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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拘于形,不役于物
——欧阳修的园林活动与园林书写*

2020-12-17韦雨涓

广东园林 2020年5期
关键词:欧阳修洛阳园林

韦雨涓

欧阳修四岁丧父,依附于在随州为官的叔父。在随期间,结识了家富藏书的城南李氏。因与李氏诸儿友善,幼年欧阳修目睹了李氏修建东园的过程,“日日去来园间甚勤”(《李秀才东园亭记》)[1]142,与园林结下不解之缘。

从政之后的欧阳修,仕宦四十年,先后出任洛阳、夷陵、滁州、扬州、颍州等地地方官。所到之处,皆热衷于访古探幽、建亭理泉,并喜欢在衙署内治堂构斋、种树莳花。不仅留下了数处园林胜概,还创作了大量园林诗文。

欧阳修一生的园林活动和园林书写是联系在一起的,也和他的宦海浮沉及文学创作密切相关。大体可分为进士及第至任职洛阳“优游岁月”之早期(1030—1035)、被贬夷陵“仕途受挫”之中期(1036—1044)、被贬滁州“萌生退意”之后期(1045—1072)三个阶段。洛阳、夷陵、滁州三地,对欧阳修意义非凡,造就了他与园林之间的因缘际会,也为他的文学创作、思想转变提供了契机。

欧阳修所处的宋代,是我国园林发展的成熟期,也是文人园林的兴盛期,这为欧阳修的园林活动和园林书写提供了有利的外部条件。反之,较高的社会地位及文坛领袖的号召力,又使欧阳修的园林活动和园林书写具有了前人无可比拟的影响力,最终使其成为承上启下的中坚力量,在承继前人的基础上对园林书写的模式有所创新,扩大了园林审美的受众,推动了园林的开放,为园林的繁荣和普及做出贡献。其崇尚自然、开放自适的园林观,拓宽了园林审美的视域,带动了后人对“物”的审美思考,为园林理论注入了新鲜血液。

长久以来,身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其卓著的文学成就一定程度上掩盖了他其他方面的光芒,比如园林活动和园林书写就鲜少被关注。本文在广泛占有史料的前提下,将文献考辨与理论建构有机结合起来,力争弥补这一空白。

1 园林活动

1.1 出仕洛阳,优游岁月

天圣九年(1031)三月,欧阳修以西京留守推官的身份到洛阳。洛阳为古都, “贵家巨室”云集,“园囿亭观之盛,实甲天下”(苏辙《洛阳李氏园池诗记》)[1]54。素有林泉之志的欧阳修,如鱼得水,与新结识的一批才华横溢的友人,游山玩水,诗酒唱和,饱览洛下名园。当时的西京留守钱惟演,也是爱园爱花之人,延续至今的洛阳“万花会”即是因其倡导而来,由其主持的钱幕文人雅集更是当时的盛事。集会的场所除以竹Bambusaspp.、莲Nelumbo nucifera、石 榴Punica granatum及文鱼著名的留守府署园外,还拓展到钱氏私园白莲庄、普明寺园、伊川、嵩山等地。长达三年的洛阳钱幕生涯,使欧阳修对园林有了更直观的体验,对其园林观念的形成、园林书写的方式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欧阳修成年之后有据可查的园林活动,也始于此:整治衙署久已荒芜的东园,在原有基础上“植花果桐竹凡百本”(《伐树记》)[2]1,建“非非堂”,并在堂前挖池养鱼、植丛竹等。

“予生本是少年气,嵯峨牙角争雄豪”①本文所引诗均出自《全宋诗》,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北大出版社,1998年;所引词均出自《全宋词》,唐圭璋编,中华书局1965年;下文园林诗词的数量统计亦是。(《绿竹堂独饮》),初到洛阳的欧阳修,平日脱冠散发,傲卧笑谈,人称“逸老”,其狂放不羁可见一斑。这段优游岁月,是欧阳修为数不多的欢乐时光:其时还未在官场受挫,既有来自知交好友的惺惺相惜,又有名花美园相伴左右,身心是畅快的,下笔也是轻松愉悦的,在与志同道合的文友们切磋的过程中,古文写作渐入佳境,写于此期的《伐树记》《非非堂记》《养鱼记》等园记,主调均积极进取,言之有物又富有哲理,已开后代隽永派小品文之先河。我国历史上第一部牡丹谱《洛阳牡丹记》,亦作于此期。

