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戏剧与徐渭戏剧中的女扮男装现象比较
2020-12-17戴炜烨
戴炜烨
(深圳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1)
在中西方的文学作品中,女子着男装,以男性身份出现在社会的各种场合,即女扮男装的故事屡见不鲜,尤其是在十六、十七世纪,这种现象更为突出。莎士比亚和徐渭是十六、十七世纪伟大的剧作家,在中西方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他们的戏剧创作都出现了女扮男装的故事,并存在很多的相似之处。在封建社会,服饰往往代表一个人的身份与权力,他们通过女扮男装的形式,把剧中女性的身份转换成男性并让其参与和其女性身份不符的社会活动,借此歌颂女性同样拥有自信、独立、勇敢、聪慧等男性拥有的品质与能力,以此宣扬男女平等思想,并找到了反封建斗争的最好突破口。
一、莎士比亚与徐渭采用女扮男装形式的相似性
(一)情节构造相似
莎士比亚和徐渭通过女扮男装这种形式,使女性在戏剧中的身份转换成男性,从而发生了一系列平常女性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例如鲍西亚巧断公案、花木兰替父从军等。两位作家通过这样的描写为我们呈现出了五个不同寻常的女性形象,分别是莎士比亚《皆大欢喜》中的罗瑟琳、《第十二夜》中的薇奥拉、《威尼斯商人》中的鲍西亚、徐渭《雌木兰替父从军》中的花木兰及《女状元辞凰得凤》中的黄崇嘏。
两位作者在采取女扮男装这种模式时采用的一些情节结构有许多相似之处,主要包括四个方面:女主人公陷于困境不得已而为之、巧断公案展现女性智慧、错认性别引起误会、以爱情婚姻为归宿。
陷于困境不得已而为之,即剧中女性采取女扮男装这一手段来使自己的身份进行转换,都是因为她们的女性身份不足以让她们达到某些目的,只能通过男性身份来完成;两位作家都通过巧断公案的桥段展现了女主人公的果断与睿智;错认性别引起误会是指剧中女性乔装成男子后表现出了优秀的品质,赢得了人们的喜爱,使得年轻女子爱慕她们,老年男子想要招她们做女婿;以爱情为归宿是指剧中的五位女子虽然都有过女扮男装的经历,但是她们最后都结婚嫁人,回归家庭。具体分析与例证见表1。
(二)创作目的及原因相似
两位作家所处的时代、个人经历及采取的文学样式,使得他们都对女性有着尊敬与爱护之意,从而在其作品中通过女扮男装来歌颂女性自信自强、勇敢独立、睿智不输男子等优秀品质,宣扬“巾帼不让须眉”的平等观念。但是由于封建思想和男权集体无意识的原因,他们对女性的歌颂具有局限性,例如女主人公必须穿上男装才能实现抱负,其最后归宿都是追求爱情、回归家庭。两位作家一致通过戏剧来歌颂女性是有一定原因的。
1.时代背景
在莎士比亚所处的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兴起,提倡个性解放、以人为中心,女性作为个体的一部分一直被封建教义所束缚,一些人文主义者开始对女性提出很多大胆的设想。莎士比亚也受到人文主义思想的影响,从真实的社会生活出发,塑造了许多性格鲜明、敢于追求个人幸福的人物形象,其中的女性形象最具代表性,她们身上闪耀着人文主义的光环。
表1 莎士比亚与徐渭女扮男装戏剧情节结构的相似之处
徐渭所处的时代是明代末期,商品经济的发展极大地冲击了明初森严的礼法等级制度,明代心学思潮的兴起使很多思想家、文学家提倡个性解放,对女性的看法也逐渐改变。一些进步文人逐渐意识到封建礼教对女性的压迫,他们在批判不合理的封建礼教的同时,同情女性的遭遇,肯定和赞美女性的才能。
2.个人经历
文中涉及的三部戏剧均为莎士比亚前期的喜剧作品,当时莎士比亚还对人文主义充满着极大的热情和希望,但受到了“大学才子派”的打击。“在大学才子们看来,莎士比亚是个‘暴发户’‘打杂工’,是个竟敢剽窃别人作品的人”[1]9,于是莎士比亚在作品中借对女性的歌颂来表达对礼教束缚的反抗。
徐渭本人受到了心学思潮的影响,王阳明的弟子王畿与季本都是徐渭的老师,徐渭因此习得心学之宗旨,反对儒家礼法,“疏纵不为儒缚”[2]639。女性一直被封建礼教压迫、贬低,成为徐渭反对儒家礼法而关注的对象。他的一些诗文表达了对女性的同情和赞赏,如《周愍妇集序》《白母传》等。
