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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克斯罗思的杜诗英译与盛唐气象

2020-12-19刘庆松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雷克斯杜诗旧金山

刘庆松

(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盛唐气象这一审美概念源自宋代学者严羽的相关诗论,涵盖了盛唐诗歌中所蕴含的时代精神和艺术风貌。王运熙推崇盛唐气象,认为这是我国古代诗歌中的最佳风格, 在今天也富有借鉴启发意义。[1]169学界大多都认同杜诗是盛唐气象的典范代表,然而有少数人却认为杜诗不是盛唐之音,李泽厚即认为,“以杜甫为‘诗圣’的另一种盛唐,其实那已不是盛唐之音了。”[2]167杜甫在安史之乱后所创作的沉郁顿挫的诗歌的确给人一种错觉,似乎他已经与盛唐气象脱节了,其实他的作品与时代精神和通行的审美范式仍旧契合。表现盛唐气象的诗歌并不纯然是体现出恢弘与豪迈气概的作品,那些吟咏山水、颂扬农事、讽世讥时之作,只要体现出“笔力雄壮”“气象浑厚”的特色,同样也应该列入其中。

由于盛唐气象是近几十年才出现的概念,严羽并没有提出“盛唐气象”这一术语,因此英美译者及汉学家在翻译或研究中国古诗的时候,很少提及盛唐气象这一风貌特征,然而在细究之下,当可发现他们聚焦的时代正是盛唐,最青睐的诗人首推盛唐诗人,如李白、杜甫、王维等人。可以说,在他们的选择过程中,盛唐气象这一因素潜在地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杜甫诗歌的翻译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尤其是美国诗人肯尼斯·雷克思罗斯(Kenneth Rexroth, 1905-1982) 对杜诗的翻译。

一、雷克斯罗思与盛唐气象的代表杜甫的精神遇合

大唐盛世哺育的杜甫,是盛唐气象的典型体现者,但他的作品有着独特的风格,很少有蹈厉张扬、霸气外露,更多的是低调含蓄、温润蕴藉,对人事物情有着深深的恻隐之心,这是一种现实主义与人文主义相结合的内敛的盛唐气象,其中也时常糅合了田园主义的质素,这一切正是杜诗能够打动诸多英美译家的关键所在。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在评价雷氏译诗的时候,竟然把杜甫推举到救世主的位置,“中国人作为一个种族,是靠着杜甫这位嗜酒诗人的诗句而存活的。”[3]187

旧金山文艺复兴是出现在1940 年末到1960年初的一场文学、文化运动,在诗歌上主要指围绕着旧金山所进行的一系列诗歌活动。旧金山文艺复兴时当二战之后,美国国家实力大幅度增加,一跃成为世界霸主,盛世时代的诗人们正如盛唐诗人一样,在诗歌方面“更为开放,更为豪放,勇于改变,勇于包容”。[4]13而旧金山文艺复兴的诗人们也体现出海纳百川的气势,对东方文化流露出浓厚的兴趣,尤其是雷克斯罗思、斯奈德、罗伯特·勃莱等人,他们深受盛唐诗人杜甫、王维、孟浩然等人的影响。

越是盛世,越能包容不同的风格与气象,比如一些略显消极和沉郁的作品。詹姆斯·布雷斯林认为,美国这一时期的作品是“文雅而不热烈、文明而无反抗精神的诗歌”。[5]90920 世纪50 年代虽然进步思想和激进主义消沉,但是垮掉的一代和某些新左派的思想前驱,仍然表达了对这一时期美国社会的不满和反抗,垮掉的一代是50 年代美国社会为数不多的反叛者,但他们对社会的抗议是间接的、对比式的,因而也是消极的。[6]152-153与此相类似,傅绍良认为,盛唐气象不是文化意义上的“盛世”气象,不是充满了青春朝气的“浪漫”,而是一种从满怀生存忧患的诗人的诗歌中所折射出的盛世悲音,这种悲音不同于衰世之悲,悲唱中包蕴着忧世救世的仁者情怀、傲对权贵的抗争精神、超脱痛苦的自由意愿。[7]131

