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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心小说中台北都市居民的失落感和疏离感

2020-12-19周风琴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眷村后现代叙述者

周风琴

(淮阴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1)

一、前言

朱天心是台湾外省第二代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20 世纪90 年代,台湾本土意识高涨,资本主义及全球化加剧。朱天心的作品从早期浪漫的、无忧无虑的青春书写转变为九十年代对台北后现代都市生活方式的犀利讽刺。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想我眷村的兄弟们》(1992)和《古都》(1997)呈现的是对青春时期台北的怀旧及对当下台北的批判。因为朱天心外省人的身份标签,当时的评论者对朱天心的这两本作品集大都持批判的观点,尤其是其中的《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和《古都》两部短篇小说,引发了诸多批判,当时的批判者大都从政治及国族认同的立场评价其作品。例如,学者邱贵芬认为朱天心“由于承继眷村文化对本土认同的迟疑”[1]95,“不甘认同台湾人定位却又无法取回中国人正统身份的眷村人只好自我放逐”[1]105,而且小说中的角色往往生活于“闭锁空间,欲破茧而出却不能”[1]102。何春蕤认为20 世纪90 年代的朱天心从想象的中心位置沦落至主流精英之外,因此变得焦虑不安。[2]邵毓娟反驳了上述两位学者的“眷村刻板化”观点,提出“此种眷村身份刻板化现象背后可能牵涉台湾本土化国族想象的问题,这种恐惧被不同的文化观所吸纳的恋物情结是属于不同族群间的共同焦虑”。[3]119另一方面,一些学者则主张两部作品集的视野较为宽广,处理到台湾或台北社会的问题。黄锦树提出,眷村终究不是朱天心主要的关切所在,台湾才是她倾全力想要着重书写的,眷村和台湾同样面临都市化带来的革命性威胁。[4]68黄锦树从孤离的台湾现代都市生活方式的视角解读文本《想我眷村的兄弟们》,藉由路易斯·沃思(Louis Wirth)的都市生活方式深入分析了《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古都》小说集对全面资本主义化下的后现代台北都市群体的失落感和孤立感及消费主义倾向。

二、 都市生活方式的三大特征

路易斯·沃思(Louis Wirth) 于1938 年发表论文《都市状态乃是一种生活方式》(Urbanism as a way of life)。论文指出,都市特有的生活方式叫做都市性,人口数量多、密度高和异质性是都市文化生活的三大特征,并因此造成都市生活混乱孤立和社会关系解组。“都市人口的剧增限制都市社区居民彼此之间相互了解的可能性,疏离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口的高密度虽拉近了都市居民的空间距离,但并没有拉近居民间的心理上的距离,高密度的人口造成都市居民及其活动的多样性和都市社会结构的复杂化;人口的异质性预设了都市居民的流动性,都市生活的不稳定性和不安全感。”[5]1都市的这三大特征造成了都市生活所特有的孤单、混乱,亲属关系减弱、邻里关系消失以及传统社会团结的基础瓦解。在沃思之前的西美尔(Simmel)也曾对都市居民的精神与心灵提出相似的观点,“都市居民以头脑而非心灵来回应外界,都市居民算计性地、工具性地权衡其行动,都市居民退缩于保护屏障之后,很少向他人显示情感,对外界采取一种麻木不仁的态度。”[6]410-413都市化造成社会结构的断裂,邻里关系及家庭社会纽带的崩解,因而,都市生活中,人际关系减弱,功利性、目的性关系增强;都市中,金钱关系取代了人际关系,一切事物持续商品化。沃思的现代都市疏离、孤寂、混乱生活方式在后现代的台北都市更是发挥到了极致,台北后现代都市的时空压缩更是造成台北都市生活方式的孤单、混乱、无中心性及对消费商品的疯狂追求,一切高度的商品化。

