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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田园诗歌衍生成因考论

2020-12-19

开封大学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玄学田园诗田园

叶 飞

(开封大学 人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4)

陶渊明41岁时,在彭泽令上辞官归隐田园,钟嵘称其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 ”。归隐期间,陶渊明创作了大量田园诗歌,对盛唐田园诗派的形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初唐欧阳询 《艺文类聚》卷六十五“产业部·田”类“诗”部分收录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产业部·园”类“诗”部分收录《归园田居》其一:“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1]235可见,《艺文类聚》将陶诗细化归类,“田”诗重在表现躬耕劳作,“园”诗主要描写家园的景物和日常生活。这时,田诗和园诗还是独立的,分属不同的名目。唐代大诗人李白、皎然、白居易先后在一些诗作中用“田园”一词来评价陶渊明的诗歌,田园诗这一术语雏形初现。明清时期,田园诗这一名称开始被诗评家正式地使用。田园诗这一诗歌题材、样式出现后,历代诗人争相效仿。在王维、孟浩然等人的推动下,田园诗派形成。到了南宋,范成大、陆游又进一步扩展了田园诗的表现范围,丰富了田园诗的意蕴。现当代学界对陶渊明田园诗的开创之功、思想内容、艺术特色、接受史等方面进行了多层面、多角度的解读阐释和研究,形成了有影响的结论,读来颇受启发。但是,关于田园诗歌成因的研究显得不够深入、系统,依然有进一步讨论的空间。本文试图从田园文学发展演进规律,玄学思潮、玄言诗的影响,应璩的影响、诗人独特的人生经历等方面分析田园诗的成因,以期准确地揭示陶渊明田园诗歌产生的原因。

一、归隐生活是田园诗的底色

通常来说,诗歌的形成与时代风气和诗人经历、生存环境息息相关,陶渊明田园诗的形成也不例外。陶渊明的生存环境、现实生活经历是田园诗形成的核心要素。

首先是自然生存环境的影响。据《宋书》载:“陶潜,字渊明,或云渊明,字元亮,寻阳柴桑人也”。柴桑“山拥千嶂,江环九派”,这里青山环绕,绿水长流,红桃、绿柳、紫葵、青松,景色随着时序的变化而变化,稻谷丰熟时,硕果累累。陶渊明生长于斯,归隐于斯,逝世于斯,除了四次入仕暂时离开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文学的跨界研究:文学与心理学》一书指出:“一个人的早期经验,对于这个人以后个性的形成,影响可能是非常巨大的。”[2]175陶渊明自小就生活在农村,农村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在他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在出走与回归的往复之间,他更加想念这片故土,更加渴望回到故乡田园的怀抱中来。游山玩水的欢畅时光、东篱下的菊花、秀丽峻拔的近水远山,还有那自南面而来的清风,吹向刚刚抽出嫩芽的新苗,这一切造就了他挥之不去的田园情结。“一片自然风景是一个心灵的境界”。如此美丽的田园景色怎能不进入诗人的视线,又怎能不对诗人的诗歌创作产生影响呢?可见,诗人的成长和生存环境使其田园诗创作带着明显的田园韵味。

陶渊明初归田园,心里平静。“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中所描绘的方宅、草屋、榆柳、桃李、夕阳晚照的山村、袅袅升起的炊烟,洋溢着生命的真实,衬托出生活的安静与祥和,狗吠、鸡鸣也充满了诗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物我合—、主客融合,说明诗人的身心彻底放松,灵魂悠然安放。“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活泼清新、平淡醇美,表现诗人陶然自乐。陶渊明的田园诗常引日常生活口语入诗,很少藻饰、雕琢,朴素自然的语言中洋溢着浓厚的生活气息,传达出深厚的意蕴,达到了写意传神的艺术效果。模山范水,看似随意点染,实则有无尽的神韵,正所谓“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对田园风光的描写,多挑选富有诗意的题材,多采用白描的手法描写景物。他对生活充满深刻的感受,因而笔法时而疏淡、时而细腻,用精练的语言勾勒出生动的形象。诗人描写的都是生活中熟悉的环境,诗人笔下看似普通的田园民居、桑麻农具,却别有一番生活的意味,它们身上倾注了作者的感情,可谓“一切景语皆情语”。

