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原道真的咏菊诗考述
——兼与白居易诗歌的比较
2020-12-17刘昱江
刘昱江,徐 臻
(西南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611756)
一、 引言
菅原道真(845—903)是日本平安时代公卿、学者,有诗集《菅家文草》《菅家后集》传世,被后世尊为“学问之神”“文道之祖”。 道真的汉诗是平安朝汉文学创作的高峰,正如肖瑞峰教授所言:“(道真)强化了汉诗的抒情功能,丰富了汉诗的状物手法,改进了汉诗的谋篇工艺。”①诗中的“菊”鲜明折射出诗人一生的思想历程、人生轨迹与艺术特征。
沐浴唐风文化的平安时代与我国相同,有重阳赏菊、饮菊花酒的传统,日本宫廷会举行君臣同乐的赏菊宴,有道真《同诸才子九月卅日白菊丛边命饮》诗注“九月吹花之饮,舅公宴而未遑”②可以印证。 菊不畏严寒、高洁亮丽的姿态成为平安朝文人吟咏的隐逸之士的象征。 研究咏菊诗对于了解诗人的思想倾向和生活轨迹有重要意义,目前中日两国学者对道真咏菊诗的研究稍有涉及。 据笔者统计,日本国立情报学研究所数据库中仅见佐藤信一《菅原道真の表現について: 巻四·「菊」を中心に》(1993)、波戸岡旭《菅原道真「寄白菊四十韻」について》(1996)、高兵兵《菅原道真詩文における「残菊」をめぐって——日中比較の視角から》(2006)、樋野あゆみ《菅原道真〈菊〉詩論》(2012)四篇论文,均对诗语进行了细致考证。 中国知网收录的相关研究论文有吕晓宁《菅原道真感伤诗研究》、李莉君的《菅原道真の漢詩における「和習」研究》、赵胜《菅原道真应制诗研究》、王颖《试论菅原道真》等十余篇。 提出了“道真赋予了‘菊’贬谪的人格,道真的部分咏菊诗中充满了被贬的伤感进而在被贬谪地的思乡之情”③,“道真虽借鉴了始于唐代的“残菊”意象,但对“残菊”的理解和使用与唐人有时间观念上的不同”④等观点。 与日本学者不同,国内学者注重从道真诗的艺术手法、人生历程、思想倾向、与中国诗歌的关系等方面进行探讨。 但两国学者的研究仍缺乏系统性与完整性,本文运用文献学的研究方法,分别对《菅家文草》与白居易诗歌中关于菊花的诗作进行整理,通过文本细读和文史互证的方法补充学界对道真咏菊诗研究的不足。
二、 菅原道真咏菊诗的分期研究
首先,笔者参考川口久雄校注《菅家文草·菅家后集》所载道真诗514 首,检出菊诗共计43 首。其中,应制诗17 首,感伤诗17 首,闲适诗7 首,其他诗类2 首。 不难发现,道真主要以菊花为题创作感伤诗和应制诗,奉和天皇或太上皇的应制诗占了较多篇幅,这与道真的仕宦生涯与人生经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目前,日本学界大致沿用川口久雄的划分方法,将菅原道真的生涯与创作经历划分为四个时期:前期得意时代、赞岐客意时代、后期得意时代和后期失意时代。 本文亦沿用此法对道真咏菊诗进行解读,分析其情感内涵与艺术特征。
(一) 前期得意时代的咏菊诗
仁和二年(886)道真出任赞州守,在此之前的时光是其生命中第一个得意期,称之为前期得意时代。 这一时期的道真可谓年少得志。 《月夜见梅花》诗注有载“于时年十一。 严君令田进士试之,予始言诗。 故载编首”⑤。 道真从小便展露过人的才学,对自己的才学十分自信与自豪。 少年天才的道真在政治上也一帆风顺,十八岁成为文章生,又凭借才华与勤奋三十岁晋升从五品下兵部少辅,三十三岁被任命为文章博士,成为平安宫廷最年轻的文章博士。 道真的快速晋升离不开文才,宫廷诗宴是他展示才华的最佳场所。 侍宴的臣子往往在做诗上费尽心力,“以期引起君王的注意,从而追求仕宦途通畅,以最终实现其政治理想”⑥,而菊花与重阳节关系密切,以“菊”入诗更添意境。 因此前期得意时代的道真以创作应制诗为主。 此时期道真共作菊诗9 首,其中应制诗类5首,占菊诗创作总量的大半。
