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曾有过“明媚”的忧伤
2020-12-19扎西炖猪
扎西炖猪
一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被迫参加了一个英语口语竞赛夏令营,去寄宿学校生活。比赛的主要议程就是交一笔不菲的报名费,然后在训练结束时每人至少获颁一个三等奖,并在我市登报表扬。
被丢到寄宿学校这一个月,算是我最大的童年阴影,当时我不过八九岁,胆子也比较小,从没离开过父母,突然被扔到一个陌生环境里,难免瑟瑟发抖。学校寄宿老师总是板着脸,给我一种寄人篱下的屈辱感。到了晚上,一旦有人开始啜泣,整个宿舍就哭成一片。所有人都想回家,寄宿部老师站在门外吼:“谁要是再哭,明天就把他开除送回去,把你们父母的脸都丢光!”
宿舍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窸窸窣窣、无法停止的抽噎声。
可是,当隔天有人主动退出的时候,我们这帮小孩还是会产生幸灾乐祸的想法:“挺好的,竞争对手又少了一个。”
我们都讨厌这种生活,但又没有人愿意放弃这种生活和背后的殊荣。从小就被迫成为学霸这件事也蛮可怜的。
课间我们还要排练英文话剧,由于我来自农村,英语水准比不上市里的同龄人。因此,我被分配到的角色是扮演一根小草,全程就两句台词,等到扮演“风”的那位登场时,我就原地左右摇摆,并且用英文大喊“风来了,风来了”,我也不知道这种训练对我的英文水平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幫助。
我确实就是一株小草,过早地体验了很多成年人的孤独。
临行前,我妈把她自己唯一的翻盖小灵通手机交给我,并给我十块钱的“巨款”作为应急的费用。
每天傍晚吃完饭,我就躲到操场角落给我爸打电话,通常是我妈接过来,一听到我妈的声音我就大哭,说待不下去了,一边哭还一边算时间,一通电话不能超过十分钟,因为马上又要回教室集合了。
同宿舍有两个从美国回来的小学生,一个来自“落山鸡”,一个来自“扭腰”,成为我们中间的巨星。所有人都围着他俩转,然后他们每次都主张玩他们胜券在握的单词接龙游戏——他们甚至知道微波炉的英文单词怎么拼,这一点让我自惭形秽,对他们抱有莫名的敌意。
那段日子过得格外煎熬。
这期间,妈妈到学校来探望我一次,给我买了一支笔,人生中第一次去了肯德基,至今难忘。晚上,我妈带我去阿姨家借宿,我俩睡地铺,半夜我翻来覆去,舍不得睡着,因为我知道一旦睡着,早上一睁眼,妈妈就又要离我而去。
我就那么眼睁睁盯着我妈的背影,怕她突然就消失了。这时,我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我说:“妈妈,你也会死吗?”
我妈讶异地“嗯”了一声,转过身,把我抱在怀里,她的泪滴到我脸上。
如果非要说我人生至今最悲伤的一刻是什么时候,我想大概就是那天晚上的那一个瞬间。
我突然意识到一切都会离我而去,而那种悲伤是年幼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我无法接受的。
这是我最纯粹的一次忧伤。
二
上了中学,我仍保持着一丝忧伤的气质。比如,常穿着不合身的衣服,骑着单车,戴着一副廉价的耳机,在一望无际的水稻田里,摆出电影《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里那种少年的姿态。
当我发现表现得忧伤一点能够引起女孩子的注意时,会开始维持并打造自己忧郁的气质。比如,QQ空间写:“你看不见我的忧伤,因为你看不见我的时候,我最忧伤。”
然后被自己暗恋的女孩评价:“你是不是不开心呀?感觉你很文艺很特别哦,记得回踩。”
那个时候对于大众而言,“文艺”还不是一个贬义词。
说实话,我想不出当时到底有什么值得我那么忧伤。我每顿都能吃三碗饭,胃口极好,表现得厌世,但从不厌食,活得像头有抑郁症的猪。