朱徽洞察到五六十年代的美国诗坛存在两种风格的作品,即“大声疾呼,直接批判”式和“冲淡静穆,顽强对峙”式。[8]90金斯堡等人是前者的弄潮儿,而雷克斯罗思则是后者的引领者。这正和盛唐诗坛相仿佛。李白可以说是前一种风格的代表,而杜甫就是后者的典范。因此,雷克斯罗思对杜甫的膜拜也就不难理解了。二人在精神上、文学上的风云际会是基于旧金山文艺复兴诗歌风尚与盛唐诗坛气象的契合。

雷克斯罗思等人的英译汉诗和相关创作吸收了华兹华斯等人的浪漫主义写作风格,其中也糅合了意象派的创作特点。但雷氏所属的旧金山文艺复兴总体上表现出对东方文化与文学传统的心仪,而作为盛唐气象代表的杜甫,以其独特的对自然、人事和宇宙之间关系的多维视角的透视,极大地触动了雷氏。

到20 世纪中期,美国在杜甫翻译与研究上逐渐超越英国,此后以宇文所安为代表的美国学者以一系列有深度的学术分析完成了英语世界杜甫研究中心的地域迁移。[9]121从这时开始,杜诗在英美的经典化地位逐步确立。

雷克斯罗思一共译了36 首杜诗,其中的35首收在1956 年出版的《中国诗歌一百首》一书中,还有一首收在1970 年出版的《爱与历史的转折岁月:中国诗百首》中。雷氏并没有选取杜甫被普遍认为最有名的作品,他选择的是自己所欣赏的隐逸诗、对人性关怀的作品,“完全是新颖的、新生的良知的等同物”。[10]91雷氏翻译的36 首杜诗大致可分为四类:山水隐逸诗、感怀诗、友谊诗、宴饮诗,[11]72其中有大约15 首表达了隐逸情怀。杜诗如何以其独特的盛唐气象打动了雷氏?雷氏如何消化吸收这带有异质性的气象?他又是如何对这气象加以改写的?下文将围绕这几个问题进行分析。

二、雷克斯罗思英译杜诗中盛唐气象的几种特质

盛唐气象可以概略地视为包含了笔力雄壮和气象浑厚这两种特征,但其具体所指还有待于结合具体诗人的作品进行深入挖掘。此处试对雷氏在1965 年所翻译的35 首杜诗进行概括分析,总结其中所包含的盛唐气象的几种特质,以及在翻译过程中这些特质的传达与改写。

(一)自由独立的个性

杜甫因为他的仗义执言、大胆进谏而遭到冷落甚至贬黜,故常有山水之想,然而他的儒家隐逸诗的情怀与那些噤若寒蝉、明哲保身的朝臣不同,他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盛唐气象蕴蓄了盛大恢宏的气度,其中包括至为珍贵的自由意志,尤其体现在雷氏所选的《夜宴左氏庄》、《题张氏隐居二首》之一、《曲江二首》之一、《田舍》、《江边星月二首》之一等诗中。以雷克斯罗思为代表的旧金山文艺复兴诗人虽然处于盛世,但同样厌弃充斥着谎言的政坛、商业化的庸俗社会,所以他们徜徉山水以示反抗,并从中国的隐逸诗中寻求共鸣。

雷氏翻译的第一首杜诗《夜宴左氏庄》(“Banquet at the Tso Family Manor”①)是杜甫早期诗作,表达了年轻诗人在漫游途中的心志。该诗对景物的描写细致入微,在抒写宴饮之乐的同时,也流露出对功成而隐退的春秋时期越国隐士范蠡的向往。雷氏的翻译有多处改写,比如把“春星带草堂”翻译成“The thatched / Roof is crowned with constellations”, 成了“星座装饰着草堂”,草堂似乎变成了世界的中心,被星座所环绕,译文在气势上略胜原文;把“看剑引杯长”译为“Our wits grow s harp as swords while / T he wine goes round”,意为“酒过几巡/思维敏捷如剑”,把原文豪迈的饮酒看剑变成了饮酒助长人的智慧,虽然意思被扭曲,但把酒与智慧联系起来,体现出追求自由与表现自我的酒神精神。最后两句“I think of my little boat, / And long to be on my way”则抒发出隐逸情怀,希望像范蠡那样泛舟五湖。而在第二首《题张氏隐居二首》之一(“Written on the Wall at Chang’s Hermitage”)中,雷氏把“对君疑是泛虚舟”译为“I become like you, / An empty boat, floating, adrift”,意为“我变得像你,/一叶空舟,浮游、漂泊”,把原文含蓄的对隐士的崇敬明朗化了,强化了叙述人对隐逸生活的钦羡。