“出门尽垂柳,信步即名园”(《书怀感事寄梅圣俞》)。“园林相映花百种,都邑四顾山千层。朝行绿槐听流水,夜饮翠幙张红灯。”(《送徐生之渑池》)多年之后,花木、山水、亭台楼阁这些曾经带给欧阳修精神慰藉的园林要素,都幻化成文学意象,渗透到欧阳修的园林书写中,对其文化品格的塑造和精神风貌的养成,也产生了一定作用。

1.2 仕途受挫,被贬夷陵

随着原配胥氏、继室杨氏相继去世,洛阳任期届满,回到京城的欧阳修陷入苦闷抑郁之中,开始修习道家养生术、古琴以自救,并在友人的劝说下,反省因自己的不拘小节、锋芒毕露带来的负面影响。尽管如此,欧阳修仍不改刚正敢言的本性,因为范仲淹庆辩护获罪被贬夷陵。

夷陵地处偏远,景物萧索,无法与西京的繁华相比。但这并没有让欧阳修失去斗志,在与友人尹洙的书信中表明了自己坚持正义,宁死也不妥协的决心,为此还将县署东厅命名为“至喜堂”以明志,又在县舍植冬青Ilex chinensis、竹,在至喜堂开北轩、植楠木Phoebe zhennan,以“不向芳菲趁开落,直须霜雪见青葱”(《至喜堂新开北轩手植楠木两株走笔呈元珍表臣》)的楠木自勉,表达了对不趋炎附势、自甘寂寞、顽强不息的理想人格的向往与追求。身处逆境,欧阳修仍不忘致君尧舜,关心民瘼,着手整顿吏治,渐渐“周达民事,兼知宦情”。欧阳修后来一以贯之的宽简、爱民、求实的政治主张,除了受其父影响之外,还与夷陵这段经历有关。

正如清人所评价的那样:“庐陵事业起夷陵,眼界原从阅历增。”[3]38(清袁枚《随园诗话》引庄有恭诗)欧阳修在古文写作和文学理论上,都有了显著进展,作于此期的《夷陵至喜堂记》开启园林写作新模式,不同于前人园记着重物质形态的描写,此文对至喜堂着墨不多,重点写了夷陵地理概况、民俗风情,间接描述了自己的心路历程—本是戴罪之身,“始来而不乐”,及至见到在知州的治理下,夷陵已移风易俗,且“江山美秀”,人民安居乐业,则“既至而后喜”。

1.3 贬知滁州,萌生退意

欧阳修从政之时,由于上位者的因循守旧,宋朝国势已日趋衰落,为了改变积贫积弱的政治局面。欧阳修参与了庆历新政革新,受党人诬陷,于庆历五年(1045年)被贬知滁州。为了排遣内心的抑郁与愤懑,欧阳修把注意力转移到江山胜概上。至滁次年,于城东觅得甘泉美景,遂疏泉凿石,建丰乐亭,得二菱溪石置于亭前②石本为六,五代十国时吴王杨行密部下刘金宅园旧物。,又将韩琦所赠细芍药Paeoniasp.十株植于亭侧,“其他花竹,不可胜纪”(《与梅圣谕书十六》)。后又在丰乐亭东筑“醒心亭”,命曾巩作记。同年,琅琊寺僧智仙在琅琊山筑亭,欧阳修将其命名为“醉翁亭”。

在琅琊山王禹偁祠中,欧阳修瞻仰了这位早于自己五十年被贬滁州的前贤画像,作诗抒发自己的景仰之情。王禹偁是宋初首先反对西昆体绮靡文风的文人之一,诗文俱佳,文推韩、柳,诗学杜、白,文风平易朴素,为官以敢言直谏著称。相似的命运,相近的行事风格与文风,使王禹偁被欧阳修引为同调。王禹偁的《黄州新建小竹楼记》也是园林文学史上的名篇,开北宋文人以江山“消遣世虑”的风气之先,对仕途不顺的欧阳修而言,尤其具有先导意义。《醉翁亭记》中所描写的琅琊胜景,既是对自然世界的呈现,也是受到山水之美荡涤之后心境的反射,政治上的失意暂时被消解,文章太守得以逃遁到山水之乐中。