广播里一放悲伤的爱情歌曲,我就觉得这首歌是我本人写的,即便爱情这种事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譬如,一放林宥嘉的《说谎》,我就觉得自己忧伤得快要死了,因为有一句“祝你做个幸福的新娘,我的心事请你全遗忘”,我会想到我爱的人终将嫁给别人,并为此鼻头发酸。
现在想想自己十六七岁的模样,觉得就像得了精神病一样。
暑假的时候去找她,特意穿了两只鞋带颜色不一样的帆布鞋,刘海也提前用枕头压了一整晚,整得挺帅,到她家门前却不敢敲门,在楼下蹲了两小时听她弹钢琴。
后来鼓起勇气喊她的名字,出来一名赤裸上身的彪形大汉问我:“你找哪位?”我哆哆嗦嗦说:“叔叔,我是她同学。”她赤脚从客厅跑出来说:“你等我,我去穿鞋。”然后,两人顶着太阳去喝冷饮。
喝冷饮请客的钱,我早就准备好了,一张十块钱的纸币,已经被我捏出了汗。在她说想喝一杯六块钱的“柠七”的时候,我没法跟她保持默契说“我也一样”,最后只能给自己点了一根一块钱的冰棍。
后来,我大概知道自己总是表现得忧郁的原因了,第一是因为我这个人不懂得幽默,但又想吸引别人的注意;第二,更重要的,是因为我没钱。部分小年轻的忧郁都源于没钱,但又想在人群中表现得特别。
那时候我们班十个有八个声称自己有抑郁症,还有两个说自己有强迫症,感觉就像不得点什么症就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有时候我们只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由于没法表现得有趣或者阳光,只能出此下策。
这是我对我十六七岁的忧伤的理解,忧伤是一种工具。
成年后,有时候还是会碰到一些把“忧伤”当成工具的人。
比如,曾经有个女朋友总喜欢拿“抑郁症”来绑架我,说一些诸如“你跟我分手的话,那我真的活不下去了”这样的话,同时她还患有“双相情感障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间歇性厌食和暴食症”,以及“长单词恐惧症”。
但凡她有所诉求的时候,她的各种忧伤和病症就会立马发作,让我不理解的是,一旦提到好吃的好玩的,以上症状都可以不治而愈。
三
大学期间,我依然保持着忧伤的气质,常常翘课在图书馆角落看书,或者背着包四处乱转,觉得自己就是当代社会的忧伤艺术家。
直到快要毕业的时候,收到室友短信,说:“你再不补考就要延期毕业了。”那一瞬间吓得我整个人汗毛倒竖,又变回了正常人。
我想,我也就剩这么点忧伤了,现在连我享受忧伤的资格都被剥夺,我大抵是要沦落成一个普通人了吧?
回想一下,自己孤僻的大学生活除了让我挂了几门课之外,并没有让我成为什么特立独行的艺术家。
因此,在我看来,一切像这种能随着人心智成熟而褪去的忧伤,都称不上忧伤。
孤独是每个人的一种感觉,即便是离群的小狗也知道如何发出哀鸣来求援,忧伤可以说是每个迷茫的年轻人的通病,没有什么值得称颂的。
如果,你还保留着这样“明媚的忧伤”,说明你还没有真正遇到生活的麻烦,真正在生活里奔波的人,都没有时间停下来顾影自怜。
这种自以为是的忧伤使我浪费了很多人生。
最终,在生活的指引下,我还是从一个浪漫主义者变成一个实用主义者。
我会考虑痛哭一场的时间是不是足够让我来解决眼前的问题,也瞧不起那个觉得自己孤独得不可一世的我,瞧不起那个坐在风中,握着手机说“妈妈,他们都去买可乐喝了,但那十块钱我一分都没有花”,并试图得到表扬的自己。
而总有一天,过去的你瞧不起现在的你,现在的你也瞧不起过去的自己。
你不会缅怀青春,不会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不会想要留五月天阿信的那种鬓角,不会想要去海边;你想着买房,想着结婚,想着过节给领导发什么短信,想着这个月迟到扣了多少钱,想着把熊孩子送去夏令营,好让自己这个夏天能稍微喘口气,你生活忙碌,步伐稳健,再没有时间同情自己。
二十六岁的我懂了,当我成熟到生活里没有什么值得我忧伤的事情时,才是十六岁的我最大的忧伤。
(摘自“温血动物”微信公众号,范李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