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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行线下的全景图

2020-12-17杨力

北方文学 2020年23期
关键词:冰山理论

杨力

摘 要: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是拉丁美洲新小说时期的叙事大师,他的短篇小说作品以最朴实的现实、最诚挚的情感打动读者。他的小说是窥探20世纪初墨西哥社会的一面明镜。他的作品大多用语简练,情节线索简单甚至单一,但却足以反映最全面的社会现实。本文以短篇小说集《燃烧的原野》中《我们分到了地》一文为例,运用“冰山理论”和皮格利亚的短篇小说命题分析鲁尔福如何用有限的语言刻画出社会全景图。

关键词:鲁尔福;《燃烧的原野》;《我们分到了地》;冰山理论

“他的作品不过三百页,但是它几乎和我们所知道的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样浩翰,我相信也会一样经久不衰。”这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西亚·马尔克斯对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的评价。诚然,鲁尔福一生只出版过三部作品,且每部篇幅都不长,然而这加起来才区区几百页的文字为鲁尔福在拉美文坛赢得了独一无二的位置。在20世纪拉美新小说运动中,鲁尔福的地位无人可以取代。他的中篇小说《佩德罗·巴拉莫》被认为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先驱之作,甚至马尔克斯也正是在熟读并深入了解了《佩德罗·巴拉莫》后确立了他的写作方向,才有了《百年孤独》这部魔幻现实主义巅峰之作。

相较于《佩德罗·巴拉莫》中光怪陆离虚实交错的魔幻效果,鲁尔福的短篇小说集《燃烧的原野》文风显得要朴实不少,但深度不减。从语言上来看它是鲁尔福对墨西哥大革命中以及革命后的墨西哥最诚恳的讲述,给读者带来了感同身受的心酸与无力感;而从形式上看,细细品味之后我们钦叹作家精湛的短篇小说创作技巧。也只有注意到鲁尔福用心良苦的设计,我们才能真正地理解鲁尔福短篇小说的主题、欣赏到它们的魅力。

《我们分到了地》作为《燃烧的原野》中的首篇故事为整本集子的文风奠定了基调——平淡到甚至冷淡的讲述透露出淡淡的忧郁。然而鲁尔福的平淡并不意味着内容的贫乏也并不会让人感受到作家事不关己的冷漠和距离感,正相反,他的平淡和简短讲述了大革命时期墨西哥社会的一切,讲述了那个时代每个墨西哥人的故事。这或许正是马尔克斯所说的他的作品和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样浩翰。

一、透过表面的空洞看真实的“冰山全貌”

故事的开篇,鲁尔福就带我们来到了一条一望无际的道路,来到了一片看不见尽头的原野,此后的绝大部分篇幅里,我们再没有离开过这片原野,只是跟随一小波农民们在这单调的背景里单调地前进。可以说这篇小说给读者留下的最直接的初印象就是单调与空范:没有别致的风景,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也没有激烈的人物对话,只有一条孤独的单行线旅程。

这种空洞与单调体现在小说的各处细节之中:在叙事空间上,农民们跋涉的平原是空旷荒凉的:“兔子不扒窝,鸟儿不建巢的地方,周围一无所有……那可真是所谓寸草不生。”[1]在语言的使用上,“我们”跋涉的旅程中几乎没有出现过对话,只在回忆政府代表将土地证交给“我们”时出现了简短的对话,这让整个画面像一幕哑剧,寂静无声;而作为长途跋涉的主人公,“我们”身上也是空空如也——“开始时我们还骑着马,背着枪,现在连枪也没有了”;甚至全文的情节概括起来也略显单薄与无趣……此外,鲁尔福在叙述中多次重复“空”这个词。

“经过几小时见不到树影,看不到任何树芽和树根的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听到了狗叫。

在这无边无际的道路上,有时以为远处不会有任何东西,以为道路的另一端,也就是土地龟裂,河道干涸的平原的尽头,什么东西也不会有。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里有一个村落。可以听到狗在叫,可以闻到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炊烟味,仿佛那就是希望。”[2]

在主人公们行进了一段时间后,鲁尔福再次对平原的“空”进行了描述:“这平原远非有用之地。这是个兔子不扒窝,鸟儿不建巢的地方,周围一无所有。要不是由于还有那么几株三叶草和间或比现的几小块晒卷了叶子的枯草地,那可真是所谓寸草不生。”[3]