正所谓“愈穷则愈工”(《梅圣俞诗集序》),被贬滁州前后的十年,是欧阳修散文创作的成熟期。除《醉翁亭记》外,《丰乐亭记》《菱溪石记》《真州东园记》等均作于此期。这部分园记,仍与前期作品相似,不着力于具体园林景物的描写,但谋篇布局更为用心,遣词造句富有独创性;不论叙事描写,还是议论抒情,均平易自然,从容不迫,毫无晦涩局促之感,成为园林文学史上脍炙人口的名篇。

滁州是欧阳修人生的转折点。长期的贬谪生涯,损害了他的健康,数次被恶意诬陷,使他忧谗畏讥,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年仅四十,自称“醉翁”,已萌生退意。

离滁两年之后,因心悦颍州西湖秀丽的自然风景,欧阳修遂与梅尧臣相约颍州买田,为以后定居作准备。七年后,欧阳修出知亳州时取道颍州,修建房屋,准备退居,并与友人相约五十八岁归隐,结果未能如愿。在生命的最后十几年,欧阳修虽然身居高位,但因刚正敢言,屡遭诋毁甚至是恶毒的人身攻击,退意更强烈,直到临去世前一年,才在数次坚辞之下获允致仕,“买书载舟归,筑室颍水岸”(《读书》),退居颍上六一堂,着手整理历年所作赞美西湖风景的十首《采桑子》。

2 园林书写

欧阳修一生创作了大量园林诗文,主要有园亭记、园林诗词、《洛阳牡丹记》三部分。

2.1 园亭记

欧阳修遗存后世的500多篇文章中,以园、亭、堂、斋等园林建筑为题者18篇,以园名篇者4篇,总计22篇。园亭记,是在中唐园林大兴之后才产生的一种文体,至宋发扬光大,欧阳修是承上启下的中坚人物,其子欧阳发在《先公事迹》云:“公之文备尽众体,变化开阖,因物命意,各极其工,或过退之。如《醉翁亭记》《真州东园记》,创意立法,前世未有其体。”[4,8册]557

园亭记是欧阳修园林写作中最主要的部分。记体文也是欧文中艺术性最高的作品。近人陈衍曾评价说:“永叔以序跋、杂记为最长。”[5]114作为宋代古文运动的领导者,欧阳修既反对西昆体空乏奢靡的文风,也谴责冗繁艰涩的“时文”,主张“简易自然”,推崇内容充实、明白晓畅的文章。在《绛守居园池》一文中,欧阳修就讥刺樊宗师为文险怪、佶屈聱牙,批评其“记录细碎何区区”[4,1册]67。欧阳修继承并发展了韩愈的“文以载道”理论,认为“道”不应只局限于孔孟之道,还应把立身行事、关心现实纳入其中,以此强调经世致用的实践效果。这种思想也贯彻在他的园记写作中。

在欧阳修之前,园亭记中以“物”为主—就园亭本身的地理位置、修建过程及周边景物来组织行文,客观叙述,作为欣赏主体的人往往缺失或被抽离。即使有人,也只是以作为个体的“小我”意识的形式存在。韩(愈)、白(居易)之文即属此类。欧阳修的园亭记有了明显的变化,除客观叙述外,插入了大量的议论,前人曾将其与韩柳文作比。陈师道《西塘集·耆旧续闻》云:“退之作记,记其事尔;今之记,乃论也。”[4,3册附]93刘大櫆《诸家评点古文辞类纂》云:“柳州记山水,从实处写景;欧公记园亭,从虚处生情。”[4,3册附]103

在欧阳修的园记里,人是作为社会的人介入的,他把个人对家国的责任、抱负倾注其中。虽为园亭记,有时却只有一两句描写园亭。如《海陵许氏南园记》,只在开头简要介绍“作某亭某台于其间”,接下来便细述许氏三世“孝悌”的轶事,最后提出“凡海陵之人过其园者,望其竹树,登其台榭,思其宗族,少长相从,愉愉而乐于此也。爱其人,化其善,自一家而形一乡,由一乡而推之无远”[6,卷740]119的愿望。清田兰芳在《怡怡园记》中将园林的存在价值归结为须有助于“人伦孝悌”,就是《海陵许氏南园记》“孝悌”观点的隔代继承。自欧阳修始,园亭记不再一味以“物”为主,处处彰显有着强烈责任感的社会人的主体意识。