在《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Farewell to my Friend Yen”)这首友谊诗中,杜甫表达了在隐逸生活中对友情的珍惜。在译文中,雷氏把“三朝出入荣”译为“Your honor outlasts three emperors”,原文意为严武在玄宗、肃宗、代宗三朝都荣幸地受到重用,在译文中却变成了“阁下寿比三帝长”。雷氏是位无政府主义者,认为政府是有着人类邪恶本能的组织,因此对杜甫的暗示着政治等级意识的儒家仁善思想难以接受。[12]87所以他拔高了严武的地位,令其不亢不卑地与帝王处于平等的地位,体现出旧金山文艺复兴诗人浓厚的人文主义精神。盛唐气象所熏陶的杜甫那种不慕名利、自由独立的个性符合雷氏的阅读期待,但对于其中陈腐的封建意识,雷氏予以改译,因此他所传达的盛唐气象不免带上了西方传统文化的色彩。雷氏的译诗拓展了盛唐气象的内涵,并成功地满足了英美读者的阅读期待。

(二)本色当行的语言

严羽认为诗歌语言应该做到“本色当行”,其典范就是盛唐诗人的诗作。傅绍良指出,本色当行是指在情景交融的状态下诗句从心中自然流出,与人物的心境、自然场景、语言环境都自然相符、天然混成、圆润无迹。[13]76

雷克斯罗思所选译的杜诗体现出本色当行的语言特点,尤以《玉华宫》(“Jade Flower Palace”)为著。《玉华宫》,按照洪业的分析,约创作于757 年的初秋,[14]109-110在安史之乱的第三年。当时,杜甫因抗言直谏,为房琯辩护而触怒了皇帝,幸亏众臣的维护,才免受惩罚。杜甫目睹玉华宫的残破,自然触景生情,感物伤怀。通过仓鼠、鬼火、坏道、石马等意象,通过美人变黄土等现象,他描述了玉华宫的凄凉景象,并用其来比拟目前国家的残破,暗含了对统治阶层风光不再的叹惋和治国无方的抨击。此诗貌似消极,貌似非盛唐之音,然而由于其直抒胸臆的语言、生动有力的意象,仍然体现出盛唐气象的特色。

对这首五言古诗,雷克斯罗思用四音步为主,三音步为辅的自由诗行来翻译,所用的词基本上只有一、两个音节,达到了简洁明快、生动有力的效果。雷氏把“美人为黄土”译为“His dancing girls are yellow dust”,增加了动感,“况乃粉黛假”译为“Their painted cheeks have crumbled / Away”, 即“她们的粉颊已经/蚀毁”,原文本来指殉葬的木偶人,雷氏此处理解有误。但殉葬这种不人道的封建习俗不易为西人所接受,故雷氏可能有意而为之,或者因受其他译者的影响而错译。

雷氏的译文误译、曲译甚多,②在强调忠实的中国译者看来,可能是难以忍受的,但钟灵却认为,“举凡他愈乖离原文之意象,就愈能创新”。[4]53也许只有这种创造性的翻译方法,才能译出盛唐诗歌中的盛唐气象。雷克斯罗思的英译杜诗成功地再现了盛唐气象的审美特质和文化底蕴,同时也给盛唐气象注入了异质的、富有生机的西方文化因子。

注释:

①本文所分析的雷克斯罗思对杜诗的翻译均来自Kenneth Rexroth,100 Poems from the Chinese(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71)。

②雷氏在翻译时,所查阅的很多源文本并非中文原文,而是翻译成英语、法语或德语的杜甫的作品,这也会使他对作品的理解有误,从而产生错误的翻译。详见Ling Chung,“This Ancient Man is I:Kenneth Rexroth's Versions of Tu Fu,”Renditions,1984(21&2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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