其次是躬耕生活的影响。渊明与醉心山水田园的士大夫不同。当年,陶渊明在“洋洋平津”的鄱阳湖上挂上归帆,“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他“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一句,表现出他的愉快心情。“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他甚至感到村子周围的树木和溪流也因为他的到来而生机勃发。归隐期间,陶渊明干起了农活,依靠劳动来生活,他早出晚归,躬身田园,春种秋收,甘苦自知,活得非常真实。陶渊明倾情描绘田园生活,把自己参加劳动后的感受和对农事丰歉的喜忧都反映在他的诗中。“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由于农田常遭水、旱、虫灾,加上官府逼租催税,陶渊明一家的生活极为困苦,甚至到了“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的地步。尽管生活困苦,但是他固守穷节,不改初衷。有一点不同于一般的隐士,即劳动让他觉得愉快。如《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换长勤。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既事多所欣。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3]76。

该诗生动地描写了劳动和生活场景,亲身耕耘使他的诗歌富有浓郁的田野气息和生活情趣,欣赏田野美景时的喜悦心情在诗中表现了出来,仿佛诗人就站在读者的面前,把自己的田园生活娓娓道来,喜悦之情自然流出。整首诗平淡自然,不假雕饰,正所谓浑然天成,显示了陶诗的独特风格和高度的艺术成就。躬耕生活为诗人的创作开辟了新的审美领域。罗宗强说:“在田园中,他(陶渊明)对于自然,不只是美的感受,而是生活的需要,不是欣赏者,不是旁观者,他就生活于其中,与之融为一体。”[4](p166)长期的田间劳动,不仅让陶渊明对大自然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并悟出了人生的真谛,而且为陶渊明田园诗的产生奠定了题材基础和审美基础,使之拥有基本的审美态度。陶渊明能够开拓出劳动和田园这样一片审美领域,从根本上说,得益于他接近土地和进行生产实践。正是生产劳动这种实践形式,使陶渊明同大自然联系在一起;也正是在生产劳动中,陶渊明建立起与大自然的和谐关系。

对田园生活的热爱使他产生了许多创作的灵感。“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登东皋以抒啸,临清流而赋诗。”陶渊明与乡邻“披草共来往”,在此过程中,双方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们挈壶相至,只鸡相邀,或在田间地头,或在家中小院,谈天说地,“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陶渊明创作了许多描绘田园风光、抒发自己隐居躬耕时愉快心情的诗文。如《归园田居》其一:“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3]166该诗给人们呈现出一幅恬静幽美的村居图。他能够从寻常的田园劳动、田园景色和田园生活中找到美妙情趣并进一步去洞悉物理、感悟人生;同时,把自己的思想、情感融入自己热爱的自然物象中,进而创造出独特的审美意象,这使得其诗具有无穷的艺术魅力。陶渊明翻开了中国诗歌史新的一页,被后人尊为田园诗的始祖。