欧阳修赋予园亭一定的社会功能,直接影响了后世文人。后世造园者,即使纯为游冶,也总要引经据典,将造园归结到人伦孝道、忠君崇义等大道上,以免背上耽于享乐的恶名。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后世某些园记的程式化。但须明确的是:忧国忧民的欧阳修已将“独乐乐”不若“众乐乐”这样的儒家经典吸收转化成一种“民胞物与”的终极关怀。在崇尚“孔颜之乐”的同时,心牵天下苍生,不戚戚于一己的荣辱得失,表现了博大的胸襟与超然的生活态度。

2.2 园林诗词

宋代文人园林的兴盛,为诗词提供了新鲜的素材,园林诗词的幽微含蓄又为园林赋予“文心”: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一经吟咏,都沾染了书卷气息,更耐人寻味。

欧阳修存诗约756首,其中近150首直接以园、亭、假山、花鸟等园林景物为题,如《绛守居园池》《沧浪亭》《西园》等;存词235首,除十首《采桑子》直接描写颍州西湖胜景外,“园(林)”字样屡屡出现在词作中。如“落叶西园风袅袅”“南园粉蝶能无数”“清淡园林春过后”等。其他部分词句,如“庭院深深深几许”“小庭春老。碧砌红萱草”“画堂人静,翡翠帘前月”等,虽未明点“园林”,却生动地描绘了一幅幅美丽的园居画面,充满园林情调。在他的笔下,建筑或花木不再是唐人诗句中泛泛而谈的对象,而是有所归属的园林构成要素。

欧阳修园林诗词数量多、影响力大,其诗词的传播过程,也是园林美普及的过程,扩大了园林审美的受众,为园林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2.3 《洛阳牡丹记》

欧阳修作于明道三年(1034年)的《洛阳牡丹记》,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牡丹Paeonia suffruticosa专著,在花卉史、文学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由于理性考量的加持,唐人眼中色艳香浓的富贵花,在欧阳修这里成为哲学思辨的意象。

《洛阳牡丹记》还保存了部分珍贵的园林史料。唐宋多名园,仅洛阳一地就不下千所,由于文献散佚,除李格非《洛阳名园记》所记十九座名园外,其他诸园多已不可考。因此,《洛阳牡丹记》中关于洛阳名园的记载就显得弥足珍贵。如记北宋初年宰相魏仁溥的宅园,“池馆甚大”,人有欲睹魏紫者,需“登舟渡池至花所”[6,35册]170,园之大,可见一斑。此园后废为普明寺耕地。普明寺又称大字寺,后园本为白居易履道里园池的一部分,俗称“大字寺园”。除魏仁溥宅园,《洛阳牡丹记》还记载了以牡丹名种鞓红和献来红而闻名的宋初宰相张齐贤宅园、唐相李藩别墅、张家园、郭令宅园等。

3 “不拘于形,不役于物”的园林观及其影响

3.1 园林观

3.1.1 形成基础

欧阳修生性旷达,不拘小节,不贪图物质享受,重视精神领域的升华,屡被贬官,仍能苦中作乐,自我排解,“凡世人之所贪者皆无欲与其间”(《集古录目序》)[2]297,“故予之仕,于进不为喜退不为懼”(《记旧本韩文后》)[2]309。探究其根源,除了受母亲安贫乐道的影响外,还和欧阳修自小研习韩愈文章而早早立下经世致用的志向有关。

早在初入仕途时写就的《伐树记》中,欧阳修就已坚定地认为“凡物幸之与不幸,视其处之而已”,即不管外部环境如何动荡,主体都要平静自守,才能固守精神高地。这种思想也反映在他的园林观上。比如都是被贬后所作,欧阳修的《菱溪石记》相比于柳宗元的《小石潭记》,虽也有仕途不顺的失意,壮志不能酬的不甘,但行文却并不阴郁冷峭—这看似是文风的差异所致,实则还是因为心性的不同。

