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麦囤”
2020-12-18王小燕
□ 王小燕
母亲会过日子,在我们家族妯娌亲戚中是出了名的。小时候母亲就告诉我们:“粒粒粮食皆血汗,节俭才能无荒年。”
我是60 后,老家在垣曲大山里。记忆中屋里有个大麦囤,粮一直满着。据母亲说那是她结婚后,姥爷刹荆条可着地方编的,用泥巴糊好晒干,抬至屋里放好,几十年没动过。它是母亲存粮的“聚宝盆”,不管一年收成如何,这个扁形的大囤里,麦子年年晒,三年一次退旧换新。有一年翻晒,囤里的麦子舀到一半够不着了,母亲要我进囤去舀。跳进“麦囤”,坐进麦子堆里,凉飕飕的,闻着麦子特有的香味,那是一种富足惬意。我高兴得掬起一捧麦子从头上浇了下去,还“咯咯咯”地笑着大叫:“下麦子雨喽!下麦子雨喽!”舀完了麦子,我又跳出麦囤,像洗完澡的鸭子,抖一抖头,摇一摇身,钻进头发衣服里的麦粒儿落了一地。母亲看见了着急地说:“大妞,麦子咋能抖在地上呢?快捡起来!”我说:“一囤呢,不差这几粒,让鸡啄着吃吧!?”母亲沉下脸说:“麦子从播种到收割要8 个月呢,一粒麦子就是庄稼人的几滴汗水,咋能浪费呢?”母亲说着躬身将麦粒一粒粒捡拾起来,有几粒蹦到桌子底下,母亲跪在草墩上、歪着头伸长胳膊一粒粒往出捡。
望着母亲专注稀罕的样子,感觉她正在捡拾的就是金豆豆。母亲最终捡回一大把黄澄澄的麦子。她一脸认真地说:“这一把麦子就是一块馒头,饥荒年一个金戒指都不一定能换到一块馒头。”我一想,是呀,没有粮食,有座金山也不能果腹呀!我突然明白了,吃饱肚子,粮食比金银财宝更为珍贵,更值得珍惜。
小时候食物匮乏,我们从没有见过奶粉饼干之类的儿童食物。小孩子刚断奶,能吃的最好食物就是白面疙瘩汤。我与大妹差两岁半,断奶早,记忆里母亲做的白面蛋花疙瘩汤就是最好美食。磨面粉的麦子就是从那个大麦囤里舀出来的,母亲舀麦子不是一瓢挖个坑,而是像从大锅里撇油那样,一层层旋着舀,装上半袋子,然后精淘细磨,白面盛在一黑色小口圆肚瓦罐里。我经常站在锅台边看母亲做疙瘩汤,母亲每次拌完面,总要细细地涮碗;打完鸡蛋,用食指从蛋壳里抠一抠,再用水涮一涮;拌面的一双筷子靠着锅沿互相刮刷,筷子与铁锅撞击发出的声音,像打击乐。有一次我肚子饿得咕咕叫,看着母亲拌了面絮儿疙瘩汤,调上绿泱泱葱花香菜,打上黄灿灿的碎花鸡蛋,我一个劲地咽着口水,而母亲依然慢条斯理,涮碗、抠蛋壳、刷筷子!我着急,嘴里嚷嚷着:“小气鬼、大抠门,蛋壳里边有啥?”母亲说:“节约餐餐有,浪费半年荒。”我迷茫着一双眼睛,没听懂母亲讲得啥道理。母亲盛好饭怕烫着我,也许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她讲开了故事。
母亲说,她的小姨刚生完孩子,遇到了蚂蚱吃庄稼,那一年颗粒无收,大人都吃野菜树皮度日,而坐月子的人身体虚弱,吃草根树叶,奶水如清水,难以维系孩子的小命。母亲那可怜的小姨没熬过满月,含着眼泪指着孩子头下枕着的麦囤囤,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人间。麦囤囤是孩子刚出生时,孩子姥姥缝的枕头,里边装着大约5 斤麦子,那是给孩子的口粮。大人活活饿死了,也没有动用孩子的口粮。孩子的父亲把那几斤小麦磨成面粉,熬成面糊糊,一天喂几次,那孩子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后来取名叫“麦囤”。
“麦囤”的故事母亲讲过很多遍,每次讲完,她眼里总含着泪水。在母亲的故事中,我们渐渐长大。后来家里小缸大囤都盛满了粮食,而母亲过日子依然很仔细。她告诫我们,过日子不能有了吃个肚圆、没了饿成瓢片。在母亲严格要求下,我们也养成了好习惯:每次吃饭,碗底不留一粒米、一滴汤。一次,我把吃剩的蒜水倒掉了,母亲劈头盖脸一顿发火:“里边有香油,有柿子醋,哪一滴来得容易?”我说:“下一顿死蒜不好吃了!”她说:“饱时省一口,饿时得一斗。这是祖训,啥时候都不能忘了!”有一年麦收时节,一场大火把堆在场院的麦垛烧了个精光,那个大囤里的麦子也只够吃半年啊。母亲着急,对这一年吃粮作了划算。秋收时节,母亲带我们进山拾橡仁;挖红薯,晒了红薯片;下了柿子捂了柿圪垯……那个麦囤依然满着,舀出了麦子,成袋的橡仁、红薯片替换了进去,还有南瓜帘、干豆角、红薯叶、晒干的各种野菜……一日三餐顿顿有,红薯面饸饹橡仁面凉粉,柿蒂面棠棣面馍馍,都上了餐桌。由于母亲提前备荒,精打细算,调剂生活,以菜稠饭,那一年我们没有饿肚子,还吃得有滋有味!
我们姊妹五个都长大成人,母亲有了十个孙子外孙,每个孩子出生的口粮“囤囤”枕头里,都装的是粮囤的陈麦子。谷吃新,麦吃陈,母亲的过年陈麦大锅馒头,直蒸到她去世的那年。如今,母亲过世24 年了,嫂子把泥囤换成大缸,陈粮年年有,柴禾大锅蒸年馍,每年过年一大袋子陈麦年馍,年前就给我们捎来了……
母亲的“麦囤”溶释了岁月沧桑,满载着亲情,满载着节俭的风尚,满载着富裕、幸福、美满,奔向小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