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隆沟“招提壁垒”石刻题铭解析
2020-12-18罗勇
罗 勇
(西藏大学文学院,西藏 拉萨 850000)
从吉隆县城宗喀镇至吉隆镇,在约70公里的峡谷内,分布着“大唐天竺使之铭”摩岩石刻、帕巴寺、擦木卡战场等文物古迹,见证了吐蕃时期赤尊公主由此入藏、大唐御使王玄策经此出使古印度[1]、古印度高僧(莲花生大师、寂护、阿底峡)由此入藏传法、清朝大将军福康安率军于此反击廓尔喀入侵等历史。从古至今,这里一直是青藏高原通向南亚的著名通道,而“招提壁垒”石刻题铭就位于这条古道上。
吉隆县宗喀镇(今吉隆县城)至吉隆镇公路56公里处,其左侧有一条纵深约500米的深沟,两旁峭壁耸立,高约40至50米,沟宽20至30米,海拔3140米,原系宗喀至吉隆的必经通道。“招提壁垒”石刻题铭位于沟内西壁峭壁上,距地高3.2米,字面宽1.4米,高0.78米,字体为行书汉字,减地凿刻而成,从右至左书“招提壁垒”四字。字框略成桃形,边框宽约5厘米,字体约30厘米见方。框内用白色涂抹为底,字面用红色颜料描涂,形成白底红字,显得极其醒目(见图1)。
笔者曾多次到过吉隆沟,对“招提壁垒”石刻题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然而该石刻题铭因何而题,何人何时而题,这四个字到底何含义,笔者特撰此文以求教于专家学者。
图1:“招提壁垒”石刻题铭
《吉隆县文物志》《吉隆县志》《日喀则地区志》《西藏自治区文物志》均载:“招提壁垒”系清代对石刻所在山峰之称。石刻题铭的年代也在清前、中期[2]148。经对上述文献的对比,笔者发现它们皆出一源,即《吉隆县文物志》。至于所刻时间记述太过笼统,而对石刻寓意的解释,笔者也有不同看法。于是,进行了相关资料的收集和考证。
由于兴趣使然,笔者一直留心于“招提壁垒”资料的收集,但是目前还没有见到国内外专家学者对这一题刻的学术探讨文章。不过,在相关已出版的书籍中,诸如《西藏最后的秘境吉隆》[3]内,对“招提壁垒”四字有三种不同解释:一是清代对石刻所在山峰的称呼;二是清代在此地驻军的部队番号;三是清大将军福康安打败廓尔喀人,刻字以彰显功绩的题刻。此书对此作了如下解读:“如果将‘招提壁垒’认定为福康安率军打败廓尔喀人后留下的题刻,仅从文字含义上就不能完全解释清楚。如果说‘招提壁垒’指擦木卡山峰的崖壁,与周围的山形地势有些相符,但和清军反击外敌之战联系不上。如果‘招提壁垒’指清军部队番号,和当时敌军驻守的雄险关隘联系在一起,也实为牵强。”[3]75如此解读,我们只能获得“招提壁垒”出现于清代,且与福康安反击廓尔喀人有关等信息。
清代史料记载,福康安率领的清军攻克擦木关隘后,乘胜追击廓尔喀人,战吉隆、渡热索,直至尼泊尔境内的沙夫鲁比西才略作休整,然后进攻至加德满都附近的尼泊尔腹地。但相关史料没有记载清军进军途中或得胜回国后在此地刻石题记的相关记载,这就为我们破解石刻题铭产生的具体时间带来了困难。《西藏最后的秘境吉隆》一书同样为我们留下了疑问:“总之,从当时战情上看,没有从容题刻的时间和环境。如果不是清军所留,那又是什么年代、什么人留下的呢?”[3]75
不过,笔者对《西藏最后的秘境吉隆》中关于“招提”二字进行了探析,为进一步研究提供了启发。“‘招提’来源于梵语音译,原译为‘拓斗提奢’,简称‘拓提’,意为‘四方’。因抄录僧人笔误错写为‘招提’而沿用下来。”[3]75根据这个提示,笔者进行了考证,“招提”(zhāo tí),梵语,音译为“拓斗提奢”,省作“拓提”,后误为“招提”。北魏太武帝造伽蓝,创招提之名,后遂为寺院的别称。南朝宋谢灵运《答范光禄书》:“即时经始招提,在所住山南。”《旧唐书·武宗本纪》:“寺宇招提,莫知纪极,皆云构藻饰,僭拟宫居。”《初刻拍案惊奇》卷21:“樵舍外已闻犬吠,招提内尚见僧眠。” 清魏源《武林纪游》诗之四:“且还招提宿,寄此山夕永。”综上所知,“招题”与佛教寺庙有关。
《西藏最后的秘境吉隆》对“壁垒”没有做进一步探讨。其实,“壁垒”指的是古时军营的围墙,泛指防御工事[4]72。如《新唐书·叛臣传上·李怀光》:“明日,李晟会陈涛斜,壁垒未具,贼大至。”《六韬·王翼》:“修沟堑,治壁垒,以备守御。”显然,我们通过对“壁垒”的解释,就不难发现它与军队或军事有关联。那么“招提”和“壁垒”联合起来的“招提壁垒”又有哪些具体的内涵呢?要了解其内涵,首先有必要对“招提壁垒”产生于何时做一番考证。