然而这些“空”与上文提到的一系列有关单调贫乏的细节累积在一起后却不再空洞,甚至可以构成一幅墨西哥社会的全景缩影。

鲁尔福的作品魅力正在于此,他的作品的深意绝不止于表面的这种空洞。表面上看这几乎不是一篇合格完整的小说,没有介绍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也没有说明起因、经过、高潮、结果,鲁尔福似乎什么都没有交代,然而在这单行线的沿途,他其实给了我们一切信息,甚至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想。

可以说鲁尔福是海明威“冰山理论”的完美践行者,这篇小说中,平原上的跋涉只是那露出水面之上的八分之一的冰山。而剩下八分之七的内容鲁尔福并没有将其割舍丢弃,只是将其隐藏在文字的海平面之下了。于是我们顺着鲁尔福留给我们的八分之一的线索向下探寻:比如主人公们的目的地是政府分给他们的土地,这暗示了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在墨西哥大革命取得“胜利”后,土地改革的措施已经颁发之时;而结合主人公们对土地和农作物生长知识的了解以及他们被夺走枪和马这两个细节,可以推断出他们可能是先前参加了革命的农民……

由此故事的背景和矛盾焦点都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了:表面看,故事是发生在一片无名的荒原上,焦点是一群参加过革命的无产农民对于获得可耕种的优良土地的期待与他们实际获得的贫瘠土地后的绝望形成强烈的反差。而放大看鲁尔福实际是向我们描述了大革命后整个墨西哥社会的乱象,他通过文字告诉人们还有无数个类似的故事發生在墨西哥各个角落的无数个荒原上,全国无数底层人民都在遭受着不公正的待遇,被掌权阶层利用,成为了大革命的牺牲品。

阿根廷著名的短篇小说家胡里奥·科塔萨尔曾经将短篇小说的创作与摄影艺术做对比较,他认为二者在选材上有着类似之处,摄影师要用影像来讲故事,而静态的图像必定不能包含故事进展的一切要素,那么截取哪些要素放在相框中,选取哪个瞬间按下快门就显得至关重要,同样小说家用文字讲故事,但短篇小说的篇幅有限,作家同样必须对笔墨花在何处作出取舍:

“摄影师或短篇小说家必须有限制地选出有意义的图像或事件,这些图像和事件的价值不仅仅取决于作家自身,同时也取决于它们是否能够将观众或读者的思想和感官带入远超出照片或故事本身所包含的视觉或阅读刺激之外的层面。”[4]

鲁尔福对叙述细节的选择与科塔萨尔的这一观点不谋而合,《我们分到了土地》中看似空洞贫乏而无用的细节正是最有价值的叙述线索,他透露给我们的是恰到好处的八分之一,这八分之一的“冰山”是经过鲁尔福精心筛选设计的,却呈现出最自然最真实而不矫揉造作的全景图。这八分之一的细节不仅是从故事背景与情节上给我们全方位的暗示,更是带读者们直达这篇小说所要反映的核心主旨层面——大革命的宣言以及土地革命的法令不过是一纸空谈,底层人民依然时一无所有,在看不到希望的单行线上苟延残喘。每一个细节给我们带来的感官刺激都不断将“空”这个主题在我们的脑海里强化。

二、叙事中的两次转变——透视全景图的关键

贯穿全文的“空”让我们很容易忽视故事中的微小起伏,而鲁尔福正是在读者不经意间用极其平淡简短的语言穿插了两处“转变”,这两处转变或许可以说是我们通往海面以下八分之七的关键的两条通道。

阿根廷当代著名后现代作家、批评家里卡多·皮格利亚在他的《关于短篇小说的命题》一文中指出:

“一篇短篇小说总是讲述两个故事的。……经典短篇小说在明面上叙述故事一,同时悄悄地构建起故事二。小说家的艺术就在于知道如何在故事一的间隙给故事二加密将其隐秘地讲述出来。一个表面故事下总隐藏着一个用精简的笔墨和碎片式叙述方式讲述的加密故事。”[5]

结合上文提及的“冰山理论”,或许我们可以认为海明威提及的海面以上的八分之一就是皮格利亚所说的故事一,而海面下的八分之七包括了被加密的故事二。

《我们分到了地》中的故事一简单到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一小队农民在荒凉的平原上跋涉以寻找政府分给他们的土地。而想要解码故事二,除去“破译”上文提及的细节暗示外,鲁尔福在连贯叙述故事一的间隙穿插的两处“转变”也不可忽略。

