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五德”兼备:孙子将帅素质论略说

2020-12-18黄朴民

关键词:将帅五德孙子

黄朴民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087)

一、孙子将帅论的相关争论

按照辩证法的基本逻辑,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是可以“一分为二”的。 所以,在评论历史人物时,无论该人如何优秀,怎样杰出,也得用显微镜找到他的缺点,即所谓的“历史局限性”。 孙子固然是“百世兵家之师”,《孙子兵法》一书尽管被誉为“兵学圣典”,但同样也不能一味肯定,需要指出其不足,这样,才算是科学的态度,正确的立场,这是套路,是学术无法祛魅政治的逻辑,毫无疑义,这一点,大家都懂的。

在孙子身上挑刺,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但即使最优秀的人,毛病一定能够被发现,孙子也没有任何例外。 大致而言,对孙子其人其书的批评和指责,在古代,主要是以儒家的道德伦理规范来评判,并予以贬斥,不外乎看不惯孙子道出用兵打仗的真谛:“兵者,诡道也”(《孙子兵法·计篇》①);揭示了克敌制胜的普遍规律:“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军争篇》)。 这样赤裸裸的真理,让那些沉溺于“仁义道德”幻梦,习惯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和谐纲常,“迂远而阔于事情”的村学陋儒如何能够忍受,于是乎,难免要对孙子大张挞伐,严词痛斥了:“非诈不为兵,盖自孙、吴始。 甚矣,人心之不仁也!”[1]“兵流于毒,始于孙武乎?”“武称雄于言兵,往往舍正而凿奇,背义而依诈”“《诗》《书》所述,《韬》《匮》所传,至此皆索然无余泽矣!”②有人甚至干脆将《孙子兵法》一书斥之为“盗术”:“孙、吴之书,盗术也。 不足陈于王者前。”③

当代对孙子其人其书的质疑,自然不会像古代三家村的冬烘先生那样,着眼于道德的层面发高论了。 不过,鸡蛋里面挑骨头的思维方式和手法路径乃是一脉相承的。 大致而言,这些攻讦,基本上是围绕三个命题做文章。 一是批评孙子的“不战而屈人之兵”主张,断言其属于一厢情愿的和平幻想,“是唯心论的说法。 从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事,是没有的。”[2]总而言之,孙子在当年是仰望星空太多,脚踏大地过少,只晓得理想很丰满的道理,却不明白其实现实很骨感的逻辑。 不战而胜,更多的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海市蜃楼,是镜里花,水中月,完全当不得真的。 二是孙子的许多看法,不少观点,有形而上学的弊端,其思维方式存在着一定的片面性,如在军事后勤保障问题上,孙子只讲因粮于敌,而很少说到千里馈粮,而这显然是有片面性的,“因粮于敌的思想,孙子提出于前,兵家鼓吹于后。 但是其局限性也是明显的”,“是不足取的封建糟粕”[3]。 众所周知,正确的军事后勤补给原则,应该是因粮于敌和千里馈粮两者的有机结合,相辅相成,所谓“古之名将,内必屯田以自足,外必因粮于敌。”(《宋史·李邴传》)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三是“在军队问题上,孙子过分强调将帅个人的偶然性作用,而轻视军中广大士兵群众的集体作用,更无视战地居民的人心向背。”[2]过分突出将帅的地位和作用,动辄就说“将者,国之辅也。”(《谋攻篇》)“夫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作战篇》)。 这实际上就是鼓吹和宣扬个人英雄史观,与之相反,孙子对普通士兵和广大民众却视作无物,不屑一顾,把他们看成牛羊,可以任人摆布,“如驱群羊,驱而来,驱而往”,主张“愚兵”“能愚士卒之耳目”(《九地篇》)。 认为慈不掌兵,将帅应该是铁石心肠,冷血动物,要把士卒置放到无路可走的绝境,让他们在求生本能的驱动下,形格势禁,不得不为活命而与敌人拼个鱼死网破,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而后存”(《九地篇》)。 总之,孙子根本不懂得“战争之伟力的最深厚之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的道理,也不了解“兵民是胜利之本”这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其认识是不无偏颇的,应该加以否定。