二、田园诗的玄理是玄学思潮熏染的产物

始于魏正始年间的玄学,经何宴、王弼、阮籍、郭象之手以及长期的积累而成为贯穿魏晋南北朝的一代之学。玄学对当时及之后的政治、文化、社会、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玄言诗就是玄学影响文学的结果,它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魏晋玄学在其发展过程中经历了几个阶段。在东晋时期,玄学呈现出新的特点。东晋的玄论、佛论皆以应物顺化、不加强求为自然。西晋士人多躁进和追求功利,而东晋士人多抱有因循自化的态度,恬淡自足,娱情山水成为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东晋玄学所推崇的抱朴守真、应物顺化、心性逍遥等观念,深化了东晋士人的守拙意识、自然态度和遁世情结。生活在东晋末年的陶渊明就具有抱朴守真的意识、应顺自然的态度,他在田园诗中追求理趣和生活的“真意”,这是被时代风气熏染的结果,显露出时代的印记,表现出他对玄学命题的思考与实践。关于陶渊明主何种思想,研究者各持己见,认识历来不统一:认为其宗儒者有之,认为老庄为其精神旨归者有之,以外道内儒视之者亦不在少数。以上立论皆有可取之处。哪种思想占据主导地位,在此暂且不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陶渊明思想深受玄风的浸染。第一,渊明的读书习惯、生活习惯、日常行为深得玄学“得意忘言、得神遗貌”之精髓。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与玄学的“得意忘言”高度契合;家中置一张无弦素琴,追求“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的超逸风度;他喜欢饮酒,认为“酒中有深味”,入俗而又超俗。第二,渊明受功业思想的影响。渊明仕途屡屡受挫,最终辞官隐居田园。究其原因,应该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玄学代表人物王弼功业思想的影响。《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说:“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在陶渊明看来,如果出仕会使自己丧失本真,那么还不如放弃功业,屈身独善。王弼认为,乱世“有为”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如果小人当道,自己就不能有违本性,应及时隐退。陶渊明身处玄学盛行的时代,必然受到当时的社会思潮——玄学的滋润涵养,在功业思想方面与王弼相近可以想见。第三,委运任化的人生态度。这种摆脱了自身的喜怒哀乐和生死忧患的委运乘任的人生态度,在《形影神诗序》中表现得比较具体:“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3]35陶渊明所言的“共取其心”,正是追求一种喜怒哀乐不扰于胸、安之若命的自然态度。其《神释》言:“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3]36-37陶渊明超越了生死的自然运化,摆脱了名利观念的困扰,超凡脱俗,这是放弃了世事尘嚣的哲学感悟。陶渊明的自由精神、自在天性、自然态度,是魏晋玄学万物独化、自化、顺化理论浸润的结果。陶渊明期待的不物于物的自由,使得他能够摆脱外在功业的诱惑;不被异化的自在,使得他安于农村朴素的生活;安之若命的自然,使得他能够心平气和地居于田园,把自己的感悟诗意化。

陶渊明所创作的田园诗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玄言诗的影响。朱自清在《陶渊明批评·序》中指出:“陶诗显然接受了玄言诗的影响。”确为的论。东晋,植根于玄学的玄言诗迎来了发展的至盛时代,并表现出自身的特点,主要是内容上由前期一味地述说玄理转向利用自然景物、山水田园来体悟玄理。当时颇有影响的郭璞的游仙诗、负有盛名的王羲之等人的兰亭诗作,其共同特征就是以“引玄入景”“融玄于景”的方式来体悟玄理。文人士子的生命意识在自然境界中得到淡释,于是,通过自然山水来表现玄理成为玄言诗的一个重要的特征。陶渊明归隐田园,亲自耕种,真正沉入田园生活,故能写出别开生面、与众不同的田园诗。他对自己理想的世界——桃花源的描写,是对其生存环境的美化和升华。他的家,“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归园田居五首》其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悠然自得,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景语理趣浑然一体,意境高远,引人遐想。陶诗物我合一,主客不分,将写景、叙事、用典融为一体,将抒发感情、言说玄理交织在一起。田园景物与主观感情交融,“高人性情、细民职业”合二为一。如《读山海经》其一: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3]133。

夏草、群鸟、草庐、好风、微雨,好一片人间美景。诗人以园蔬配美酒,读古书,观古今,“羲皇上人”亦不过如此。虽不言理,但理在其中。陶诗一改传统玄言诗的纯粹说理、从理论到理论、玄而又玄的枯燥无味,着重描写身边景物、眼前风光,描写那些容易被人们忽略的田垅村巷、牛羊鸡犬,充满生活气息。在诗人的笔下,大自然是有灵性的,诗人的生命与大自然的生命融为一体。如《归园田居》: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3]42。