久居京城且不食民间疾苦的道真在这一时期的诗作并不感伤哀婉,多展露踌躇满志、锐意进取之精神。 《菅家文草》卷一《残菊诗》写道:“已谢陶家酒,将随郦水流。”“陶家”指陶渊明,因其爱菊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品格被后世奉为隐者加以称赞。 “已谢陶家酒”一句表明道真不愿过陶渊明式的生活,希望建功立业,实现宏图之志。 从这两句诗中能隐约感受到道真对隐逸生活持反感态度。
菅原一族乃儒学世家,深受忠君爱国思想的影响,道真又因快速晋升深感皇恩浩荡,在各种场合积极抒发忠君恋阙之情。 其应制诗都是对君王的恩典表达感激涕零之情。 如《菅家文草》卷二中的“萧辰供奉一佳期,拜舞纷纷白玉墀。”(《九日侍宴,各分一字,应制》)指天皇治下的国家河清海晏、歌舞升平;“无为无事明王代”“欲令雨顺又风调”(《重阳日,侍宴紫宸殿,同赋玉烛歌,应制》)赞美当今圣上是明君,实施的是仁政;《九月九日,侍宴,应制》中更直白地用“较量皇恩泽,翻来四海波”来述说衷肠。
上述诗歌分为律诗和绝句两类,反映出道真驾驭诗歌形式的极高造诣,然而其前期得意时代的菊诗多与重阳侍宴有关,诗歌的题材及情感内涵相对单一。 诚如肖瑞峰所言:“他对生活的本质和社会的阴暗面缺乏必要的体认,思想的深度、情感的浓度、视野的广度以及语言的力度都是远远不够的。”⑦
(二) 赞岐客意时代的咏菊诗
赞岐客意时代是从仁和二年(886)道真被免去式部少辅、文章博士等职转而出任赞岐守开始,至仁和六年(890)任满归京的一段时间。 道真诗《题驿楼壁》有“赞州刺史本诗人”⑧一句,可见对此次任命并不满意。 但远赴赞州却开阔了诗人的视野,丰富了诗人的情感,诗歌开始关注普通百姓,对底层百姓悲惨遭遇的同情使他写下《路遇白头翁》《寒早十首》等讽喻诗。 这一时期,道真的诗风和心境有较大转变,客居他乡的忧苦和对故土的思念是道真情感的主题。 我们从《菅家文草》卷三和卷四的菊诗中也可窥见一二。
《重阳日府衙小饮》(《菅家文草》卷三)中“秋来客思几纷纷,况复重阳暮景曛”句充满忧思之情,同是秋日重阳时节,道真的处境却有极大变化。 “十八登科初侍宴,今年独对海边云”一句通过虚实交融、今昔对比的手法,将远在贬谪之地的苦闷表现得淋漓尽致。 《菅家文草》卷四的“诸郎莫怪今朝事,口未吹花泪满盏”(《同诸小郎,客中九日,对菊书怀》)借菊抒怀,有自我慰藉之意,充满了世事难言的无奈。 卷四“霜篱数步菊花残,更有何人比目看”(《冬夜有感》)描绘冬日萧索之景,诗人借无人问津的残菊自比,更添一丝孤凉,情感更深沉。
“今日低头思昔日,紫宸殿下赐恩盏。”(《九日偶吟》)诗人三见花开,思及昔日重阳宴上君主的赏识与恩赐,态度谦卑恭敬,即使心中有诸多不甘,道真对君主仍抱有一颗赤诚之心。 此时的道真饱尝离别相思之苦,只盼能够早日归京,如《菅家文草》卷三《残菊下自咏》描绘了因寒霜而凋零的残菊景象,运用拟人化的手法写菊花“欲引余香袭客衣”,而自己“为恐叢边肠易断”,希望客居生活早日结束,构思巧妙。
这一时期的道真遭受幼子夭折、小人中伤、无辜被贬等事件后,人生经历丰富坎坷,视野更开阔,思想更具高度。 左迁带来的孤独苦闷以及思乡怀人之情是此一时期的道真咏菊诗的主要内容。
(三) 后期得意时代的咏菊诗
后期得意时代是道真仁和六年(890)任满归京至昌泰四年(901)被贬太宰府之间的一段时期。道真受宇多天皇重用晋升至右大臣,是其政治生涯中最为辉煌的顶峰。 回到朝思暮想的京城,虽然继续为天皇歌功颂德,但此时的道真对人生有了更深的理解,诗中充满含蓄深厚的个人情感,所作应制诗与前期得意时代相比有了较大的不同。
如卷五《惜残菊,各分一字,应制》中诗人说:“寒鞭打后菊叢孤,相惜相怜意万殊。”这是指自己与饱经风霜的残菊相惜相怜,此刻或许想到了谪居赞州的那段遭受磨难的经历。 诗人又说“此是残花何怡似,行年六八早霜鬚”,他认为带有寒霜的菊花好似自己斑白的双鬓,悲叹岁月流逝。 在这首应制诗中,道真抒发的是自己对于时光易逝、年华难在的感叹,这种情感在诗人之前的应制诗中不曾出现。 七言绝句《重阳夜,感寒蛬,应制》则更加干脆地说“被多折菊草棲荒”,俨然是一副草木荒凉、毫无生机的凄凉景象,“虫泣断人肠”更添一丝沉郁萧瑟之气。 又如“兰为送秋深紫結,菊依临水浅黃凝。”(《重阳后朝,同赋花有浅深,应制》)二句是兰菊因时节的变化产生的自然现象,是生命流转的自然轨迹。 “荣华物我皆天授,时去时来罢不能。”(《重阳后朝,同赋花有浅深,应制》)是指冥冥中有天意定数,非人力所能及,流露出道真顺应自然、亲近佛老的感悟。