此外,徐渭也受到了其嫡母苗宜人的影响,苗宜人为他树立了一个典型的美好女性形象,对徐渭的女性观有很大的影响。他曾多次描写嫡母苗宜人对自己的关爱,以及自己对嫡母的感激之情。他在《畸谱》中写道:“宜人,渭嫡也。教爱渭世所未有也。渭百其身莫报也。”徐渭14岁时,苗宜人生病了,当时徐渭愿“请以身代”[2]1326。在《嫡母苗宜人墓志铭》里,徐渭描述了苗宜人过人的才能和美好的品德,“宜人性绝敏,略知书……为世女师”[2]632。
3.文学样式
在文学样式方面,二者都采用了戏剧的表现形式。在莎士比亚所处的16世纪的英国,伦敦出现了公共剧场,它对所有平民百姓都是开放的,“随着公共剧场的发展,出现了许多丰富多彩的大型戏剧,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莎士比亚的作品”[1]62。公共剧场对所有平民百姓开放,当然也包括女性,创作正面积极的、富有个性的女性形象,体现了人文主义思想与封建思想的对抗,这些戏剧也因题材通俗、观点创新、故事新奇,易获得平民百姓的好感。莎士比亚本人“起初是在剧院打杂,后来当上了演员,再往后才开始替剧场写剧本”[1]8。他汲取了民间艺术的营养,植根于人民的土壤,敢于表达新观点、新思想。
在中国,相对于官方正统文化和男权主流文化,同处于边缘地位的戏剧与女性文化彼此联系,戏剧也常成为为女性发声、和女性文学一起对峙主流文化的武器,作者常借此来表达对主流思想的叛逆。
二、两位作家在戏剧中采用女扮男装形式的原因
为何两位作家歌颂女性的时候只能通过女扮男装这样的形式,而不是直接描写女性原本的身份呢?女扮男装后,女主人公的社会身份由女性转变成了男性,这样作家还是在歌颂女性吗?本研究将从礼教束缚、叙事需要、舞台需要三个方面来分析。
(一)礼教束缚
服饰原本只是一种御寒、遮羞的物件,但步入封建社会后,服饰有了伦理功能,代表一个人的身份。[3]服饰自古以来是区分男女身份的重要手段,例如《礼记·内则》云:“男女不同衣裳。”[4]以此看来,男女之别在很大程度上依靠服饰来区分。
剧中的女主人公要参与和其社会身份、性别不符的诸如科举、参军、当法官等当时只有男性才有权参加的社会活动,唯一途径就是装扮成男性。当时女性地位很低,必须遵从男权社会所制定的规则,被束缚在家庭琐事中,连出门都是被限制的,更不用说参军、当官了。因此,作者要想歌颂女性拥有男性所拥有的一切品质、宣扬男女平等的思想,就只能通过女扮男装这种形式来表现。
(二)叙事需要
在戏剧中,剧中人物一般只有一个视角,女主人公在未换装成男性时,所看到的世界就是女性能看到的世界——在男权社会中,这个世界一般都是狭小的、有限制的。例如,罗瑟琳在没有被赶出皇宫前所能接触到的世界就是贵族小姐生活的世界,她只能看到宫廷、大臣、侍女、公爵、摔跤师等。当她的世界被限制之后,她的很多优秀品质自然也难以显现。如果罗瑟琳一直是女性身份,作者能够赋予她的优秀品质也就落入俗套,会和其他作品一样仅仅只能歌颂温柔体贴、贤淑善良等女性特有的品质。
换装后的女主人公能够以男性视角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并尽情地施展才能,展现她不同于一般女性的优秀品质。作者通过女扮男装转换了叙事视角,完成了空间转变,推动了情节发展,能更准确地传达自己的意图。如果不采用这样的换装手段,很多重要情节就无法展现,故事就无法发展。例如,鲍西亚如果不女扮男装扮成法官英勇断案,好人安东尼奥就会被奸商夏洛克割肉至死,巴萨尼奥肯定会满怀愧疚,这出戏就变成坏人得势、好人反而落得个坏下场了,这自然不符合莎士比亚的本来意图。在《雌木兰替父从军》和《女状元辞凰得凤》中,花木兰如果不女扮男装,就无法替父从军,黄崇嘏如果不女扮男装,就无法参加科举考试,那么故事就无法继续了。
作者通过女扮男装这种形式转换了女主人公的社会性别,借女主人公之眼为观众展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推动了情节发展,有利于歌颂女性也有不输于男性的优秀品质。
(三)舞台需要
戏剧是一种虚构的艺术,通过女主人公换装成男性使得戏剧在虚构上多了一层虚构。一般戏剧是虚构中的真实,而采取女扮男装方式就构成了虚构中的虚构。