3.1.2 不拘于形,不役于物

欧阳修热爱园林,但对待园林这一实体的审美态度是平和淡定,一任自然的,爱物却不役于物。欧阳修平生对待园林的态度,既没有李德裕那样强烈的占有欲,也不似晚年王世贞那么绝情。在《集古录跋尾·平泉山居草木记》中,欧阳修对李德裕之于平泉山居的执念持不赞成的态度,认为“君子宜慎其所好,泊然无欲”[4,第7册]536,才能做到“祸福不能动,利害不能诱”。拥有时就倍加珍惜,尽情欣赏,一旦分离,尽管不舍,也坦然接受,只把怀念写进诗词中。如当其在扬州任上时,一到暑天“辄凌晨携客往游,遣人走邵伯取荷花千余朵,以画盆分插百许盆,与客相间。……往往侵夜戴月而归。”[7]2卸任之后,不能忘情,便隔空遥问:“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朝中措·平山堂》)

欧阳修热爱园林,但他并不注重物质形态的贵重与否,也不拘于物之外形,轻物质而重情趣。在欧阳修眼里,草木鸟兽与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送徐无党南归序》)[2]268,他所营造的园林景观,皆是顺应原有地形,因势利导,稍加改造而成,所以,洛阳留守推官署园的养鱼池“不方不圆,任其地形;不甃不筑,全其自然”,主人“循漪沿岸”时会起“江湖千里之思”,“舒忧隘而娱穷独”(《养鱼记》)[2]10。

“须知我是爱山者,无一诗中不说山”(《留题南楼二绝》),欧阳修热爱自然山水,认为名园胜概应该像清风明月一样,供更多人自由欣赏,而非被独占。在《菱溪石记》中,欧阳修通过记述此石的兴废,劝诫富贵者以及好奇之士:喜欢不一定非要占为己有,欣赏一下足矣。

3.2 影响

3.2.1 拓宽了园林审美的视域

纵观欧阳修的一生,自七八岁上与园林结缘,到六十五岁归老颍州,几乎都有园林相伴。有时虽不过一亭一舫,但总有花木点缀—在园林要素中,花木易治,山水难得,欧阳修把对园林的爱倾注到花木上。欧阳修爱花,简直是“何可一日无此君”。每到一地,但凡有赏花去处,总要去探访,居处没有,就亲自栽种。翻开欧阳修的诗集,如入百花园中,各种花木纷至沓来:名贵如西京的牡丹,禁院的紫薇Lagerstroemia indica,定力院的痄腮树(七叶木)Heliciopsis terminalis,刑部的海棠花Malus spectabilis,上林院的樱桃Cerasus pseudocerasus,扬州的芍药Paeonia lactif lora、琼花(绣球 荚 蒾)Viburnum macrocephalum;普通如湖边的莲,西园的石榴,幽谷的桃Amygdalus persica,普明寺的竹,堂前斋边的菊花Chrysanthemum morifolium、楠木,甚至小河边的垂柳Salix babylonica、落 梅Armeniaca mume,溪边的木芙蓉Hibiscus mutabilis,山间残杏Armeniaca vulgaris,井边梧桐Firmiana simplex……欧阳修是真正爱花之人,只要是花,不分贵贱,都会驻足观赏;不择地设限,但凡寓目,都堪流连。

欧阳修这种崇尚自然、开放自适的园林观,拓宽了园林审美的视域,园林的外延得以扩大,不再限于都市城郊、御苑名园,自然名胜处稍加整饬,高处建亭,低处理泉,题额正名,勒石为记,便建成惠而不费的风景园林,醉翁亭、丰乐亭、幽谷等都属此类。比之高官巨贾斥巨资所建之园,少了人工雕饰的堆砌,多了清水出芙蓉的天然。