三、台北都市居民的失落感和疏离感

20 世纪90 年代的台湾因本土政权与资本主义合流,台北成为一个后现代化的大都市。城市化扩张迅猛发展,发达的资讯、丰裕的物质、后现代性的时空压缩冲击着台北都市,颠覆了旧有的社会关系,以血缘为纽带的亲属关系减弱、亲密的邻里关系消失、传统社会团结的基础瓦解,造成了都市生活所特有的孤单、混乱。《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和《古都》小说集中处处揭露着都市居民的孤单、疏离。如:生活在同一空间下的夫妻,袋鼠妈妈的丈夫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会选择自杀;《我的朋友阿里萨》中,叙述者的妻子不理解中年丈夫对性的期待,“目前,真正喜欢的一种做爱方式,我称之为无性生殖”[7]29,“温存、挑逗,但你不一定要干什么”[7]30;《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中,本省籍丈夫对外省身份妻子的不理解,嘲笑她是喝国民党稀薄奶水长大的既得利益阶级。传统的家庭关系、人际关系的瓦解造成都市居民之间的冷漠。各都市角色孤寂地生活在物质丰裕的后现代都市,身边缺乏可倾诉的朋友家人。《威尼斯之死》的作家只能沉浸于小说中虚幻的友谊,现实生活中的友谊却截然不同,“现实世界里和我一样同在这座城市活得好好的少年时代的好朋友,却早与我音信全无,形同生死陌路。”[8]54“我们虽然都在台北,却一年见不到一两次,见面时也语多泛泛”。[8]68

台北都市数量众多的异质性人口造成了都市特有的流动性、不稳固的社会关系,都市群体之间充斥着匿名的、表面的人际关系,缺乏亲密的熟人关系。《第凡内早餐》中,新人类宁可面壁百货公司的橱窗而不愿“面对同样每天在等公车、已有些面熟的路人甲乙丙”[8]95,《威尼斯之死》的小作家出入各具风格的咖啡馆,遭遇各式的顾客,如忙碌异常的男人、精心雕琢的美丽的台北女子、被迫退职的老国代等等,这些都市居民虽互有交集,彼此之间却没有实质上的关联,短暂的、紧密的身体接触伴随着疏离的社会关系。都市中,人际关系往往是非个人且工具性的,这种理性的、金钱的、工具性的关系网络替代了人际关系。外在的着装,皮夹中的金钱、信用卡的多少成为衡量都市公民身份的准则,因此,《拉曼查志士》中,叙事者为死亡而做的各种准备,不是指立遗嘱或者安排自己的丧礼,而是整理皮夹、衣装甚至内衣裤及行走的路线。因为叙述者害怕哪天昏倒, 随身携带的资料不全,“以无名植物人的身份在医院躺不知多久,当然更可能会以路倒无名尸在市立殡仪馆的冷藏库等候经年……”。[8]77从叙述者接下来的准备中得知,在这商品化、金钱之上的都市,身份证、护照、写有姓名和电话地址的小纸条等等,这些已经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并不能证明个人的身份。由于叙述者从事作家这一职业,交际较少,没有名片,也没有“被征信,被证明现在有、未来也有生产能力”[8]81的当下流行的信用卡,因此,叙述者不得不赤裸裸地放入千元大钞数张并长久不动用,以此证明自己都市公民的身份。其次,叙述者购置新的内衣裤。都市公民对外在的衣装的重视显然已经无需赘言,而内衣裤比很多其它东西更能生动说明主人的情感、身份和社会价值等等。最后,叙述者检视自己的行走路线,不再行走至那些容易让亲人误以为改变宗教信仰的香烟缭绕的社区小庙,遭亲人朋友人怀疑的西门町的那些老旧色情暗巷,有招致婚外情嫌疑的日式房子的幽绿巷道等区域,如此一来,叙述者只能如一名孤独的老者一样,孤坐家中。

“后现代城市是消费社会的城市,和商品化紧密联系在一起。”[9]131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台湾经济腾飞,台北成为一座为商品消费所掌控的后现代都市,这一都市消费场域形成都市中产阶级、都市新人类群体普遍性地追求物质商品享乐的庸俗功利行为倾向系统。如《我的朋友阿里萨》中的中年雅痞阿里萨和那些办公室的粉领阶层,阿里萨参加一个泰国的打炮团,常常和工作圈内的朋友出入一家收费甚高的会员制大妓院;而那些办公室小女生,“把薪水全花在打扮、用名牌、出国旅游、租小套房,简直不知道她们怎么想的,年终奖金上午拿到,下午几千上万的衣服已经穿上”[7]27,“每一次一个短暂的连休假日,甚至只是一个周末过后,总会见到几个女孩兴奋的相互展示着在香港或新加坡或日本买的化妆品、皮包、手表,以及一些我发誓真的是完全无用的小东西,口里边啧啧赞叹好便宜喔!另一个口头禅则是真恨不得刷(卡)一下。”[7]28《匈牙利之水》中的A妻子大肆购买各种味道的香水。这些都市居民为商品消费所带来的感官刺激和满足而着迷。