二、“招提壁垒”题刻时间考证
要解密“招提壁垒”的内涵,必须先弄清题刻的时间及背景。《吉隆县文物志》记载:“‘招提壁垒’石刻曾见于清代有关史籍记载。如清人黄沛翘撰《西藏图考》之《西招原图·图一》中,在擦木卡至济咙(吉隆)路线图里,便在图中的崖壁之上标有‘招提壁垒’(见图2)。另同书卷2《续审隘篇》中亦载‘……定日八站至济咙,计有莽噶布堆官寨、洋阿拉山、巩唐拉山、宗喀城、灵瓦昌峡、察木卡山梁、招提壁垒、邦馨,亦皆天然厄要。’”[2]147-148根据笔者搜集的资料,这条记录并不是关于“招提壁垒”最早的记载。
通过对《西藏志》《西藏通志》《西招图略》和《西藏图考》等4本清代不同时期的著作进行考察,笔者发现松筠的《西招图略》是最早提到“招提壁垒”的著作,内于“审隘”篇中有:“……定日八站至济咙,计有莽噶布堆官寨、洋阿拉山、巩唐拉山、宗喀城、灵瓦昌峡、察木卡山梁、招提壁垒、邦馨,亦皆天然厄要。”[5]9而后,清光绪年间,黄沛翘撰《西藏图考》又于“续审隘篇”[5]79中有与松筠同样的记载。另,在《西藏图考》的“西招原图”内附有“招提壁垒”字样的地图[5]55。作者注明临摹自松文清公《西招原图》,说明黄沛翘关于“招提壁垒”的记载来自松筠的《西招图略》。松筠,字湘浦,蒙古族人,生于1754年。1794年8月4日,松筠接替和琳,被正式任命为驻藏大臣,1799年初“诏京”,在藏时间4年多。松筠一生著作颇丰,较为著名的有《卫藏通志》《西招纪行诗》《西藏巡边记》《西藏图略》《西藏图说》等。那么,还有比松筠更早的有关“招提壁垒”记录吗?
图2:《西招原图》中的“招提壁垒”
清代关于吉隆沟的详细记载,最早莫过于1792年对廓尔喀的反击战。杨揆是一名随大将军福康安进藏抗击廓尔喀人袭扰后藏的青年军官,其文字功底极佳,留下百余首描绘、歌颂西藏的诗,一部分是专门描写宗喀、济咙战场情景的。“甲辰举察木,乙巳贼兵援至,遇于吗噶尔辖尔甲山梁。牙枭忽鸣,蟒蛇突出,再接再厉,歼戮无算。丁未于济咙……”[5]215按照松筠所著的《西招图略》、黄沛翘《西藏图考》记载以及《西招原图》的地图所示,“招提壁垒”位于擦木卡至济咙的必经要道上,杨揆不应该不记录。另外,拉萨大昭寺前的征廓尔喀纪功碑在对擦木卡至吉隆一线的战况描述中,有“甲辰,举擦木。次日,贼兵援至,遇于玛噶尔辖尔甲山梁,……歼戮无算。丁未,师于济咙”等记载,也没提到“招提壁垒”字样。综合以上信息,只能说明,1792年清军在反击廓尔喀人时,吉隆沟内还没有“招提壁垒”几个字,不然怎会不见诸记载?!由此,我们可以推断“招提壁垒”是在1792年清军得胜返回时或者之后于1799年松筠离藏前才出现的,所以才见于松筠的《西招图略》。
三、“招提壁垒”内涵破译
我们对“招提壁垒”出现的时间进行了考证,这有助于我们进一步剖析“招提壁垒”的内涵。在松筠的《西招图略》和黄沛翘的《西藏图考》中,“招提壁垒”分别出现于“审隘”和《续审隘篇》内。那么,何为“隘”,“险要的地方:关隘或要隘”[4]5。松筠指出:“守边之术,宜乎审隘绘图,使各讯官兵熟悉道里厄塞,方于缓急有益。”[5]9根据对“隘”的分析,联系“……定日八站至济咙,计有莽噶布堆官寨、洋阿拉山、巩唐拉山、宗喀城、灵瓦昌峡、察木卡山梁、招提壁垒、邦馨,亦皆天然厄要”[5]9的记载,实地考察可知,所记载皆为地名且全为地势险要所在。由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招提壁垒”是以“厄塞”“要隘”而被记载的,从地图的标示中我们能进一步判定它“要隘”的位置。
结合“招提壁垒”出现的时间,我们可以寻找到它曾经作为“厄塞”的历史。通过清军反击廓尔喀袭扰资料的梳理,在吉隆沟内发生了两次战斗,一次是擦木卡攻坚战,另一次是玛噶尔辖尔甲山梁战。这两次战斗,在《杨揆廓尔喀纪功碑文》和征廓尔喀纪功碑中都有相关记载,第一次战斗发生时间用了“甲辰”,第二次战斗发生时间用了“乙巳”或“次日”,说明“擦木卡”与“玛噶尔辖尔甲山梁”战场离得不远。那么“玛噶尔辖尔甲山梁”的地望又在哪里?