第一处转变是叙述人称的转变。故事的开篇鲁尔福运用的是无人称句式来描述平原的环境:

“经过几小时见不到树影,看不到任何树芽和树根的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听到了狗叫。

在这无边无际的道路上,有时以为远处不会有任何东西,以为道路的另一端,也就是土地龟裂,河道干涸的平原的尽头,什么东西也不会有。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里有一个村落。可以听到狗在叫,可以闻到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炊烟味,仿佛那就是希望。”[3]

上文中标黑体字的部分都是没有明确指出主语的,在西班牙语原文中都是使用了无人称句的语法。由一个中立的叙述人称切入是在向读者指明故事的主人公并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物,用无人称句式来描述的平原风貌在任何人眼里都一样荒寂、令人绝望。鲁尔福在暗示我们这不是某一个人或是某一群人的故事,而是全体墨西哥人民的故事;这荒凉的原野不止是故事中四个人的最后的希望和绝望,也是全体墨西哥农民革命者最终的宿命。而其后的故事主体部分,叙述人称发生了明显的转变,作者开始改用“我”、“我们”的第一人称叙述,读者在不经意之间就被鲁尔福自然熟练的语言轻易地带入了第一人称视角。在这个视角里,魯尔福告诉我们,我们就是平原上跋涉的四位农民,我们就是被权势利用的革命者。

如果说故事一是四位跋涉者的故事,那么加了密的故事二就是“我们”的故事。

第二处转变出现在故事的末尾。在全文大部分的篇幅里,叙事空间都是在荒凉的一片原野上,而在主人公们的旅途接近终点时,出现了空间的转变:

“我们排成一行走下悬崖。而埃斯特凡远远地走在前面,只见他倒提着母鸡,不时地往上提一提,不让它的脑袋碰到石头。

我们越往下走,土地变得越来越好。我们象一群骡子走下山坡,脚下扬起一片尘土。尽管我们沾了一身土,心里却是高兴的,我们确实觉得高兴。我们在硬梆梆的平原上整整走了十一个小时,置身于向我们迎面扑来的,散发着泥土香味的尘土中,该是多么欢畅!”[7]

叙事空间由平原转到了悬崖。由原先的荒凉之地转到了水土丰茂之地,主人公的命运似乎发生了逆转,但在描写过悬崖下的生机勃勃后,鲁尔福笔锋一转:“他们分给我们的土地却是在悬崖的上面。”[8]如果仅在故事一的框架下,我们或许捉摸不透鲁尔福为什么在故事的结尾设计这样一个转折,让主人公们经历心情上的波折,悬崖这个空间出现与否也似乎并不影响人物的命运。但如果将悬崖这一意象作为故事二的叙事空间,作家的用意就明确了:农民阶层一直处于墨西哥社会的悬崖边缘,命悬一线。农民阶层虽然参加了大革命,争取到了土地改革,似乎社会地位得到了提升,殊不知脚下其实是万丈深渊。

故事一是被分到悬崖上的土地的四位农民的故事,故事二是生存在悬崖边缘的墨西哥无产阶级民众的故事。

在这两处转变完成之际,两个故事的构架也完成了,整个故事随即收尾。《我们分到了地》不仅仅是原野上的故事,更是整个墨西哥的故事,可以说这个看似只有一条单行线的故事所包含的两个故事已经是一幅大革命后墨西哥社会的全景图。

在西班牙语中,故事一词historia同时有历史的意思,学界有时用小写的historia表示发生在个体身上的故事和遭遇,用开头字母大写的Historia表示整个民族整个国家的历史。鲁尔福的微言大义让我们从他的每一篇historia中读出一部完整的故事发生时代的Historia。

参考文献

[1][2][3][6][7][8]Rulfo,Juan.“El llano en llamas,ed.”Carlos Blanco Aguinaga[M].Madrid:Cátedra,2016:37–42.

[4]Cortázar J,Yurkievich S,Alazraki J,et al.Obra crítica[M].Buenos Aires:Alfaguara,1994:151.

[5]Piglia R.Tesis sobre el cuento[J].Guaraguao,2000,4(11):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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