“消费不仅仅是个体行为,而且往往是一种共有行为,是一种同时为许多人所共同表现出来的文化,是一种文化系统,消费品同样象征着消费者的社会地位。”[10]127“每个群体、阶级、阶级成员都有不同的惯习,铭刻着阶级惯习的身体是一个人阶级品位的物化特征。”[11]132台北都市中产阶级、都市新人类群体对名牌消费品的欲求是台北都市消费场域下特定阶级的消费惯习的体现,是特殊阶层品位的物化象征。为了标示其特殊的都市身份,拥抱其所属的阶层,都市中产阶级、新人类群体有意识地追逐着奢侈品,夸张地呈现了商品消费主义的特征。《第凡内早餐》讽刺了都市新人类职场女性对钻戒的渴望。文本中,新人类早已看透资本主义商品美学的营销策略及商家的宣传手段,如钻石跨国垄断企业一面“默默而精妙地控制全世界钻石的生产供应,又同时透过各种媒体广告大力鼓吹——尤其是爱情与钻石的严重关系”[8]95,商家们更是早早地制造各种节日的氛围,“现在的情人节,从年假结束就开始了”[8]96,然而,新人类却无法抵挡商品美学制造出来的假性需求,面对一家新开业的第凡内珠宝公司的橱窗,新人类从原先的并“一无所缺,现在,每一样东西都因为我的想而感到缺乏”。[8]102新人类不断引用拼贴商品经济学、马克思的手稿及商品美学来解释为何“我需要一个钻石,使我重获自由”[8]94,这一切“与保值无关”[8]88,其目的是为了摆脱当下的女奴身份,新人类自觉是后现代都市的女奴,出卖自己的劳力,换得一间冷湿如地下室的公寓顶楼,并时刻担忧因无钱缴纳房租被抛向街头,然而,这些都不能阻止新人类对钻戒的渴求。新人类缺乏亲密的熟人关系,需要一颗钻石来解放自己,需要一颗钻戒来证明新人类的消费能力,新人类“成长于台湾经济起飞后,不知储蓄节俭为何物,物质倾向很严重,透支力惊人”。[8]106这典型的商品拜物教的行为,揭露了资本主义利用商品来奴役都市居民的本质,商品化渗透至都市的各个领域,都市群体陷入由商品化的广告、资讯所构成的生活大漩涡而无法自拔,生活本身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一种无深度的模仿与复制,疯狂地追逐商品。于是,新人类为购买一颗钻石而极尽准备之能事,详细地了解钻石的颜色、净度、克拉、车工、切磨法等。为了不被店员所鄙视,新人类还特意地办了一张信用卡,准备了购买日的着装及其它琐碎的细节,如:上好质地但透着随意轻松的服装,高跟亮漆皮的玛莉珍绊带鞋,阿玛尼的香水等等,在临睡前保养双手以免被店员认出是一双女奴的手,如何优雅的一举推动珠宝公司的玻璃大门,计算从玻璃大门到钻戒柜台的步数、购买钻戒所耗时长等等。情人节的晚上,一切如新人类所预期的那样,她伶俐迅捷地“打劫”行动惊动了其他顾客以及顾客对新人类此种购买行径的见怪不怪。《威尼斯之死》同样以反讽的笔法自叙了一名世俗的中年男性小作家缺乏理想的、消极的工作状态。小作家每天去咖啡馆,寻找创作灵感。小作家意识到咖啡馆的场域操纵着他的作品主旨,使他无法掌控小说的基调。不同装修风格的咖啡馆满足了不同的都市群体的消费欲望,象征不同品位的都市群体。小作家依据不同风格的咖啡馆创作不同风格的小说,以满足不同的都市群体,完全失去了自我的职业操守,写作、文学皆被物化和商品化。大众咖啡馆促使小作家写有关都市男女情爱的小说,英式咖啡馆激发了男同性恋题材的作品,老上海开的咖啡馆则是关于老国代的,在一间四周摆满手制布偶的咖啡馆,小作家冲动地想写要创作童话,在一家类似花房的咖啡馆,小作家想那隐居在大厦顶楼的年轻却老若僧尼的女子的恐怖作品。作家透露其创作的业务机密,“创作像是在做一个化学实验,倒入直觉所需的各种元素,而后会有什么样的化学反应,什么样的产品,我完全不知道,也不想控制,有时尽管隐约感到危险,也无意避免,因为此种不可预料的不可知正是最吸引我的啊。”[8]65因此,作家寻遍都市的每一处咖啡馆以寻求最适合创作的咖啡馆,沉溺于这些各具特色的咖啡馆所赋予他的创作灵感并取得了一些成功,享受与当下社会及与人失联的生活工作状态。