从宗喀镇至吉隆镇,需要翻过一道山梁(现在当地人还称其为古战场),然后进入峡谷内,“招提壁垒”就在峡谷西崖壁上。根据清人对廓尔喀反击战况的描绘,很明显所谓的“玛噶尔辖尔甲山梁”就是现在的“招提壁垒”一带,只是那时还没有这个称谓。玛噶尔辖尔甲山梁战异常激烈,除了有文字记述外,乾隆皇帝根据福康安绘制的战况图,专门写了一首名为“攻克玛噶尔辖尔甲之图”诗,将其与攻克擦木卡、济咙、热索桥等并列,因较擦木卡战斗的激烈稍逊,影响也为其所掩盖,没有引起人们足够重视。通过对“玛噶尔辖尔甲山梁”即现在的“招提壁垒”一带的“玛噶尔辖尔中山梁”考证,实地介于擦木卡与济咙之间,结合清军反击廓尔喀入侵的史实,我们再来理解“招提壁垒”的含义就相对容易了。
上文,笔者曾对“招提”与佛教寺庙的关系做了论述,那么清代西藏有没有“招提”的相关描述呢,这将成为我们破解“招提壁垒”的关键所在。
《和宁西藏赋注》:“……班禅之居于札什伦布寺也,招提结蟹螯之穴,祖山依龙背之阳……”[5]245其注释为:“后藏寺名札什伦布,头辈达赖喇嘛根敦珠巴所建,其寺依山麓起阁,山形如蟹螯夹抱,其后山自西北来,蜿蜒隆突,如蜀栈之北洞背也。”显然,这里的“招提”指的是扎什伦布寺。和宁,号泰安,改名瑛,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驻藏,此赋刊刻于嘉庆二年(1797年)。此外,《御制普陀宗乘之庙瞻礼纪事碑》载:“大圣人首出御世,王道禅修非二致,外藩万部所归心,振兴黄教钦睿智。仿建招提北山崖,膜拜环瞻悦远怀,抒诚爱戴奕祀暨,高皇声教恢无涯。”(其注为:普院宗乘之庙,建于山庄行宫之北,仿西藏布达拉都纲法式也。)[5]44诚然,该碑文中的“招提”是指“西藏布达拉宫”。该碑文是嘉庆皇帝御写,时间为嘉庆十三年(1808年)。
《和宁西藏赋注》和《御制普陀宗乘之庙瞻礼纪事碑》中的“招提”出现的时间与本文所论证的“招提壁垒”出现的时间大致相当,所指的意思也应大约相同,“招提”即“寺庙”,也可以引申为“佛教寺庙”。吉隆沟内的“招提壁垒”可以理解为具有佛教寺庙内涵的防御工事或堡垒。
在对“招提壁垒”石刻题铭的时间和涵义进行释疑后,它为何人所书又成为疑团。根据笔者推测,一是极有可能为福康安反击廓尔喀时清军官兵留下的;二是有可能是驻藏大臣巡边时留下的。1792—1799年间,前后经历了两任驻藏大臣,一位是和琳,他在藏2年余,是《钦定藏内善后章程二十九条》的参与制订者和实施者。其后就是松筠,他在藏4年余,也是《钦定藏内善后章程二十九条》的执行者。据史料记载,他们都曾巡边到过吉隆沟,“招提壁垒”可能是他们留下的题记,但相关史料未曾提及。我们期待发现新的资料来破解此谜团。
四、结语
现存于西藏自治区日喀则市吉隆沟内的“招提壁垒”石刻题铭,其意为具有佛教寺庙内涵的堡垒,可以断定是清代乾隆年间反击廓尔喀袭扰西藏的过程中或其后不久,清朝官兵或驻藏大臣留下的。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为何人所书,但题刻时间却可断定。
(本文得到西藏自治区社会科学院巴桑旺堆教授的精心修改,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