这里,我们暂且不对前两种质疑和批判进行讨论,仅就孙子的重将“愚兵”观念作实事求是的的辨析。 孙子突出将帅地位与作用,忽略乃至轻视普通士卒的价值,的确是其根深蒂固的观念,这一点,我们不必为他讳言。 但是,从本质上来说,这恰恰道出了尽管残酷但却正确的一般真理,将帅是军队的灵魂,是全军的核心,也是制胜的关键,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置将不慎,一败涂地”(《史记·高祖本纪》)。 毛泽东似乎也曾说过,思想政治路线确立以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 在孙子看来,战场上从来不相信眼泪,胜利,才是衡量战略决策高下、作战指挥得失、队伍建设成败的最高同时也是唯一的标准。 所以在队伍建设,人员配置,用人方略上,抓关键,讲重点,就必须聚焦在将帅问题上,而不宜眉毛胡子一把抓,西瓜芝麻随地捡,空洞地讲大道理,唱道德高调,一味以今天的立场和原则,否定在战争特殊条件下“愚兵”之举的必要性。 需知道经国与治军,乃是两种性质不同的运作,所谓“以正治国,以奇用兵”(《老子》第五十七章),“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司马法·天子之义》)。而不同质的矛盾,则必须用不同质的方法来加以解决,切不可率意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 所以,从根本上讲,孙子最大限度地强调将帅的地位,把将帅能否真正发挥作用,视为制胜之道的重中之重,是完全合理的,是无可置疑的。 对孙子的将帅中心论的否定和抨击,是不能成立的!

二、 智与信:为将者之首要

缘此之故,孙子强调军事行动必须以将帅为中心,高度重视将帅队伍的建设。 当然,权利和义务是相同步的。 将帅在享有崇高地位和荣耀、拥有战场上生杀予夺独断专行权力的同时,也需要做到德能配位,道德情操超凡脱俗,这包括在处事原则上,能够做到“战道必胜,主曰无战,必战可也,战道不胜,主曰必战,无战可也。 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唯民是保,而利合于主”(《地形篇》)。 在知识才能上能够做到“知彼知己”“知天知地”“通于九变之术”“识众寡之用”“知迂直之计”④,要知阵法,识战机,而最根本的是要掌握“战道”,即战争规律。 足智多谋,善于临机应变,“因敌而制胜”,胜任愉快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在部队的管理方面,能够恰当地掌握好爱与令、厚与使、乱与治的分寸,文武并用,刚柔相济,恩威兼施,宽严结合,真正做到“令素行以教其民”“与众相得”,使广大士卒“亲附”,全军上下协力。 在个人性格修养方面,将帅要具备高度自控的能力,能够做到“静以幽,正以治”(《九地篇》),沉着冷静而幽深莫测,喜怒不形于色,同时待人接物正派公道,处理各种事务精明干练,有条不紊。

当然,在将帅问题上,孙子最为关注的,是将帅综合优秀素质的养成。 为此,他提出了系统的将帅素质构成体系,这就是《孙子兵法·计篇》中说的“将有五德”:“将者,智,信,仁,勇,严。”对此,唐代杜牧解释为:“盖智者,能机权识变通也。信者,使人不惑于刑赏也。 仁者,爱人悯物,知勤劳也。 勇者,决胜乘势,不逡巡也。 严者,以威刑肃三军也”。 宋代梅尧臣注云:“智能发谋,信能赏罚,仁能附众,勇能果断,严能立威。”应该说,这些理解和阐释基本上是到位的。 毫无疑问,这与司马迁有关将帅道德与人品的概括与揭示,实有异曲同工之妙:“文能附众,武能威敌”。 这五项基本素质及其排序逻辑,既体现了一般领导者应该共有的素质普遍性要求,也揭示了军事家和战争指导者应该特殊强调的专业性、个体性要素。 既兼顾了全面,更突出了重点,可谓是高屋建瓴,举重若轻,充分呈示了孙子兵学理论的永恒魅力。