观众可以看到女主人公换上男装,对把女主人公女性身份当真的观众和剧中的知情人物来说,她的男性身份是假的,但是剧中的不知情人物认为她的男性身份是真的。剧内外对女主人公的身份认识不同,会使观众与剧中人看到的也不同。由于舞台与表演的效果,女扮男装摆明是假戏假演、虚晃一枪,但它还望观众真看。[5]在《威尼斯商人》中,当鲍西亚扮作法官时,知道鲍西亚真实身份的人和法庭上的其他人实际上处于两个世界,知道鲍西亚真实身份的人把自己放入了一个虚构世界,其他人落在现实世界。因此,对于鲍西亚审案,侍女和巴萨尼奥是假戏假看,而其他人是假戏真看,他们会看到鲍西亚在断案时的机智与果断,并称赞她的智慧,都会觉得这是一位英明的男性法官。但对于观众和知情人来说,他们知道那些人称赞的其实是一位女性。
在观众看到鲍西亚女扮男装之后仍然认为她的身份是女性的时候,就意味着他们相信了整个故事文本的真实,作者就能准确地传达出自己赞美的是女性的意图,即使女主人公在剧中人物的眼中是男性,只要观众接收到主人公的真实身份是女性,那么就准确地接收了作者想要表达的歌颂女性的意图。
三、采用女扮男装形式的意义
两位作家采用女扮男装这种形式表达了中西方在不同背景下拥有同样的文化和思想:在文化方面传达出中西方均有歌颂女性的文化传统,并不约而同地体现在同时期两位作家的作品中;在思想方面,两位作家都通过歌颂女性来表现自己反抗封建礼教、提倡个性解放的思想。
(一)文化意义
莎士比亚和徐渭的这五部包含女扮男装故事的作品,大部分都取材于前人的作品或历史故事,例如《威尼斯商人》取材于意大利故事集《呆子》,《第十二夜》取材于里奇的散文故事集《阿波洛纽斯和茜拉的故事》,《皆大欢喜》取材于英国作家托马斯·洛奇的牧歌传奇《罗瑟琳德》[6],《雌木兰替父从军》取材于中国古代诗歌《木兰辞》,《女状元辞凰得凤》中的黄崇嘏确有其人,关于她中状元的传说已经流传了许久。由此看来,在两位作者创作之前中西方文化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女扮男装的故事,而这种故事在后世的文学中也不断出现。
前文已述,莎士比亚和徐渭所处的时代对女性的要求比较严苛,女性的地位不如男性,一直处于被压迫的状态。在过去几千年的封建社会中,中西方的女性都很难表达自己的诉求、展现自己的才能,甚至活动空间都会被严格限制。在封建社会中,女性为了出门行事方便,都会换上男装,扮成男子模样,这样才能在当时的社会中抬头挺胸地出现,但是女性要像戏剧中那样扮作男子替父从军或者考科举做官,都是不太可能的,只能通过文学作品中的女扮男装故事来表达这样的理想。[7]
女扮男装故事的源远流长体现了男权社会中女性的生存困境,女性只能通过转变自己的性别身份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作者所表现的女性都具有英勇果断、自信睿智等不输男子的美好品质。在一定程度上,中西方文化都有着对男女平等思想的期盼及对巾帼不让须眉的女性气概的歌颂。
(二)思想意义
在几千年的男权社会中,中西方的女性都处于受压抑的底层,她们遭受着父权、夫权、政权、神权的多重压迫。历史发展到文艺复兴和明代中后期,封建思想逐渐走向衰败,人文主义的兴起使女性生存的困境被越来越多的思想家看到,他们以女性和性别关系为题材来宣传反封建的人本主义思想。虽然文艺复兴和明代中后期的作家不是以女性解放为主要目标,他们对女性的歌颂与赞美都是为了自己的人文主义理想,他们认为女性作为被封建礼教压迫、贬低的一类人,对她们的歌颂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提倡个性解放、以人为中心,但是他们作品中透露出的女性意识及对男女平等思想的呼唤对后来的女性解放起到了重要的启蒙作用。
几乎同时代但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莎士比亚和徐渭不约而同地采用女扮男装这种形式来歌颂女性,既有作家反抗封建礼教、提倡个性解放的个人诉求,又体现了在男权为主导的社会中女性意识在逐渐觉醒。虽然这样的女性主义思想具有很大的局限性,但揭示了女性意识出现的必然性,揭示出历史和人类思想的同步性与趋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