时学校突然暴发病毒性风疹,班里的同学陆陆续续病倒十几人,人心惶惶。有个同我要好的女孩也被传染,于是每天放学后,我都带着当天的作业或试卷送去她家,将我的课堂笔记借给她抄写。

就这样,她康复了,但我被传染了。连续一周高烧不退,退烧之后浑身关节疼痛,无法握笔写字,每天去医院输液,回家只能卧床休息,而此时,距高考只有20天。

生病在家的10多天,我没有收到那个女孩的只言片语。回到学校的第一天,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离我远一点,万一再传染给我怎么办。”

我愣了好久好久,心里像下了一场大暴雨,我难过不仅仅是因为耽误了复习进度,还有对他人信任感的破灭。我心中愤懑,扭头就离开学校。可我从来没有逃过学,根本不知道能去哪儿,在路上慢吞吞地磨蹭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出息地回了家。

我刚进家门便碰上准备去上班的老姚,他见我状态不对,把手里的资料往鞋架上一放,说:“走,我带你出去玩。”

他带着我坐了很久的公交车,去了很远很远的一座山。现在想来,其实也没有多远,只是少年时的我,以家为圆心,活动半径极少超过3公里。我熟悉每一阵风的来源,熟悉每一道洋流的走向,知道最高的山在哪里,知道最深的海沟在何处,却从未见过它们,世界只是少年书桌上的一纸想象。所以,一小时的车程对我来说已经远如天涯海角。

那是个工作日,那座山也非名山,老姚气定神闲地带着我往上爬。他说:“你知不知道,这片山里有一种古生物的化石,叫‘淮南虫,是迄今为止发现的全世界最早的多细胞生物,7.4亿年前在这座山里形成。当然,你学过地理,那时候这里可能不是山,而是汪洋大海。”

老姚爱读书,肚子里藏了许多偏门知识,所以我信他,不只信,还很震撼。

我当然知道7.4亿年前是怎样的概念。山风吹来,我闭上眼睛,仿佛忽然飞升到这颗蔚蓝星球之外,看汪洋变陆地,高山变深壑,看千万物种风起云涌。

老姚告诉我,这里以前还是淝水之战的古战场,想一想亿万年前的生命,再想一想争一时英雄的苦战,是不是觉得有点荒谬可笑。我拍了拍老姚的后背说:“我怎么觉得你这辈子真是屈才了呢?”

老姚“嘿嘿”一笑,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运气,我也只能爬爬周围这些小山了,以后你肯定还会爬更多的山,路更艰险,风景也更壮美。”

“路更艰险,风景也更壮美。”那天晚上,我趴在书桌前不断想起这句话,沉下心来开始写习题,我总要爬上去,看看一山又一山的好风景。

那年高考,我顺利考上了心仪的大学。

后来,我真的走过了很多山路,所谓养浩然之气,我总感觉在深山之中最贴切。

工作后,我跟老姚爬过黄山,因为徒步西海大峡谷错过了下山的缆车,一家人趁夜色摸黑下山。那一晚我发现老姚真的老了,他需要休息,步子也变慢了,可他说,今天又完成一项人生壮举。

夜晚的黄山,没有人更没有灯,我想起小时候他带我上山放烟花,从小小的山尖俯瞰小城的万家灯火。那时老姚告诉我的大概是,执着于眼前的人其实是忘了世界还有远方,时间也有远方,心要永远放在远处,才能走更远的路吧。

(摘自《读者·校园版》2020年第15期,马建刚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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