孙子是兵学家,不是道德家,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将“智”列为将帅综合素质构成中的首位。 这就是说,一个将领是否优秀,是否合格,关键是看他是否足够睿智,是否聪明,能否触类旁通,能否举一反三? 杜牧《孙子注》有云:“盖智者,能机权,识变通也。”普鲁士军事学家克劳塞维茨在其不朽名著《战争论》中指出:“战争是充满不确定的领域,战争中和行动所依据的情况有3/4 好像隐藏在云雾里一样,是或多或少不确定的。 因此,在这里首先要有敏锐的智力,以便通过准确而迅速的判断辨明真相。”[4]51他又说:“军事行动要求人们必须具备的智力和感情力量的各种表现。 智力到处都是一种起主要作用的力量。 因此很明显,不管军事行动从现象上看多么简单,并不怎么复杂,但是不具备卓越智力的人,在军事行动中是不可能取得卓越成就的。”[4]69克劳塞维茨真可谓千年之后孙子的异域知己。 一个将帅倘若头脑不好使,那么再是仁慈,也属妇人之仁,再是勇敢,亦为匹夫之勇,根本无济于事,诚如鲁迅先生所言,忠厚乃是无用的别名!

道理的确很简单,只有睿智,才能注意信息的收罗和掌握,才能重视搜集情报,做到“知彼知己”“知天知地”,为正确判断敌情,正确下定决心创造必要的前提。 只有睿智,才能辩证分析和认知事物的利弊得失,“夫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 杂于利而务可信也。 杂于害而患可解也” (《九变篇》),“夫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作战篇》),见利思害,见害思利,把握主动,胜券在握。 只有睿智,才能预测战局的发展趋势,不但“遍知”天下,更能“先知”“早知”,从而未雨绸缪,从容应对各种挑战。 避免犯战略选择上的错误,避免走南辕北辙的弯路。 只有睿智,才能正确地评估敌我双方的实力对比,既看到对手的优势,也捕捉到对手的软肋,既肯定我方的强项,也不有意讳言我方的短板,在此基础上扬长避短,避实击虚。 只有睿智,才能精准地选择战略上的突破方向,“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此谓巧能成事者也”(《九地篇》),牵一发而动全身,以点带面,中心突破,四面开花。 孙子在战略运筹上讲求综合,强调系统,但是在战略部署和实施上,则主张突出重点,把握关键,认为“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 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虚实篇》),最忌讳的就是平均使用力量,在他看来,面面俱到,其实就是面面不俱到,什么都是重点,就没有了重点。 所以主张要在决定性的地点,投入决定性的资源,“识众寡之用”“以十击一”。 由此可见,孙子将“智”列为将帅应有的综合素质的首位,绝非偶然,乃是有深意存焉。

在孙子的将帅素质光谱序列上,紧随“智”而居第二位的是“信”。 这同样是孙子合乎逻辑的选择。 “信能赏罚”,梅尧臣这样解读,还是狭窄了一些。 “信”是为人处事上的最可贵情操与道德,是最高的伦理准则。 所谓“言必信,行必果”“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也是经国安邦或沙场竞雄的重要保证:“小信未孚,神弗佑也。”(《左传·庄公四年)孔子认为,一个国家要巩固和发展,需要有三个基本要素:强大的国防——“足兵”,丰厚的经济基础——“足食”,以及“民信之”。 如果迫不得已只能留下一个最重要的,那也唯“信”而已:“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因此,孔子他一再强调:“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论语·卫灵公》)孙子也认为,作为将帅,必须讲信用,守承诺,切忌出尔反尔,朝令夕改。 威信,意味着统帅他所拥有的崇高威望,乃是建立在其讲信用、守诺言的基础之上的,真正做到了信赏必罚,言出必行,剑及履至。 另外,孙子突出“信”的地位,将它置于将帅“五德”序列中的第二位,也恰好从一个侧面透露出《孙子兵法》一书的成书年代当在春秋后期,当时贵族精神尚未泯灭,“信”是贵族立身处世之道的核心伦理准则,所谓“成列而鼓,所以明其信也”(《司马法·仁本》)。 而进入战国时期,社会文化气质和精神风貌有了根本的变化,顾亭林《日知录》卷十三“周末风俗”条:“如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就是对这种历史文化嬗变现象的洗炼概括。 那种建立在贵族精神上的荣辱观被彻底颠倒,是非心,感恩心,敬畏心几乎荡然无存,代之而成为社会普遍风尚的,是功利之心的甚嚣尘上,笼罩一切,“泯然道德绝矣……贪饕无耻,竞进无厌,国异政教,各自制断。 上无天子,下无方伯。 力功争强,胜者为右。 兵革不休,诈伪并起。”⑤在这种背景下,“信”就相对被边缘化,不再像春秋时期那样,是贵族安身立命所普遍奉行的最高道德伦理准则。 虽然后世儒家所倡导的“五常”之中,尚有“信”的一席之地,但位置已是在最后,算是忝陪末座了。 故孟子言“四端”,只涉及“五常”中的“仁,义,礼,智”,“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羞恶之心,义之端也。 辞让之心,礼之端也。 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而根本无视“信”的存在。 对“信”的重视程度之别,其实说到底就是春秋与战国时代文化精神之别,孙子对“信”的强调,恰好透露出其人其书为春秋晚期之产物的信息。