诗歌随口而出,不加丝毫修饰,使口语上升为诗句。极为平常普通的耕作生活,在诗人的笔下富有情趣,于平淡中见神奇。陶渊明写诗不是为了说理,却能融理于景,言理而不入“理障”,议论而不发言玄远,着实难能可贵。黄庭坚认为:“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耳。”(《跋渊明诗卷》)朱熹认为:“渊明诗所以为高,正在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论陶三则》)在田园境界中,他体验着生命的自在与悠闲,这是对魏晋玄学名士借山水悟道的超越。诗人在创作中吸收了玄言诗的优点,而彻底地甩掉了“玄言诗的尾巴”。他不同于一般玄言诗人就玄学谈玄学,一味地谈玄说理,使诗歌里外两张皮,毫无动人之处,在田园诗中,他将田园风光作为写作对象,情、景、人、事、理浑然一体。可以说,陶渊明的田园诗实际上是他玄学人生体验的记录,改变了玄言诗“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的面目,开创了诗歌新的领域和新的风格。

三、与应璩诗歌形神相通

讨论陶渊明田园诗歌的成因,应璩是不能绕开的话题。自钟嵘在《诗品》中谈及陶渊明“源出于应璩”后,这一论断就成为议论的焦点,疵议之声不断。那么,应璩与陶渊明诗风的渊源是否存在呢?答案是肯定的。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载,应璩现存诗35首(含残篇),较有影响的是《百一诗》。从应璩现存诗歌来看,其诗歌对陶渊明及其田园诗歌的影响是客观存在的。这种影响主要表现在陶渊明对应璩诗歌的模形范意、语言的俗化、“激刺之旨”的讽味上。

一是对应璩诗歌的模形范意。《百一诗》中有:“前者隳官去,有人适我闾。田家无所有,酌醴焚枯鱼。”[5]720咏归隐田园生活的场景:喝着甜酒,吃着烤鱼,怡然自得,生活富有情趣。该诗成为咏自适自乐的田园生活之典。唐杨炯《和石侍御山庄》:“萧然隔城市,酌醴焚枯鱼。”便是一例。此类田园诗句在陶集中也多次出现。如:“漉为新熟酒,只鸡招近局。”用鸡肉、新酒招待亲朋,惬意畅快,与《百一诗》如出一辙。“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劳作的农民虽然身体疲惫,但在房檐下喝酒、休憩,亦别有一番情调,更不会惹来祸患。这与应璩远离官场后的心境、诗意几无差别。再看《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中的诗句:“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此情此景,如昨日再现,历经百年而不变。这里再对这两首诗进行详细的比较分析,以期管窥一二。

年命在桑榆,东岳与我期。长短有常会,迟速不得辞。斗酒当为乐,无为待来兹。室广致凝阴,台主来积阳。奈何季世人,侈靡在宫墙。饰巧无穷极,土木被朱光。徵求倾四海,雅意犹未康[5]721。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3]115(《杂诗》其一)

慨叹人生无常,感喟生命短暂是两首诗共有的思绪。同样处于动乱政局的陶渊明,以范其文、模其意,饮酒取乐的方式追念应璩。“斗酒当为乐,无为待来兹”“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两句形神皆似。语言上,渊明对应璩诗的化用、借用是显而易见的。表情达意方面也有许多相通之处。面对困扰,唯有及时行乐才能纾解忧愁和无奈。既然生命是这么短促,人生是这么不可把握,那么,对生活中偶尔还能寻得的一点点欢乐,不要错过,要及时抓住它,尽情享受。从根本上讲,二者都是在困境中的一种觉醒,是对生命意义、自身命运的思索和追求。应璩“斗酒为乐”的思想对渊明的影响并不仅仅体现在这一首诗中,类似场景和描述,陶诗中还有不少。如:“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在这里,我们似乎找到了陶渊明式及时行乐思想与行为的渊源和皈依。