应制诗原本的功能是娱乐⑨,即为宫廷宴会高涨的气氛做点缀。 可随着年岁的增加和阅历的丰富,道真不再重复以往带有奉承之意的应制诗,反而在诗中展现自己复杂深沉的内心世界。
(四) 后期失意时代的咏菊诗
昌泰四年(901)被贬太宰府后是道真人生的最后一个时期——后期失意时代。 自赞州归京后,道真虽位极人臣,同时也深陷权力斗争的旋涡。 道真处于日本律令制崩溃、摄关政治逐渐形成的时代。 “关白”一职由外戚藤原家把控,宇多天皇为改变藤原家专权的局面,提拔道真为右大臣牵制藤原家。 但道真的快速晋升引起藤原时平的不满,时平一党在昌泰四年向醍醐天皇进言道真有专权之心,道真被贬为太宰权帅,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这时的道真创作了许多质量很高的诗歌,亦是咏菊诗创作的高峰。 这些咏菊诗多凄凉哀婉、沉郁沧桑,多数作品旨在抒发年迈迟暮的感伤,亦不乏展露旷达精神之作,而这正体现了道真思想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这一时期的菊诗收录于《菅家后集》,菊花除了与重阳相关外,更似诗人在飘零中的自我写照。如《九月九日口号》中重阳时节的诗人“合眼独愁卧”。 虽被任命为太宰权帅赴任,但却相当于流放,道真被迫与家人分离,带着一双年幼的儿女来到偏远的九州。 本应安享晚年,与儿孙共叙天伦的诗人却因小人谗言导致家庭四分五裂,悲愤之情难以抒发。 “菊酒为谁调”一句写诗人打算饮菊酒一解苦闷,身边却无人作陪,孤寂凄凉。 《秋夜》中写“黃萎颜色白霜头”,分明是指自己面容憔悴、两鬓斑白。 在《种菊》中又写菊花“不计悲愁何日死,堆沙作壝荻编垣。”说明诗人面临死亡,生活环境恶劣的情况,感叹生命的无常。 《秋晚题白菊》中说自己“老眼愁看何妄想”,从早已凋零的残菊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对于生命易逝的感伤和自身垂垂老矣的哀叹,在《九月尽》中表现更甚。 “今日二年九月尽,此身五十八回秋。 思量何事中庭立,黄菊残花白发头。”诗人直接表明自己早已年迈,满地黄花正如自己那行将熄灭的生命之火,对于自己生命尽头在何处,诗人仿佛早有预感。
然而,道真菊诗也不全是为感伤悲凉身世而作,《官舍幽趣》和《风雨》的情感基调不同于其他诗作。 《官舍幽趣》开篇趣味盎然,“墎中不得避喧哗,遇境幽闲自足夸”体现了困境中怡然自乐的心态,之后两句描写官舍幽深静谧之景,颇具禅意,“依病扶持藜旧杖,忘愁吟咏菊残花”写诗人即使疾病缠身、饱受折磨,也能尽兴吟诵残菊,欣赏残菊之美。 《风雨》中道真写自己“不愁茅屋破,偏惜菊花残”,叹惜菊花的凋零,说明道真在意的并不是恶劣的生活条件,有苦中作乐之感。 这两首诗基调较为轻松,体现了道真积极乐观的心态,这或许与道真后期近亲佛教、寻求精神解脱有关。
三、 菅原道真咏菊诗的艺术特征
(一) “白菊”意象与政治理想的融合
白色给人以纯洁、清亮之感,易令人联想到无暇的美好事物。 待百花开尽后菊花迎寒而立,颇具君子之风。 唐元稹诗云“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⑩直接表达了对菊花的喜爱之情。 菊花远离俗世,遥不可及,仿佛代表了诗人心中的崇高理想与抱负。 唐人爱菊的情怀也影响了道真的创作,不同的是道真对“白菊”尤为钟爱。 《菅家文草》有载《霜菊诗》描写白色的菊花,作于道真后期得意时代。 赴任赞州与远离宫廷开拓了道真的视野,对劳苦人民的悲惨生活有了一定的感悟,更加关心民政。 在这首诗中,白菊代表的是道真自身的政治理想,表现出对君王忠贞不渝之志。 如卷第四(332)中的霜菊诗:
肃气凝菊匮,烈朵带寒霜。 结取三危色,韬将五美香。
逼廉金碎鎌,依砌麝穿囊。 时报丰山警,风传丽水芳。
似星笼薄雾,同粉映残妆。 戴白知贞节,深秋不畏凉。
“霜菊”是指沾染寒霜变得洁白的菊花。 诗人描写了经受严寒肃杀之气洗练的菊花傲然挺立之姿,后两句提到“五美香”,用花之五美代指君子五美。 然何为五美? “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⑪是谓五美。 这是子张问及如何治理政事时,孔子提出的“尊五美,屏四恶”⑫中的五美。 那么道真为何将君子五美与菊花联系? 首先,出生儒学之家的道真自幼熟读儒家经典,深受儒家思想熏陶,运用儒家典故,体现儒教思想的诗文并不少见。 其次,关于本诗的创作背景,道真在《未旦求衣赋一首》中有如此记述:“寒霜晚菊,欲叙人臣履贞之情”⑬,说明作诗目的是表达忠贞之志。 而后的“欲陈人主思政之道”说明道真希望通过提及“五美”告诫君王施政准则,应该“风雨感四方,绳墨施于庶政”。 并且,道真以“深秋不畏凉”自比白菊,既然菊花不畏风霜秋凉,那么诗人也要不顾艰难险阻伴随君王,提醒君王治国理政之精要。 本诗借用“白菊”意象表达了诗人对君子圣贤的追慕,对“仁政”的追求以及对民生疾苦的关怀。
(二) 咏菊诗中的神仙道教用典
用典是诗歌中重要的修辞手法,通过用典,可以“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⑭,诗人亦可通过用典展示深厚学识及汉学素养。 作为汉文学者,道真能娴熟运用中国典故,本文通过对道真咏菊诗的梳理,发现道真偏爱使用道教典故,如“满把寒花十指温,术中彭祖九重门。”(《九日侍宴观赐群臣菊花》)。 据《列仙传》所载:“彭祖者,殷大夫也。 姓篯,名铿,帝颛顼之孙,陆终氏之中子。 历夏至殷末,八百余岁。”⑮可知彭祖是先秦时代的人物,寿命长达八百岁,是后世诗文中长寿的代表。又如“鸡雏不老仙人暑,麝剂初穿道士园。”(《九日侍宴观赐群臣菊花》)应是借用了淮南王刘安得道飞升并将仙药撒在院中,鸡犬舔舐后与其一同成仙的典故。⑯《菅家文草》还有“桂父遊随尚药寻,麻姑採助宫人喜。” (《九日侍宴同赋仙譚菊》),诗句涉及的道教神话人物主要是桂父和麻姑。 《列仙传》有载:“桂父者,象林人也。 色黑而时白,时黄、时赤,南海人见而尊事之,常服桂及葵,以龟脑和之,千丸十斤桂。”⑰关于麻姑,《神仙传》记载:“麻姑至,蔡经亦举家见之,是好女子,年十八九许,于顶中作髻,余发散垂至腰。”⑱
丰富多变的典故有助于道真更好地展露诗才,从众人中脱颖而出,得到天皇赏识。 所以道真早年精雕细琢、不遗余力地在诗中使用典故,基本上一首诗就包含两个典故,彰显丰厚的知识储备。并且,在早期的重阳应制诗中频繁密集地使用道教典故的原因或许是“九日登高服菊酒能成仙这一观念在唐代较为普遍”⑲,使道教神仙与重阳之菊有了文化意义上的联结,即在有“九月九日登高成仙”意义的重阳佳节描写菊花时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以长生修仙为信仰的道教及其神仙体系。 通过对道真道教用典的考察也可看出道真对道家思想的接受。
四、道真咏菊诗与白居易诗歌之比较
中唐诗人白居易在世时,其诗集就已传到日本。 他的闲适感伤诗贴合平安文人的审美情趣,风靡日本宫廷,影响了日本中古文学的发展。 菅原道真受白居易影响很深,渤海大使裴颋曾评价道真诗作“得白体”,醍醐天皇在御制诗中评价“更有菅家胜白样”⑳。 道真诗中亦说“白氏洛中集十卷,中有北窗三友诗”㉑,将其视作自己的精神慰藉。 考察道真与白居易的咏菊诗,亦可管窥二者的思想异同。
(一) 对菊认识的相同之处