三、 仁、勇与严:为将者之必需

在孙子所倡导的将帅素质综合指标中,“仁”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要素,位居第三。 稍加考察,我们能发现,孙子所言之“仁”,对将帅来说,其实有两个层面的含义。 浅层次的“仁”,就是指身为将帅者,当仁慈宽厚,富有悲天悯人的同情之心,能关心普通士卒,爱护广大民众,“视卒如婴儿”“视卒如爱子”,与普通士卒劳逸相均,休戚与共。但是,就深层次而言,孙子所说之“仁”,应该是指身为将帅者的领导风格,其所应该具备的胸襟和肚量,即,能做到虚怀若谷,海涵包容,不以己之是非为是非,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能够开诚布公,集思广益,能够兼听则明,集众人之知为知。明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懂得“眼睛里面掺不得沙子”,绝对未必是好事情的人生哲理,换言之,统帅或决策者千万不可自以为是,锱铢必较,对属下强求一律,求全责备。 很显然,孙子的“仁”之深层次考量,把包容性推崇为决策者的博大胸襟之体现,高明领导艺术之特色,乃是合乎春秋时期人们关于“仁”真实含义理解的普遍共识的,因为当时人们对“仁”之本质的解读,就倾向于将“仁”看作是诸多美德的有机综合,融会贯通,浑然一体。 如《左传·襄公七年》就明确强调:“恤民为德,正直为正,正曲为直,参合为仁。”显而易见,“仁”是“德,直,正”三者的有机结合,哲理抽象:“参合为仁”。

“勇”,在孙子的将帅素质养成结构中,也占有一席之地,在“五德”中排在第四的位置。 孙子所说的“勇”,同“仁”一样,也有两个层面的含义:首先,就低层次来说,“勇”就是不怕牺牲,视死如归,敢于搏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奋勇争先死不旋踵。 所谓“投之无所往者,诸,刿之勇也。”(《九地篇》)用《吴子》的话来说,就是“临敌不怀生”“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吴子·论将》)其次,从更高的层次来说,“勇”其实是要求将帅具备毅然决然的担当精神,敢于负责,敢于概括承受。 不抱怨于上,不诿过于他人。 这种敢于负责的勇气,才是真正的大勇! 有些统帅之所以难以让部下心悦诚服,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畏葸萎靡,优柔寡断,只会算计,患得患失,缺乏担当精神,从来不对事情负责,有了成绩,都贪得无厌归功于自己,都是他英明领导的结果,而一旦有问题,有缺憾,他们却从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总是千方百计甩锅,推诿责任,找下属做替罪羊,这如何能让下属服气,对其心怀怨怼,也是自然而然了! 这一点,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中也有深刻的诠释,他曾经这么说过:“(作为统帅)必须具有两种特性:一是在这种茫茫的黑暗中仍能发出内在的微光以照亮真理的智力。 二是敢于跟随这种微光前进的勇气。 前者在法语中被形象地称为眼力,后者就是果断。果断是勇气在具体情况下的一种表现,但它不是敢于冒肉体危险的勇气,而是敢于负责的勇气,也就是敢于面对精神危险的勇气。”[4]53而瑞士军事学家若米尼在其《战争艺术概论》一书中的观点也是相同的,他认为:“一个军队总司令的最主要素质,永远是(一)具有顽强的性格与勇敢的精神,能够作出伟大的决定。 (二)冷静沉着,或具有体魄上的勇气,不怕任何危险,学问仅居第三。”[5]74由此可见,孙子所说的“勇”,对将帅而言,是担当,是果断,“勇能果断”,梅尧臣的解读与阐释,真可谓是一语中的。