二是语言的通俗化。《百一诗》之所以引起众人“怪愕”,可能就是因为其诗通俗浅俚,与四言诗“雅正”和五言诗“清丽”的整体风格都相去甚远。胡适论《百一诗》“诗体浅俚,近于俳谐”,说得颇为中肯。这种浅俚俳谐的风格和诗歌体裁似乎也有关系。五言诗起初多见于乐府民歌,文士后来也多写五言诗,语言风格清新流丽,迥异于四言诗的雅正。钟嵘《诗品·序》云:“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先看应璩《三叟诗》。诗云:

古有行道人,陌上见三叟。年各百余岁,相与锄禾莠。住车问三叟,何以得此寿?上叟前致辞,室内妪貌丑。中叟前置辞,量腹节所受。下叟前致辞,夜卧不覆首。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长久[5]721。

这是一首平白如话的通俗诗,它以质朴的语言告诉世人养生之道。问答体在汉乐府民歌中屡见不鲜,采用对话形式避免了直接叙述的枯燥直白,在推动诗歌内容延伸的同时,也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读这首诗,总会让人想起渊明的那首《责子》: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3]106。

这首诗写得很有趣,用的是大白话,一读便懂。后世很多集子对这首诗基本不做注,就很能说明这一点。该诗读来忍俊不禁,可以想见作者下笔时的那种又好气、又好笑的心情。语言、风格与应璩的《三叟诗》如出一辙,笔墨之中流淌着追慕和幽思。又如:“平生居□郭,宁丁忧贫贱。出门见富贵,□□□□□。灶下炊牛矢,甑中装豆饭。”“贫子语穷儿,无钱可把撮。耕自不得粟,采彼北山葛。箪瓢恒日在,无用相呵喝。”[5]723语言浅近通俗,随性直白,家常本色。陶诗中,这样的句子比比皆是。“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清晨闻扣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语言明白易懂,自然通俗。陶诗如此通俗,充满“烟火”底色,所以“会于流俗”。

三是“激刺之旨”的讽味。这里,如果借用钟嵘《诗品》中的“滋味”一词来描述,也许就更为贴切。钟嵘《诗品·序》言:“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6]43“滋味”说是钟嵘论诗一个很重要的概念,他谈某人“源出”或“祖袭”某人时,除了着眼形式的承袭外,更加注重诗歌内在“滋味”的趋同性。细细品读陶渊明与应璩的诗作,可以发现二者都有“激刺之旨”的讽味。《诗品·魏侍中应璩》言:“祖袭魏文。善为古语,指事殷勤,雅意深笃,得诗人激刺之旨。至于‘济济今日所’,华靡可讽味焉。”[6]296《三国志·魏书·应璩传》裴松之注引《文章叙录》:“曹爽秉政,多违法度,璩为诗以讽焉。其言虽颇谐和,多切时要,世共传之。”[7]409《文选》李善注引李充《翰林论》:“应休琏五言诗百三十篇,以风规治道,盖有诗人之旨焉。”[8]305《文选》李善注引孙盛《晋阳秋》:“璩作五言诗百三十篇,言时事颇有补益,世多传之。”[8]305以上文献传递了一个信息:应璩在诗歌之中激烈地讥讽当世,以正世风人心。品味应璩现存诗歌,可以发现规劝讥讽当世的指向还是相当明显的。“丧侧食不饱,酒肉纷狼籍。”守丧之时本应节制食欲,但他们大快朵颐,杯盘狼藉。“郡国贪慕将,驰骋习弓戟。虽妙未更事,难用应卒迫。”讥讽将军只会花拳绣腿,未经实战,难以上阵杀敌。“汉末桓帝时,郎有马子侯。自谓识音律,请客鸣笙竽。为作陌上桑,反言凤将雏。左右伪称善,亦复自摇头。”诗歌讽刺马子候不懂音律,但座中宾客虚伪逢迎,一副丑态。《百一诗》规劝讥讽的“滋味”,在陶渊明田园诗中也不难感受到。“荣荣窗下兰”批判中道改节者,“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应,何事立空言”是对善恶有报的怀疑和对现实的不满,“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是对群小妒才的形象的反映。“迢迢百尺楼,种桑长江边。”伤时感事,讥讽时事之意跃然纸上。王船山评“迢迢百尺楼”说:“此真百一诗中杰作,钟嵘一品,千秋定论。”[9]228此话最为精要,一语道破渊明对应璩的承袭与师法。“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饮酒》之二十)“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饮酒》之十二)“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饮酒》之十七)“行止干万端,谁知非与是。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饮酒之六》)《述酒》一诗更是一首典型的刺世诗。一个隐士,以他惯常的语调表达了他对篡逆者的愤怒,也让我们领略到隐藏在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下的那颗激奋之心。正如鲁迅所说:“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萧统《陶渊明集·序》说:“有疑陶渊明之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也。”[3]10萧统可谓真正认识陶渊明诗歌价值的第一人。“迹”是什么?是对时事世事的不满和讥讽。“寄酒为迹”四字,穿越时空,直抵渊明内心。陶诗如此“滋味”,实为雅意深笃,深得“诗人”“激刺之旨”。仔细品味渊明和应璩诗歌中共有的“激刺之旨”的“讽味”,会确切地感受到渊明对应璩的隔代异响。