《威尼斯之死》《第凡内早餐》和《拉曼查志士》三文本借由对都市角色,如都市小作家、新人类女性等的反讽书写,批判了当下台北都市的商品消费主义及日益异化的人际关系,批判都市消费主义、功利主义造成了各人物角色夸张、扭曲的消费、工作以及生活行为倾向。文本中各角色呈现着后现代都市群体所特有的心理上的分裂,也就是詹明信所说的后现代主义独特的情感调子,“一种吸毒的幻觉,异常的欣快的恐惧”。[12]235各个人物角色成为都市中的碎片,只存在于当下,没有过去,没有历史。一种没有根,浮于表面的漂浮感,一种吊诡的舒适感,如作品中新人类女性、都市小作家既孤寂又享受的分裂感。

《古都》和《匈牙利之水》两文本则透过挖掘台北的历史、人物角色的过去,反讽当下丑陋的、商品化的台北都市。《古都》中,叙述者耐心地铺陈过去的台北与都市化下的台北地景,其间还夹杂着当下因都市化改造而面目全非的台北与恒常不变的京都的对照,承载着都市居民记忆、铭刻政权更迭的痕迹,台北的大街小巷与一草一木皆已不再。叙述者似波特莱尔笔下的漫游者,几度漫游于台北。少女时代的叙述者“你”和密友A 在游走于台北,此时的漫游是一种身心的解放,处处透露着欢愉与少女的青春感伤,台北的空间记录了青春的梦想与期待,落日下的观音山,古老的清水街, 米白色殖民风的红楼建筑,独自一人时的又寂静又灰色的棒球场,幽暗红砖的学校礼堂,你们满心欢喜地穿过林投与黄槿来到海边,忽生青春的孤寂,“好像有个男孩在身边”[8]172,那时的剑潭、动物园和圆山也让人着迷。那时的植物也寄托了年少的情感,红楼建筑旁边的苦楝树,凤凰树,四条通和永安街的白瓣黄心的鸡蛋花。二十年后,在台湾本土政权和都市资本主义的合谋下,新朝政府以进步的名义把台北建设得一团混乱。“你想起那个因反抗集权政府去海外三十年不能回来的异议人士,时移势易,他一旦当上县长以后,照样把南岛最后一块湿地挪做高污染高耗能源的重工业用地。”[8]191丑怪之极的捷运车站破坏了昔日开阔的天际线,小时候住过的村子已被连绵的丑公寓给吞噬。连那些植物也无一幸免,叙述者不再漫游都市,“害怕三十尺高的老槭树一夕不见,五十年以上的桉树也给爱国的市长大人给砍了。”[8]195你一再重复设计师莱特的“城市,银行和嫖妓的基地,摩天大楼杂草式的乱长”[8]201,曾经留下点点滴滴生活痕迹的地方都已不再,偌大的后现代台北却让你无路可走,无记忆可凭吊,文本末尾,你迷失在陌生的江边,放声大哭。你失去的不仅仅是年轻时温馨的城市,还有过去亲密的友情。《匈牙利之水》中,都市中俩寂寞无聊的中年男人借由各种植物的气味回忆被遗忘的点点滴滴,回忆那些生命旅途中曾经的友情、亲情和爱情。A 的舅妈,当兵时分手的女友;我则想起了小学一年级的女同学,儿时妈妈做的美味的咖喱饭,被迫拆迁的眷村玩伴。对活在当下的“我”而言,过去早已被后现代商业化的台北都市消费殆尽,“嗅觉记录,储存记忆成为存在的本质——他人在我们意识的存在、我们自己过去生命的存在,这个发现竟然吊诡地成为书中人物绝望的(假)救赎。”[13]143

四、结语

朱天心的小说集《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古都》呈现的不完全是她个人的、封闭式的、自恋式的追寻美好的过去。作者跨越族群、省籍,关注的是整个台湾都市居民。文本中的失落不一定是恋物的、怀旧的,而是都市居民对当下的消费主义、疏离的都市人际关系的失落。透过对都市群体生活状态的刻画,朱天心呈现了后现代台北都市居民的疏离感和孤立感,表达了作者对当下台北都市的的失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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