“严”,也是孙子的将帅综合素质体系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和必有之义。 慈不掌兵,多是将帅统军理兵的客观要求。 曾国藩有言,以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这个霹雳手段,就是“严”的形象写照。 旅进旅退,令行禁止,这是军队克敌制胜的前提条件,统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应该是铁石心肠,冷血动物。 因为对于普通人来说,喋血沙场,对一个家庭意味着百分之百,但在统帅的眼里,这就是一个数字概念,只有统计学上的意义。所谓“严能立威”,按照《尉缭子·兵令上》的逻辑,其最高境界,乃是要让士卒畏将如虎,“卒畏将甚于敌者胜,卒畏敌甚于将者败。”在这个问题上,东西方军事学家的看法是殊途同归的。 古代希腊军事学家色诺芬在其《长征记》中也主张:“一支没有惩罚的军队是没有好处的。 一个兵要执行好勤务,不伤害朋友,或是毫无遁词去攻击敌人,他必须对指挥官怕得比敌人厉害。”[6]荀子在《议兵篇》中有云:“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战国时期,秦军之所以能够成为虎狼之师,战胜攻取,所向披靡,关键就在于秦军军纪最为严酷,这在反映秦国军事思想的兵书《尉缭子》一书中有充分的体现。 它记载了大量的军纪军法,而且十分严酷,没有任何的宽贷,动辄就诛杀无赦,并株连家人同僚,充斥着血腥之气,令人闻风丧胆:“将自千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国贼。 身戮家残,去其籍,发其坟墓,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尉缭子·重刑令》)而恰恰是这种严刑峻法,使得秦军将士在战斗中不敢有任何的侥幸心理,只能一往直前,与敌生死相搏。 这才有“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⑥,于公元前221年实现天下一统,六合混同,“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⑦

四、 “五德”说嬗变的文化密码

孙子的将帅素质观,全面系统,要言不烦,基本上解决了将帅道德情操养成的核心问题,“后孙子者,不能遗孙子。”⑧后人在这方面很难再有大的突破,不能绕开孙子的论述另起炉灶,而只能在孙子基本观点的理论框架内做些修修补补的工作。说到底,军事理论的核心命题是一以贯之的,是超越时空的,用俗话说就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正如英国军事学家富勒在其《装甲战》一书中所言:“世界上没有绝对新的东西。 我曾说过,学员只要研究一下历史,就可看出,战争的许多阶段将再次采用基本相同的作战形式。 只需进行一些研究和思考,将会认识到,过去所采用的所有战略和战术,自觉或不自觉地都是根据军事原则制定的。 ……无论军队是由徒步步兵、骑兵,还是由机械化步兵组成,节约兵力,集中,突然性,安全,进攻,机动和协调等原则总是适用的。 总之,摩托化和机械化只是改变了战争的条件,即改变了将军使用的工具,而不是他的军事原则,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7]作战指导如此,将帅的素质养成也不例外。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诗经·大雅·文王》),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孙子构建的将帅素质养成系统内部的相关要素会一成不变,恰恰相反,“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它是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不断有所微调和修正的,与时俱进,别开生面。 拿春秋末年的兵学典籍《孙子兵法》与战国时代的兵学名著《吴子》《尉缭子》《六韬》相比,我们能够发现,在将帅素质养成问题上,它们之间既有共性,又有各自的个性,既不乏同一性,也不无差异性。 这种差异性的产生,本质上是春秋战国时期战争宗旨和性质的嬗变,是当时时代精神更替与政治命题转换在将帅素质养成上的折射。 春秋战争的核心主题是争霸,而战国战争的中心命题乃是兼并,到后期更升级为“统一”。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后人在孙子将帅素质论的基础上有所微调,打上新时代的烙印,也是理有固宜,势所必然了。