菊在文学中虽有多种意象,但道真和白居易对“隐逸的菊”的认识是相似的。 陶渊明饱受官场权力倾轧,于乱世中洁身自好,坚守本心,最终远离纷扰,归隐田园。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㉒传诵至今。 魏晋以降,陶渊明与菊花成为与世无争、悠闲自然的隐者生活和不攀附权贵、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之士的象征。 菅原道真和白居易对此有深刻的认识和体会。 如道真诗句“陶家秋苑冷,残菊小篱间”(《残菊》)、“已谢陶家酒,将随郦水流”(《残菊诗》)中皆有“陶家”一词,道真在《残菊》中想象陶庐篱间稀疏的菊花,在《残菊诗》中借“陶家酒”代指隐世生活。 从这些诗句可以看出道真认为菊花在与陶渊明关联时有隐者之征。 这样的手法和认知,在白居易咏菊诗中更为明显。
不见篱下菊,但馀墟中烟。 (《访陶公旧宅》)㉓
每逢姓陶人,使我心依然。 (《访陶公旧宅》)㉓
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与梦得沽酒闲饮且约后期》)㉔
惆怅东篱不同醉,陶家明日是重阳。 (《九月八日酬皇甫十见赠》)㉕
白居易将菊花和陶渊明入诗,且对陶渊明的喜爱和对隐者生活的向往更热切。 《访陶公旧宅》是白居易对陶渊明的追忆之作。 世事变迁,生命短暂若露珠消散,虽已不见当日篱下之菊,但陶公的高洁之风仍存,警醒人们在浊世中保持本心。白居易诗曰“慕君遗荣利”㉖,真挚淡然,饱含对陶渊明的推崇之情。 在上述其余几首白诗里陶渊明和菊花亦同时出现。
综上所述,道真和白居易皆在诗中提及陶渊明和他所种的菊花,说明道真和白居易有对“陶渊明和菊”即代表隐者生活的认识及二人对菊花的隐逸意象的受容。
(二) 借菊抒怀:感伤人生迟暮
李白诗曰:“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㉗繁花终有落尽时,人生不过弹指一瞬,昔日繁盛的菊花日渐凋零,牵动壮志难酬的诗人思绪,叹岁月蹉跎,年华易逝是道真与白居易咏菊诗共有的主题。 道真后期诗歌多借菊花残败之状代指自身年老体弱,感叹时光无情,人到晚年老无所依的悲惨命运。 如“思量何事中庭立,黄菊残花白发头。”(《九月尽》)、“此是残花何怡似,行年六八早霜鬚。”(《惜残菊,各分一字,应制》)等句,前文已有分析,不再赘述。 这一情感亦常见于白诗,如“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 还似今朝歌酒席,白头翁入少年场。”(《重阳席上赋白菊》㉘诗中满园金黄同一缕霜白形成对比,诗人以乐观诙谐的语调自我调侃,虽富有情趣,但更显年老之意,深感无奈。 又如“有恨头还白,无情菊自黄。”(《九日醉吟》)㉙句直接感慨头发花白,岁月残酷,唯有“以醉为乡”,一解千愁。白居易还在《秋晚》㉚中说:“光阴流转忽已晚,颜色凋残不如昨”,或许诗人深秋惊觉菊花衰败凋残,借残菊自咏,表达对老之将至的惆帐与感伤。与道真相同,白居易也在咏菊诗中描写自己年老的境遇。 “欢娱牢落中心少,亲故凋零四面空。”(《杪秋独夜》)表现诗人经历人生起伏,悲欢聚散,一无所有。 “红叶树飘风起后,白须人立月明中”是指深秋时节,诗人独自一人立于庭中,“月明”给人清冷之感,更添孤凉落寞之意。
道真与白居易跨越时空隔阂,借残菊抒发了同样的情感。 菅白二人的人生经历有惊人的相似性,两人以才学问鼎,但仕途坎坷,遭受政治打击,排挤被贬。 且白居易早年和道真一样积极进取,一腔热血,希望改善腐朽混乱的社会现状,故无所畏惧、忠胆直言,朝中树敌颇深,或许深感奸佞小人谗言可畏的道真读到白居易诗卷时,对白居易的遭遇有了切身体会,在心境上靠近了白居易几分。
(三) 思想情感的差异性
从道真与白居易的咏菊诗所流露的思想情感看,最大的差别是对隐逸思想接受程度的不同。虽然道真接受了菊花的隐逸意象,但对隐逸思想的态度却不太积极。 以道真《残菊诗》“已谢陶家酒,将随郦水流”句为例,本文已分析过“陶家酒”即指陶渊明,“郦水”指代何人尚无定论,但“已谢陶家酒”足以表明道真对如陶渊明式悠然闲适生活的不喜与厌弃,道真表达向往田园生活的菊诗并不多见,上文所述的《官舍幽趣》是其晚年遭受打击,被贬太宰时所作,表现出在谪居之地苦中作乐的闲情,充满辛酸与无奈。 反观白居易却有对陶渊明喜爱与思慕之作。 “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㉛体现出白居易的效陶心态,希望和友人效仿陶渊明饮菊酒,一醉方休。 白居易在《自题小草亭》中曰:“陶庐闲自爱,颜巷陋谁知。”㉜这表达出对陶渊明不逐名利的品格与悠闲自在生活的认可。