四、田园文学衍进孕育过程中的必然

田园诗歌经历了漫长的孕育和准备阶段,最终形成。在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我们能够寻觅到田园的色彩和因子。《诗经》中的农事诗共有20多首,这些诗歌主要反映统治者巡田祭祀活动、农事活动、农业生产情况以及劳动人民的生活感受、对剥削阶级的讽刺与不满等,“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同时,《诗经》中还有一些篇章以描写田园风光的词句起兴,展现出田园色彩。这些因素为后世田园题材的产生提供了“水土和养分”。我们可以将《诗经》的记录年代看作田园诗的萌发阶段。两汉时期,“自王、扬、枚、马之徒,词赋竞爽,而吟咏靡闻”。汉赋盛行并成为当时文坛主流,诗歌发展进入低潮。田园诗歌也鲜见于世,即便在来自民间的“汉乐府”里,也难以找寻到田园题材。杨恽《报孙会宗书》所附的一首四言诗、汉末张衡的一篇抒情小赋《归田赋》中有一些对田园的描写,这说明田园题材并未中断。“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10]2896陶渊明《饮酒诗》中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之句,读这首诗,有似曾相识之感,能产生异代共鸣。《归田赋》描写了田园景色,并设想了归隐之趣,它对后世田园诗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汉末至东晋,文人诗歌得到很大发展,一个显著的表现就是山水文学迎来了发展的繁盛期。曹操以《观沧海》拉开了山水文学的序幕,谢灵运则以数量众多、质量上乘的山水诗,将山水文学推上一个新的高度。东晋王朝偏安于明山秀水的江南,门阀士族豪夺土地,封山占水,营田建园。文人士大夫游山玩水,欣赏着自己美丽的庄园,自得其乐。有时,他们欣赏山水的眼眸也会有意无意地投向田园,欣赏秀丽的田园景色,于是,沉睡已久的田园题材苏醒了,并渐渐展现出蓬勃的生命力。从《诗经》对农业生产的记述到玄言诗人对自然景物的描写,再到玄学名士对田园的关注与栖居,欣赏田园风物逐步上升为审美需求,并进入审美领域。也就是说,诗歌的发展必然要求田园诗这一独立题材的出现,而田园诗歌的发展趋势和方向则要求有人走进田园、放歌田园。生活在这个时代的陶渊明,其个人气质、生活经历、文学才华刚好满足这一要求,开风气之先也是水到渠成。陶渊明的田园诗以其独特的意境、原生态的描写,表现出诗人对田园生活无尽的热爱和怡然自得的心境,构建了田园诗的范式,促进了农事诗向田园诗的转身与定格。从此,田园的自然风光和寻常的农家生活进入文人诗的殿堂,这为古典诗歌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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