战国兵书中的相关将帅素质养成问题阐释,差异于孙子的论述,概括起来,主要有两点:一是将帅品德修养内容上的具体化,细致化。 如关于将帅与普通士卒关系处理方面,虽然都提倡和衷共济,营造良好的内部氛围。 但《孙子兵法》中只是提出抽象的原则,大而化之地做些强调,所谓“与众相得”“视卒如婴儿”“视卒如爱子”云云,可是在《尉缭子》《六韬》等典籍中,这种“与众相得”的原则,乃被具体化了,有了切实可行的可操作性。 它们要求,将帅要得人之用,就必须以身作则,身先士卒,率先垂范,与普通士卒同甘共苦,休戚与共,从而来争取得到广大士卒的衷心拥护,热忱爱戴:“将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军皆定次,将乃就舍。 炊者皆熟,将乃就食。 军不举火,将亦不举”(《六韬·龙韬·励军》)。 “军井未达,将不言渴。 军幕未办,将不言倦。 军灶未炊,将不言饥。 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是谓将礼。 与之安,与之危,故其众可合而不可离,可用而不可疲,以其恩素蓄,谋素和也。 故曰:蓄恩不倦,以一取万”(《三略·卷上》)。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二是因时代政治生态,文化氛围的改变,而对将帅综合素质养成的具体纲目,做合乎逻辑,顺应现实的调整。 在孙子那里,将帅综合素质的五个要素为“智,信,仁,勇,严”。 《六韬·龙韬·论将》也把将帅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概括为五项,所谓“将有五材”,纲目数量虽然仍为五项,但是具体内容却有了较大的差异,成了“勇,智,仁,信,忠”。“勇”变成为“五材”之首,另外,又用“忠”取代了“严”,“勇则不可犯,智则不可乱,仁则爱人,信则不欺,忠则无二心”。 应该指出,这种调整,不是偶然的,而是战国新型政治生态在将帅综合素质养成方面的曲折体现。

众所周知,学术界一般将《孙子兵法》视为成书于春秋后期的著作,《六韬》的成书年代,专家们的基本观点是它为战国晚期的典籍[8]。 而春秋与战国之间,政治生态有了根本性的变化,即春秋时期的贵族联合执政,到了战国时期,基本上为君主专制集权所取代,在这种“惟辟作威,惟辟作福”的专制集权体制之下,将帅行施机断指挥的相对独立性当然是日趋式微,他们的身份已完全依附于君主本位,他们扮演的角色,其实也就是中央君主专制集权体制这架高速运转机器中的一颗螺丝钉而已。 这样的新型政治生态,决定了“智”不可能被列为“五材”之首,因为足智多谋,只会让大权独揽的君主有芒刺在背的感觉,只会让君主寝食难安! 同样的道理,《六韬》也不可能将“仁”置于“五材”的首要位置,将帅汲汲于“爱兵恤民”,这在君主眼里,几近收买人心,有沽名钓誉,分庭抗礼的潜在威胁。 所以,在专制集权的君主看来,将帅最重要的素质,就是不怕死,敢于冲锋陷阵,能够骁勇善战,因此,勇,就成了身为将帅者的第一“美德”了。 至于“忠”被列入“五材”,也完全是专制集权体制条件下,赋予将帅必须对君主毫无保留输诚效忠的义务,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其他的想法,所谓“忠则无二心”的谜底,正在这里。 这也是与当时整个社会倡导“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而最终形成的政治生态相一致的:“无所逃于天地,是之谓大戒”(《庄子·人间世》)。 在普遍的“臣下闭口,左右结舌”(《慎子·佚文》)的肃杀氛围里,当“臣毋或作威,毋或作利,从王之指。 毋或作恶,从王之路”(《韩非子·扬权》)的认知成为最大的政治正确背景下,忠诚自然是合乎逻辑成为了将帅素质养成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从孙子和《六韬》所列的将帅综合素质内涵与次序的微妙差异性上,我们能够观察到将帅素质的构成和变化,换言之,概念或范畴的提出或取舍,一定会隐晦而曲折地折射出不同历史时期之政治生态的鲜明特征,而同样的道理,意味着我们也可以通过它,来正确地解读和深刻地理解像《孙子兵法》这样的经典文本所蕴含的特定文化气息,从而真正感受并领悟一种难以言说、且又魅力永恒的时代精神!

注释:

①以下引《孙子兵法》文字,只标注篇名。

②参看高似孙《子略·孙子》。

③参见陈师道《后山集》。

④参见《地形》《九变》诸篇。

⑤刘向《战国策·书录》。

⑥贾谊《过秦论》。

⑦李白《古风》之三。

⑧茅元仪《武备志·兵诀评序》。

猜你喜欢

将帅五德孙子
孙子壵
道德仁义礼:“蜀学”核心价值观论
孙子垚
孙子垚
五行视域下《孙子兵法》“五德”思想探讨
孙子
德运何以成迷
与众不同的老鼠
《同仇敌忾:黄埔将帅浴血抗日记》等56则
《为将帅书写辉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