本文认为道真与白居易身份地位的差异是造成二者思想倾向不同的主要原因。 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由盛转衰,藩镇割据,民不聊生。 出身于河南中小官僚家庭的白居易,少时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对民生疾苦有更深刻的体会。 他贴近大众生活,步入仕途后饱含热情、秉承“达则兼济天下”之志,关心时政,积极上书言事,希望有一番作为,所作诗歌旨在针砭时弊、揭露社会的阴暗腐朽。 元和十年,白居易因触怒权贵而左迁江州,政治理想的破灭使他顿生人生无常之感,而后乐天知命。谪居江州至转任苏州刺史后,白居易为消解现世苦闷,渐渐接受了隐逸思想。 他亦官亦隐,独善其身,终日与诗酒为伴,在山水间荡漾情怀。
平安时代的日本虽内部暗流涌动,但表面相对繁荣安定,政治文化都有一定程度的进步。 贵族文人的生活绚烂如花,他们钟情于吟诵风花雪月,捕捉四季细微的变化,不问政事。 靡丽享乐之风对出身名门的道真有一定的影响,且自幼受儒家思想的熏染,又接近政治的中心,沐浴圣恩,“忠君”的信念贯穿人生始终,决定了他基本与消极避世无缘。 道真被贬后所咏菊诗重在抒发无故被贬之痛,想表明的仍是背离谪居隐逸生活,回到朝廷继续为天皇效力、鞠躬尽瘁之意。
五、 结语
综上所述,道真的菊诗创作同他的人生历程紧密相连。 得意时代的道真恪守诗臣本分,诗作多以应制诗为主,行文可见精心雕琢的痕迹,主要内容是颂扬天皇恩德,表达忠君恋阙之情。 而失意时代的诗作更侧重描写自身境遇,专注抒发自身的情感,此时道真笔下的菊花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是自身的真实写照,以菊自咏,更显诗人情怀。 道真与白居易对“隐逸的菊”有相同认识,在诗歌中多处借用陶渊明的典故,亦采用相同的艺术手法,借菊花感怀人生迟暮。 相较于白居易,道真对贬谪生活无法释怀,本质上道真属于贵族阶级,白居易属于士大夫阶层,身份地位的差异造成二人对隐逸思想的接受有所不同。
(说明:本文所引菅原道真诗歌若无特殊标注,均出自川口久雄校注的《日本古典文学大系·菅家文草·菅家后集》,岩波书店,1966 年出版。)
注释:
①肖瑞峰:《论菅原道真的汉诗艺术》,《杭州大学学报》,1997 年第3 期,第32 页。
②川口久雄校注:《日本古典文学大系·菅家文草·菅家后集》,东京:岩波书店,1966 年,第209 页。
③吕晓宁:《菅原道真感伤诗研究》,青岛:青岛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 年,第41 页。
④李莉君:《菅原道真の漢詩における「和習」研究》,保定:河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 年,第10 页。
⑤川口久雄校注:《日本古典文学大系·菅家文草·菅家后集》,东京:岩波书店,1966 年,第105 页。
⑥赵胜:《菅原道真应制诗研究》,青岛:青岛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 年,第18 页。
⑦肖瑞峰:《从“诗臣”到“诗人”的蜕变》,长春: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8 年第5 期,第77 页。
⑧川口久雄校注:《日本古典文学大系·菅家文草·菅家后集》,东京:岩波书店,1966 年,第297 页。