风景园林的存在,降低了园林的门槛,扩大了园林审美的受众,也直接启发了后来者对“物”之态度。在欧阳修故去五年后,他的得意门生苏轼撰《宝绘堂记》提出“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6,44册]870;其后又五年,苏辙在为其兄所撰写的《武昌九曲亭记》中继续探讨人借助山水寻求自我价值的命题,进一步将君子对物的审美提炼为“适意为悦”四字,即是受欧阳修的启发,钱基博评价此文“颇得欧阳修之闲逸”[8]534。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欧阳修虽然热爱园林,也很享受诗酒唱和的园中雅集,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人民安居乐业的前提下的,对他而言,比起优游园林,江山社稷的安危、黎民百姓的疾苦更重要。所以,他会不顾师生情谊,写《晏太尉西园贺雪歌》批评自己的恩师—时任枢密院首领的晏殊,指责他不能与“寒假冷彻骨”的四十万戍边将士休戚与共,只顾自家西园饮酒赏雪。

3.2.2 进一步打开园林的大门

令人遗憾的是,除了衙署园林及风景园林,欧阳修并无更多私园记载。宋朝重文轻武,文官俸禄优渥,以欧阳修的为官资历,拥有一座私园,实在无可厚非。司马光有独乐园,沈括有梦溪,范成大有石湖别墅,连被削职为民的苏舜钦还能筑沧浪亭。若说欧阳修因幼孤家贫,没有根底,前半生置不起宅第①据史料记载,北宋房价奇高,京畿之地更是寸土寸金。身居高官者,如果在京无私第,又无赐第的荣幸,也需赁房居住。如杨砺官居枢密副使(相当于副宰相),照样借住官家的房子。,可以理解,那么晚年官居极品,为何仍不见置园记载?熙宁元年(1068),欧阳修曾在颍州筑第。遗憾的是,除了“六一堂”“会老堂”等名称外,并无更多宅园的相关资料留存。但是,这并不妨碍欧阳修在园林史上的地位,是他进一步打开了园林的大门。

在宋以前,除了皇家苑囿,园林基本属于达官显贵私有。这些园林,除亲朋好友,外人很少有机会一睹园貌,否则也不会发生王献之擅闯顾园之事。宋代科举之门对寒士、庶族开放,文化主体的构成发生变化,社会相对稳定、富庶,人们的生活方式也相应改变,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喜出游。欧阳修《洛阳牡丹记》中就曾记载洛阳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时,士庶竞为游遨。”[2]25宋代私家园林也应时势所趋,择时对外开放。《邵氏闻见录》记载洛阳牡丹花盛时,都人仕女“择园亭胜地,上下池台间引满歌呼,不复问其主人”[9]186。

但其时,私家园林虽已对外开放,但毕竟还属私人所有,游人仍受限制。欧阳修虽无私园供人观赏,却比其他拥有园亭者留下了更多的胜迹。欧阳修游宦之处,总在衙署或名胜处栽花种树、整治园亭,除供自己消遣,还许民众自由往观。《醉翁亭记》中就描绘了这位“文章太守”与民同乐的场景:“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2]202中国公共园林的源头由来远矣,可上溯至西周。先秦典籍多举文王灵囿以歌颂文王与民同乐之盛德。但据文献记载:民众去苑囿中是割草打柴,并非游玩。北宋汴梁金明池,春时也是游人如织,但仅“岁以二月开,令士庶纵观……至上巳,车驾临幸毕,即闭”[10]7,不像欧阳修营治的数处景观,民众游玩可以不受时间限制,完全具备了公共园林的性质。

4 结语

欧阳修的园林活动和园林书写的意义,精神层面甚于物质层面。以平山堂为例,经数次重修,已不复初建时模样,但历代游人仍不绝如缕。究其原因,正如沈括在《平山堂记》中所说:“后之乐慕而来者,不在于堂榭之间,而以其为欧阳公所为也。由是‘平山’之名,盛闻天下。”[1]85清汪懋麟在《重修平山堂记》中则把是否重修提至“存则寓礼教,兴文章”[1]87的高度。

鉴于欧阳修的政声和人品,及其经、史、文、金石等方面的成就,这些景观在当时就备受关注。醉翁亭建成后,太常博士沈遵特意跑到滁州探访,并为之作琴曲《醉翁吟》,后又由苏轼配词,道士崔闲谱声,成为宋朝流行的音乐作品;平山堂建成后,欧阳修在堂前植柳,州人爱屋及乌尊之为“欧公柳”。千年以来,欧阳修与民同乐的形象已深入人心,他营治的景观和他的游观故事一起成为中国园林史上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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