⑨赵胜:《菅原道真应制诗研究》,青岛:青岛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 年,第17 页。
⑩冀勤校注:《元稹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 年,第180 页。
⑪ 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 年,第236 页。
⑫ 川口久雄校注:《日本古典文学大系·菅家文草·菅家后集》,东京:岩波书店,1966 年,第529 页。
⑬ 范文澜校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年,第614 页。
⑭ 王叔岷校注:《列仙传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38 页。
⑮ 胡守为校释:《神仙传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 年,第201 页。
⑯ 王叔岷校注:《列仙传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73 页。
⑰ 胡守为校释:《神仙传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 年,第94 页。
⑱ 红霞:《唐诗菊意象论略》,内蒙古:内蒙古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 年,第12 页。
⑲ 川口久雄校注:《日本古典文学大系·菅家文草·菅家后集》,东京:岩波书店,1978 年,第471 页。
⑳ 川口久雄校注:《日本古典文学大系·菅家文草·菅家后集》,东京:岩波书店,1978 年,第477 页。
㉑ 郭维森,包景诚译注:《陶渊明集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 年,第148 页。
㉒ 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7 年,第594 页。
㉓ 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7 年,第2604 页。
㉔ 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7 年,第2608 页。
㉕ 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7 年,第594 页。
㉖ 出自唐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详见詹锳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 年,第4139 页。
㉗ 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7 年,第2152 页。
㉘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7 年,第1395 页。
㉙ 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7 年,第1298 页。
㉚ 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7 年,第2610 页。
㉛ 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7 年,第2604 页。
㉜ 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7 年,第2491 页。